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华丽人生  作者:伊坂幸太郎

河原崎他们坐在山腰上,冢本将两手枕在脑后,就这么随意躺着。

河原崎不时发呆,他抱膝一边俯视他们上来时的山路,一边试着整理思绪。他了解冢本话中的含意,或许那不难理解。

“我爸在三年前死了。”河原崎惊讶于自己竟然脱口说出这句话,冢本沉默地倾听着。

“他是跳楼死的。当他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非常沮丧。”实际上,他自己也不了解父亲的自杀为什么会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

“我爸张开双手,从十七楼跳下去,他用这种愚蠢的方法,丢下我们逃走了。搞不好那时早就忘了我们。我们家有自杀的遗传。”

河原崎脑中浮现出父亲在棒球练习场大叫的模样,他想不起父亲当时说了什么。

“我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听说也是跳楼自杀的,据说是因为癌症末期,悲观得自杀。大家都飞走了。”河原崎自嘲地低着头,“也就是说,我的家人都是活得半调子,有为了在中途逃走所以从大楼跳下去的血统。还没有拿到接力棒的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理由活下去。”

“接力棒?”

“运动会不是有那种接力赛吗?如果将生存比喻成接力赛,我家一开始就不行了,在交棒给下一个跑者之前,就离开跑道了,大家都是这样。出于无奈,下一个跑者即便没有拿到接力棒也只好开始跑。好不容易打算努力跑下去的我,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跑道的。没办法交棒的接力赛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吗?”

冢本反问了一句,“是吗?”

“就在那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

“高桥先生吗?”

河原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仙台发生了连续杀人案,警方找不到任何线索,被害者持续增加,也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当时我看着电视,不禁觉得那个案子就和我的人生一样。谁都无法阻止案件发生,无法防止被害者继续增加,好像乌云逐渐蔓延,而我们身处其中。当时的仙台街头弥漫着一股看不到未来的阴郁空气,那和我当时内心的某种东西很像。”

“而此时高桥先生出现了。”

“对。”他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好像突然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一束阳光。

“当时,我只是随意看电视,无意间看到新闻快报,一开始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仔细看了内容之后,心跳越来越快。”

仙台商务旅馆连续杀人案嫌犯,遭到逮捕。

屏幕上流动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敲打河原崎的脑袋一样。感觉心脏在被摇晃,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会有什么改变。

“那天晚上的电视新闻已经开始报道那个人的事,不论哪个频道的主播都一脸兴奋地说,案子是由老百姓破的。”

当时的新闻媒体真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听到河原崎这么说,冢本也皱眉点头。 “高桥先生也对媒体的骚动头痛不已,大概是因为出乎他的意料吧。对了,你还记得高桥先生留下的唯一的评论吗?”

“记得。”怎么可能忘记。

电视上播了很多次高桥说话的模样。那是案子破了之后,好几个星期后的事情。“有人跟我说,多亏我能破案。但是解决那样的案子并不特别困难,还有比这更困难、更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事存在于朴素、无趣的生活中,我想拯救他们。”

“‘他们’是指什么人?”记者慌张地询问。

“‘他们’是指谁,他们自己一定知道。”

那句话拯救了河原崎,他立刻就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其中之一。他感激这个人拯救了自己。“对冢本先生来说,那个人不就是神吗?”提出这个问题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高桥先生吗?”冢本皱起眉头,一脸苦涩,看来也有点像演戏。他烦恼了好一会儿,“以前是啊。”

“现在不是了吗?”

“那人是天才不是神。”冢本斩钉截铁地说道,“刚刚你不是看了彩票吗?”

河原崎气势十足地回答,“是,那……那真的是中奖彩票吗?”

“是真的,真的中奖了,是一笔金额大到让人不敢说出口的奖金。包括我在内的干部们,大家都很激动。”

“但是?”河原崎想象接下来的情况,催促冢本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却打算将这笔奖金用在庸俗不堪的事情上。”

“庸俗不堪?”

“总之就是庸俗不堪。”冢本只有这时候显得不耐烦,讲话速度变快,好像要隐藏自己的缺点般,“所以我们保管了那张彩票。”

河原崎不相信那张彩票是真的,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纸看来只是皱皱的纸片。只是一张纸片就能让人得到幸福或从大楼跳下去吗?

“只要是天才就能交上好运。那人是天才,但不是神。”

“因为他庸俗不堪吗?”

“他不上电视说些废话,算是他的优点,而且他最近什么也不跟我们说了。”

河原崎发现虽然有演讲,但是来自高桥的讯息的确减少了。

“如果高桥先生上电视的话,你觉得怎么样?”冢本问。

“上电视吗?”河原崎试着想象那个场面,“我觉得很俗气。”

冢本也无言地皱眉。

河原崎不知何时已往后仰,回过神时已经躺在地上,从斜坡仰望着天空。突然视野转暗,他看到一张脸,冢本正俯视着他。从正上方窥视他的冢本的脸,遮蔽了属于他的天空。

“神是内脏。”

“什么?”河原崎慌张起身,“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思考过神的事情,得到了属于我自己的结论。你知道内脏的定义吗?其中一个是‘自己无法控制’。比如说,你想抬右臂就可以抬起来,头皮痒的话也可以搔抓。但是,内脏就没办法了。胃肠反复蠕动,将刚刚吃的面包持续往下输送。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想这么做,而控制它们去做。让心脏的肌肉间隔几秒钟跳动,或是一边注意肠道的情况,一边做眼前的文书工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大脑会因为无法把握状况而炸裂吧。”

“的确如此。”河原崎试着用大脑控制心跳,不过马上就知道这办不到。如果真的变成这种情况,说不定会在睡眠中不小心停止呼吸。

“所以我仔细一想,这样的关系就像人类和神的关系。”

“什么跟什么的关系?”

“我和胃啊。”冢本说着,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凭着自己的意志随性地活着,既不考虑死亡,也不想为谁而活。但只要哪天我的胃不动了,一切就算结束了,不是吗?如果胃完全不消化我努力吃下去的东西,停止工作,我的生活也就结束了。然而,我们无法控制胃,所以我避免暴饮暴食,细嚼慢咽……”说到这里,他愉快的露齿一笑,“所以非得一直注意胃的状况才行。会不会痛?有没有血便?放不放屁?就是说胃现在背负了我的人生。而说到我能替胃做些什么……”

“是什么?”

“专注倾听,竭尽全力,然后祈祷。”

河原崎知道身边的云雾此刻已散去。他复诵着,“专注倾听,竭尽伞力,然后祈祷。”

“我没办法直接看到胃,最多只能注意胃是否在某处发出警告或提醒,然后祈祷。基本上内脏到我死亡为止都和我在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跟我在一起,一起死去这和神很像吧!我如果做了坏事,神就会发怒,对我降下灾难,有时候说不定是巨大的灾难。每个人都有胃,这也跟神很像。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神才是真的,别人的都是假的。但是,就如同每个人的胃都是一样的,彻底分析起来,大家所相信的神,或许指的是同样的东西。”

真的很像呢!河原崎小声地表示同意,并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他打算回想高桥的脸孔,却想不起来,就像炫目的光芒反射一般,高桥的模样消失了。河原崎感到心跳加速。

冢本开口了,他缓慢的说话方式让人心情愉快。“如果高桥先生是神,那么我们和高桥先生的关系,就像我们和内脏的关系一样。”

“是啊。”

“胃和我们是合而为一的,不论哪个先死,另一个势必也得死。也就是说,如果高桥先生真的是神的话……”

河原崎可以猜到冢本接下来想说的话。“如果真的是神?”

“到底是不是神,只要杀了他就知道了。”

只要除掉不谨慎或太过恐惧的感情,河原崎觉得冢本的话充满了魅力。到底是不是神,只要杀了就知道。冢本的想法虽然很粗暴,但是简单明了,充满魅力。他不禁亢奋了起来。

“神不会死。如果神会死,我们也会消失。”

简直像是要测试神一样。然后河原崎发现自己虽然恐惧,却也同时抱着相同的想法,我想测试神。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坐在地上几十分钟,地面很冷,从旁边吹过的风也很冷,但是河原崎将其解释为是为了让因兴奋而陷入茫然的自己冷静下来。

“你会画画吧?”

什么?河原崎回看对方。

“你会画画,这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我为了证实高桥先生是不是神而要解剖他。只是如果真的要做,我希望你将这些画下来。你不想将天才的身体当做证据留下来吗?河原崎,你会写生吗?”

“如果指的是画画这件事。”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只会画画。

“我要你如实地画下神被解剖后的器官。”

“咦?”

“有一本16世纪的解剖学书《人体结构论》(De human/corporis fabrica.由近代解剖学之父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 1514—1564)于1543年发表的解剖书。维萨里是第一位经由实际解剖人体来了解人体结构的医生.对后世医学发展有巨大的贡献。)清楚地描绘出了人体的构造。内容是由一个叫维萨里的人进行公开解剖所留下的人体结构图,精细到令人无法相信那是四百年前的作品。而你接下来要画高桥先生的身体,将会比那本书更重要。”

“我吗?”

“维萨里在出版这本书时只有二十八岁,你比当时的他年轻太多了,你所留下来的画,应该会成为贵重的财产,或许能够拯救世人。”

拯救世人这句话,再度让河原崎感到亢奋。

“我们被神包围,大自然才是比我们更高一层的存在。所以,如果要说什么是神,或许‘地震’、 ‘大树’、 ‘雷雨’、‘洪水’才是。所以,能够拯救在黑暗中行进的我们的,也许意外地不是那个在讲台上反复演讲的男人。”

“意外?”

“搞不好是像你父亲那样张开双手从大楼跳下去的男人哦。”

抱膝的双手忽然用力,冢本的话在河原崎脑中回响着。

“你父亲的死,可能和突发的自然现象差不多。”

河原崎想起了父亲。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甚至曾经每天去动物园。他深夜潜入动物园,还嚷着“一到晚上,有个男人会睡在园里。喂,你在听我说话吗?那个男人啊,其实是动物园的引擎哦,他晚上也在那里,为了维持周边动物的活力。只要他一不在,动物园就没有精神了”之类令人无法理解的话。或许从那时候起,他的脑袋就有问题了。

在身为儿子的河原崎看来,他也是个怪人。不过那种怪法,大概和不可思议的雨季一样,是违反了自然界的运作。

最后,冢本开车送河原崎回家,两人在车上没有交谈,但他们已经充分了解彼此,甚至有一种将自己觉得不舒服的污垢全都洗净的爽快感受。

河原崎下车,绕到了驾驶座旁向冢本道别。打开车窗的冢本此时流下了眼泪。“啊,这真是……”他拼命找理由,像是打从心里感到困惑似的,擦着脸上的泪水,他似乎止不住眼泪。“我也不想杀死那位高桥先生啊,可即使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不,不对,我一定是因为被信任的人背叛,才会哭的。”

“啊……啊。”河原崎不禁呻吟。

“傍晚六点在大学医院的停车场等你。”最后冢本笑道,“来见证他是不是神吧。”

河原崎觉得脑袋很沉重,可能是发烧了。他试着在脑中描绘高桥站上讲台的模样,但是失败了,怎样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刚刚道别的冢本的样子。好像只有远去的敞篷车是唯一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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