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上婚礼

黄河东流去  作者:李準

蒋介石扒开花园口,

一担两筐往外走,

人吃人,狗吃狗,

老鼠饿得啃砖头……

——黄河民歌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黄河水依旧在遍地横流着。人们在沙岗上,已经过了六七天了。开始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米面,早已吃完了,后来就打捞水中的麦子煮麦籽吃。麦子慢慢也捞不到了,麦籽也发了绿芽,眼看着各家的锅快要吊起来了,大家才着实焦急起来。

大群大群的人流开始逃荒了。一条条木筏上挤着逃难的人群,经由沙岗下往西边撑着,据说寻母口有了新的渡口。过去寻母口就是通往许昌和洛阳的大路。

李麦前两天就劝大家逃荒去,可是大家都不吭声。早晨,陈柱子家两口搭上一家亲戚的筏先走了,李麦又劝大家说:“等是没指望了。看起来这黄水三个月两个月难退下去,就是退下去,房子倒了,家具丢光了,一时也难种成庄稼,要走咱们赶快走,趁现在还能走得动。再耽误两天,人饿透了,说走不动就真走不动了。有腿就能顾嘴,没有腿就完了。”

徐秋斋老头也说:“走就走吧!能逃个活命就逃个活命。要走咱们一块走,大伙有个帮扶。你们只要能把我带到洛阳,我就是摆个卦摊,也能顾几口人。”老头可怜巴巴地说着。李麦说:“大叔,你放心,凭怎么说我们也不能把你丢下。”她又问海老清的老伴说:“嫂子,你准备咋办?”

老清婶说:“你们要走你们先走吧,俺得等着爱爱她爹。半个月了,连个影息也没有。我昨晚上又梦见他了,他在水里撑了条船……”她说着哭了起来。

春义是海老清的亲侄儿。他说:“大娘,俺大爷是到漯河出官差去了。漯河没涨水,你不用操他的心。”

老清婶说:“你说得可好。他万一要是回来,又找不到俺们娘仨,他心里啥味?这一家人不零散了吗?”

李麦说:“咱过去寻母口,先到漯河,大伙帮你找。”王跑说:“你等不起了!再过两天你想走路也走不动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能逃个活命比饿死在这里强。再说现在人手多,天亮也会撑筏,叫你自己走,你还走不出去哩。”

李麦又问长松:“长松,你和杏商量了没有?你们打算咋办?”长松说:“只要大伙不嫌我人口多、拖累大家,我还有啥说的。”杨杏忙接着说:“俺这四个大的都能跑路,就这一个小的,我抱着他。只要孩子们能逃个活命,将来长大成人,忘不了他们的伯伯叔叔……”她乞求地说着,眼泪已经在眼圈里转了。

大家商量定以后,决定明天动身。要先摽个大筏。王跑是木匠,他领着天亮、春义、蓝五和长松几个,到村里捞出几根大檩条,接着就动手乒乒乓乓地钉起来。

女人们收拾着东西,整理着扁担箩筐,忙忙碌碌,这个小孤岛上顿时显得有点生气了。特别是小孩子们,他们一听说要走,立刻喜笑颜开。长松家的小建用根麻绳束在腰里,学着大人要上路的样子,他的妹妹小响,老早就把个大公鸡抱在怀里,好像马上就要走的样子。王跑家的小儿子黑旦,骑在他家的驴子身上,也好像马上要披挂出征了。

半晌时候,从赤杨岗村南一片黄水波浪中,驶过来一条小船。初开始,人们还只当是逃荒的,后来小船直向沙岗撑来,才引起大家的注意。船渐渐靠近了,人们清楚地看到:撑船的是个老汉,有五十多岁年纪,船上坐着个大姑娘,蓝底白花布衫,浅蓝布裤子,虽然都是土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不大像逃荒的样子。她头上梳着条大辫子,辫根和辫梢,都缠了大红颜色的绒绳。姑娘脸朝里坐着,把头几乎低在胸脯前。

小船驶到沙岗东岸,看着靠不上岸,就又向木筏撑来。王跑说:“这是哪一出戏!黄水遍地还走亲戚?”

蓝五说:“给你送来一篮粽子就好了。”

那个撑着小船的老汉老远就喊着:“这是赤杨岗的爷们吧!”王跑说:“是啊。过来吸袋烟。”

王跑话音刚落地,只听见叮当一声,春义把斧子撂在筏上,一路小跑回沙岗上了。

老汉把船靠近筏上,恭敬地问:“我打听个人:春义家在这上边吗?”

天亮说:“在这儿。那不是春义。”他指着快走到窝棚的春义。老汉看了一眼,“唔”了一声,那个姑娘脸像块红布,头也更低了。

老汉思索了一会说:“咱们这里有海家的长辈人没有?”蓝五说:“大哥,有什么事你说吧!俺这几家都跟一家人一样。”那老汉客气地说:“咱都是乡亲。我是马鸣寺的,我姓马,叫马槐。我是春义他……他岳父……”他还没有说完,王跑就喊着:“知道了!知道了!请过来,请过来。”长松、天亮也忙着打起扶手,拢稳小船,把马槐和那个姑娘接上筏来。

那个姑娘叫凤英,就是马槐的女儿,春义的未婚妻子。马鸣寺离赤杨岗比较远,两个村的人互相都不认识。春义还是在赶会时见过马槐一面。马槐那天正在牛市上买牛,别人悄悄地指给他看,他才算有点印象。至于凤英,今年已经长到十八九岁了,春义一次还没见过她。只听过一个表嫂说,那闺女长得不错。

春义毕竟是年轻人,记性强,刚才他老远看着小船上的人,就觉得有点像丈人马槐。小船越撑越近,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等到马槐张嘴一说话,声音他记得更清,所以脸一红,羞得他丢下斧头跑了。

春义是细心人,他已经想到了八八九九,准是老丈人把未婚妻子送来了。他想着自己没有了爹娘,大爷海老清不在家,大娘这些天心不静,说话颠三倒四。他想着只有叫李麦大婶来接待客人了。

李麦正在刮一根扁担,春义走过来红着脸说:“婶子,你快去吧,有客!”李麦放下手里的刨子说:“哪里客呀?”春义结结巴巴地说:“马……马……马鸣寺的客来了!她……她……她爹来了!”李麦一时还没理出头绪,爱爱在一边忙喊着说:“婶子,马鸣寺是俺春义哥他老丈人家。他老丈人来了!”

春义又急忙擦着汗说:“她……她也来了……”也不知是着急,还是激动,春义的眼泪都憋出来了。

“唔!——”李麦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全明白了。她扑甩着手说:“这连口茶也没有!”她对爱爱说:“赶快叫你长松嫂子烧点水!”她掠了一下头发,正要去迎接,王跑领着马槐和凤英已经走到窝棚跟前来了。

李麦忙迎上前说:“这是……‘亲家’吧?”她把“亲家”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自己的眼圈先红了。

王跑对马槐说:“这是春义他婶子。”马槐说:“啊!叫你们都操心了。”他又对女儿说:“凤英,这是你婶子。”凤英低着头,轻轻地叫了声“婶子!”正要跪下叩头,李麦一把把她拉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闺女!这是啥时候!哪有那么多礼数!就这样,咱娘儿们的命还不够苦吗!”李麦就说了这一句话,凤英眼中两行泪,“唰”地一下子流出来了。才开始还是抽抽咽咽,拉着便伏在李麦身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马槐在一边掉泪,王跑在擦着眼睛,杨杏、爱爱、雁雁和玉兰等几个闺女都在旁边伤心地哭起来。

李麦先止住了泪,她苦笑着说:“咦!咱们今个儿是干啥哩!大小是个喜事啊!”她又吩咐爱爱说:“爱爱,把你新嫂子领到你家窝棚里,打盆水先洗洗脸,我跟你大爷说会话儿。”凤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叫作“嫂子”,她忽然感到自己成“大人”了。

李麦把马槐领到窝棚里,找了个破风箱请他坐下,杨杏端来了茶,也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几片茶叶,从碗里还冒出一股香味。

李麦说:“亲家,这就没法说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太不像样了。”

马槐说:“亲家,你千万别张罗。什么都别说了。如今黄水遍地,人命都保不住,还讲究啥哩。我来就是和你们说说,凤英从小就没娘了,两个哥哥也早跟我分开锅了。如今兵荒马乱,黄河又叫蒋介石扒开了口子。她今年十九岁,春义也二十多了。要说他们这亲事也早该办了,那两年我想叫孩子在家给我做碗饭,耽误着没有办。眼下这么大的灾,谁知道啥时候才能遇到一块?所以我才把她送来了。……”马槐说着又掉了泪。接着他又说:“春义这边呢,就他一个人。虽然二十多了,再说也是个孩子!亲家!全仗你们!凤英不懂事,你们该说就说,该骂就骂!权当代我管教……”

李麦说:“亲家,既然你把孩子送过来了,你就放下这一百条心。俺这十来户人家,说的是分门立户,其实跟一大家人一样。不管在家在外,都会互相照顾。另外,春义是最老实可靠一个孩子了。俺这一个庄子没有人不说这个孩子品行好。如今图什么?图房子,房子倒了;图地,地冲了;还不就是图个人。春义这孩子能靠得住。亲家,说心里话,你把闺女送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春义总算能成个家了。

马槐说:“这是应当嘛。”

正说着,徐秋斋和老清婶也过来了。徐秋斋是特意来陪客的,老清婶是春义的亲大娘,李麦让她来和马槐见见面。

趁着他们来陪客人说着话,李麦急忙抽身出来。她找到长松和蓝五。她说:“长松,你们看今天这个事儿咋办哩?我是没有一点经验。人家把闺女进来,也不能连顿饭也不留啊!另外,人家把闺女进来,是算童养呢?还是就势上上头,成亲算了?”

长松说:“饭好说。我家还有个老母鸡,杀了算了。反正现在这大水遍地,谁也不会笑话。就是这上头?……你问问徐大叔,总得选个日子,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事。”

蓝五说:“你别找他了。一找他,他准得说二十四个忌讳。现在啥时候,还纺细线哩。叫我说趁人家爹在这儿,今天就办,别的没有,响器有,我给孩子们吹吹!”

李麦说:“我也这么想,今天就办。要不都那么大了,人前人后他们说话没法说,吃饭没法吃,路上也不方便。我看就这么办吧。”

李麦又到河边找着了春义。春义刚洗罢了农裳。一件白布小褂在一条绳上晾着,他光着个脊梁,呆呆地坐在斜坡上,等着把褂子晾干。李麦把今天要办喜事的打算和他说了说。春义说:“婶子,你只管当家吧,你说咋办就咋办。我爹我娘不在了,你就是……”这小伙子低着头没说出来。

李麦看了看绳上晾的小褂,又看了看他穿的破鞋子说:“你也没有双新鞋?”春义把脚往后缩了缩说:“就这吧,谁看见呢。”李麦说:“天亮还有一双新鞋,在我那个蓝包袱里,等会儿我叫嫦娥取出来给你换上。”李麦说着就要走,春义又喊住她说:“婶子,恐怕得给人家爹准备顿饭吃罢!”李麦说:“准备了。”春义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和天亮到河里摸两条鱼。”李麦说:“也好,只要你们能摸到。”她说着走了没几步,回头见春义已经挽起裤脚下到水里了。李麦又感动又好笑,她想着:平素看着这孩子腼乎乎的,谁知道也长个心眼了。

李麦回到窝棚里,又给马槐添了碗茶。她开口了:“亲家!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你把孩子送来了,我们大家都从心里领这个情义啦。可是孩子们都大了,马上又要逃荒上路走。就这样不明不白跟着我们逃出去,孩子们不方便,你也不放心。因此我们商量,今天就给凤英上上头!如今咱们是什么话也不说了,要不是日本鬼子打来,要不是蒋介石扒开黄河,任凭我们再穷……,也不能这么简单办。如今连三尺红头绳也没给凤英买,这……这……这……”李麦还没有说完,马槐站起来感动地说:“亲家!什么也别说了。你太清楚了,我心里话,你算替我说完了,咱就这样办。”

徐秋斋插话了,李麦老害怕他老糊涂了,又说他“黄道吉日”、“黑道忌日”那一套。可是徐秋斋老头今天还算懂事,他说:“好。三、六、九日,大吉大利!今天正是初九,再好的日子也没有了。就今天办吧。”

窝棚下,杨杏和裴旺媳妇正在给凤英梳头盘髻。李麦走过来。李麦仔细地看着凤英,只见这个姑娘,两条秀眉,斜插入鬓,一双大眼,黑里透亮,笔直鼻子,两片薄嘴唇,看去是个灵巧人。凤英头发好,盘了个髻足有七寸盘子那么大。杨杏正发愁没有一只簪子,正好李麦走进来。她说:“婶子,投有一只簪子,咋办?”李麦说:“有。”说着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铜簪子说:“给!用这个别上。”杨杏接住簪子说:“你的头发怎么办?”李麦说:“我有办法。”说着就地掐了根荆条,用手捋了捋,插在自己头上。

凤英是新媳妇,低着头任她们摆布不敢说话。可是她心里对这个说话爽朗的婶子,表示着深深的感激。

唢呐响起来了。吹的是热闹欢快的《上轿调》。爱爱和玉兰簇拥着凤英走出窝棚,长松、天亮也领着春义走了过来。就在这沙岗的一块平地上,一无天地桌,二无香案,春义和凤英并排站在一块。

徐秋斋老头虽然下边赤着脚,上边却穿了件冬天穿的破大褂。他像煞有介事地喊着:“孩子们闪开!”接着他一本正经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谜。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新郎新娘拜天地!”他把天地两个字拉得很长,凤英和春义跪在脚下沙窝里,朝北磕了个头。徐秋斋小声说着:“磕一个算了,起来吧。”徐秋斋又大声喊:“拜伯母!”春义和凤英对着老清婶磕了个头。徐秋斋又喊着:“拜爹娘!”春义和凤英又跪下给马槐磕了个头,马槐正忙着去搀女婿,却看见自己女儿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下黄沙上。

徐秋斋这时又喊着:“天亮他娘哩!新人给你磕头了。”李麦正在杨杏的窝棚前收拾鱼,她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我正忙哩。”凤英大着胆瞟了春义一眼,自己主动地向李麦走过去,春义赶忙赶上她,两个人就在李麦收拾鱼的盆子前,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慌得李麦扑甩着两只手说:“快起来,快起来,我手脏。”

叩罢头后,蓝五的唢呐吹得更响了。孩子们簇拥着春义和凤英来到窝棚里。这个窝棚是四根木棍撑了几片破席,上边放些麦茬,四边没有墙。看热闹的姑娘们、孩子们正好围了个圆圈,权当作四面墙壁。

李麦把一个笸箩翻在地上当桌子准备吃饭,杨杏把她叫了出去。杨杏小声说:“婶子,斐旺家也没一瓢面,这咋办?”李麦也小声说:“我的那点米呢?”杨杏说:“米只够蒸两碗饭,端上去怕不够吃。”李麦说:“就那样。”李麦又回到窝棚里,马槐却解开一个红包袱,拿出十几个蒸馍说:“亲家,这是我带来的十几个蒸馍,你拿去看怎么吃吧!”李麦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你怎么还带着馍来。”马槐说:“亲家,啥都别说了,我们那里麦子熟得早,各户还收了点麦子。”

吃饭时候,陪客人的除了徐秋斋外,还有长松、蓝五和王跑。笸萝底上摆着一碗鸡,一盆鱼,还有一碗炒干豆角,一盘拌粉条。另外还有天亮从水里捞来的两个大甜瓜,也摆在上面。徐秋斋拿着筷子让着说:“吃!吃!清蒸鱼!”他给马槐夹了一块,接着老头就自己大嚼起来。

吃罢饭,马槐说要回去。李麦把春义窝棚里的小孩们全都叫走,留下凤英一个人,让马槐来和女儿告别。

马槐来到女儿面前,只见窝棚下铺了张芦席,席上放了床花格土布被子,面上已经破了。席上没有枕头,放了个包袱,一件黑布棉袄袖头露在包袱外边。这大约是春义的过冬衣服了。棚子外边放了个小铁锅,锅里边摞着两个碗和一双筷子,筷子上叩了个大得出奇的木勺子。

马槐看着女婿这些“家当”,一口气没敢叹出来咽在肚子里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妞儿,我走了。不要着急,这村里的人都不错。”他叹了口气说:“还是我交代你的那些话:日子弄穷,也要打起精神往前过,将来要是逃荒出去,要和乡亲们个个和好。你们两个是年轻人,能多背点多背点儿,能多挑点儿多挑点儿。常言说: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全凭互相帮扶。黄水退了,就赶快回来,好坏他家还有几亩地。种地比什么都稳当。到时候我来帮你们盖两间房子……”老汉说着看着四周茫茫的黄水,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凤英这时抬起满脸泪痕的头问:“爹,我们还能见面不能?”马槐酸着鼻子说:“能。咋不能?”他说着把个红包袱放在席上,扭着头不敢看女儿的脸说:“妞儿,爹走了!”

李麦和长松等把马槐送到沙岗坡下,马槐死活不让他们再送。李麦说:“也好,咱都别送了。”她又吩咐春义和凤英说:“你们两个把你爹送上船。”

三个人往河边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一直到马槐上了小船,才抓住春义的手说:“我……把她交给你了!我就这一个闺女!你……好好领着她吧!”他说罢用篙点了一下岸,头也不回地把船向着黄河波浪里划去。

凤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岸上,眼睛一直望着那条小船。足足有吃一顿饭工夫,那条小船由大变小,由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小船隐没在水天一色的万顷波浪中,凤英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落日的余辉洒在金色的河面上,层层波浪好像串在万道金线上一样,闪烁着耀眼的亮光。

凤英坐在河岸上哭了一会儿,春义劝她说:“别哭了!你眼睛都哭红了!”这是这对青年夫妻的第一句对话。

凤英收住了泪,咬着嘴唇,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视线从河面转到春义的脸上。这一次她才看清了自己的丈夫。春义是个细高条个子,肤色很白,看去有点儿秀气。长方脸,高鼻了,眉清目秀,就是显得腼腆些。

春义又说:“咱回去吧?”

凤英说:“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回去也没遮没拦的,叫那些孩子们像看戏一样。”

春义说:“人家还要来这里摽筏。”

凤英想了想说:“你走前边,你先走。”

当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窝棚前时,只见窝棚四周已经用麻袋片、席子堵起来了。凤英不由得心里一热。

两个人钻进窝棚,凤英心里略略觉得有些舒展了。春义心里却突突地跳起来,脸也有些发红了。

停了好大一会儿,凤英看他不说话,只是拿着根小棍在地下沙上画,就问他:“你还没有吃饭吧!”

春义说:“我不饿。”凤英说:“那是提劲太大了。”她说着从红包袱里拿出来个大白馒头说:“你先吃吧!等会儿天黑了,我出去给你烧点茶。”

春义接住了这个雪白的馒头,他的手有些发抖。他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有人真正地疼他了。

一直到天黑透以前,爱爱、雁雁和玉兰几个姑娘的眼睛,总是离不开那个围着席子的神秘窝棚。她们有时故意去送点东西,出来时便笑哈哈地跑起来。李麦不让她们去闹。她说:“几个死妮子!人累得都快零散了,你们怎么还那么大劲儿?快睡觉去!”

几个姑娘躺在一条席子上,却没有睡觉,还在吃吃地笑着,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

夜深了,几个姑娘倒是睡着了,李麦在自己的窝棚里却没有睡着。她想着凤英那又俊俏又温顺的样子,不觉一桩心事袭上心头。她想着天亮也那么大了,这一辈子也不知能找到个媳妇不能?“这个傻蛋整天嘻嘻哈哈,好像他就没有长那个心。”她又想:“长心了又怎么样,人家谁跟咱哩,现在倒真成个要饭的了。”就在这时候,梁晴的面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回忆着她那带着两个酒窝的脸,她想着她提着一桶水走路的矫健样子……”

天亮在窝棚口的地下睡着。他翻了个身,李麦问他:“天亮,你师傅被日本兵打伤以后船翻了没有?”天亮说:“船没有翻……”李麦说:“这么说,小晴还在船上,也不知道能逃个活命不能?”天亮说:“她只要能把船驾到南岸,就能跑出来。”李麦叹了口气说:“唉!不知道她能不能跑出来?我就喜欢晴这闺女。”

“她也喜欢咱家。只要不失落,她就是咱家的人!”

“什么?”李麦听着天亮话里有活,慌忙披上衣服坐起来问:“天亮,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天亮说:“我说小晴她是咱家一口人了!俺师傅早就愿意了。”李麦高兴地骂着说:“你个赖种!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天亮说:“一对你说,你就该整天挂在嘴上了!弄得谁都知道。”

李麦没有吭声,孩子说得不错,自己这张嘴就是爱说。不过她又想到如今这么大的灾,人死的死、逃的逃,小晴纵然一百个好,也不过是水里的月亮啊。

第二天早晨大家还正在睡觉,忽然岸边有人在喊:“赤杨岗的乡亲们!赤杨岗的乡亲们!”

王跑起得早,他忙答应着跑过来。见是一条小船上站着个穿着灰军服的当兵的,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他喊着:“老乡,你过来,你过来!”王跑一见当兵的就害怕,他想:八成是来抓小伕的!便站在老远地方说:“我肚子疼!”那个年轻的当兵的说:“你肚子疼过来一下嘛,给你们一张传单。”王跑想看是什么传单。就问:“老总,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是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的。”那个小战士回答。

王跑听说是“新四军”,才放下心走了过来。那个小战士拿了厚厚一叠印的传单,揭了一张给王跑。王跑说:“到上边歇会儿喝碗茶吧!”那个小战士说:“不了,我今天还得转一大圈哩!”他又问:“前边那个断堤上也住着人吧?”王跑说:“有。几十家子哩。”

小战士撑着小船走了。王跑这时在岸上却啰嗦起来,他喊着:“你走了?”小战士答应着:“走了!再见。”王跑又喊着:“慢点啊!”小战士答应着:“哎——”王跑又喊着:“下次来喝茶!”小战士又答应着:“哎——”

王跑把传单拿上沙岗,大家都围过来。徐秋斋因为认不清油印机印的扁体字,就交给春义念。春义念着:黄河泛区的难民同胞们:

你们受苦了。这次黄河大堤被扒决口,造成淹没全省十三个县的罕见巨灾。我们对大家的遭遇和痛苦深表同情,并表示深切慰问。你们的房舍被冲毁,田园被淹没,这是为国家而牺牲,为民族而受难,我们对国民党军队这种所谓“以水代兵”的做法,是坚决反对的,我们对国民党政府已经发出紧急呼吁,他们必须对广大受难同胞的安置工作负起责任来。现在,我们要急切告诉你们的是:所有困在高岗、大堤、寨墙上的难胞们,赶快离开,逃荒出去。大家不要再等了,黄河水三两年退不了。据我们了解:黄河伏汛大水快要到来。

到那时候你们就更危险了。现在已经有饿死人的象。

希望大家赶快离开,切莫延误。

——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

春义读罢传单,大家立即嚷嚷开了。

李麦感激地说:“哎呀!新四军!新四军!要不是人家来送这个传单,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呀!”

徐秋斋说:“老天爷呀!淹了十三个县,多少生灵啊!”蓝五说:“看着这水的劲头就不简单。”徐秋斋说:“看吧!看吧!蒋介石这个鳖孙不会有好下场!他造孽太大了。”老清婶也喊着说:“人不报应天报应!把人心都伤透了。”

长松说:“咱赶快商量商量咋办吧?传单上不是说了,黄河伏讯马上要下来了。”

天亮说:“别吵了,赶快走吧。黄河伏汛水比平常大得多。真要是再涨水,咱这个沙岗也得淹掉。”

徐秋斋舞着拐杖说:“走!走!现在就走。”

王跑喊着,“朝哪儿走?”

徐秋斋说:“能往西走一千,不往东走一砖。上洛阳。”

经过大家商量,决定向西先到寻母口,然后过河去洛阳。人们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开始整理着东西,往筏上搬起来。

凤英老早就来到李麦家的窝棚里,她说:“婶子,我帮你搬东西。”李麦看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也不害羞了,又开通又大方。李麦说:“赶快整理你们自己的东西。”凤英说:“我们早整理好了,春义已经搬上去了。”她说着春义的名字那么自然,李麦心里想:“行。出门去就得这样。”她又对凤英说:“我这儿没什么,还有天亮、嫦娥。你去帮你申奶奶,就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婆。”她给她指着申奶奶。

约莫有半晌工夫,各家的东西大部分都搬上了筏。

李麦喊着:“锅碗瓢勺都带上,不吃劲的东西就别带了。”就在这时候,王跑又牵来他那条驴。

天亮说:“跑叔,光你这个驴啊,就得占三个人的地方。”王跑说:“你说咋办?我总不能扔到这里啊。”李麦说:“叫他牵上去!叫他牵上去。”

老人孩子们开始上筏了。小强抱着几个空颜料筒,长松嚷着说:“还不扔了!出去要饭哩,还叫你玩的!”小强噘着嘴看他爹,把颜料筒抱得更紧了,长松就要去扔,徐秋斋在筏上喊着说:“长松,你别管他。叫他带上算了。”

大家都陆陆续续上了筏。老清婶想着老清还没下落,躲在一个箱子旁哭起来,爱爱、雁雁也在一边擦泪。凤英背着申奶奶的包袱,搀着她过来了,到了筏跟前,老婆婆却坐在地上死活不上筏。

蓝五说:“你看,这个老婆婆又麻缠起来了。”

李麦走下筏说:“婶子,赶快上去吧!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申奶奶说:“天亮他娘,我不走!你们走吧!”

李麦说:“你不走咋办?别说糊涂话了,不要紧,咱能逃个活命。”

王跑在筏上也吆喝着说:“你不走,两天就饿死你了!还在这儿磨蹭。”王跑说罢,大伙也跟着东一句西一句地劝起来。

申奶奶看大伙都冲着她,她忽然脸朝着赤杨岗村子跪在地下。她叩着头喊着说:“老爷老奶奶!大妞她爹,我跟你们埋不到一块了!大妞她爹!我走了……”老婆婆叩着头说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呜地痛哭起来。筏上的人都掉下眼泪。李麦含着泪把申奶奶背上了筏。

木筏离开了沙岗,慢慢地向西撑着撑着。筏上几十口子人都默默无语。他们看着那泡在水里的村子,看着那淹在水里的土地,看着那生养自己的故乡,慢慢地远了,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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