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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书中的人物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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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知不觉地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竭,还有一切我向往之物的缓缓破灭。我可以说,真实不需要花环来提醒自己已经死亡,据此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我愿意得到的,我也无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中,把我瞬时的梦想安顿片刻——这种梦想,还没有坠落和破碎在我的窗下,还没有像一块泥团从街上高高的阳台上一个花钵里倾落,然后散落成地上的残土。事情甚至是这样,命运总是最先和最早地试图使我热爱和愿望某一件事物,在紧接下来的第二天,我就在命运的圣谕之下看得十分清楚,自己不曾亦不会那样去做。 尽管如此,如同是自己的一个旁观冷嘲者,我从未失去观察生活的兴趣。眼下,即便事先知道每一个尝试的希望都会破灭,我还是领受特别的愉悦,同时享乐于幻灭和痛苦,还有一种苦涩的甜蜜,甜蜜在苦涩中更为突出。我是一个忧郁的战略家,每战皆失,面临眼下一次次新的交战,勾画出命运退却的诸多细节,欣赏于自己做出的计划。 我的期望将会落空,我不能在对此无知的情况下来伸展期望。这种命运像邪恶的造物纠缠于我。无论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在惊异然而无聊的瞬间,会觉得她是多么像是我的人。然而,每一次,她都使我的白日梦破灭,让我活活地看见她遇见另一个男人,明显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侣。 一种罗曼蒂克会造成这样的悲剧,而一个局外人却可以把这件事权当喜剧。然而,我身兼两职,因为对于自己来说,我既是一个罗曼蒂克情种,又是一个局外人,只是把书页往下翻,享乐于一个又一个冷嘲热讽的故事。 有些人说,生活中不能没有希望;另一些人说,正是希望使生活丧失了意义。对于我来说,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仅仅是一张把我自己包含在内的图画,但在我的观看之下,更像是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纯粹是为了悦目而演出——生活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是随着阳光变幻颜色的云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乱无序的网状老街。 在很大程度上,我是自己写下的散文。我用词藻和段落使自己成形,给自己加上标点,而且用一连串意象使自己成为一个国王;就像孩子们做的那样,给自己戴上一顶报纸叠成的王冠。用一连串词语寻找韵律以便让自己华丽夺目;就像疯子们做的那样,把梦中依然盛开的干枯花朵披挂自己全身。 更进一步地说,我成为意识本身,像一个注满锯屑的玩偶那样沉静,无论什么时候推它一下,它那顶缝在突出帽子顶端的铃铛就会摇响:生活叮叮当当响在一个死者的头上,对命运构成小小的警告。 事情经常是这样,即便我正处于平静的不满,但我仍不会有空虚和单调之感,不会有这种思想慢慢潜入自己意识情绪的方式!事情经常是这样,像从其他混杂噪音中听出了某种声音,我没有感到与人类生活如此相异的生活有什么苦涩,倒是感到在这种生活里,唯一发生的事情,只是对生活有所意识。事情经常是这样,我从自己身上苏醒过来,不曾把放逐的我回看一眼。我多么想成为终极的空无之人:这个幸运者至少可以感受到真实的苦涩;我多么想成为生活充实的人,他感受到疲劳而不是单调,受害而不仅仅是想象受害,是真正地给自己一刀而不是慢慢地死去。 我已经成为一本书里的人物,一段已经被阅读了的生活。与我的意愿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为了自己能将其记录下来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后来出现在词语中的思想,而且混杂着只会彻底毁坏这些思想的意象,并且在意味外物介入的韵律中展开。在这所有的重写中,我毁灭了自己。在这所有的思想中,我现在的思想不仅仅属于我,不是我自己。我探测自己的深度,但弄丢了自己的准绳;我毕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深还是浅,但只能用自己的肉眼来目测,而展示于眼前的一切,在一口巨井的幽黑水面上清清楚楚,不过是这个人看见了对视自己的一张脸。 我像一张扑克,属于古代未知的某一套牌,是失落了的某一盒牌中仅存的残余。我没有意义,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较自己,从而对自己加以寻找,在生活中也没有可以赖以辨认自己的目标。于是,在我用来描述自己的一连串意象里——既不真实亦非不真实——我更像意象而不是我。我在实在之外谈论自己,把自己的心灵用如墨水,其意图仅仅是写作。但是,反应渐渐微弱,我重新屈从于自己,返回原样的我,即便这个我什么也不是。一种类似枯泪的东西,在我大睁的两眼里燃烧,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焦虑,扼住了我干涩的喉头。然而,如果大哭一场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哭出来。幻境像影子一样紧紧粘着我。我所向往的一切只是入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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