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华丽人生  作者:伊坂幸太郎

“是吗?你早就知道啦。”佐佐冈平静地说道,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坐吧,你已经不需要伪装成这家的主人了,也没有必要继续骗我了。你和我一样都是闯空门的,拜托你有点气势。”

佐佐冈困惑地瞥了背后的门一眼,和黑泽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你怎么知道的?”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看你的脸就知道。”黑泽忍着笑意。

佐佐冈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也说过,我是专业小偷,会仔细调查,虽然有点麻烦,不过这就是专业人士和业余新手的差别。所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家的主人这点小事。”

“你很清楚这家主人的事吗?”

“那当然。”黑泽愉快地回答,“不光是这家主人的名字或长相,我可是连他的前半生、对女人的品味、习惯、兴趣都一清二楚。”

“我是外行人。”

“你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认为自己可以顺利完成工作吗?沉着一点。人只要冷静下来,几乎什么事情都办得到。如果要闯空门,在抵达玄关之前,一定要压抑内心的兴奋和紧张。”黑泽竖起一根手指,“接着,进入下手对象的住处之后,一定要充分确认里面有没有人。不注意这一点的人,就和在战场上胡乱射击、徒然暴露藏身处的士兵没有两样。一旦察觉房里有人,就要立刻收手。”

“老实说,我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忘了。”

“要不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黑泽靠在沙发上,摊开双手问道。

佐佐冈不安地环顾整个房间,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间。

“没关系,这家的主人暂时还不会回来。”

佐佐冈愣了一下,“你怎么确定?”他半开玩笑地问道,显然十分惊讶。

“我对这家主人的事情了如指掌。”黑泽笑着回答,“虽然没料到居然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出场。”

佐佐冈无力地笑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如何起头。

“这样好了,不如我问你答吧。现在的你,应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问我答吗?啊,是啊,这样我就轻松多了。”

“你很缺钱吗?”

“钱吗?”

“当小偷的人通常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还不就是为了钱。虽然很无聊,不过就是如此。”

“不是为了钱。”到了这时候,佐佐冈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一脸严肃地紧盯着黑泽,脸上的皱纹非常醒目。

“我失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失败?什么事?”

“我在一个姓户田的男人开的画廊里工作。”

黑泽在脑海里回想这个名字,“户田?户田画廊吗?我听过。”

“你知道也不奇怪,因为他很有名,他也是分布全国的户田不动产的老板,是个超级有钱的人。”

“‘超级有钱的人’,听起来真像小孩的口吻。”

“因为真的很有钱,只能这么说了。”

“你在他那里工作,然后呢?”

“我在那里待了十年,学了很多,好的坏的都有。那家画廊很厉害,总是比别人早一步发现有前途的画家,然后签下契约。就像炒股票一样,囤积买进的画,等待价格上扬时,再卖给顾客,以赚取差价。”

“画作的买卖不都是为了投资?不是吗?”

佐佐冈烦恼地回答:“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喜欢这些为了自己而画的人,一点都不想把他们当成股票。我喜欢那些就算有野心,也不会忘记初衷的画家,或是像躲在洞穴里的戈雅,画着不想给任何人看的巨人画。真正的画家作品就像是一种祈祷。”

“画家也会祈祷吗?”

“我想,画画就是在画纸上灌注全力的祈祷。”佐佐冈回答道,“虽然我已经卖了十年的画,还说这种话很奇怪,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把画作当作投资的材料。”

“是啊,这真的不是有十年资历的画商该说的话。”黑泽挖苦的说道。

佐佐冈露出自嘲的笑容,以充满热忱的口吻继续说道,“毕加索有个画商名叫康怀勒,此人在毕加索年轻时就看中他的才能,并与他签约,因此被称为‘毕加索的画商’。我希望能与画家彼此信赖,建立起他们那种关系。我希望能够有潜力的画家,让我感受到画作的真正力量。”

“照顾画家不是需要钱吗?”

“是啊。”佐佐冈丧气地说道,“黑泽,难道这世上什么都得靠钱吗?”

“很遗憾,这的确就是一个金钱的世界,但也可以说令人庆幸。”

“你说得对,我太天真了。”

“是啊。”黑泽点头回应,“很好,你再多说一点,说出来会比较轻松一点。”

“你好像成了我的心理咨询师。”

“我是不知道心理咨询师以什么方式进行治疗的,不过这或许和偷东西差不多。找出藏在房里的现金和挖出这里的东西其实很像。”黑泽以食指指了指脑袋。

“指脑袋不指胸口,这一点实在很像你的作风。”

“伤心、痛苦的事都是装在脑袋里。”黑泽一脸理所当然,“回到正题。那么你离开了画廊然后独立?结果失败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刚说了‘我失败了。’哪个事业有成的家伙会满脸愁容地闯空门?”

原来如此,佐佐冈低下头,“我问过我中意的那些画家,愿不愿意在我独立后一起努力。老实说,我只有他们,没有太多资金。和那些画家的人与人的联系,是我仅有的财产。我只是很自信,自负地以为他们都很尊敬我,一直相信最重要的是能和他们分享喜悦的小画廊,而不是把画作当成投资的有钱人开的画廊。”

“你真是大错特错,而且是非常幼稚的错误。”黑泽立刻指出。

“你真清楚。”

“不用想也知道。艺术家最需要的就是赞助者,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改变过,因为他们欠缺的是生活能力。除了才华和努力之外,画家需要的不是理解他们的建议者,他们只需要钱。”

“或许真是如此。”

“那你的画廊怎么样了?”

“在一阵瞎忙之后,还没开张就倒闭了。”

“真是太惨了。前菜还没上,甜点就来了。”

“那是在即将开幕之前的事。我问过很多房屋中介,总算租到了店面,虽然不是面对大马路的黄金地段,不过也不差。刚开始内部装潢时,有个中年画家来电表示‘我不打算跟佐佐冈先生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明明一个月前才跟我一起喝遍居酒屋,握着我的手说‘。一起努力吧’的,居然用一通电话甩了我一巴掌。之后,所有画家转眼间都离开了我,就像忽然退潮一样,态度改变之大,只能用爽快来形容。”

“是那个姓户田的在搞鬼吗?”

“他一知道我要独立,马卜就有小动作。他提高与画家的签约金额,有时候还威胁画家,不准他们跟我往来。”

“真没有男人气度。”

“他不准任何人反抗。离开他的画廊另起炉灶,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你打算反抗他吗?”

“怎么可能。我刚才也说过户田的画廊拥有非常大的力量。我想开的店和他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就像一家咖啡厅。我一点都没有正面挑战户田的意思,我们的规模完全不同,这就像职棒球队和少棒队的差别。”

“即使如此,户田还是生气了?”

“我很惊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佐佐冈说道。

“就算是‘螳臂当车’也不行吗?”

“螳臂?”

“就是螳螂的前脚。就是说和螳螂举起前脚,挑战没有任何胜算的敌人一样。”

“是啊。就算我要抵抗,也不过是只螳螂,用前脚挑战大熊一样。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原谅我,非得把我这只螳螂踩扁不可。”

“该说他傲慢,还是彻底的完美主义?这男人真是有趣,我倒不讨厌他。”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得不到的东西。”佐佐冈认真地说,“我想他一定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不能原谅瞧不起自己的人。”

“那么你就是得罪了这位户田大人,遭到那些可信赖画家的背叛吗?”

“我眼前一片黑暗。”佐佐冈做出双手摸索的动作,似乎要重现当时的心情。“户田有而我没有的,就是资金和地位。那些画家接二连三离开我,就是因为我没有这些东西吧。”

“原来如此。”

“结果,我就这样被金钱打倒了。”佐佐冈的声音听起来悲痛又充满无可奈何,“难道这世上什么都得靠钱吗?”他又问了一次。

黑泽若无其事地回答:“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赢得了钱。”

“果然是这样啊。”

“输给金钱并不是什么可耻或值得悲伤的事。”

“我实在搞不清楚,你说的话有哪些是认真的。”

“我是小偷,而且是以金钱为目的的职业小偷。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比金钱更有力量了,人生过得好不好是以钱的多寡来决定的。我为了尽量矫正这样的偏差,才会潜入别人的房间,夺走他们的钱财。”

“对了,我想起来了。”佐佐冈说道,“我去画框店通知他们画廊倒闭时,那个打工的年轻人跟我说‘未来写在神的食谱里’。在他看来,我遭到背叛也许是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的事。”

“你听过涡虫的实验吗?”黑泽突然问道。

“涡虫是什么?”

“一种体长约两厘米的小生物,连大脑也没有的原始动物。”

“什么样的实验?”

“涡虫没水就活不下去。所以科学家把它装入容器,再抽掉里面的水,仅在某个角落保留一些水,然后用灯照着,这样一来,涡虫自然会为了水而移动。反复进行几次之后,涡虫会条件反射地移动到有灯光的地方,即使那里没有水也一样。”

“这就是学习吗?”

“是的,它们记住有光的地方就有水。接着,同样的实验又反复进行很多次,你猜结果怎么样?”

“它们从此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佐佐冈开玩笑地说道。

黑泽摇头否定,“从某次实验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即使灯光一直照着,它们也不动,然后因为缺水就死掉了。”

“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科学家猜测,可能是这些涡虫感到‘厌烦’了,它们厌倦了不断重复的情况。证据显示,如果改变了容器肉的材质和状况,涡虫就会继续学习。总之,即使是这么原始的动物,如果不断重复相同的状况,它们也宁愿选择自杀。”

“这是真的吗?”

“就算是真的也不奇怪吧!人类更是如此,几十年过着同样的生活,重复同样的工作。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这种就连原始生物也会厌烦的、持续的无趣生活的吗?大家告诉自己‘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理解大家到底了解了人生的什么以至于决定人生就是这样了。”

“你明明就坐在鱼背上。”佐佐冈小声地笑了。

“你离开户田的画廊是正确的。每天在不喜欢的地方做同样的工作,脑袋会变得怪怪的,你会变得和被迫反复进行相同实验的涡虫一样。”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没错。就算你独立失败、有一些负债、遭到背叛,也比不独立、日复一日散漫过活来得正确。”

“听你这样一讲,居然还真有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同感。我也认为自己跟你随便说说的都是真的。”

“我太太是那种相信世间是以金钱和地位来决定一切的人。”过了一会儿,佐佐冈继续说道。

“真的吗?”黑泽开心地反问。

“她之所以嫁给我,或许也是因为我在大型画廊工作的关系。画廊对一般人而言,会产生一种华丽的印象。说不定她还以为每年都可以去巴黎。”

黑泽插嘴道:“巴黎之所以看起来很时髦,一定是因为法国国旗很酷。”

“她总是以每年出国旅游的目的地、包的品牌之类的来决定事物的优劣。”

“我也是。”黑泽说道,“实际卜,我也喜欢钱、外表、社会地位这些简单易懂的东西。说不定事物的本质就存在于外表、地位之中。什么看不见的爱情、同伴意识之类形而上的价值就跟可疑的宗教一样。”

“你是在讽刺什么吗?”

“所谓小偷,就是为了钱才会潜入别人家里,完全的物质取向。”

“我太太很生我的气。”

“那当然,她一定不能接受你辞掉大型画廊工作,自己跑出来独立还失败。”

“她想和我离婚。”因为佐佐冈的口吻实在太严肃,黑泽不禁失笑。

“那就离啊!”

“我不可能离婚的。”佐佐冈宛如初次听到这个意见似的,提高了声调。

“为什么?”

“她是我太太啊,我们拥有共同的人生,怎么可能轻易分手?”

“离婚什么的很简单的。”

“我不是说手续简不简单。”看来,佐佐冈打从心里这么想,他紧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所谓夫妻,不该如此轻易分开的是吧,人和人的联结与线条之间的联结是不一样的。”

病得还真重,黑泽看着佐佐冈,同时想起来,佐佐冈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婚了,所以他才会对人际关系如此执著吗?不过,因为这想法太过直接,黑泽立刻放弃了。

“你到底从遭到画家们背叛这件事中学到了什么?不就是人和人的联结很容易瓦解吗?金钱的联结才真的有用。你从东京回去,你那在仙台的太太曾经温柔地迎接过你吗?”

佐佐冈无法反驳。

“我能了解你烦闷的心情。”

“如果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的。”

黑泽快受不了了。

佐佐冈的妻子应该比他更坚强,光听他的形容就能想象。重视金钱、地位的现实女人,会比信任他人而遭到背叛的认真男人更能干。比起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站在地面上的男人,在意穿什么品牌鞋子的0L可是更有韧性的。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佐佐冈。

黑泽沉默地思考该对朋友说什么。该斥责他,还是谆谆教诲他不要逃避现实?或者称赞他是理想丈夫?黑泽不能确定。

“我的人生真是失败。”佐佐冈重复地说着,或许是他思索过往的一切之后,终于获得这个结论。他靠在沙发上,作出一种背负千斤重担过日子的表情。“遭人背叛、负债累累,我的人生真是失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听过Lush Life这首歌吗?”黑泽问。

“没有。”

“Lush是醉汉的意思,曲名的意思是自暴自弃的醉汉人生。或许你最需要的,正是这样有所觉悟的生活方式。”

“我又不会喝酒,就算要自暴自弃也没办法。”

“你不需要回答得这么严肃。”黑泽苦笑道,“过得轻松一点,把身体交给鱼,放宽心。”

即使如此,佐佐冈还是一脸苦闷。

“我刚才不是说我是职业小偷吗?”

“是啊。”

“但是说到人生,不管谁都是业余新手啊,是这样的吧。”

听到这句话,佐佐冈惊讶地睁大双眼。

“任何人都是第一次参加,人生这种事没有什么专业老手。就算偶尔有人自以为是无所不知的专业老手,其实大家都是业余者、新手。”

黑泽为了确认朋友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紧盯着对方说,“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新人,不要因为失败而灰心丧志。”

佐佐冈直直地盯着黑泽的脸。

“你在看什么啊?怪恶心的。”

“只要跟你说话,在我身边的某种恐惧感就会消失。”

“最近,我在电视上听到一个棒球解说员说,‘希望每位选手都能像新人一样,比赛时不怕失败。’”

“你为什么要当小偷?你没有被警察抓过吗?”

黑泽以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是啊,幸运的是我还没被逮过。刚进这一行时,也曾经失败过,不过总算撑到现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逃得快。”佐佐冈只有这时候才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表情。

“是啊,只要我高兴,可以移动到任何地方,神出鬼没、自由自在,突然出现又消失,就是这样。”

因为佐佐冈笑了出来,黑泽认真地说道,“真的!如果你现在闭上眼睛,甚至我可以从这里消失,跑到另一家干一票。”

他想起白天碰到的年轻人说的“瞬间移动”。

“你的意思是现在明明在这里,却可以移动到其他场所吗?”

“只要我想做就办得到,我可以再回到舟木先生家,把留在他抽屉里的现金全部拿回来。”

“舟木是谁啊?”

听到佐佐冈这么一问,黑泽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把名字说了出来,“新的客户。”

“你还是这么开心。”

黑泽露出笑容,指着房间角落的音响,“你要不要放张CD?我刚刚翻了一下,发现有鲍勃·迪伦的专辑。晚上听听他那一点也不浪漫的歌声,不是挺有气氛的吗?”

接着,黑泽起身说是去厕所。

“小偷可以随便使用别人的厕所吗?”

“厕所又偷不走,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他继续往下说,

“说不定… …”

“说不定?”

“就像刚刚说的,我只是装成去上厕所,然后就消失了。”

黑泽一边说,一边盘算着再度造访高塔大厦那个舟木先生的房间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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