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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华丽人生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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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死了,让河原崎感到愕然。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神先死了,这就和商店打烊拉下铁门之前店员先离开了一样。他双脚发抖,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还是兴奋。 沉稳的钢琴声从音响中流泻出来。 “这是什么音乐?”河原崎问冢本。 “凯斯.杰瑞特(凯斯.杰瑞特(Keith Jarrett,1945一)美国重要的爵士、古典钢琴家,作曲家。)的独奏音乐会。” 淡淡地流淌在安静室内的钢琴旋律的确非常美妙。“这种好听的音乐最可疑了,你可得注意一点。”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一脸痛苦地告诫他。 被琴声包围的房间内,散发着某种奇妙的气氛。纯白墙壁、铺满透明塑料布的木质地板、摆在角落的电视机,一名裸男仰躺在正中央,所谓“神圣的气质”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河原崎感动不已。 河原崎只在聚会的讲台上看过高桥,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即使如此,河原崎还是觉得这男人就是高桥。 一点现实感也没有,河原崎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原来他个子不高,真意外。”高桥的体型比河原崎想象中来得娇小。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不像平常那样站在讲台上,光芒.消失,看起来就变小了。” “但是,他很美丽。”河原崎凑近尸体,传来塑料布滑动的声音。穿着袜子站在塑料布上很容易滑倒。他从旁边俯瞰尸体,头朝向窗户的方向。“你是怎么办到的?”他看也不看冢本地问道。河原崎的意思是,冢本怎么杀死这个人的。 “和安乐死一样的方法。” “安乐死?”河原崎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摔落地面的模样。就算是为了安乐而死,这世上真有让人安乐死去的方法吗? 冢本以公事化的语气说明在杯子里搀入安眠药,并且替对方注射肌肉松弛剂之类的方法,但是河原崎无法理解。冢本甚至说:“反正这种‘酣乐欣’的安眠药,不知道从全国的药局被偷走了几万颗。” “总之,他就是被下药杀死的。”河原崎说完,又低头看着仰躺在房间中央的男人。他的皮肤白皙,非常美丽,就连体毛看起来也不猥亵、肮脏。 “神会因为被下药而死吗?”冢本在一旁说道,“这不是神的尸体,因为神不会死。”不知是否河原崎多心,冢本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果然弄错了,他不是神。”莫非冢本在期待高桥就算被注射肌肉松弛剂也不会死吗? “那么,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一位又是谁?” 冢本指着角落的皮箱,要河原崎递给他,那个有点厚度的咖啡色皮箱放在窗帘下方。河原崎踩着塑料布前进,拿起皮箱,虽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重,不过箱子里传出了金属碰撞声。 河原崎遵照冢本的指示打开皮箱。他跪在塑料布上,放下皮箱然后打开一看。 “这是道具。” 说是工具也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小锯子,接着是剪刀和切割器,还有医疗用的手术刀,十支左右并排插在一起,以及几条毛巾。 “这……这是?”冢本一看到河原崎不安地回头看他,便说:“别看我这样,我也曾想当医生。” 至此,河原崎终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了真实感。“我们要解剖。”冢本这么说。他再次看了下膝盖下的塑料布,就算是尸体也会大量出血,解剖就是这么一回事。河原崎看了手中的手术刀,那和西式餐刀的尺寸不一样。 “还有一个,旁边有素描簿。” 虽然被窗帘遮住,不过的确有一本素描簿,书背上有扣环,打开封面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全新品。 河原崎想起自己的任务,他望向冢本。 “你就画在那上面。” 河原崎拿着素描簿和皮箱,回到原来的位置。 “天才究竟是怎么样的天才呢,为了把这些保留下来,你就在那里画素描吧。” “冢本先生呢?” “我跟着你素描的进度来解剖,你先把解剖前的模样画下来吧。” 河原崎被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彻底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解剖神的现场。 河原崎仍旧认为眼前这一位并没有死去,就算被解剖也不会死。他觉得脑袋好像麻痹了。 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从自己的背包中取出铅笔。 他紧盯着尸体。 然后,他的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铅笔在白色图画纸上游走着。他决定好将尸体全身都画进去的构图后,开始打起草稿。他没有任何罪恶感,沉着冷静到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甜美的钢琴旋律灌入他的耳里。 集中精力的河原崎一度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尸体。他只是来回看着横躺的“他”和素描簿,在白纸上画着黑色线条。 到目前为止,河原崎没有画出过多余的线条,这是好兆头。如果状况不好,得不断修正线条,最后只会画出一团黑。河原崎从以前的经验得知,打草稿时线条越少越好。草稿跟人生都是如此,重新来过的次数越少越好。 “你要当个画家,画家!”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这么对他说。 河原崎从小学时候开始就很擅长绘画,也很喜欢看画。当他看到课本里《麦田里的乌鸦》(梵高的名作《Wheat Field Under Threatening Skies with Crows》(1890年,现收藏于荷兰的梵高博物馆)。)的那一天,几乎兴奋到无法入睡。睡不着的他,拿着课本走到父亲的卧室,父亲看到那幅画也兴奋地高声说道,“哦,这是梵高啊。”还很高兴地对河原崎说,“你会觉得这幅画很棒,表示你也很厉害哦。” 父亲也曾经一脸看透世事地告诉他:“所有颜色都能用红、黄、蓝三种颜色调出来,所以你要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过马路哦。” 父亲总是对他说,“你要当个画家。”在河原崎听来,就像是“别跟我一样”似的难以忍受。他希望父亲不要指望子女能挽回他那没出息的人生。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画画的天分吗?”,父亲用既不愤怒也不悲哀的语气这样说,但河原崎终究只想为自己画画罢了。不论是停在玻璃上的虫子,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他总是会将映入眼帘的一切仔细画成草稿,画下日常风景。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已经让他很幸福了,他甚至没去考美术大学。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想法,觉得不能做任何让父亲感到高兴的事。 “你知道吗?” 冢本的声音将河原崎拉回现实。他一边动手,一边看着冢本,“什... ...什么事?” “我在说名侦探。因为高桥先生说中了杀人案的凶手,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英雄吧!” 光是从冢本嘴里听到“高桥”这个名字,就让河原崎心跳加速,他根本不敢说出这个姓氏。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吗?” “不,正是如此。他所说的‘下一次是仙台公园饭店的三楼’的确成为事实。高桥先生是天才,准确无误地预测了凶手的下一步行动。但是,不光是这件事。” “咦?” “几年前不是发生了市长被杀的案子吗?” 河原崎立刻想起来,点了点头,因为他还记得当时父亲对这个案子兴奋不已的模样。现任市长突然下落不明,最后陈尸在公厕里。 “那时,高桥先生也露了一手。” “真的吗?那个凶手他也说中了吗?”河原崎记得当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报道。 “不,他并没有指出凶手的名字,当时的状况和商务旅馆命案一样。高桥先生无法说出凶手的名字,简单来说,他只是可以看出某种法则或规则。” “法则?” “天才发现的向来就是法则。高桥先生知道‘这个世界是这样构成的’、‘人类是这样形成的’,杀人案也是如此。他看得到犯人或是犯罪行为的某种法则。” 接着,冢本举出几件高桥说中了真相的案子。 其中一件是发生在横滨的电影院爆炸未遂案,河原崎也记得这个案了。根据冢本的说法,高桥看出了座位被放置炸弹的法则。 “不过,高桥先生并没有站出来发言,他只是看出法则。然而不知为何,商务旅馆命案他却第一次大剌剌地说了出来,而且是在大众面前。”冢本说。 河原崎相信高桥一定是为了那些像他的人,才选择在众人向前现身,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没商务旅馆命案,河原崎就算活着也对高桥一无所知,光是这样想象就让他毛骨悚然。那就像自己站在屋顶上淋雨,不知道前方五十米有什么,赤裸裸地暴露在暴风雨中一样。高桥必定是为了在暴风雨中赤裸行走的人,也就是和河原崎有同样遭遇的人们才特意挺身而出的。 “高桥先生看得见这个世界的法则。”冢本再次重复,“就像是在二维的世界中,只有一个人看得见三维的世界。因为他是从上往下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从天空往下看纳斯卡荒原的神秘图案。高桥先生和我们处在不同的维度,因此他可以了解人类之所以悲伤或痛苦的缘由。” “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吧!冢本先生不是说他已经变了吗?失去了温柔的一面。” “是,是的。”冢本粗暴地叫答,听起来有些慌张。他气势十足地指着尸体说,“正是如此,高桥先生变了,他温柔的一面都消失了。尽管他能看透一切,却不打算拯救任何人。他就和些气象专家没什么两样,明知台风会来,却嘲笑那些准备远足的孩子们。” “那他怎么看待目前在仙台发生的分尸案呢?” “白天你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报纸、媒体记者每天都去高桥先生的住处。”冢本皱起眉头。 发生在仙台市的分尸案煽动了媒体,媒体再煽动一般大众。善于炒作话题的媒体们,为了获得高桥对于仙台分尸案的评论,简直是拼了老命。 “他们气焰高涨地争着问高桥先生‘你是名侦探吧?快点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对他们而言,高桥先生和被UF0绑架的男人没有差别。” 河原崎看着仰躺在一旁的尸体。老实说,他也偷偷期待着高桥能指出分尸案的凶手,所有信徒也一定都这么期待着。他希望高桥能一脚踢开聚集而来的媒体,不说一句话就压倒这些人,以高桥的力量证明自己比这些人更优秀。 名侦探必须不断地解决案件。 “但是他再也不开口说话了。”河原崎紧盯着眼前的尸体,还没有失落感。他看得到高桥脸上的汗毛,对方全身的体毛并不浓密,或许这是高桥充满神圣气质的原因。 “总之,我不知道高桥先生活着会变成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他变成一个普通人了。其实,我曾经试探过高桥先生对于分尸案的看法。” “咦,真的吗?” “但是他没给我什么像样的答案,只说了句‘不用理会那种事,’我也没办法继续追问。这阵子,高桥先生办得到的好像只剩下猜中彩票号码了。” 冢本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和白天一样的彩票,让河原崎看了一眼。 “选六个号码,如果和开出来的号码完全一致,就能获得奖金。” “他猜中了这个吧?” “因为高桥看得见法则,他连人生的法则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数字排列的规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是,他现在只在这种地方发挥力量。” “那……那奖金有多少?” “随随便便就上亿。” “啊!”河原崎瞬间动弹不得,随随便便就上亿日元,他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样一张纸片,真是太蠢了。”冢本一边说一边将它放回口袋。嘴上虽说是“纸片”,他的动作之慎重,与这两个字完全相反。冢本笑着说,“人生若是被这样一张纸所左右,真是太愚蠢了。”瞬间,他的脸看起来很俗气。 河原崎还是非常茫然,他试着想象上亿曰元的金额是什么样子。如果有这么一笔钱,父亲就不会像只蝴蝶似的从十七楼飞落了吧? 他看着尸体,那高挺的鼻粱朝向天花板。他不由得想问,人生当真如此愚蠢吗?我不敢相信你已经死了,你不是应该要拯救我的吗? 眼泪突然涌出。 河原崎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有罪恶感,他只是觉得像是要来接自己的船没来那样被抛弃了。为什么?他想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没有立志当画家吗?我要从哪里开始从头来过呢? 河原崎的泪水滴在图画纸上,握着铅笔的手也在发抖,不过冢本似乎没察觉。 河原崎以不会被发现的角度用袖子擦拭眼角,重新盯着尸体。 某处似乎传来了“不要胡思乱想,继续打草稿”的声音。河原崎觉得,通过画高桥的模样,自己和高桥之间就有了关系。 “你是神吗?” 河原崎忍住这么问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继续画下去。他开始认为自己能做的,终究就只有画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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