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胜利

黄昏里的男孩  作者:余华

一个名叫林红的女人,在整理一个名叫李汉林的男人的抽屉时,发现一个陈旧的信封叠得十分整齐,她就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她再次打开信封,又看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然后她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把铝制的钥匙毫无奇特之处,为什么要用三个信封保护起来?林红把钥匙放在手上,她看到钥匙微微有些发黑,显然钥匙已经使用了很多岁月。从钥匙的体积上,她判断出这把钥匙不是为了打开门锁的,它要打开的只是抽屉上的锁或者是皮箱上的锁。她站起来,走到写字桌前,将钥匙插进抽屉的锁孔,她无法将抽屉打开;她又将钥匙往皮箱的锁孔里插,她发现插不进去;接下去她寻找到家中所有的锁,这把钥匙都不能将那些锁打开,也就是说这把钥匙与他们这个家庭没有关系,所以……她意识到这把钥匙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下午,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人陷入了怀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着这把钥匙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动不动,倒是阳光在她身上移动,她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电话响了,她才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旅馆里,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

“林红,我是李汉林,我已经到了,已经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在叫她:

“喂,喂,你听到了吗?”

她这时才说话:“我听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说:“那我挂了。”

电话挂断了,传过来长长的忙音,她也将电话放下,然后走回到阳台上,继续看着那把钥匙。刚才丈夫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存在着。

他确实存在着,他换下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他的微笑镶在墙上的镜框里,他掐灭的香烟还躺在烟缸里,他的几个朋友还打来电话,他的朋友不知道他此刻正远在千里,他们在电话里说:

“什么?他出差了?”

她看着手中的钥匙。现在,她丈夫的存在全都在这把钥匙上了,这把有些发黑的钥匙向她暗示了什么?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向她保留了某一段隐秘,就像是用三个信封将钥匙保护起来那样,这一段隐秘被时间掩藏了,被她认为是幸福的时间所掩藏。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段隐秘正在来到,同时预感到它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伤害。她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正在走上楼来,一级一级地接近她,来到她的屋门前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上去。

第二天上午,林红来到了李汉林工作的单位,她告诉李汉林的同事,她要在李汉林锁着的抽屉里拿走一些东西。李汉林的那位同事认识她,一位妻子要来拿走丈夫抽屉里的东西,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指了指一张靠窗的桌子。

她将那把钥匙插进了李汉林办公桌的锁孔,锁被打开了。就这样,她找到了丈夫的那一段隐秘,放在一个很大的信封里,有两张相片,是同一个女人,一张穿着泳装站在海边的沙滩上,另一张是黑白的头像。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她年轻,但是并不比她漂亮。还有五封信件,信尾的署名都是青青,这个名字把她的眼睛都刺疼了。青青,这显然是一个乳名,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的乳名给了她的丈夫,她捏住信件的手发抖了。信件里充满了甜言蜜语,这个女人和李汉林经常见面,经常在电话里偷情,就是这样,他们的甜言蜜语仍然挥霍不尽,还要通过信件来蒸发。其中有一封信里,这个女人告诉李汉林,以后联系的电话改成:4014548。

林红拿起电话,拨出如下七位数字:4014548。电话鸣叫了一会,一个女人拿起了电话:

“喂。”

林红说:“我要找青青。”

电话那边说:“我就是,你是哪位?”

林红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林红拿住电话的手发抖了,她说:

“我是李汉林的妻子……”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是林红听到了她呼吸的声音,她的呼吸长短不一,林红说:

“你无耻,你卑鄙,你下流,你……”

接下去林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感到自己全身发抖。这时对方说话了,对方说:

“这话你应该去对李汉林说。”

“你无耻!”林红在电话里喊叫起来,“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庭,你真是无耻……”

“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那边说,“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李汉林不会进一步往下走,我们只是到此为止,我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一样……”

然后,那边将电话挂断了。林红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泪因为气愤涌出了眼眶,电话的忙音在她耳边嘟嘟地响着。过了很长时间,林红才放下电话,但她依然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后,她又拿起了电话,拨出这样七位号码:5867346。

电话那一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是谁?怎么没有声音……”

她说:“我是林红……”

“噢,是林红……”那边说,“李汉林回来了吗?”

“没有。”她说。

那边说:“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走了有很多天了吧?对了,没有那么久,我三天前还见过他。他这次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推销他们的净水器?其实他们的净水器完全是骗人的,他送给了我一个,我试验过,我把从净水器里面流出来的水放在一个玻璃杯里,把直接从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水放在另一个玻璃杯里,我看不出哪一杯水更清,我又喝了一口,也尝不出哪一杯水更干净……”

林红打断他的话:“你认识青青吗?”

“青青?”他说。

然后那边没有声音了,林红拿着电话等了一会,那边才说:

“不认识。”

林红说,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李汉林有外遇了,他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青青,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们经常约会,打电话,还写信,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李汉林的信,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

电话那边这时打断了她的话,那边说:

“李汉林的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个叫青青的女人,你会不会是误会他们了,他们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不起,有人在敲门,你等一下……”

那边的人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她听到两个男人说着话走近了电话,电话重新被拿起来,那边说:

“喂。”

然后没有声音了,她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她说下去,但是她不想说了,她说:

“你来客人了,我就不说了。”

那边说:“那我们以后再说。”

电话挂断了,林红继续拿着电话,她从电话本上看到了李汉林另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是:8801946。她把这个号码拨了出来,她听到对方拿起了电话:

“喂。”

她说:“我是林红。”

那边说:“是林红,你好吗?李汉林呢?他在干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认识青青吗?”

那边很长时间里没有声音,她只好继续说:

“李汉林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不会吧。”那边这时说话了,那边说,“李汉林不会有这种事,我了解他,你是不是……你可能是多心了……”

“我有证据,”林红说,“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他的信,还有送给他的相片,我刚才还给她打了电话……”

那边说:“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边的声音很冷淡,林红知道他不愿意再说些什么了,她就把电话放下,然后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她的身体坐下后,眼泪也流了下来。李汉林还有几个朋友,但是她不想再给他们打电话了,他们不会同情她,他们只会为李汉林说话,因为他们是李汉林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她们的名字是:赵萍、张丽妮、沈宁。她和李汉林结婚以后,她就和她们疏远了,她把李汉林的朋友作为自己的朋友,她和他们谈笑风生,和他们的妻子一起上街购物。他们结婚以后,他们的妻子替代了赵萍、张丽妮、沈宁。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赵萍和张丽妮的一点消息,她只有沈宁的电话。沈宁的电话是沈宁一年多前告诉她的。她们在街上偶然相遇,沈宁告诉了她这个电话,她把沈宁的电话记在了本子上,然后就忘记了她的电话。现在她想起来了,她要第一次使用这个电话了。

接电话的是沈宁的丈夫,他让林红等一会,然后沈宁拿起了电话,沈宁说:

“喂,你是谁?”

林红说:“是我,林红。”

那边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沈宁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听到你的声音我太高兴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们的电话没人接,你还好吗?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有一年多了吗?我怎么觉得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有赵萍和张丽妮的消息吗?我和她们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吗?”

“我不好。”林红说。

沈宁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刚才说什么?”

林红这时泪水涌了出来,她对沈宁说:

“我丈夫背叛了我,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林红呜咽着说不下去了,沈宁在电话里问她:

“是怎么回事?”

“昨天,”林红说,“昨天我在整理他的抽屉时,发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我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信封,他用三个信封包住一把钥匙,我就怀疑了。我去开家里所有的锁,都打不开,我就想可能是开他办公桌抽屉的钥匙。今天上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在那里找到了那个女人给他的信,还有两张相片……”

“卑鄙!”沈宁在电话里骂道。

林红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支持,她充满了内心的委屈、悲伤和气愤可以释放出来了,她说: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从来不想自己应该怎么样,我每时每刻都在替他着想,想着做什么给他吃,想着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和他结婚以后,我就忘记了还有自己,只有他,我心里只有他,可是他在外面干出了那种事……”

林红说到这里,哭声代替了语言,这时沈宁问她:

“你打算怎么办?”

林红哭泣着说:“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沈宁说:“这时候你不能软弱,也不能善良,你要惩罚他,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哭了,尤其不能当着他流泪,你要铁青着脸,不要再理睬他,也别给他做饭,别给他洗衣服,什么都别给他做,你别让他再睡在床上了,你让他睡到沙发上,起码让他在沙发里睡上一年时间。他会求你,他甚至会下跪,他还会打自己的耳光,你都不要心软,他会一次次地发誓,男人最喜欢发誓,他们的誓言和狗叫没有什么两样,你不要相信。总之你要让他明白在外面风流带来的代价,要让他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让他觉得不想活了,觉得生不如死……”

几天以后,李汉林回到了家中,他看到林红坐在阳台上,对他回来无动于衷,他将提包放在沙发上,走到林红面前,把她看了一会,他看到林红呆若木鸡,他就说:

“出了什么事?”

林红的眼睛看着地毯,李汉林在她身边等了一会,她始终没有说话。李汉林就走回到沙发旁,将提包打开,把里面的脏衣服取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转过脸去看了看林红。林红仍然低着头,他有些不高兴了,他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

林红的身体动了一下,她的脸转向了阳台外侧。李汉林继续整理提包,他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接着他发火了,他转身向林红走去,他喊叫起来:

“你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我刚回家你就铁青着脸,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你了?你……”

李汉林突然没有了声音,他看到林红手里捏着一把钥匙,他脑袋里响起了蜜蜂嗡嗡的叫声,他那么站了一会,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里面是一叠杂志,他的手从杂志下面摸过去,摸到右边的角落时,没有摸到那个叠得十分整齐的信封。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李汉林在房间的窗前站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然后他走出房间,脚步很轻地来到林红身旁,他把头低下去,身体也跟着弯了下去,他对林红说:

“你去过我的办公室了?”

林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汉林看了她一会后,又说:

“你看到了青青给我的信?”

林红的肩膀开始颤抖起来,李汉林犹豫了一会,就把自己的左手放到了林红的肩上,林红身体猛地一动,用肩膀甩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回到了原处,垂在那里。李汉林把这只手放进了裤子口袋,他说:

“是这样的,我和青青是在两年前认识的,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青青是那个朋友的表妹,我经常在朋友的家里见到她,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再后来,我就和她经常见面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你住在一起,所以说我们没有条件,我是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肉体关系的条件。我和她见面的地方,都是在电影院和公园,还有就是在大街上走路。我和她只是,只是有过接吻……”

他看到林红流出了眼泪,他插在裤袋里的手就伸了出来,伸向林红的肩膀,可是他看到林红的肩膀一下子缩紧了,他只好把手收回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继续说:

“我和她全部的交往就是这些,就算你没有发现,我和她也不会做进一步的事,我在心里是很珍惜这个家庭的,我不会破坏你和我组成的这个家……”

林红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然后又猛地将门关上。李汉林站在原处没有动,过了大约五分钟,他走到卧室的门前,伸手轻轻地敲了两下,接着他说: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青青见面了。”

林红心想:他没有哀求我,没有下跪,没有打自己的耳光,没有信誓旦旦,就是连对不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说。

不过他睡在了沙发上,沈宁只是这一点说对了。他睡到沙发上之前,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就像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那样,站在那里权衡利弊得失,最后他选择了沙发。

他选择了沙发,也就是选择了沉默不语,也就是选择了与她分居的生活。他将自己的生活与她的生活分离开来,他不再和她谈有关青青的话题,当然他也不再以丈夫自居了,他在这个家中谨慎小心,走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去打开电视,他把自己活动的空间控制在沙发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开始读书了,这个从来不读书的人开始手不释卷了。

当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眼睛看着她,一方面他是在察言观色,另一方面他也表白了自己,他并没有沉浸在阅读带来的乐趣里,他仍然在现实里忐忑不安着。

他的沉默使她愤怒,他让家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是不是想因此而蒙混过关?问题是她不能忍受,她不能让他有平安的生活。他背叛了她,然后小心翼翼就行了?

她开始挑衅他,她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脚伸在地上,她就向阳台走去,走到他的脚前时,对准他的脚使劲一踢,仿佛他的脚挡住了她的路。她走到阳台上,等待着他的反应,可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疼痛都不能使他发出声音。她站了一会,只好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卧室,这一次她看到他的两只脚缩在沙发上了。

她继续挑衅,在傍晚来到的时候,她走到沙发前,将他的被子,他的衣服,他的书全部扔到地上,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时,他就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后,他才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坐在阳台的地上继续看他的书,他这样做是为了向她表明他的谦虚,他认为自己不配与她坐在一起,不配与她一起看着电视。他一直坐在阳台坚硬的地上,中间有几次站起来活动一会,活动完了以后,坐下来继续读书。直到她起身离开,她回到卧室躺下后,他才回到沙发上,将被她扔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了。

他的沉默无边无际,反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所有的挑衅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回应。到后来,她让出了自己的床,她在沙发上躺下来看电视,她看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虽然这里面包含了她的阴谋,然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占据了他睡觉的地方,同时让出了自己的床,她让那张松软的床引诱他,让他粗心大意地睡上去,然后她就获得了与他斗争的机会。可是天亮以后,当她在沙发上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头枕着餐桌而睡。

他在家中夹着尾巴做人,看上去他似乎已经在惩罚自己了,问题是这样的惩罚连累了她,她有泪不能流,有话不能喊,她怒火满腔,可是只能在胸中燃烧。她已经不指望他会哀求,他会下跪,她的朋友沈宁所说的一切,她都不指望出现了。她现在渴望的是大吵大闹,哪怕是挥拳斗殴,也比这样要好。

可是他拒绝给她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他拒绝了她所选择的惩罚,他自己判决了自己,而且一丝不苟地服从这样的判决,到头来让她觉得他习惯了这种糟糕的生活,他似乎变得心安理得了,每天早晨,他总是在她前面走出家门,傍晚时又在她后面回到家中,这也无可指责,他工作的单位比她的远得多,以前也是这样,他总是早出晚归。他在单位吃了午饭,晚饭在什么地方吃的,她就不知道了,她是不再给他准备晚饭了。他回来时没有走进厨房,甚至都没向厨房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已经吃饱了。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一本书。他手中的书一本一本地在更换,她就知道他把那些书都看进去了,他搅乱了她的生活,让她的心理也随之失常,可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调节得很好。于是她怒火中烧,她咬牙切齿,然而她不知道如何发泄。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突然看到他从楼下的一家饭店里走出来,她开始知道他的晚饭是在什么地方吃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度日如年,他却是在饭店里进进出出,过着不切实际的奢侈生活。她立刻走下楼去,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她还要再去饱吃一顿,她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她没有看他一眼,她迅速地走到了楼下,走进了他刚刚出来的那家饭店,她要了几个菜,还要了酒,可是她吃了两口以后,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饭店里吃了三顿以后,她心疼那些钱了,她动用了他们在银行的存款,他们的钱本来就不多,他们还有很多必备的东西没有买。这样的想法让她拉住了自己的脚,她的脚跨不进了饭店的大门。她重新站在家中厨房的炉灶前,给自己做起了最为简单的晚餐。

然而,当她在家中的阳台上继续看到他从下面的饭店里出来后,愤怒使她继续走进了楼下的那家饭店,直到有一次,她与他在饭店里相遇为止。那一次她走进去时,看到他正在吃着一碗面条,她在远离他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看着他周围的人都在奢侈地吃着,而他则是寒酸地吃着一碗面条,她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就这样,后来她在给自己准备晚餐时,也给他做了一份。她把一只空碗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又将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将饭菜放在一旁,她希望他一进来就能注意到这些。他在这点上没有让她失望,他看到为自己准备的晚餐时,眼睛一下子闪闪发亮了,然后他试探地看了看她,确认这是为他准备的,尽管他已经吃过面条了,他还是坐到了桌前,把她做的晚餐全部吃了下去。

他吃完时,她已经回到了卧室,并且关上了卧室的门。她躺在床上,听着他打开门,走到床前,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后,在床沿上坐下来,他对她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继续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还是不说话,可是她希望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认为他应该指责自己了,他哪怕不是痛哭流涕,也应该捶胸顿足,他应该像沈宁所说的跪下来,应该信誓旦旦,应该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虽然她一样不会理睬他,可是这些他必须做到,然而他只会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看到她始终没有说话,就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听到他很轻地将门关上,她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他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走开了。他回到沙发前,他躺下来以后,刚刚出现的进展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六天,李汉林终于不能忍受了,他告诉林红: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发出疼痛,他的脖子都不能自如地转动了,还有他的胃,因为生活没有规律也一阵阵地疼了,所以……他说:

“这样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他这时候声音洪亮了,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蹑手蹑脚,他站在林红的面前挥动着手臂,他显得理直气壮,他说:

“我已经惩罚了自己,可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不仅是我,你也是一样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只能……”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只能离婚了。”

他说话的时候,林红一直背对着他,当她听到他说出的最后那句话时,猛地转过脸去,她说:

“你别想和我离婚!你伤害了我,你还没有付出代价,你就想逃跑了,你就想跑到青青那里去,我不会同意的,我要拖住你,我要把你拖到老,拖到死……”

她看到李汉林脸上出现了微笑,她突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并不反对自己被拖住,哪怕是把他拖到头发花白,拖到死去,他也不会提出丝毫异议。于是她不再往下说了,她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感到泪水流出来了,随着泪水的流出,她感受到了屈辱。那么多受苦的日子过去之后,换来的却是他的微笑,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忏悔,他对自己的指责,最起码他也应该有一次的痛哭流涕,有一次让她感到他真正悔恨的行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站到她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只能离婚了。”

她抬起手,将眼泪擦干净,然后她说:

“算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说完这话,她看到微笑在他脸上转瞬即逝。她转身走入卧室,把门锁上,然后躺到床上和衣而睡了。

他们走在了街上,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街道办事处,他们的婚姻就是在那里建立的,现在第二次去那里是为了废除婚姻。他们沿着街边的围墙往前走去,李汉林走在前面,林红走在后面,李汉林走上一会,就会站住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再继续往前走去。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汉林始终是低着头,皱着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而林红则是仰着脸,让秋风把自己的头发吹起来,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一丝微笑,她的微笑就像飘落的树叶那样,有着衰败时的凄凉。

他们走过了很多熟悉的商店,每一个商店他们都共同走进去过几次,他们又走过了很多公交车的车站,他们曾经一起站在这些站牌下等待着……就这样,他们在回忆的道路上走过去,时间也仿佛往回流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李汉林站住了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去,因为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刚从那个街道办事处登记了他们的婚姻以后,曾经来到这里,坐在临街的窗前,他喝了一杯咖啡,她喝了一杯雪碧。所以他就叫住了她,对她说:

“我们是不是进去喝一杯?”

林红这时候已经走过去了,她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看到了建在屋檐上的霓虹灯,灯管拼凑出了“黄昏咖啡馆”这样五个字,于是她就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们一起走进了咖啡馆。此刻是下午,咖啡馆里没有多少人。他们选择了临街的窗前坐下,他还是要了一杯咖啡,她还是叫了一杯雪碧,然后他们都回忆起来了,几年前为了庆祝他们的结婚,他们在这里各自喝的是什么。

李汉林首先微笑了,林红也微笑起来,可是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将自己的脸转向别处,李汉林看着窗外,林红去看咖啡馆里其他的人,她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鲜艳的红颜色,独自坐在他们的右侧,正看着他们。林红感到她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神色,接着林红知道她是谁了,一个名字在林红的脑中闪现了,这个名字是青青。

林红立刻去看李汉林,李汉林也看到了青青,显然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所以他的脸上充满了吃惊。当他将脸转回来时,看到林红正看着自己,从林红的目光里,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他对林红苦笑了一下。

林红说:“是你通知她的。”

李汉林说:“你说什么?”

林红说:“你告诉她我们要离婚了,所以她就来了。”

李汉林说:“不!”

林红内心涌上了悲伤,她说:

“其实你不用这么焦急……”

“不。”李汉林又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红使劲地看着李汉林,她看到李汉林脸上的神色十分坚决,她开始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她又去看那个年轻的女子,这个叫青青的正看着他们,当林红看到她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林红对李汉林说:

“她一直在看着你,你还是过去和她说几句吧。”

“不。”李汉林说。

林红继续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你还怕什么?”

“不。”李汉林还是这样说。

林红看着李汉林,他坚定不移的态度使她突然感到了温暖。她又去看青青,这一次青青没有看着他们,她正端起杯子喝着饮料,她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她的动作看上去缺少了应有的自如。林红再去看李汉林,李汉林正看着窗外的街道,他紧锁双眉,表情凝重。林红看了他一会后,对他说:

“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转过脸来,吃惊地看着林红,林红继续说,“你吻我一下,以后你不会再吻我了,所以我要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点点头,将身体探过来,林红说:

“我要你坐在我身边吻我。”

于是李汉林立刻起身坐到了林红身边,他将嘴唇贴到了林红的脸颊上,这时林红又说:

“你抱住我。”

李汉林就抱住了她,然后他感到她的嘴唇从他脸上擦过来,接住了他的嘴,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中,她的手也抱住了他。这时候李汉林感受到了如同夜晚一样漫长的接吻,她用手控制了他的身体,用舌头控制了他的嘴,她的热烈通过他的嘴进入他体内,然后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了。

林红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看着她如何不时地向他们这里张望,如何不安地将那个杯子在桌子上移动,最后又看着她如何站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了这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当她红色的身影在他们身旁闪过去,并且再不会出现以后,林红内心涌上欢乐,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经过了二十六个日子的悲伤和愤怒、失眠和空虚之后,她不战而胜了。

她的手从李汉林身上松开,她的嘴也从李汉林嘴上移开,然后她微笑地对李汉林说:

“我们回家吧。”

---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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