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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十天浅草的女人花的圆舞曲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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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听说莉拉子每天将寄到后台来的好几封情书带回到酒吧间来,一躺在床上,就疯狂般地用高亢的声音读给女招待们听。 据说有个公司职员供她上女校。另一个男人从她的家乡把她的母亲和弟弟接来供养。还有一个自称是某私立大学男学生的说她口头答应和他结婚,不到五个钟头,他就把她的名字刺到了他的粗胳膊上,而后折回了酒吧间。但是,那时候莉拉子已经约好去内藤那儿了。这就是说,在五个小时之间,她同两个男子许了婚。 她一出现在酒吧间,其他女招待一个个都发呆了,仿佛都忘记说话似的。 “啊!啊,年轻人真能折腾,我都看腻了。不过,像莉拉子这样干的,我还不曾遇见过呢。” 良子说着,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在新吉身旁。 “自从她来了之后,几乎没有哪天不嗅到血腥味。这家酒吧多亏了莉拉子的恩惠,如此招徕顾客。但是,它早晚还是会倒闭的。” 说这话的良子已年过三十了。 新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遍附近。只见桌上盆栽的花草全已凋落。似乎无人捡起这些凋零的花瓣。花茎开始枯萎,根部也已经腐烂。弃置一旁的长椅子的布面已经磨破,露出了稻草屑。白色的桌布渗上了五六个啤酒杯底的印渍。一转动身体,椅腿就嘎吱嘎吱地直响。好几块彩色的窗玻璃破了,也没有人管一管。凌乱得简直就像拍摄一场大打出手的闹剧之后散落一地的道具。事实上,几乎每天晚上都发生血腥的打架事件,可以说出入此地的男人几乎无不怀揣凶器。这是一家老早就相当闻名的酒吧,不过自从莉拉子来了之后,不到一星期,不施暴力和不垂青于莉拉子的客人渐渐不来光顾了。女招待们似乎也懒得去打扫,沉淀在潮湿而污秽的地板上的空气,只有阴郁地等待着当夜暴力的爆发。 而且,连争斗的当事者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血腥的争斗。莉拉子这种人,不知怎的,似乎天生只会考虑挑起男人的腾腾杀气。可是据良子说,莉拉子每晚上床后,总是紧紧地抱住她,哭喊着再没有什么人比自己更不幸的了,哭过不久,就又放声歌唱滑稽剧舞台上唱的歌,一直唱到嗓子眼沙哑,再也唱不出声来,才停下来。她的话儿使新吉感到,这是一个凄惨女人的破灭。于是,这就更吸引着他。 莉拉子擅自停演,这天夜里也不来排练。新吉为了接她来到酒吧间,只见良子刚从内藤的公寓那儿回来。据说这天早晨,其他女招待还在睡大觉的时候,莉拉子就逃到内藤的公寓去了。 从酒吧间出来,遇上了梅雨季节的毛毛雨。这时候,只见永见这个在同一个滑稽剧剧场文艺部并排而坐的同事双手揣在怀里,一边晃着袖子,一边往上野的方向跑去。新吉在他身后扬声问道: “喂!上哪儿去呀?” “去内藤的公寓看看你的情人出嫁的地方嘛。我已经向良子详细地打听路了。不过,莉拉子这种脾气的女人即使去了内藤的公寓,也许直到天亮都未必肯让男人碰她一个指头呢。” “哪有这种蠢事。” 新吉一边打消友人的宽慰,一边又说: “莉拉子是那样寂寞呀,女人到男人那儿去,自己感到寂寞的时候,就已经是男人的了。” “是吗?” “是啊。不过,话虽那么说,她似乎相当寂寞,说怪也真怪呀。以前没有过这种怪事嘛,是不是?总之,她是到恋人那里去了,不是吗?本来两人单独在一起是最理想的,可谁知道过了不到三个小时,她又打电话把良子叫到身边,一直把良子留到傍晚。良子刚回来,她就像追赶似的寄来了快件。这还嫌不够,马上跟着给良子挂来了电话,说希望良子明天一大早就去。像莉拉子这样的女人,同恋人在一个房间里,竟寂寞得简直像被诱拐的少女。” “昨儿一天就向两个男人许婚,这种事也不是正常人的行为啊。” “也许她希望能安静下来,不管在哪儿都行。也许她想隐身呢。” 因为新吉觉得:与其以为莉拉子在恋人身边幸福地欢闹,莫如估计她去恋人的公寓不到一个小时,就不堪忍受只有两人在一起的那份寂寞,这样反而更像她本人。这样一份与她的性格不相称的柔弱劲,使她倒向男人怀里的动作显得更美了。它不是表示爱情力量的软弱,而是表现了爱情力量的强大。 公寓的大门已经关闭。从门缝里可以窥见大门正对面有个四五尺的挂钟。在视野里,只有黄铜的大钟摆规律地摆动着,却令人感到像是魔物似的。 “我想确实是这家。划根火柴看看吧。” 永见说着伸手遮住火柴的火,在身子往前伸的当儿,积在帽檐上的雨水唰唰地落到肩膀上。这声响使两人吓了一跳,猛然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他们在马路对面香烟铺的屋檐下,眺望这半洋式的高层建筑。只有三楼一扇挂着崭新的雪白窗帘的窗亮着,令人感到莉拉子就在里面。新吉用有气无力的声调说: “这时候她已进了公寓,无可奈何啊。” “可别那么说……今晚我让她到你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永见说着毫不犹豫地迈开步,边走边说: “你为什么要来看呀,这样做是不是才舒心些?” 莉拉子来浅草滑稽剧剧场的当天,便同那里的文艺部成员新吉订了婚。但是,令新吉吃惊的是,她被剧场雇佣的当天晚上,就同时开始在浅草的酒吧间工作。 二 第二天晚上,永见又来邀新吉。 “好像有点丢人。” 新吉虽这么说,还是去莉拉子的酒吧间看了。 良子一看见这两人的身影,赶忙跑到门扉处,压低嗓门说: “莉拉子和内藤刚来呢。” “到这里来吗?” 永见说着,同新吉面面相觑。莉拉子昨日一大早,不是悄悄地把身边的杂物统统裹在包袱里,从这家店逃出去了吗?而且,她不是害怕那些聚到这里来的流氓,请求良子绝对替她保密,不要将她的去处和男友告诉别人吗? “这么说,她还在这里吗?” “不,刚回去了。据说她准备和内藤乘今晚的末班车到九州,行色匆匆呀。” “九州?” “唔,据说内藤的家在久留米。” “去九州了吗?” 新吉呆立了许久,仿佛想着那遥远的路途。内藤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他忽然把莉拉子这样一个女子带进自己的家和亲人当中,那股子冒失劲儿使新吉感到很美,他忽地垂下头来。这时刻末班车早已驶出了东京站。在浅草的十天,纠缠着莉拉子的各种人和事都追不上也缠不住他们了。 “他们将越过关门海峡了吧。” “不上二楼来坐坐吗?” 良子说着,登上了台阶。永见尾随其后,还是追问莉拉子的事。 “刚才是怎么个情况?” “精神得很。同昨儿简直判若两人。她说下次回到东京来的话,就同内藤成家了。据说,莉拉子的父亲也同意她与内藤结婚。” “撒谎。她父亲好像是住在神户,信件不可能两天就往返的,不是吗?他们不至于拍电报商量结婚的事吧。” 新吉一坐在椅子上,良子马上咬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我说呀,可不能下楼去。川岛那帮家伙来了。” 川岛拥有法学士的律师头衔,但不知什么时候竟流入浅草,沦为暴力集团的首领。他总想把莉拉子吸引到自己的桌子旁来。记得有一回,莉拉子坐在川岛的身边,虽然觉得很不自在,可是看见原本与她有两三天婚约之缘的新吉在场,就故意与川岛亲密地欢闹。 “莉拉子去内藤那儿,他大概还不知道吧。” “可能吧。” 良子说罢就不作声了。 “可了不得。刚才川岛坐在账房那里,把短刀插在榻榻米上。口袋里装有东西,本以为是尺八,谁知却是一把短刀。” “然后呢?” “他威胁我们老板,问:你把莉拉子送到哪儿去了?” “老板说了吗?” “我吓得赶忙逃了出来,不知道老板说了没有。” “管他的呢。莉拉子已经不在东京,他们无可奈何,也不至于追到九州去吧。” 永见说着,在挂着一副忧郁的脸的新吉面前笑了笑。这时,带着一个商人模样的客人登上楼来的年轻女招待,抓住良子的肩膀说: “戏也快落幕了。自从莉拉子来后,谁也不理睬我们,可是她一旦走了,这家店铺也就完了呀。我已经决定改行了。” “川岛气势汹汹的,哪肯就此善罢甘休呢。不坦白出来,恐怕很危险呀。” “倒是非常意外。” “怎么啦?” “老板全都说了呀。说昨天早晨她到内藤那边去了。川岛这个人会是一副什么面孔呢,这可是个麻烦的家伙呢。他拔出插在榻榻米上的短刀,说:是吗,那么你就充当中间人妥善处理吧。就这样简单干脆。” “哎哟。” “老板这就放下心来,说起大话,说什么‘其实连我也不招呼一声就跑出去了,真叫人生气。对我也说句话嘛,我也送她个衣橱’。川岛连笑也不笑一下,虽说也恼火,不过只是嘱咐老板把事办好。” 年轻女招待说着,忽然躲到自己的客人那边。因为川岛上楼来了。他挂着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沉着地按住新吉的肩膀,说: “喂,走吧,不一起去吗?” “去哪儿?” 新吉跟他只是脸熟,所以惊讶地抬头望着川岛。 “去哪儿不知道,不过走吧。” 川岛一行七八个人。似乎学生模样的人居多。在他们当中,新吉和永见两人体态之贫弱,显得格外突出。离开了浅草公园,他们一伙人走在已是夜深人静的电车道上。 “稍往背巷里走吧,避开派出所。” 大伙不约而同地拐进背巷的时候,川岛一边苦笑一边对新吉低声细语。新吉不知怎的,顿时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人生的背巷里,整个精神都崩溃了。此时完全失去了莉拉子,这种场合具有意想不到的魅力。川岛当然知道新吉与莉拉子的关系,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触及这个问题。不过,川岛一反常态地邀请新吉一起出来,这显然是利用新吉在莉拉子一事上的遭遇安慰自己,因此新吉不知不觉间甚至想利用一下他们的暴力。 走进途中的一家小咖啡馆,马上看见一个身穿号衣、头缠正面打结的包头巾的男人,挥起扁担跳了进来。 “嘿!竟敢砍人。打、打、打死你,到外、外、外面来。” 鲜血染红了他头上缠着的手巾,在他半边脸上流淌个不停。这个男人简直是火冒三丈,可是川岛他们则相反,佯装不知的样子,只顾戳菜盘子。其中一人说: “喂,那个年轻人怎么啦,他流血了。” “到底是有什、什么仇要砍人?看我不打死……” “那家伙怪可怜的。不过,可能是认错目标了吧。” “他确实是进来了,我一直瞅着来着。” “是吗。那你就好好看看吧。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砍了你的人。要沉得住气哟。” 头缠手巾的男人“哼”了一声,没了退路。 “畜生!你等着瞧。” 说着,他就销声匿迹了。 川岛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只是迎面撞上荞麦面铺的外送人,就无缘无由地砍了他额头一刀,并中途回去了。 新吉看见满是血的脸也无动于衷。他觉得从昨日起就变得沉甸甸的心,仿佛反倒活了起来。他不禁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震惊。 “看不见莉拉子,真扫兴呀。” 川岛说着,茫然一笑。 “不过,那个女人,早晚会在什么地方让她见见男人的血吧。” 新吉觉得一阵冷战爬上了脊梁骨,他为了掩盖自己的颤抖,把头垂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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