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我坐在警察局摆设简陋、粗糙的审问室里，等着接受侦讯。他们给我一杯味道极浓的咖啡。我在里面只感觉度日如年、痛苦难耐，皮肤相当痒。最后抵达的这位警官名叫亚格奈丝·席琳，眼神很温和。她表示完全能够理解我的感受。她的两个儿子年龄与史黛拉相仿。

“我了解，你感到很难过、很害怕。”

“我的感受不是言语能形容的。”

最主要的，我感到生气。不管怎样，事后这样的说法听来很奇怪。不过，当时我想必还处于震惊状态。我把焦虑和忧伤搁在一旁，努力让自己、让我的家人能够生存下来。我要带领大家从这里脱身。

“你们在找什么？”我问。

“你是指什么？”

“你们的住宅搜索。现在，一票警察正在我们家里翻箱倒柜呢。”

席琳警官点点头。

“我们在寻找技术性证据。这个概念可以包括相当多不同的证物。我们可能找到某些对史黛拉有利的证据，某些能强化她的说辞的证物。当然，我们也有可能一无所获。我们是要努力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史黛拉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

亚格奈丝·席琳点点头。

“我们一步一步来。你可否先告诉我，你上周五做了些什么？”

“那天，我几乎一整天都在教堂。”

“教堂？”

她的口气，仿佛暗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上教堂。

“我是牧师。”我说明道。

亚格奈丝·席琳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翻阅自己的文件。

“所以你是在……上班？”

“那天下午，我主持了一场葬礼。”

“是的，一场葬礼。”她做了一条笔记，“你几点钟回到家的？”

“我觉得，六点钟左右。”

我描述：那天我下班回家后先冲了个澡，然后和尤丽卡一同吃煎猪排。饭后，我们玩了一局“平凡的追求”，之后才就寝。那天晚上，史黛拉到七点十五分才下班，然后准备在城里见一个女性友人。

亚格奈丝·席琳问我，那天晚上是否和史黛拉有所联系。我回答：“我曾经发过一条短信给她，但已经忘记她是否有回信。”

“她是否经常不回你的短信？”

我耸耸肩。

“你儿子也是青少年，你知道的。”

“我现在问的，是史黛拉的事情。”

我解释道，这一点也不奇怪。通常我们迟早会收到回信，不过，她经常很晚才回短信。有时候，她可是会拖上非常久才回我们的短信。就算她最后回信，回答的内容也常常只是一个笑脸、一个“赞”的手势。

“那名女性友人是谁？”

我不得不吞了一口口水。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原本要和史黛拉见面的女性友人是谁？那个准备和她在城里见面的女性友人是谁？”

我低头望着桌面。

“史黛拉曾经和我太太提过，她准备和自己的朋友艾米娜见面。不过，我们已经和艾米娜谈过，我们也已经知道，她俩上周五并没有见面。”

“你觉得，史黛拉为什么要说谎？”

这种措辞让我相当生气。

“她根本就没有说谎。艾米娜提到她俩当晚确实打算见面，但是她的计划有变。”

“那么，你觉得她实际上做了些什么？”

我没有回答。凭什么要我呆坐在这里胡乱猜测？我的想法，已经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知道她实际上做了些什么吗？”亚格奈丝·席琳问道。

这个问题还靠谱一点。

“不知道。”

亚格奈丝·席琳翻阅着自己的文件。其实只过去几十秒，但我感觉这段沉默已经冗长到别有深意。

“史黛拉用的手机是什么型号的？”警官问道。

我说她用iPhone，但我分不清型号。至少据我所知，那是一部白色手机。

“她是否持有一部以上的手机？”亚格奈丝·席琳问道。

“没有。”

当然，警方想必会在我们家里找到那部手机，将它扣押起来。有那么一刻，我曾经思索该不该告诉席琳史黛拉把手机忘在家里。不过，我还是决定不提这件事。一个十九岁少女把手机忘在家里，听来相当奇怪，仿佛暗示着某些事情不太对劲。

“据你所知，史黛拉是否有防狼喷雾器？”

“喷雾器？像警方使用的那种？”

“是的。史黛拉是否有那种喷雾器？”

“当然没有。那种东西是合法的吗？”

我感觉恶心想吐。

“上星期五，当你上床就寝的时候，是几点钟？”亚格奈丝·席琳问道。

“十一点，也许刚过十一点钟。”

“你就寝后，直接就睡着了吗？”

“没有，我睡不着。”

“所以，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醒着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各种思绪在我脑海里冲击着。史黛拉小女孩时期、骄傲的少女时期，以及成年女性的模糊身影，掠过我的脑海，我的女儿，我们的家，尤丽卡、我和史黛拉，摆在窗边的照片。

“当时我醒着，等着史黛拉。这跟孩子的年龄无关。作为父母，你就是会担心。”

亚格奈丝·席琳点点头。我相信她理解。

随后发生的事情，极难解释。

我并不想刻意扭曲事实。我受侦讯的目的，就在于尽力协助调查。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偏离事实。

“所以史黛拉回到家的时候，你是醒着的？”

亚格奈丝·席琳睁大双眼，眼神相当诚恳。

“嗯。”

“不好意思。”

“是，”我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史黛拉回到家的时候，我是醒着的。”

“根据你的理解，当时是几点钟？”

“我非常清楚当时是几点钟。”

我心想，谎言是什么，真相可以分为许多种；同理，谎言也必定可以被区分为许多种。比方说：假如需要说出善意的谎言，我从来不会犹豫。我宁可选择一个让人心里舒服的谎言，也不要伤人的真相。这始终是我的观点。

不过，当然，我现在说的话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史黛拉回家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席琳警官睁大双眼，瞪着我。《十诫》中的第八条，像在我胃里又搅又扭的一条蛇。《圣经》里写道：说谎者必将毁灭。然而，同时《圣经》里又写道：我的上帝是公正无私、宽大为怀的。

“你怎么知道的？”亚格奈丝·席琳问道，“我是说，你怎么如此确定？”

“我看了时钟。”

“哪一个钟？”

“我的手机。”

《福音书》里有段韵文写道：分裂的家庭必将无法维系。我意识到：我已经将我的家庭抛在脑后。我忽略了自己的家人，把她们当成理所当然的。我没有尽到自己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

对于这名男子在位于飞箭街上的一座游乐园里丧命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仍然一无所知。然而，我非常确定一件事。我的女儿不是杀人犯。

“你确定当时回到家的人是史黛拉？”亚格奈丝·席琳问道。

“我当然确定。”

“我的意思是，你确定自己所听到的，不是其他声音？”

我露出坚定的微笑。其实，我的内心已经支离破碎。

“我确定。我还跟她说了话。”

“你跟她说话？”亚格奈丝·席琳脱口而出，喊道，“她说了什么？你是否有发现任何异状？”

“完全没有异状，我们只是互道晚安。”

亚格奈丝·席琳始终死死盯住我。

那条蛇又开始在我的胃里扭动。这是一种非常确切的感觉：坐在狭窄的审讯室里说出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保罗在《提摩太前书》中写道：没能照顾自己家人的人，就是背弃了对耶稣的信仰。我的确没有尽到照顾家人的责任。这是一个改正我所犯错误的机会。

我认为家人就是会这么做的。家人，是会保护彼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