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云

化身  作者:渡边淳一

从落地窗向外望去,夏云熠熠生辉。蔚蓝的天空下白云朵朵,似乎平淡无奇,仔细一看,云彩不断向下方延伸,它的后面又涌出新的云朵。

永远也看不够这云彩的涌动,看着看着秋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是一幅电动画卷。

他记得在某人家的客厅或者酒吧的店堂里挂着一幅这样的画。那电动装置能够表现云彩的涌动。还记得自己看着这样的画时,醉醺醺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而眼前的夏云的移动更加富于变化,从上方刮来的风,使画面勾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站在窗际眺望云彩的涌动,秋叶的脑海里涌现出雾子的身影。

下方笼罩着乌云,冲破乌云伸向天空的白云就像是雾子站了起来。


看着云彩的涌动,秋叶忽然想起今天是雾子的生日。

和雾子相识已经三年多了,这是第四个生日。二十三岁的雾子已经二十七岁了。约定今日见面,一起吃饭。

按照秋叶的想法,最好去山中湖度假,但雾子店里业务太忙,走不开。

近来,面向年轻人的时装正是旺季,店里很忙,下午又增加了一位打工的姑娘。不过再忙,抽出两三天时间不会有什么影响。事实上,为了进货等原因停业两三天也是常有的事,问题在于雾子没有出去旅游的意思。

山中湖只能搁在一边,最后决定在雾子的生日夜共进晚餐。

到了昨夜,雾子忽然变卦,说生日晚宴改日再说。

“明天杂志社的人来采访,没有法拒绝他们。”

目前对雾子来说,和朋友交往比与秋叶共进晚餐重要多了。

为了祝贺雾子生日,今日秋叶给她买了一串镶珍珠的金项链。

前些日子雾子说过一句:“最近流行珍珠项链。”秋叶一直记在心里。

25万日元也够贵的,不过近来很少给她买礼物,秋叶狠了狠心买下了。

珍珠项链装在礼品盒里,还用缎带打一个蝴蝶结。非常高雅的礼品准备好了,却没有机会交给她。秋叶没有作声,预先放出风声,似乎在寻求同情,他不愿意这样寒碜。雾子当然不晓得秋叶这番心意。

“对不起,我本来没有打算接待他们。可是‘Thanks’[Thanks,杂志名,意为感谢]已订下了地方,没法推辞。”

“Thanks”是介绍雾子店铺的杂志。最近雾子常常深夜回来,就是和杂志社的人打交道,其中有编辑、摄影记者,还有版面设计者,男男女女好几位。秋叶没见过他们。

“那么改在明天吧!”

延期一天过生日,用不着大惊小怪,秋叶大大方方地做了让步。

“这星期恐怕不行,接着还要商量时装展览的事,改在下星期二吧。”

看来最近任何行动只能照顾雾子的日程,秋叶虽有所不快,只得忍一忍,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也不想为难你,不过与人交往应适可而止。”秋叶再三叮嘱后,问道:

“今晚上很晚回来吗?”

“那不一定,那些人都是夜猫子。”

“他们是夜猫子,不用管他,你早点回来不就得了吗?”

“可是,你打算为我过生日,我怎么能很晚回来呢?”

雾子的心早已飞到今夜的派对了。

“在什么地方?”

“不太清楚,好像在赤坂一带吧?”

到了关键问题,雾子就含糊其词说不准。


伏案写作不能持续太久。

年轻的时候,连续写四五个小时没问题。最近至多两个小时,不光是脑子,就是背脊和腰部也受不了,老想躺一会儿。

傍晚,秋叶点上一支烟,喝着咖啡,向窗外眺望。

密布的云彩,到了傍晚渐渐散去,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淡云,在夕阳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

带着狗出去散步,是秋叶每天的必修课。秋叶脱掉在家穿的便服,换上西服裤,短袖衬衣,牵着珂罗出去了。来到代官山附近,他想给“安蒂克秋”打个电话。已经6点了,雾子可能已经外出了,她不在也不碍事。

以前,秋叶都是从店员的口中了解雾子的行踪,现在一共有三位,最干脆的就数小西。

“近来有什么样的人给老板打电话?”“谁跟她往来最密切?”“今天是什么样的人来接她的?”

要问的事很多,这一问不要紧,会被怀疑吃雾子的醋。打个电话问问她在不在,该不会见怪吧?可是没想到是雾子来接的电话。

“怎么回事?还没有走吗?”秋叶慌慌张张问道,吃惊的倒是雾子。

“我刚要走,有什么事吗?”

秋叶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到话茬。

“我在外面办事儿。方便的话,晚上给我打个电话。”

“怎么回事?有事吗?”

“没事儿,你随便打个电话来总可以吧!”

“……”

“10点钟左右我在家。”

雾子不吱声,秋叶又叮嘱了一句。

“可别忘了……”

“嗯。”

雾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秋叶放下电话,走出公用电话亭,心里不是个滋味。为什么想到要打电话呢?真没出息。

自己无所事事,要她10点钟打电话来,真莫名其妙。

雾子高高兴兴地去参加派对,该让她自由些,打电话成了她额外的负担。

说出去的话已收不回来。很明显是自己的嫉妒心在作怪。他想象雾子接电话时一定皱着眉头。何苦呢?

回到家,秋叶脱掉汗腻腻的衬衣,换上便服。心里还是不痛快。

让她10点钟打电话来,要是真的来了电话,仿佛有什么事似的。其实什么事也没有。至多问一问“在哪儿啊?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真有话对雾子说,那明说就得了。

过生日和其他朋友出去玩,秋叶稍有不快,那干脆下命令不要去了,或者说10点钟一定回来。近来对雾子的态度表示不满,那完全可以说“你别耍弄我”,甚至揍她一拳亦无不可。

转弯抹角,含糊其词,反而会助长雾子的气焰。让女人钻了空子,她会越来越傲慢。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确实如此。

秋叶懂得这个道理,但遇到情况,不由自主地绕圈子。其理由很多,但主要是年龄相差太大,结果适得其反。自卑感促使年长者必须考虑面子,要装作从容不迫的姿态,而且必须符合自己的教养。

要抛弃理性和伪装,打她一巴掌,“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就是要你的身子!”堂堂正正向她挑战。

不过,秋叶这个人拉不下脸来。即使这样还得装作通情达理,这是知识分子通病,一到出手时便半途而废。

女人则完全不同,比起韬光养晦,女人倒主张简洁明快。转弯抹角地挖苦,不如直接命令,反而容易被女人接受。


到了夜里,秋叶依然没有情绪工作。预定的约会已被取消,这当口还是出去喝一杯能排解苦闷。可是又吩咐她10点钟打电话来,这时出门可不大合适。秋叶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多事,这一天的心情全赌在雾子的这个电话上:如果雾子按时来电话,说明雾子还很重视自己;假如不来电话,那说明雾子的心已离开了自己。

9点一过,秋叶躺在床上,拿起一本书,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书。快到10点时,又把电话放在床头,铃一响随手可以接。

10点,电视剧开始了,没来电话。

说是10点,晚五六分钟也是常事,再说一起喝酒,不可能特意站起来去打,也可能晚30分钟。

秋叶自己安慰自己。10点30分了,依然没来电话,忘了呢,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打?

秋叶焦躁不安,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电视屏幕上,体育新闻已播完,11时开始播新闻。

秋叶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等待电话。

11点半,秋叶有点不耐烦了,拿起书架上的威士忌,也不兑水就喝了起来。

上哪去了呢?在干什么?要是知道地点的话,立刻赶去训她一顿。

秋叶坐立不安,站起来照照镜子,脸醉醺醺的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

“多难看,一副中年男人吃醋的模样……”

秋叶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这时电话铃响了。秋叶站着,等铃声响过三次才拿起电话,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秋叶先生在吗?”

霎时,秋叶怀疑自己的耳朵。

深更半夜,只有雾子会打电话来,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是秋叶……”

“我叫荻原,和雾子小姐在一起。”

电话是从酒吧或小酒店打来的,听筒里传来摇滚乐和说话声。

“您从哪儿打来的?”

“六本木的一家小酒店,雾子小姐今夜不回公寓了。”

“什么?不回去了?”

“也可能在外面住两三夜,请不要担心。”

“在哪儿过夜?”

“不知道,我只是传话而已。”

“你……你……”

电话快挂了,秋叶急忙喊道:

“雾子在不在你身旁?”

“在……”

“请你叫她听电话。”

“雾子不想打电话,才叫我传话的。”

“没事儿,你叫她一下。”

秋叶身不由己地喊了起来,那年轻人吓了一大跳,放下电话。过了两分钟,又听到他的声音。

“她还是不想接电话。”

“你们在六本木什么小酒店?”

“雾子说不要告诉您,因为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

“上哪儿去?六本木还是赤坂?”

“叮”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喂……”

秋叶又喊了一声。确认电话已挂断,才放下听筒。

“畜生!”

深更半夜打电话说雾子今夜不回去了,这算什么事?光顾自己玩,连地点也不告诉。

“这家伙!”

秋叶“嘭”的一声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仔细一想,不能怪那个男人,一切都是雾子的责任。

约好打电话来,自己不出面,让年轻的男子传话,真岂有此理。

“这卑鄙的家伙。”

秋叶对着墙壁放空炮。她居然公然宣布不回来了,简直是胆大包天。

秋叶抑制愤怒,往雾子的公寓和“安蒂克秋”打电话,当然不会有人接。

“畜生!”

秋叶扣上电话,拿出笔记本,仔细查看,这儿有以前和雾子一起去过的六本木的酒吧的电话号码。

他记得那酒吧叫“修米雷”,本子上却没有。

上哪儿去了呢?

他咂咂舌头,给自己熟识的六本木的酒吧打了个电话。雾子当然不会在那儿。

打了个遍,最后给银座的“魔吞”也打了电话,也不在。

秋叶无可奈何又给雾子的公寓和“安蒂克秋”打电话,依然没人接。

“这混账东西!”

秋叶喊了一声,对着桌子发呆。

雾子说在外面过夜,这句话有相当分量。拿拳击作比喻,以前只是击中身体,而这一击把对方打倒了。

秋叶挨了这一拳,大伤元气,嘴里嘟嘟囔囔。

“这下该怎么办?”

雾子为什么选中今夜不回来?而且自己不说,让年轻人传话。

肯定有相好的男人。还是喝醉了酒,干脆不想回来了?

反正这不是单纯地玩玩,说不定早就选定今日,是有计划的行动。

看来,雾子要离开自己,另有他就。

如果要分手,何必采取这种卑鄙的态度?如果另有新欢,干脆说明白不就得了吗?

“弄不懂。”

秋叶抱住头呻吟。忽然雾子那雪白的肉体在脑中复苏了,虽说她已二十七岁,可是雾子的身体还很嫩,乳房也不大,背部和腰部的曲线很美,一晒太阳,马上就脱皮。雾子很少户外活动,更怕去海边。

她腋下和大腿内侧的皮肤特别细嫩,白得青虚虚的。

这么细嫩的身体可不能让别的男人搂住。

想到这里,秋叶的心跳加快了,喘不过气来。他把被单蒙在头上,接着又把被单踢掉,一骨碌爬了起来。

“畜生!畜生!”嘴里嘟嘟囔囔,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又拿起电话,给雾子的公寓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随你的便吧!”

秋叶没好气来了一句“即兴台词”,端起没喝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又躺倒在床上。

反正是些没才能的穷光蛋,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早晚要倒霉,在秋叶眼前浮起雾子哭鼻子的嘴脸。

“到那时再来求我,也得照顾她……”

想象雾子不幸的身影,心情一阵子得到解脱。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立即又浮现出雾子和年轻人调情的场面。

“糟了,糟了!”

秋叶莫名其妙地喊了起来,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陌生人见了这镜头,就像看到被困的野兽在铁笼子里乱转。

最后秋叶精疲力尽,直到凌晨4点才入睡。在梦中,他见到雾子和其他男人鬼混,虽然没有搂抱在一起,只见她和男人跨进卧室,这房间就像是雾子的公寓,里边则是装饰得花里胡哨的情人旅馆。

“雾子……”

秋叶撵过去,雾子连头也不回。瞧着自己那副寒碜的样子,他被撇在一边。等醒来是早晨8点。一想起昨夜的事,他急忙给雾子的公寓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看来,雾子一夜未归……”

秋叶头痛得厉害,原因是昨夜喝多了。这一夜使他感到他和雾子之间已出现决定性的裂痕。秋叶最难受的是没有人可以商量。母亲和昌代自然没法启齿,剩下就是史子和能村了。

此刻如果对史子说被雾子甩了,那会被笑掉大牙的。能村至多说一句,终于到了这一步。

归根结底,只有自己硬着头皮处理。怎么办好呢?毫无头绪。

考虑来考虑去,只能给雾子的公寓打电话,还是没有回音。他忽然想到雾子会不会假装不在家,故意不接电话,可是打这么多电话过去,不像是在家。昨夜可能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过夜。

过夜也罢,此刻是早晨,她总该去上班啊!

秋叶忍了又忍,到了中午给“安蒂克秋”打电话,店员说老板没来。

“老板来电话了吗?”

“没有。”

按照平时的习惯,雾子再晚也得去店里看一看。

一次一次打电话去,会被店员笑话。秋叶忍耐到下午2点,又打了一次,这回是小西接的电话,说老板在。

秋叶喘了一口气,请小西让雾子接电话。一分钟后,小西说:

“此刻她正忙着接待顾客腾不出手,问您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这种问法把自己当外人看待,秋叶再也忍不住了,下了命令:

“你告诉她是我,有要紧事,让她马上来接。”

小西转告了雾子。过了一分钟,小西说:“老板说,过一会儿她打过去。”

话说到这一步,电话非挂断不行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来电话。再忙,也不至于忙得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上门。等了一小时,秋叶再打电话过去,小西说老板出去了。

“上哪儿去了?”

“说是洽谈业务,今天不回来了。”

“刚才她怎么说的?”

“她说马上打过去。您没接到电话吗?”

话只能到此为止,再发脾气,只能在小西面前暴露自己的丑态。

“算了……”

秋叶一横心,挂断了电话。

黄昏来临,云彩开始涌动。白天在蔚蓝的天空中星星点点的浮云,不知何时成了一团团积雨云。

天气预报说从傍晚到夜里将有雷阵雨,这云彩是它的前兆。秋叶眺望乱云,想起了雾子的事。

从昨夜至今天,一天一个字也没有写。人虽然没有出书房,却在追赶雾子的踪影。

月底前必须交稿,照目前情形,看来是写不下去了。雾子一夜未归,自己立刻失去集中力。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软弱,充其量是一个女人和其他男人逢场作戏一夜未归,也不至于工作也干下去了,真没出息。

现实就是如此。后悔也没有用了。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到雾子公寓去等她回家。

傍晚5时,秋叶给雾子公寓打电话,确认她不在家,他把三册书和自己喜爱的幸运牌的香烟装进了皮包。

不知要等到何时,雾子能不能回来?此刻说不准,反正她不露面,一直等下去。

开车去,没地方停车,决定坐出租车去。

秋叶走出家门,朝四周巡视一番,珂罗向他叫了几声,他也顾不上逗它了。

傍晚交通正是高峰时刻,到处堵车,20分钟才到了雾子的公寓。秋叶也顾不得跟管理员打招呼,直奔电梯上了七楼,直接开门进去。

一进房间,门口放着雾子的一只高跟鞋,屋子里十分闷热,喘不过气来。客厅的窗户挂着提花窗帘,收拾得一尘不染。当中的桌子上放着报纸和商业广告。

“唔,她好像回来过……”

报纸是今天的,肯定是雾子从信箱中拿来放在这儿的。

说不定她在里屋里?拉开隔扇,窗上的窗帘放下了。

看来,雾子昨夜没在这儿过夜,回来过一趟接着就走了。

秋叶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坐到沙发上。

拿着钥匙开了人家的门溜了进来,等待着不知何时才回来的女人。这个女人想从自己手中溜走,自己则拼命在追踪她。

正经八百的男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假如现在撒手不管,再想抓住这个女人不可能了。然而偷偷地溜进人家的房间,心里还是沉不住气。

这里跟自己家一样非常熟悉。从阳台上刮来阵阵轻风。走廊上人来人往,有说有笑。不知怎的吓了一跳,平时根本不在乎,今天是偷着溜进来的,一种犯罪意识在作怪,神情特别紧张。

秋叶拉亮电灯,打开冰箱一看,只有鸡蛋和奶酪,还有吃剩下的咸菜,用食品保鲜膜盖着。雾子胃口小,冰箱里一般不放多余的食品。

秋叶取出奶酪和冰块,兑上白兰地喝了起来。

昨夜等待雾子,几乎喝了一整夜,今天又在这里喝着酒等她。这算什么事儿?自己也觉得太没劲了。可是此刻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7点钟了,开始直播职业棒球比赛。秋叶茫然若失地看了一小时电视。

电话铃响了。

秋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电话铃响了五下,挂断了。

待屋子静下来后,喘了口气,30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回响了十下。

这是在别人家里,不敢去接电话,但过后一想,接了电话,或许可打听到雾子的行踪。

喝着白兰地,秋叶越来越大胆了。

9点钟,棒球比赛直播结束。秋叶站起身来,上一趟厕所后,朝房间四周扫视了一番。

客厅北侧贴墙放着餐具橱和书橱。除了书以外,还有一摞账本。秋叶下意识地翻开账本看看,其中夹着一些信件。除了广告和明信片外,还有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秋叶翻过来一看,是从洛杉矶寄来的,署名为Tatsuhiko Muroi。

拿着钥匙开门进来,又随便偷看人家的信,那是不允许的。他晓得这样的规矩。但这封信是达彦写来的,不能不读了。

“对不起……”

秋叶自言自语地打开信封,信笺是无格的便笺,用横写方式。

雾子:

从那以后,你一直很好吗?

东京很热吧!从日本回来后不久,纽约也热得要命,近来稍凉快,还得忍受一阵子。

从日本回来才一个月,已经非常怀念日本了。对我来说,这样的情绪还是初次。当然,原因归结于你。箱根、六本木的酒吧,还有你的店,都是怀念的原因。

在日本待到假期的最后一天,回来后又像拉马车的马一样干活。明天去哥伦布市出差。

在国外工作有个干头,很有意思。可是此刻想尽早回到日本。

说实话,让你一个人待在东京,真不太放心。前些日子见过那些家伙,好像一个一个都盯住你。

对我来说纽约和东京的距离是无法拉近的,但思念你我绝不会亚于别人。

夏末秋初你能来美国吗?秋冬时装正好上市,也符合你的需要。我找了许多有名的时装店等着你来,还准备一间漂亮的房间。这一回上佛罗里达看看如何?保证你会喜欢,还有极其罗曼蒂克的去处。

分别时跟你说的事,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是认真的,去日本时我没向舅舅说清楚,此刻有点后悔了。

在一起时你是属于我的,分了手,我突然感到不安。

你这个人真让人捉摸不透,也是你的魅力之所在。

电话里说话太煞风景了。还是写信好。

今夜思念着你睡去。

---达彦

---一日凌晨一时

读着这封信,秋叶的脑子嗡嗡作响。拿着信笺的手在发抖,好似被人重击了一下脑门,眼花目眩。

秋叶重新拿起信笺来读,有好几件事鲜明地印在脑海里。

仔细一想,雾子去纽约可能会和达彦亲近,这是合乎情理的。托达彦照顾她,趁机接近并喜欢她,这是常有的事。但无论如何没想到两人的关系已经深入到这一步。即使很亲近,充其量不过在美国这段时间。

看了这封信这事情还不简单哩。

首先使他吃惊的是达彦特地从美国赶来。4月底来过日本,春夏之交又来了一次。是公务还是度假?不太清楚。从达彦的年龄和地位,短时间往返纽约与东京两次,这是无法想象的。

看来,其中有一次肯定是休假。更令秋叶吃惊的是,达彦去过“安蒂克秋”,和雾子一起到六本木酒吧喝酒作乐,还一起去过箱根。

从信封上的日期判断,估计是在6月底7月初。还是梅雨季节,一看日历,秋叶更加吃惊。

6月底,曾经一度抓不到雾子的行踪。11点多了还不回来,秋叶曾经驱车去雾子公寓探视,雾子刚从外面回来,尚未更衣。

“啊,那时她正和达彦在一起……”

秋叶问她上哪儿去了,她说和杂志社的人在一起。

当时,雾子心神不定。上床后,秋叶要求与她做爱,被拒绝了。

“唔,正是那时节,达彦回日本来了……”

秋叶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我可真笨!”

秋叶嘟嘟囔囔地自嘲道。

碗橱上的座钟敲了十下。

刚搬到这公寓时,偶尔在银座的钟表店看到这音色优美的闹钟,因雾子喜欢就买下了。

那钟声似乎在催促他,把放在桌上的信又拿起来看看。这时,如果雾子回来,分明是在偷看她的私信。

秋叶把信笺装回信封里。忽然改变了主意,又重新读了一遍。

毫无疑问,雾子和达彦的关系已相当深了。不仅如此,达彦还在认真考虑和雾子结婚。虽然没有明说结婚,可是信中说:“请你认真考虑一下……”那还有错吗?更使他吃惊的是那句“我没向舅舅说清楚,此刻有点后悔了”。

这个舅舅不是别人,就是秋叶。

由此可见,达彦至今并不是不晓得秋叶和雾子的关系。

假如没看到这封信,达彦向他提出,“我想同雾子小姐结婚,请舅舅帮忙”的话该怎么办?

秋叶想想就觉得背脊发凉。九九归一,问题出在将雾子介绍给达彦。当初该托付给其他人,或者一开始就向达彦坦白自己和雾子的关系。

假如雾子喜欢达彦,那一定会接受他的求婚,达彦比雾子大6岁,正合适。

从信上看,达彦较为主动。带雾子去箱根玩,又去“安蒂克秋”看看。雾子可能也喜欢他。达彦始料未及,受宠若惊。

其证据之一是——“分手后,突然感到不安。”“你这个人真让人捉摸不透。”信上写得清清楚楚。

说不定雾子昨夜没回来,是和达彦在外面过夜。

难道雾子另有新欢?秋叶的脑子乱极了。不管是谁,他绝对不会放弃雾子。并不因为达彦是亲戚,就做出让步。其他人则免开尊口,反正一律对待,想夺取雾子的人全是他的敌人。刚看到信时,脑子轰的一声,即使达彦是自己的外甥,也不能允许。现在看来,达彦比雾子主动,不能全怪雾子。昨夜在外面过夜,今夜已到了半夜,还没有回来,肯定和男人在一起。

达彦这个敌人暂且不去管他,新的敌人正在步步逼近。这个对手在东京,现在正和雾子在一起。秋叶最不安的是,不了解对手的真相。

“既然这样,就得彻底问明白……”

秋叶自言自语,但关键人物雾子不在场,说什么也没有用。

“究竟上哪儿去了?”

秋叶把夹信的账本放回书橱,踱到阳台上向外眺望。

11点多了,从六本木到赤坂一带成了霓虹灯的海洋,一片通红。

“今夜还不打算回来吗?”

屈指一算,已经两天不在家了。

今晨好像回来过,不像是出远门。据那个打电话来的小伙子说,要在外面过两三夜,可能就在东京的某旅馆内。

在外面过夜,替换的内衣该怎么办?店里的账本和存折都在家里,即使说两三天不回来,反正早晚得回来一趟。

“对,在她回来以前,房间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走样。”

这样一来,工作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晚一两天,不会受影响。根据情况,甚至可以停载一期。

目前,对秋叶来说,最重要的是见到雾子,弄清事情的真伪,是真是假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样拖拖拉拉下去,没法工作。换句话,把事情弄清楚是工作的必要条件。

空调发出单调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

白兰地已喝了大半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嘴已发苦,明知不能再吸烟,却又点燃了一支,一看座钟已经12点了。

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果现在离开这儿,那迄今所做的努力归于泡影。

自己喜欢雾子,这话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女人要从自己手中溜走,越是这样,他的心更加执着。

“太肮脏了……”

秋叶身不由己地自言自语。

秋叶认为自己是个比较淡然的男人,如果雾子提出要分手,他也会欣然同意。只要雾子不结婚,早晚就会落到别的男人手中,这是无可奈何的。

然而现实生活不会如此简单。往后,虽然不至于动武,但肯定会有许多麻烦。

终于到了要和雾子分手的时候,不是伤害雾子,就是和对手干一仗。

“千万不要做出傻事来!”到了这把年纪,不想去干那种莽撞的事。

深入一想,现在仍然对雾子有执着的爱情,证明自己还有旺盛的生命力。如果装作一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反而显得自己不诚实。

“我要等下去。”

这样一来,等于和雾子较劲。

“一直等下去,等到明天早晨,明天晚上。”

秋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壁橱中拿出被褥铺上。这里备有秋叶的睡衣和内衣,以后又买了睡袍。

只要秋叶一脱掉西装,雾子就拿着睡衣或睡袍过来伺候。

此刻,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想换上睡衣,但不知放在哪里。壁橱里只有被褥和床单,没找到睡衣,难道扔了吗?不可能,再仔细找找,原来压在厚被子下面了。

秋叶忽然觉得已被雾子抛弃,心里一阵子别扭,干脆把睡衣穿上。

看着铺在榻榻米上的被褥,想想自己孤零零地睡在这儿,颇为煞风景,心里不是个滋味。

犹豫了半天,秋叶拿起毛巾被和枕头,躺到客厅的沙发上。这样,雾子一进门,立刻就发现了。他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到水槽上,拉灭电灯躺下,忽然想起放在门口的皮鞋。

深更半夜,雾子回来时,发现门口有双男人的皮鞋,说不定立刻会逃走。

秋叶只得起来把皮鞋放到一进门的鞋箱里,落实一下门有没有关好,再躺到沙发上。

好了,就这样躺着等她回来。秋叶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不多时,已到了午夜一点。

雾子在干什么呢?还在六本木、赤坂一带转悠,还是和什么野男人躺在旅馆的双人床了?越想越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无可奈何,秋叶又拿起酒杯,倒上白兰地喝了一口,一下子呛了嗓子,咳嗽了一阵。脑子乱哄哄的,他拿起毛巾被蒙头盖上,闭上眼睛。

他真的有点累了,过了一会儿,似乎睡着了。沙发虽窄,但比较松软,感觉不错,只要大腿稍弯一下,比躺在床上还舒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口有响声,秋叶立刻醒了。听得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响声,秋叶想:

“终于回来了。”

秋叶欠起上半身,全部神经集中在门口。

已经凌晨4点了,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丝白光。

是躺在沙发上不动呢,还是坐起来等她?反正过一两分钟,雾子就会露面。想来想去,还是躺着,把毛巾被蒙上,背对着桌子。

秋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听得门口处一阵子脚步声。这时,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雾子,进来一个陌生的男人该怎么办?说不定雾子和野男人一起开门进来,千万不能手忙脚乱。

听得进来的人脱下皮鞋。幸好自己预先把皮鞋放进鞋箱,来人发现不了。

接着,从门口又传来一阵子响声,好像把皮鞋放进鞋箱里。

门口与客厅之间有一道门帘,只要一进来,便能发现秋叶躺在沙发上。即使没有发现,客厅里的东西都动过了,不吃惊才怪呢。

突然,随着绊了一跤的声音,接着一声惨叫:

“啊——”

秋叶吃了一惊,推开毛巾被,那黑影一步一步走近来,定睛一看,没错,正是雾子。

秋叶慢慢地欠起身子:“是我……”

秋叶坐在沙发上,雾子仿佛吓破了胆,背靠墙壁,朝这边凝视。

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的一丝白光,将雾子的全身照得轮廓分明。

或许是出于对突然闯入者的惊异,雾子手贴着墙壁,瞪圆了眼睛。

雾子穿着白衬衣和裙子,那枚别致的胸针别在左胸上,整个一身白,就像墙上贴着一只白蝴蝶。

“我一直在等你……”

“……”

“从昨天起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雾子这才恢复了平静,捋一捋弄乱的头发,弯下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手提包。

“从昨天傍晚一直等到现在。”

“……”

“和什么人在旅馆里过夜?”

秋叶竭力保持平静,但还是像责问的口吻。

“说说看。”

雾子不作回答,向门口移动。

“请等一下。”

秋叶看到雾子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又和男人在一起?”

“……”

“别耍弄我,说吧!”

已经不容饶恕,雾子即使移向门口,秋叶也可一把把她抓回来。

“你的事儿,我全知道。”

秋叶像宣判死刑那样,阴冷地说。

“和达彦在一起吧?”

雾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白蝴蝶仿佛闪动了一下翅膀。

“……你和他一起去箱根度假,还领他去看了‘安蒂克秋’,我全知道。”

“……”

“那是过去的事,今夜又和别的男人过夜,是不是?”

雾子瞪大眼睛朝秋叶直视,秋叶一发不可收拾,继续说道:

“看来,不论什么男人,你都可以睡在一起。”

“不对。”雾子尖声叫道,声音响彻黎明前的房间。如此强硬的口吻,表示她的反抗。秋叶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和达彦在一起,这话没错吧?今夜又和别的男人开房间是不是?”

“不对,我根本没去旅馆。”

“你撒谎!”

秋叶正想举起手敲桌子,举到半空中又放下了。

“昨夜,不,前天晚上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说你在外面过夜。”

“可是,没去开旅馆。”

“那么,上哪儿去了?是在男人的房间里,还是在公园的长凳上?”

“……”

“怎么啦?没法说吗?”

“在朋友家里。”

“那还是在男人家里咯。”

“不,在女朋友家。”

“你别把我当傻瓜!”

秋叶竭力控制激动的情绪,继续说道:

“你别撒谎了,我全知道。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

“我没撒谎!”

“那么你把那女朋友的名字告诉我,我立刻打电话去证实。”

秋叶意识到自己过了火,太没有品位了。

“说吧!”

“你不相信就算了。”

雾子突然改变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撒野。

“连女朋友的名字都不想告诉我,叫我如何相信你?”

“可是这是真的。”

“撒谎!”

“真的!”

雾子突然蹲下,双手捂住脸,就像白蝴蝶被打落在地板上。

“喂,怎么啦?”

雾子的肩膀不住地抖动,女人自知理亏,只有哭鼻子来求得解脱,缩起手脚蜷成一团。

此时要与她做爱,就全盘皆输了。

此刻秋叶占着优势,一搂住她便成了对等地位,只好原谅了事。

既然要追根问底,就不要被眼泪所迷惑,必须彻底问个清楚。然而对正在哭鼻子的女人,再问下去也不会见效,女人以眼泪作为外壳,像贝类一样躲在贝壳里保护自己。

追问不会见效,那干脆搂住她。

这唐突的举动,说明秋叶的欲火正在上升。

雾子突然在秋叶面前哭鼻子,点燃了秋叶的欲火。这几天来,他一直如饥似渴地希望得到雾子。为了转换一下情绪,秋叶端起白兰地,一饮而尽。

“喂!”

秋叶稍稍温柔地喊了她一声,走近她。

外面天大亮了,阳台上传来小鸟的叫声。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的白光照在座钟上,已经4点半了。

“起来吧!”

秋叶喊着把手搭在雾子肩膀上,一股酒味刺激了她。

“您喝多了。”

“……”

“真的和女朋友在一起吗?”

雾子眼眶里噙着泪水,点点头。

要问的问题有的是,昨夜在哪儿喝的酒?在哪儿过的夜?和达彦的关系怎么样了?

可是,此刻与其问这些琐事,不如先搂住她再说。

“别这样蹲着!”

秋叶双手搂住雾子的肩膀。

“起来吧!”

秋叶一使劲,雾子踉跄了一下,站了起来。

“里边已铺好被子了,休息吧!”

秋叶搂着她迈开了步子,雾子意外地顺从了他。

卧室里铺好了被子,秋叶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睡。

“坐下!”秋叶搂住雾子的肩膀,雾子便顺从地坐在被子上。

“你一直喝着酒,喝累了吧?”

从前天到昨天一直喝着酒。此刻不论她的话是真是假,秋叶也只能相信她。

“脱衣服吧!”

雾子坐着不动。

“不脱衣服怎么睡?”

秋叶伸手过去给她解扣子,雾子合拢胳臂,拒绝了他。

“不脱衣服睡,衣服上会起皱褶的。”秋叶继续伸手过去解她的扣子,雾子拂掉他的手站起身来。

“喂!喂!你怎么啦?”

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能再让她逃脱。秋叶从她身后一把搂住她。雾子拼命地摇摇头。

“撒手!”

“不想让我搂吗?”

“今天,您回去!”

“甭想……”

“我不能再让您嫌弃我。”

霎时,秋叶的胳臂好似抽尽了力气,再逼她,只会让她讨厌,不会有好结果。雾子趁秋叶松劲之时,尽快地站了起来,盯住秋叶看。

“这儿是我的家。”

“什么?”

秋叶又火了。

在外面逛荡了两天,这才回家,忽然对自己下逐客令,还说这儿是她的家。

别胡扯了,租房子虽然用的雾子的名义,但房租却是秋叶付的。屋里所有的家具,哪一样不是秋叶出钱买的。

“今天我不会放过你的!”

“不!”

这下成了正面冲突,雾子悲鸣起来。

邻居听到吵架声或许会被吵醒的,然而秋叶此刻是一匹野兽,几天没有吃饵食了,那饥饿的眼色盯住雾子雪白的皮肤。

不管雾子又哭又叫、甩手跺脚,秋叶不理睬她,继续发起冲锋。此刻他顾不上什么高档的衬衣和裙子,抓到什么就扯什么。

再让她逃脱,那么雾子将会永远离开自己。

此刻秋叶和雾子已面临最后的决斗,他不仅要雾子的肉体,也要维持自己的自尊心。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雾子似乎已理解他的心情。

两人缠在一起。突然雾子说道:

“等一下。”

和刚才的粗声粗气不同,平静多了。秋叶的手腕随着抽尽了力气。

“离得稍远些。”

雾子说罢,叹了一口气。

秋叶看她的衣服已解开了扣子,裙子也松开了。

额前的头发乱了,秋叶发现她衬衣领口的扣子掉了。

秋叶无意向她道歉,他以为是雾子反抗造成的。雾子何必要反抗,早早顺从,也不会弄成这样子。

坐在被子上的雾子,忽然站了起来。

“上哪儿去?”

“去弄点水。”

秋叶以为她要逃走,可是这副打扮也出不去啊!

说过信任她,那就得等她。听得水龙头响,不一会儿,雾子回来了。

秋叶坐在被子上,雾子瞧了瞧他,站在隔扇跟前。不一会儿,她终于下了决心,转过身来脱掉了衬衣。

按照老习惯,脱下的衣服随手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旁边。

雾子的身上只剩下乳罩和短裤,仰面躺下。

“来吧!”

“什么?”

秋叶反问道。雾子不作回答,闭上眼睛,将自己那雪白的身躯摆在床上。

是争吵累了呢,还是改变了态度?反正雾子终于将身体献出来了。

眼看着久已盼望的躯体,秋叶一时不知所措。

刚才如此顽强抵抗的对手突然脱掉衣服,还说“来吧”,把身子展示在秋叶的面前。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而献出了身子?刚才那顽固劲儿到哪儿去了?

秋叶斜着眼睛看她脸上的表情,确认她已闭上眼睛。伸手过去握住她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该如何将她搂起来,或者说一声,“那就不客气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岂不太可笑了?到如今,再说我爱你,反而显得夸张和多余。

考虑再三,秋叶默默地将左手伸到雾子的脖子下面,轻轻地将她上半身抱了起来。

雾子不表示反抗,默默地接受秋叶的拥抱,既不积极,也不消极,任对方抚摸。

在晨曦的照射下,雾子淡红色的乳罩和她的皮肤一样。

秋叶伸手去摸她的乳房,另一只手伸到后面去解乳罩的搭扣。可是怎么也解不开,不是以前那种式样,解了两次没解开。他暂且放下,去脱她的短裤,一直脱到脚后跟。下半身已赤裸,再去解乳罩,还是解不开。难道是缝住的吗?秋叶一筹莫展,忽听得雾子一声喊:

“竖着解!”

“什么?”

秋叶一时听不懂她的话,再看看自己的手势,横着拨弄,所以解不开,啊,竖着解?这下才明白过来,向下一拉,乳罩一下子就松开了。

秋叶好似自己干了错事,一时不敢去摸她的乳房。

雾子见秋叶解了半天,弄得怪难受的,没把乳罩解开,心里着急才喊了起来。像下命令似的使秋叶清醒过来。

说实话,秋叶的气势被她的一声吼叫所吓倒了,好不容易才有了的情绪又受到了挫折。

再说,雾子今天也太堂堂正正了。与其说她已允许秋叶碰她,不如说在表示,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雾子处于如此消极的精神状态,要通过爱抚和挑逗,很难把她燃烧起来。本来雾子就不愿意,正因为秋叶强烈地要求,才逼得她豁出去了。与其说出于爱,还不如说她有点累了。

处在这样的状态,再要求女人温柔,那也太贪婪了。

秋叶忽然觉得,眼前的裸体不是雾子而是另一个人,仿佛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喂……”

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此刻什么都是多余的,首先把雾子抱得紧紧的。雾子打算接受自己,自己也希望得到雾子的肉体。

秋叶暗自思忖,再一次俯视躺在被子上的雾子。

雾子如此大胆暴露自己的身子,还是第一次。她那大大方方的姿态,虽然缺少情绪,但一丝不挂的裸体活像一座雕像。

“这样白嫩的身子怎能让别的男人接触……”

想到这里,一瞬间,秋叶的欲火迅速上升。

一阵激动后,秋叶像一头雄狮醒过来了。

至于做爱,秋叶有秋叶的方式。

此刻秋叶正沿着过去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进,过去的记忆又在脑海中复苏了。

秋叶有充分的自信,雾子只要接受自己的爱抚,不管她脑子怎么想,身体的反应是最实际的。多年来的经验,只要一接触到肉体,一切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秋叶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让雾子兴奋起来。然而雾子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从她那温和的、听任摆布的表情看,她没有反抗的意思,欲火不会再旺了。

秋叶忽然想到,是不是没有抓住要害?抬起脸来,看了雾子一眼,只见她睁着眼睛往上看。

“喂!”

秋叶喊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是拒绝燃烧呢,还是不想燃烧,或者说燃烧不起来?总之,雾子此刻的表情与做爱无关。

很明显,现在躺在身边的雾子,不是原来的雾子了。

然而,此刻绝不能收兵,一撤退将前功尽弃了。

秋叶闭上眼睛,一举向雾子发起进攻,成败就在这一遭……


做爱已经结束,但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总感到有所不足。

在扫兴之余,秋叶嘟囔道:

“这……”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为什么会半途而废?还在半年前,到了这关头,双方都欣喜若狂,雾子更是流露出既喜欢又陶醉的表情。而此刻似一潭死水。

“为什么?”

秋叶想问个明白。为什么燃烧不起来?为什么做爱瞪着大眼,你在想什么?

然而,即使问她,雾子也不会回答他,即使回答也不是真话。

“你,还是……另外有相好的?”秋叶仰望着天花板问道。

这样的阴冷状态,并不单单因为身体不适,没有情绪。

“除了达彦以外,是不是还有别人?”

“……”

“昨夜是不是和那人过夜?”

“我没和男人在一起。”

“别撒谎了,说实话吧!”

做爱以后,秋叶心情发生了变化,处于虚脱状态。

“你即使有男人,我也不会生气的。”

“……”

“这男人是哪儿的?”

秋叶继续追问。雾子轻声地嘟囔道:

“我在史子那儿。”

秋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在Fumiko[史子的日语读音为Fumiko。文子、芙美子、富美子也读作Fumiko]那儿?”究竟是谁呢?

是文子,还是史子?

可是,雾子并不认识史子啊,肯定是另一个Fumiko。

“她姓什么?”

“田部呗。”

“什么?”

秋叶身不由己地从被窝中蹦了起来。

“田部”,那只能是史子,因为姓田部的人太少了。

秋叶回过头一看,只见雾子已钻出被窝,在屋角里穿内衣。她背向着秋叶,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扣上纽扣。

在晨曦的照射下,雾子的动作像是皮影戏。

秋叶边看边想,雾子和史子在河口湖的旅馆中见过一面,只不过擦肩而过,雾子不会知道史子的家和工作单位。

“难道是你在河口湖见过的那一位?”

“……”

“她叫史子?”

“是的。”

雾子背对着他,撩了撩头发,从卧室走了出去。秋叶独个儿在卧室里叉起了胳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雾子只见过史子一面,便跑到人家里过夜,为什么?而且这个女人过去和秋叶有过关系。

秋叶越发弄不明白了,赶忙起来穿上睡衣踱到客厅。

雾子拉开窗帘,从阳台射进来一缕阳光。

秋叶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过一床毛巾被盖在膝盖上。对面的椅子上放着雾子的手提包。

碗橱上的座钟正指到5点半。

没见雾子的身影。浴室里传来水声,可能在冲淋浴。

秋叶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

“弄不懂……”

这样看来,史子一定多次找过雾子。

阳光照得秋叶头晕目眩,午夜1点多才睡觉,雾子回来是凌晨4点,只睡了不到两小时,而且还和雾子拌嘴,最后还做爱。秋叶也想洗个澡,休息一下。

做爱后,雾子立刻冲淋浴,把做爱时留下的污垢全部冲洗掉。

此刻已无法拘泥这样的琐事,首先要打听到有关史子的事。

前天夜里雾子没回来,是去了史子家,简直没法让人相信。这怎么可能呢?秋叶稳住神,点上第二支香烟,这时雾子从浴室里出来了。卸了妆,皮肤显得有点苍白,但更加清秀了。

“喝点什么?”

“咖啡……”

在晨曦下的照射下,雾子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水龙头旁煮咖啡。

秋叶想起以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温馨、祥和,充满幸福的家庭气氛。至少见了这对男女,丝毫不会有不幸的阴影。

“刚才那件事……”秋叶一脸郁闷的表情,问道,“真的是在河口湖见到的那个人吗?”

雾子不作回答,背朝着他点点头。

“可是,你和她只见过一面……”

“……”

“她又不认识你。”

雾子站在一旁,从茶具架上取出咖啡杯和汤匙。她那伸得长长的脖颈格外白嫩。

“怎么一下子就亲热起来呢?”

雾子不说话,往咖啡里放上砂糖后,拿到桌子上,准备和秋叶对饮。

“这事儿太奇妙了。”

“是奇妙。”

雾子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把牛奶加到咖啡里。

“世上哪有这样荒唐的事儿?”

“是不是她对我这个人感兴趣?”

“那么,你呢?”

“我对她也有兴趣。”

雾子的话似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

“不,我怎么会取笑您呢?”

史子对雾子感兴趣,雾子对史子也感兴趣,仅仅这点理由,跑到人家里过夜,也太不合常情了。

“可是,这事儿挺怪……”

秋叶点燃一支烟,掩饰自己波动的情绪。

“这么说来,以前她到你店里去过,我亲眼见的,她是你们的常客吗?”

“就算是吧。”

“你开店时,是不是也向她咨询过,同她商量过?”

“和她商量?”雾子慢吞吞地点点头,“我们本来就认识嘛。”

雾子的回答使秋叶不得要领,不知哪句是真话。

“那时候,你请来的人都是些美学沙龙的成员?”

“是的。”

“那时她也来了。”

“是的,后来在其他场合也见过她。”

“在什么地方?”

“那是在河口湖旅馆见到她以后的事。”

秋叶把香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如果雾子说的是真话,那么雾子和史子三年前就认识了。

“真的吗?”秋叶摇摇头,“不可能,撒谎也得适可而止嘛。”

“您不信就算了。”

雾子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麦芽茶倒在杯子里端了过来。

秋叶当然没有兴致喝。

“那么,以后为什么要常见她。”

“在山中湖别墅也见过她。”

“在山中湖?”

“是的,那天你有事出去了,她来找过你。”

“没听说过。”

“她说偶尔走过这儿,随便进来看看,叫我不要告诉您。”

这些话,秋叶都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会开玩笑吧?”

“到了这份上,我不会撒谎。”

雾子说三年前就认识史子,秋叶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听雾子一说,不像是撒谎,雾子不会无中生有。

“弄不懂……”

秋叶的脑袋摇来晃去。

两个女人竟然背着自己偷偷相会,仿佛自己上了圈套,心里不是个滋味。

“无法相信。”

秋叶受了如此大的冲击,雾子却坦然处之,而且轻松自如地喝着麦芽茶。

秋叶瞅着她的侧脸,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这样,自己也得表个态,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沉住气了。

“田部君和我不是一般的关系。”

秋叶一本正经地用田部君来称呼史子。雾子点点头。

“我知道。”

“是她说的吗?”

“不,是我猜的。”

“为什么?”

“在河口湖旅馆见面时,我立刻猜到了。”

“所以你才去接近她,是不是?”

“我了解后才接近她。”

“你了解她?”

“我对她有兴趣。”

三年前在河口湖旅馆见面时的镜头忽然在秋叶的脑中复苏。他和雾子在餐厅里吃饭,当时雾子已经觉察出来了?

“以后经常见面,是吗?”

“真正亲近是在美学沙龙以后。”

“是偶然的吗?”

“那次她说受朋友邀请才来的。”

“那么,不是偶然的咯?”

雾子歪着脑袋,不作回答。

“在那儿提到我了吗?”

“不,没提起您。”

“那么,都说些什么?”

“说些美容、时装和店里的事,她的观点非常新潮。”

“那么,你开店也是她建议的吗?”

“是的,她表示非常赞成。”

见雾子得意洋洋的表情,秋叶背脊一阵发冷。

和雾子如此亲密地来往,史子竟然什么也不说,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突然秋叶想起了一个词儿“酷究”。在法国被戴绿帽子的丈夫叫“酷究”,此刻秋叶的心情与此相似。

当然,目前的场合,不是妻子,而是现在的情人被原来的情人发现了。那与“酷究”大不一样,那该称呼什么?只能叫傻瓜了。

然而,被女人欺骗,这是相同的。

这两位女人,竟然背着秋叶偷偷相会,商量事儿。

秋叶一个劲儿以为雾子和男人在一起,还表示十分大方,想想自己简直是世界上头号大傻瓜。

“真让我吃一惊。”

秋叶此刻只能叹气,自己竟然被两个女人玩得团团转,除了“投降”以外,别无他途。

“那么你开这家‘安蒂克’也是她出的主意咯?”

“那倒没有,她只说过,女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工作。”

“她知道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当然知道。她也到这儿来过。”

“来过这儿?”秋叶慌忙地朝四周扫视。

“为什么上这儿来?”

“她开车送我来的,顺便进来看一看。”

秋叶此刻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知识太丰富了,脑子又聪明,跟她说话总也说不够。”

“你去美国的事也跟她商量了?”

“去美国是我自己决定的,她只说既然去一趟,要好好看看,别急着回来。”

雾子从美国回来,发生许多变化,原来是受了史子的影响。

想到这儿,秋叶不禁喊了起来。

“这是真的?”

史子和雾子如此亲近,难道有什么打算不成?她应该知道自己和雾子的关系,为什么偏偏去接近雾子?

不单单为了雾子是年轻的朋友才接近她吧?史子是有意识地去接近秋叶的情人。

听了雾子的叙述,还不十分清楚,如果史子真是有意识地接近她,事情就严重了。

“我再问你……”秋叶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头脑完全清醒了。

“你和她,谁先主动?”

“没有谁先主动,自然而然就接近了,反正一样。”

“那是你主动咯。”

“那当然咯,出于好奇心嘛。”

秋叶以前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妻子,明知道自己男人外面有情妇,却主动和那位情妇接近。

此刻自己就像那个男人,具体情况稍有不同,但非常相似。

雾子关注史子,史子对雾子也有好奇心,结果两人就凑在一起了。

“你和她的年龄相差很大。”

“我比她小17岁。”

“年龄差那么多,有共同的话题吗?”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她的魅力是无法比拟的。我甚至想你被她夺走,我也心甘情愿。”

“喂,喂,你说什么?”

现在秋叶真想知道史子接近雾子的真实意图。

“她有没有问起我们俩的事?”

“那倒没有。”

“那么她一定感兴趣咯?”

“有一点,不过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再也不提了。”

“或许我想得有点过头,她和你接近是不是为了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她不是这样的人。”

雾子坚决否认。秋叶的脑子混乱极了。

起初,秋叶住在这里打算追问她这几天的行踪,突然出现了史子的名字,话题全变了。

问题在于雾子自身的心情。

她和史子来往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她现在到底喜欢谁?不将它弄明白,事态不会有进展。

秋叶拿起昨夜喝剩下的白兰地倒进杯子里,不加水便喝了起来。

“好,现在回到原来的话题,你和达彦有没有关系?”

“……”

“在纽约,你们俩很不错吧?”

雾子不作回答,坐在椅子上低下了头。

“你不用隐瞒,有没有关系?说实话!”

“对不起。”

雾子把头低得更低了。

“还是啊……”

昨夜读了达彦的信,心里乱极了,全身发热。

“你这个臭婊子!”秋叶真想骂出口,打她三记耳光,揪住她的头发在房间里转,即使这样也不解恨。可是心里早已拿定主意,千万不能乱来。

雾子既已说了对不起,秋叶反而一时找不到话头,拿起白兰地喝了一口,等待着热乎乎的感觉从喉头穿过,嘟囔道:

“还是和他有事啊。”

秋叶站着,俯视低着头的雾子雪白的脖颈。过去他多么爱看她那雪白的皮肤,此刻反而憎恨起来。

“你这叛徒……”

秋叶一声喊,一直控制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我看错人了,你让我出钱去美国,倒和年轻的小伙子睡在一起。”

“……”

“谁年轻你就喜欢谁,谁要娶你,你就跟谁结婚,你就是这样的女人。”

“不对。”

“别撒谎了,我全知道,你不是在美国答应和达彦结婚了吗?达彦信以为真,跑回日本来了。”

“别说啦!”

“为什么不说,我不想再受骗了,我不再听你的谎言。”

“不!”

“什么?”

“我没有答应和达彦结婚。”

“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和达彦是闹着玩?还有那个装饰匠?夜里打电话来的那一位?”

“我不结婚。”

“不结婚,那干什么?”

“我要自己一个人生活。”

雾子说着说着掉下了眼泪。

霎时秋叶仿佛见到令他怀念的情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在说真话。

他想起和雾子初次见面时,那时眼神和此刻一模一样。

“真的不结婚?”秋叶问道。

雾子眨眨眼睛,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

“真的。”

秋叶喝了一口白兰地,和雾子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

听到她被达彦拥抱,自己兴奋过头了。

“原来是这样……”

秋叶努力镇静下来,嘟囔了一句,但立刻又感到无法理解。

既已将身体献给了达彦,之后达彦向她求婚,为什么不答应和他结婚?雾子说她想一个人生活,难道是搪塞一下,最后还是要结婚的?

“对不起,你不在家时,我看了达彦的来信。”

雾子好像早已料到,用手绢擦擦眼泪,表情没有变化。

“你喜欢他,所以将身子献给了他,是不是?”

“……”

“因为喜欢他,所以又在日本见面?”

“也许是,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

“不知道。”

“你已经献身于他,还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是这样吗?”

秋叶说罢,意识到自己又激动起来,将视线移向洒满阳光的阳台,问道:

“为什么不结婚?他的家境不错,本人也挺帅……”

“我写了一封信,断然回绝了他。”

“什么?”

“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和他结婚。”

“那么,店还是要开下去咯?”

“你让我开,我就开呗。”

“那当然,你愿意干就干下去嘛。”

刚才似乎已离他远去的雾子,此刻好像又回来了。秋叶叹了口气说:

“这是你的店。”

“以后我把钱还您。”

“……”

“请让我一点一点还您。”

雾子眼眶里的泪水已经干了,此刻的眼神好像在表现新的意志,直盯盯地瞅着秋叶。

秋叶又弄不懂了。

达彦如此爱她,她却不想和他结婚,店还想开下去,借给“安蒂克秋”的钱,她还要还清,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就是你的店,钱不用还。”

“那不行,我不愿意老是依赖您。”

“这我知道,你不结婚咯?”

雾子既然愿意一个人生活,借给店里的钱不用急着还清,秋叶不想那么小气。

“你不用担心。”

秋叶点燃一支烟,雾子改变了坐的姿势说道:

“那好,以后我说的话,您得认真地听着。”

“当然,你的事我都认真听。”

“我要搬家。”

“什么?”

秋叶将吸了一半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到月底,我就搬家。”

“你上哪儿去?”

“另外再找房子。”

“还是和男人在一起,是不是?”

“不,我是一个人。”

“既然一个人,那何必搬家,到店里上班,这儿最方便。”说到这里,秋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讨厌我,要从我手掌中逃出去,和别的男人玩。”

“不。”

“不用糊弄我,说实话。”

“那好,我说实话。”

雾子低着头,撩一撩头发,从正面凝视秋叶。

“老大,我喜欢您。”

“老大”——这个称呼好久没听见了。

“我太任性了,因为您宽宏大量,我才有今天,我感谢您。”

雾子直盯盯地看着他,秋叶反而不好意思了。

“您得相信我。”

“可是……”

“我想改变一下生活。”

“生活?”

“我不愿意老是重复同样的争执。”

女人是个矛盾的产物。被达彦拥抱过了,却不想结婚;说喜欢秋叶、感谢秋叶,却又想搬家离开他;店要继续开下去,钱要陆续归还。

究竟为什么?却无法明确回答。不想说细节,一下就得出结论。

当然,雾子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想改变一下生活,那是其中之一,秋叶似懂非懂,暂且不去多想了。

男人,有时也想改变一下生活,但不会180度大转弯。

既喜欢他又想和他分手,既感谢他又对他冷淡,这些矛盾的想法,女人是常有的。男人则不习惯这样多变。

“反正我弄不懂。”

如果她说,我要和达彦结婚,我们分手吧,那倒可以理解。

“为什么不和达彦结婚?”

“……”

“他是认真的,真想和你结婚。”

“现在我根本不考虑结婚,我要工作。”

“你总不能老是一个人生活。”

“是吗?”

“当然因人而异。”

“我不认为结婚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雾子小时候失去父亲,以后母亲再嫁;史子有了一个孩子,却离了婚;自己也在婚姻问题上也碰了壁。雾子尽遇见在婚姻问题上失败的人,不能不受影响。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幸。”

“幸福不幸福,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自由自在?”

雾子还是第一次说到“自由”,秋叶终于慢慢地理解她的心情。

勉勉强强地结了婚,关在家庭的小圈子里,不如出去工作更有魅力。

这样的想法对秋叶来说,无疑是合适的。雾子不希望同年轻的男子结婚,就像目前这样待在秋叶身边,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她要求自由,那反而难办了。

雾子所期望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只是想出去工作呢,还是身心都想从男人手里得到解放?如果是后者,要再这样控制她,那就很难了。

“可是,要一个人独立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秋叶劝解道,“特别是女人。”

“想干,一定能干下去,我还有这爿店。”

她说的是实话,“安蒂克秋”从今年起已有盈余了,足够雾子一个人的生活费用,但房租还得秋叶付。假如要负担房租,那么照目前这样豪华生活是不可能了。

“你说要自由,是不是打算还清开店的资金?”

“目前还办不到。”

出了钱让她开店,结果把雾子放跑了,这事儿太具有讽刺意义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用为了节省开支而搬家,要自由,保持现状不是也可以嘛。”

“这样,我太任性了。”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少回来晚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嘛。”

目前,秋叶只能顺从雾子的意志,某种程度的妥协也是必要的,这样才能留住她。

“你不用着急嘛,再考虑一下如何?”

“我已经决定了。”

“所谓决定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决定,不这样做,是否还对不住其他人?”

“那倒不会。照现在这样下去,拖拖拉拉反而越来越没劲了。”

对秋叶来说,保持现状最好。而对雾子来说,则只会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还是不行吗?”

“对不起。”

说到这里,雾子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此刻秋叶觉得坐在跟前的雾子换了一个人。

过去雾子只要一低头,秋叶说什么就听什么,秋叶下命令,“不要这样做”,她便乖乖地听他的。

可是现在雾子不这么听话了。她紧闭着嘴唇,睁着眼睛,凝视桌子上的某一点。

雾子这样的表情很难改变。一个多月前,夜晚回来,问她去哪儿,也像现在这样的表情不作回答。

表面上似乎挺柔弱,但它的底下或许存在着突然爆发的危机。

秋叶仔细一想,这辈子尽遇上些这样外柔内刚的女人。史子是这样的人,雾子亦是如此,两人非常相似。换句话说,他喜欢这样的女人。其结果适得其反,过去所喜欢的现在成了顽固不化、难以对付的对手。

“弄不懂……”

秋叶的脑袋摇来晃去,此刻屋子里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

“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任性。”

“……”

“我服了。”

秋叶大喝一声,雾子仍然低着头,没有反应。

“可以休息了吧?”

“现在?”

“我困了。”

雾子从黎明时刻回来,还没有合过眼。秋叶打量着她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圈都黑了。

“求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说实话她要求秋叶离开这房间。要我走也罢,只求一句温柔的话——秋叶想。

“你让我快走,是不是?”

他要求雾子说句温柔的话,态度却是严厉的。

“你干脆说,我讨厌你,你快走不就得了吗?”

“不对。”

“可是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

“你弄不懂,可以去问史子小姐。”

“问她?”

“是的,她会详细说明的。”

说罢,雾子捂住疲惫不堪的脸,倒在椅子上。

秋叶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只见她身子深深埋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看不清她的表情。从指缝中瞅见她的额头和耳朵根十分苍白。

雾子一累常常会贫血,此刻正头晕目眩。

秋叶瞅着在阳光照射下的雾子似乎已垮掉的身子,他忽然觉得此刻正在睡梦中。

昨夜发生的一切全是梦,一开始两人就这样对坐着。

雾子喝醉酒回来也罢,将身子献给达彦也罢,要求个人自由也罢,都是一场梦,现在才回到现实中。

“喂……”

在迷惘中,秋叶一阵子冲动,又喊了雾子一声。

“刚才你说的这些话全是谎言吧?”

秋叶平静地问她,雾子轻轻地点点头。

秋叶拿起桌上的香烟衔上一支。他想,马上就走呢,还是再待一会儿?一时拿不定主意。可是雾子已说明,她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这样拖拖拉拉赖着不走,不会改善状况。

还是照雾子说的话去做,先回去以后另找机会。

雾子要离开,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至少到月底,反正有的是机会。首先自己拿着钥匙,想见她的话,也可像昨夜一样进来。

“喂……”秋叶这才明确表态,“我回去!”

雾子仍然捂住脸,轻轻地点点头。

秋叶对在晨曦照射下的雾子白净的脸,仍恋恋不舍。哪怕在她的脑门上吻一下,也就满足了。

“再见……”

秋叶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说声再见,那就是承认自己的完全失败。

自己没有什么事对不住她,何必要谢罪。

秋叶自言自语地再一次瞅了雾子一眼,向门口走去。

以前两人有过争执后,秋叶表示要走,雾子必定撵上来:“您生气了吗?别走嘛!”

事到如今,别指望她会留住自己,至少也得把自己送到门口。

然而雾子根本不想站起来。

秋叶穿上皮鞋,从门帘缝中瞧见雾子仍然捂着脸坐在椅子上。

“我走了。”

秋叶说罢开开门,一声钝音从他身后传来,眼前是公寓宽宽的走廊。

从昨日下午5点多来到,半天时间过去了。秋叶深深地吸了口气,向电梯口走去。

此刻是7点,还不到上班的时间,走廊上静悄悄的,有几家门上插着晨报。

站在电梯口等待电梯上到7楼,秋叶还在等待雾子撵来。

忽然听到高跟皮鞋声,秋叶想会不会是雾子撵上来向自己说声对不起。

结果还是自己的幻觉,这时电梯门开了。

秋叶又朝雾子的房门扫了一眼,对自己的软弱生气了。

男子汉应该刚强地毅然离开,可自己却对一个女人恋恋不舍,情绪沮丧。世界上有的是女人,何必如此没有一点志气?

秋叶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歌曲《潇洒地分手》。

一位中年歌手唱道:“潇洒地分手吧,何必沮丧……”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潇洒的场面。逢场作戏的恋爱另当别论,全身心投入的爱恋,是做不到歌词中所描写的那样。

“爱上了他,又伤害了他”,可是没有这样的歌词。如果不伤害他,分了手,成了陌路人,或许能唱出情绪来亦未可知。

秋叶不着边际地遐想,下了电梯,走出了公寓。

夏日的晨空上,小小的卷积云中透着光束。预告今天一天将是炎热的天气。

秋叶走出去几步,回过头来看看刚离开的公寓。贴着白色瓷砖的七楼上的右端是雾子的房间,白色的沙窗帘依然没有拉开。他便向大街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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