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花的智慧  作者:莫里斯·梅特林克

我们脚步渐近,大自然的花园向我们毫无介蒂地敞开怀抱,万紫千红的一片仿佛是迎宾地毯一般,花儿仿佛在快乐热情地向我们招手,在日光之下轻歌曼舞。三月的第一缕阳光初现,照耀在广袤的大地,此时此刻,雪莲,或者是孤挺花,饱饮了霜雪酿造的玉液琼浆之后,奏响了万物复苏的春之歌。接着破土而出的是一些花中的游魂。它们还未从寒冬的睡梦中醒过来,虽初现花容,但是与雪莲和孤挺花相比可谓相形见绌。那三齿叶的虎耳草,或是海蓬子、肉眼难辨的荠菜花、两片对生海葵、醉意正酣的菟葵(又称为黑儿波)或是圣诞蔷薇、款冬、阴郁含毒的桂叶芫花,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弱不禁风,体力不支,粉红脸蛋带着憔悴,蓝色中带着苍白,好像走路都摇摆的病人。虽有蓬勃朝气,却也难耐此时严酷的大自然。它们是寒冬刚刚释放的俘虏,面无血色,是地牢中走出的病人,大病初愈的样子。它们惶恐战兢却又争先恐后破土而出,虽仍在梦乡,睡眼惺忪,胆怯而幼稚地做出尝试。

现在,它们仿佛是一道亮光,冲破黑暗,直冲云霄。它们渴望与大地相拥相结合。时机已经成熟,深夜似梦非梦的情境已被驱散,仿佛晨曦雾气消散一般,城市边缘外,受人忽视的野花在广阔无垠的自由空间里庆祝节期。何乐而不为呢?相比之下,温室中的受到娇生惯养的高傲花朵仍在某处瑟瑟发抖,畏首畏尾。而野外的这些花儿却早已开始辛勤酿蜜了。湿润草地出现它们的身影,雨水洗刷的林荫小路,有野花默默点缀着一切。而此时此刻,田野大地上仍然覆盖着厚厚积雪。荒郊野外,野花无人栽种,也无人收割。它们享受着自己的华美荣耀,却也遭受着人们的踩踏。你可知,不久之前,还只有它们才能展露出大自然的喜乐。约一百年前,野花的亲戚们,就是那些穿得雍容华贵却又畏惧寒冷的亲戚来了,从海外孤岛,从印度和日本来到,另外野花也有自己的子孙,只不过是忘恩负义的后代,它们一起篡夺了野花的特权和地位。在此之前,只有野花才能使忧愁难过的人驻足观赏并化悲为喜,只有它们才能为茅屋的柴门或城堡院内增添光彩,也只有它们才伴着恋人们的脚步。

如今时过境迁,这些朴实无华的野花失去了曾经的殊荣和荣耀。往日岁月,人们为它们取了芳名,显示出人们对野花的喜爱之情,从名字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多么重视它们、感激它们、爱惜它们。从这些野花的名字中你可以看到人们融入到其中的浓浓爱意以及野花为人类所奉献的一切。这些野花被称作皇后、牧女、少女、公主、仙女或精灵。这些名字从人们的口中倾吐而出,宛如爱的抚摸,仿佛一道华光闪耀、温存的亲吻,又酷似爱的倾诉。野花极其美丽,无法溢于言表,描述野花所用的措辞总该精挑细选、倍加小心,这才能表现人类的欣赏爱慕之情。这种用来描绘野花的语言好比精美绝伦的饰品,装点名贵的艺术佳品。用于花卉名字的语言是优美的,这些野花的名字也就像花儿本身一样美好。罂粟这红艳艳的花,名字包含多少光明与欢乐,可是那些只去研究它的药性与毒性的所谓科研人员,却肆意把它们碾碎成药,并冠以俗不可耐的名称——“罂粟碱”或是“大烟”。

瞧那些报春花(又名立金花)、长春花、银莲花、风信子、蓝色的婆婆纳、勿忘我、野旋花、蝴蝶花和风铃草:它们都名若其花,恰如其分,彰显出了花儿本身的天真无邪本性,恐怕连满腹经纶的诗人也难给出这么精当的花名。这些花儿的精神可嘉,它们可以韬光养晦、能屈能伸,不论是在麦田草地俯伏遁形、躬身前倾还是傲然挺立,它们都会全力以赴。

以上花名只是众所周知的少数而已,乡间路旁,林荫通幽的小路上,很多野花其实默默无闻,没有响亮闻名的称呼。深秋之时,收获时节,镰刀挥舞,成熟的庄稼纷纷倒下,大路两旁黄叶纷飞,此时此景,你可看到一批绽放的轮峰菊粉墨登场,谦逊有礼,不卑不亢,虽略施淡妆,却别有一番低调的风采。在轮峰菊周围有许多“珠宝”散落四周,就是毛莨花,也叫金凤花,它有两个花名,甚至它还有双重的人格特征,它既可与月见草同样是那么天真无邪的圣女,在草丛中亭亭玉立,它又可能是令人望而生畏、毒性极强的巫婆,能毒死不小心误食其花果枝叶的动物。我们还可以看到芪草花和金丝桃,那一朵朵小花,曾经非常实用,如今花枝招展,正排列在大路两旁,犹如腼腆的女学生,身着朴实甚至单调的校服。看那,那成帮结伙、粗俗无比的野滥缕菊,还有它的大块头兄弟生菜;那危险的黑龙葵,可要小心对待;隐踪灭迹的南蛇藤;还有那蔓生的紫菀花,枝叶耐力极强,到处攀爬生长。这些野花毫无张扬,显得谦逊低调,面带恭顺微笑。身披朴实的灰色秋装,让人一看就知道,秋意浓浓,秋天已到。

在春光明媚的四五月,烈日炎炎的六七月,你肯定不会忘记那令人惬意、喜气洋洋的花名。不会忘记这些为春日奏响的音符,不会忘记蓝天白日与黄昏、日月交辉的吟唱。众多野花之中,雪莲或孤挺花宣告冰天雪地季节的开始。繁缕草又称贵妇领,此时它们攀上树篱笆一路问候那第一批报春的使者。不过它们的叶子尚未定型,似乎还是透明的绿色液汁。那耧斗蓝、鼠尾草、素馨花、当归、茴香、野蔷薇、桂足香等打扮得像乡村牧师的仆人一样;那凤尾蕨是家族之王;那莴菊,那梅花衣,那美人镜,那剑兰或是木蓟,它们神秘莫测,又充满着阴郁之火;那灯笼花,它的果实就成熟在灯笼果内;那天仙子、颠茄花、洋地黄,她们都是未开垦的土地上、凉爽幽邃的树林之中蛇蝎心肠的妖后,是面戴薄纱的埃及艳后。还有那甘菊,它是头戴华盖,满面洋溢着笑容的修女,正在为你献上一杯杯清醇甘甜的玉液琼浆。而那盛着美酒的陶器酒樽还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还有海绿的皇冠花、苍白的薄荷、粉红的百里香、红豆、小米草、春白菊、紫红色的龙胆根、蓝色的马鞭草、春黄菊、长矛状的马蓟兰、五叶莓、委陵菜、黄染坊……每每列举出它们的名字就好像朗诵优美的诗篇一样。为了赞美这些花,我们特别预留了最迷人、最纯净、最清亮的旋律和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所有欢歌。有人将它们视为戏剧里的演员以及虚幻神话中的舞者与歌手。还有人认为这些野花的美,远远胜过莎士比亚笔下的普罗斯帕罗岛、希腊神话中的提修斯迷宫,以及浪漫的阿尔丁森林。一群美丽的女演员上演了这出无声无息而漫无止境的喜剧,扮演着女神、天使、魔女、公主和女巫、贞洁烈女与花枝招展的交际花、皇后与牧羊女。它们的名字蕴含着无数黎明和春日里魔幻的朝晖夕影,也承载着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感情,曾几何时,多少人在历代优美野花前驻足观看,而今,这一切都被抛诸脑后,直到九霄云外了。

这些田野中的花朵令人啧啧称奇,却捉摸不透,所以人们就含糊其词地称之为“野花”。野花自然成长,本来看似没有专门用途,但是在一些偏僻的古老村庄,人们仍然把某些野花用于特别的医疗用途,尽管这种功用尚未受到普遍认可。曾经它们随处可见,躺在药剂师或草药先生的药罐子里,依靠传统药方的人会向它们求助。现在,没有人怀疑它们的医疗作用,但是人们不再用往昔常用的方式去进行采集。久而久之,这种“草药”就淡出了家庭主妇的脑中。结果现如今,农夫迫不及待地铲除它们,园丁怒不可遏地全副武装使用各样工具除掉它们;公路沿线这最后的避难之地,它们也难幸免于难,难免受到路人踩踏,车轮碾压。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信心满满、心平气和、大群聚集起来迎接太阳的出现。四季更替,它们随着季节准时出现,从未耽搁。人们肆意践踏征服,它们不以为意,只要人们停止迫害,它们就在受迫害的地方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开来,毫无惧色,繁衍增多,任谁也不能征服。它们的儿女被人工培育后就满满装在我们的花篮里,这些儿女贫寒的母亲却仍旧始终如一,模样未改,花瓣、花蕊、花之形态乃至花香都一往如前。它们保守着自己神秘使命的奥秘,保持着远古就有的不可磨灭的本性。自创世以来,鲜花就与大地共存。简单来说,野花代表着大地的纯真微笑、亘古不变的思想和不屈不挠的精神。

一切都说明我们应该向野花提问。因为很明显野花很想向我们倾诉些什么。我们不要忘记,它们比我们先来到地球之上,是它们伴随着日出日落和春去秋来,伴随着鸟语欢歌,伴随着淑女们的举手投足、丝丝秀发和秋波暗送,也是它们让我们的祖先知道,在这个星球上,有些东西虽然看似无用,实际却十分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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