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我身后的那台意式浓缩咖啡机发出咝咝声,好像一条愤怒的蛇。这种响动即便称不上如魔鬼一般,里面也带着一股邪恶劲儿。我想,兴许时下我们身边充斥的各种声音中都蕴含这种意味。喷气式飞机掠过天空时发出令人恐惧的愤怒呼啸;地铁列车从隧道中缓缓驶来时伴随着充满危险的隆隆低吼;笨重的运输车辆来来往往时让你的房子恨不得连地基都跟着一起摇晃……即使如今那些小型家居用品,尽管可能会为生活带来便利,但它们所产生的噪声也依然挟带着某种令人警觉的东西。洗碗机、电冰箱、高压锅、呜呜作响的真空吸尘器——似乎无一不在告诉人们:“小心点儿,我可是个妖怪,你要是管得住我,我就任凭你调遣,不过一旦你控制不住我的话……”

一个危险的世界——没错,这就是个危险的世界。

我搅动着摆在我面前的杯子中的泡沫。它闻起来香气四溢。

“您还想要些什么别的?美味的香蕉培根三明治怎么样?”

这种搭配给我的感觉挺奇怪。香蕉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时光——那时把它们用糖和朗姆酒腌渍之后烤着吃。而培根在我心目中则是和鸡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过,既然身在切尔西,也就入乡随俗,尝尝他们的吃法吧。我同意来一份美味的香蕉培根三明治。

虽说我住在切尔西——或者应该说,过去的三个月里我在这里拥有一套带家具的公寓——但对于这个地区而言,在各方面我都还是个生人。我正在撰写一本与莫卧儿[莫卧儿帝国是成吉思汗和帖木儿的后裔巴卑尔自阿富汗南下入侵印度建立的帝国,统治时间在一五二六至一八五八年间。“莫卧儿”意即“蒙古”。]建筑的某些方面相关的书,不过就这个目的而言,无论我是住在汉普斯特德,布鲁姆斯伯利,还是斯特里特姆,或者切尔西,其实都是一样的。除了写书需要的东西之外,我对身边的其他事物毫不在意,对我住所周围的邻里也漠不关心。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我遭遇了所有写书人都熟知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厌恶感。

莫卧儿人的建筑,莫卧儿人的皇帝,莫卧儿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由它们引出的一切令人着迷的疑问,仿佛倏忽之间就化为了尘土。这些事究竟有什么要紧的?而我又为什么想要写它们呢?

我往回翻阅前面的书稿,重读自己所写的内容。所有这些在我看来都一样糟糕透顶——简直写得一无是处,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是谁曾经说过“历史都是些胡说八道”来着(是亨利·福特吗?)——绝对让他说中了。

我嫌恶地推开自己的手稿,站起身来看了看表。眼看就晚上十一点了,我试着回想我是否已经用过了晚餐……从内心里我觉得还没有。午饭肯定吃过,就在雅典娜俱乐部。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走过去打开冰箱瞧了瞧,还剩下一小块干牛舌。看着它我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于是我就出来游荡,走上了国王路,最后拐进了这家窗户上挂着红色霓虹灯,门面写着“路易吉”的咖啡馆。此时我正一边盯着一份香蕉培根三明治,一边思索着当今生活中种种嘈杂所蕴藏的险恶意味,以及它们对周遭产生的影响。

我想,所有这些都与我早年间对于圣诞童话剧的记忆有相通之处。戴维·琼斯[欧洲传说中的传奇人物,他的箱子代表死亡]在层层烟雾中从他的箱子里钻出来!活板门窗里透着股地狱般的邪恶力量,仿佛在向善良的仙女黛蒙德(或者其他哪个类似名字的仙女)下战书,而仙女则一边挥舞着手中不伦不类的魔法棒,一边用平淡的声音念念有词,说着最终胜利一定属于好人之类的鼓舞人心的套话。接着总会奏起一首口水歌,实际上歌曲和童话剧的故事内容压根儿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突然想到,也许邪恶总是要比善良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因为它必须有所展示,必须让人大吃一惊,必须要向善良发出挑战!这是动荡向稳定发起的攻击。而我觉得最后的胜利终将属于稳定。稳定能够使好仙女黛蒙德那一套老掉牙的把戏得以长存,包括那平淡的声音,那押韵的语句,甚至也包括像“一条山间小路蜿蜒下行,通往我心爱的老沃德镇”这样毫不相干的台词。这些玩意儿看上去是那么苍白无力,但是有了它们就能战无不胜。童话剧总是会以一成不变的方式收尾,演员们按照角色的主次依序来到楼梯之上,扮演好仙女黛蒙德的演员则会充分体现出基督徒的谦逊美德,并不抢先(或者在这种情况下,走在最后)出场谢幕,而是会与此前她在剧中的死对头肩并肩一起出现在队伍中间。此时的他也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怒火三丈、咆哮不已的魔王,而只是个穿着红色紧身服的男子罢了。

咖啡机再次在我耳边咝咝作响。我抬手又叫了一杯,然后环顾四周。我有一个姐姐总批评我,说我不善于观察,丝毫不关心周围发生的事情。她会语带责备地说:“你就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于是眼下,带着一种刻意,我开始关注起我的身边。每天的报纸上都会有切尔西的咖啡馆和它们那些老主顾的消息,你无法视而不见;这便成了我的机会,可以对现代生活做出自己的评判。

这家意式咖啡馆里灯光昏暗,让人很难看清周围的情况。客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我隐隐猜测他们应该就是所谓的“反传统一代”。姑娘们就跟如今我所见到的其他诸多女孩子一样,显得脏兮兮的,而且看上去穿得实在太多了。几个星期以前我外出和一些朋友吃饭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年纪大约二十岁,餐馆里很热,她却穿着一件黄色的羊毛套衫,一条黑色的裙子,还有黑色的呢绒长袜。整顿饭的时间里,汗水不停地从她的脸上往下淌。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被汗水浸透了的羊毛味儿,再有就是脏了吧唧的头发透出的那股浓烈的馊味儿。按照我朋友的说法,这姑娘相当迷人。我可是一点儿没觉得!我对她唯一的反应就是迫切地想把她扔到澡盆里,给她一块肥皂,逼着她赶快洗个热水澡!我想,这样的反应恰好说明了我是多么落伍于时代吧。也许都是我长期旅居国外的结果。我总是会高兴地回想起印度的妇女,她们乌黑的长发漂亮地绾起,色彩纯正亮丽的纱丽以优雅的皱褶裹住身体,走起路来左右轻摆,摇曳生姿……

忽然间,一阵喧哗把我从愉快的思绪中拽了回来。我邻桌的两名年轻女子争执起来。跟她们在一起的小伙子试图进行劝解,不过丝毫不起作用。

两个人突然就开始了高声对骂。其中一个女孩打了另外那个一记耳光,后者则一把把前者从椅子里揪了起来。两人尖叫着厮打在一处,夹杂着恶语相向,像两个泼妇一般。其中一个人留着乱蓬蓬的红头发,另一个则有着一头又长又直、了无光泽的金发。

除去那些辱骂之词,我实在听不出来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争吵。这时从其他桌旁也响起了起哄的叫声和嘘声。

“好样儿的,卢!狠狠地揍她!”

吧台后面的老板是个留着连鬓胡子的瘦削男人,外表看着像意大利人,我心里认定他就是路易吉。他用一种纯正的伦敦东区口音发话了。

“够啦——都给我住手——快住手——你们就快把整条街的人都招来啦。非得把警察也惊动了不可。我说,别打啦。”

但是那个金发姑娘的手里依然抓着红发姑娘的头发,一边愤怒地撕扯一边破口大骂:“你就是个只会偷男人的婊子!”

“你才是婊子。”

路易吉在两个尴尬的护花使者的帮助之下,强行将两个女孩拉开,金发女郎的手里还攥着一大把红色的头发。她得意地高高举起头发,然后扔在了地上。

临街的门被推开了,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官站在门口,威风凛凛地抛出他的执法词。

“这里出什么事儿了?”

转瞬间,一条共同阵线就在敌人面前建立起来了。

“只是随便玩玩儿。”其中一个小伙子说。

“没错儿,”路易吉接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

他机灵地用脚把那一把头发踢到了最近的桌子底下。两个对手则虚情假意地相视一笑。

警官满腹狐疑地看着每个人。

“我们正好要走了,”金发女郎甜甜地说,“来吧,道格。”

说来也巧,其他几个人也正准备离开。警官一脸严肃地目送他们离去。他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次可以就这样睁一眼闭一眼,不过他已经盯上他们了。紧接着他也缓缓地踱了出去。

红发女郎的男伴付了账单。

“你还好吧?”路易吉对这个正在整理头巾的女孩说,“卢对你下手够狠的,居然把你的头发像那样连根拔起来了。”

“其实不疼。”女孩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笑,“抱歉给你惹麻烦了,路易吉。”

他们俩随即也离开了。此时此刻,店里已经空了。我伸手到口袋里摸零钱。

“她还真是随和大度啊。”路易吉看着门关上的同时,赞许地说道。他抓起扫帚,把那把红头发扫到了柜台后面。

“肯定特别疼。”我说。

“要是换成我,早就大喊大叫了。”路易吉也承认,“不过她,汤米,还真是个挺能忍的人。”

“你跟她熟吗?”

“哦,她几乎天天晚上都来这儿。她姓塔克顿,你要是想知道全名的话,她叫托马西娜·塔克顿。不过这附近的人都叫她汤米·塔克。她富得流油,老爹给她留了一大笔钱,可她都干了些什么?搬来切尔西,住在去往旺兹沃思桥半道上的一所破房子里,整天和一帮人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我真搞不懂,那帮人当中一半都很有钱。他们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愿意的话住豪华酒店都不在话下。但他们看上去就喜欢过这种日子。唉,我是真的搞不懂。”

“若是你,你不会这样?”

“嘿,我可是个理智的人!”路易吉说道,“事实上,我才刚刚赚了点儿钱。”

我起身准备要走,顺口问了问他刚才的争吵究竟是因为什么。

“哦,汤米抢了另外那个女孩的男朋友。不过相信我,他根本就不值得她们为他打架。”“看起来另一个女孩觉得他值得。”我评论道。

“哦,卢可是个非常浪漫多情的女孩儿。”路易吉很宽容地说。

这可不是我心目中的浪漫多情,不过我没说出口。

2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泰晤士报》讣闻栏里的一个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托马西娜·安·塔克顿,已故的萨里郡安伯利卡灵顿公园的托马斯·塔克顿先生的独女,十月二日逝于安伯利的法洛菲尔德疗养院,终年二十岁。私人葬礼,鲜花恳辞。

3

没有人会给可怜的汤米·塔克送花,她也不会再享受到切尔西生活的“刺激”。对于如今这些跟汤米·塔克情况类似的女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怜悯之情。不过归根结底,我还是要提醒自己,我怎么能知道我的观点就是正确的呢?我是什么人,如何能够断言那样的生活就是虚度光阴呢?也没准儿我这种整日沉浸于书本之中,与外部世界几乎隔绝的波澜不惊的学者生活,才真的是浪费生命呢。这是种二手的生活。扪心自问一下,我从这样的生活中得到什么刺激了吗?一个极其陌生的念头!当然,事实上我并不想要那种刺激。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应该去寻求一些呢?这真是个既陌生又不太招我喜欢的想法。

我心里不再去想汤米·塔克,转而去处理我的信件。

最重要的一封信是我表姐罗达·德斯帕德写给我的,信里请求我帮她一个忙。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这个早上我正好没有工作的心情,这封信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推迟工作的借口。

我出门到国王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它载我到我的一个朋友——阿里亚德妮·奥利弗太太家去。

奥利弗太太是一位知名的侦探小说作家。她有个用人叫米莉,是个既能干又警觉的女人,负责替她的女主人挡住外界的一切烦扰。

我抬抬眉毛,询问地看着她。米莉热烈地点点头。

“马克先生,你最好直接上去。”她说,“她今天早上心情不好,也许你能帮帮她,让她打起精神来。”

我爬上两段楼梯,轻轻敲了敲房门,没等里面的回答就径直走了进去。奥利弗太太的工作室相当宽敞,墙上贴着各种珍奇鸟类在热带雨林中筑巢的壁纸。奥利弗太太本人则显然处于一种接近疯狂边缘的状态之中,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边喃喃自语。她漠不关心地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在屋子里踱着步。她目光茫然,一会儿扫过四壁,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又会闭上眼睛,如头疼发作一般。

“但为什么,”奥利弗太太仰天发问,“为什么那个白痴没有立刻说他看见了那只凤头鹦鹉呢?为什么他不该说?他不可能看不见它啊!但是假如他真说了,那一切就都完蛋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她一面呻吟,一面把手指伸进她的灰色短发中,恼怒地紧紧抓着。然后,她突然定睛看着我,说道:“嗨,马克。我要疯掉了。”紧接着就又开始抱怨起来。

“还有这个莫妮卡。我越想把她塑造得好点儿吧,她就越招人烦……蠢到家的姑娘……还挺自以为是!莫妮卡……莫妮卡?我认为是名字起得不好。南希?这个会不会好点儿?琼?叫琼的太多了。安妮也一样。苏珊?我已经有一个苏珊了。露西娅?露西娅?露西娅?我觉得我脑子里已经有露西娅的模样了。红头发,圆翻领套头衫……黑色紧身裤?至少也得是黑色长袜。”

这种兴高采烈转瞬即逝,一想起那个凤头鹦鹉的问题,奥利弗太太就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一边踱着步,一边心不在焉地把东西从桌子上拿起来,再把它们放到别的地方去。她带着几分小心地把她的眼镜盒放到一个漆盒里,那里面已经放了一把中国扇,然后她长叹一声说道:“我很高兴是你来了。”

“你太客气了。”

“真说不准有什么人会登门造访。不是某个想要让我开义卖会的蠢女人,就是那个来找米莉卖保险卡而米莉还死活不想要的男人,要么就是修管道的工人(不过要真是他可就谢天谢地了,对吗?)。或者也可能是什么人想做一次采访——问我一大堆让人尴尬的问题,而且每次都一样。最初是什么促使你想要开始写作的?你已经写了多少本书?你写书赚了多少钱?等等,等等。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让我看起来就像个傻子一样。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啦,因为我想我已经快要疯了,就是为了凤头鹦鹉这点儿事。”

“是不是有些想法还不成熟?”我同情地说道,“也许我最好还是先回去。”

“不,别走。你在这儿好歹还能让我分分心。”

我接受了这句听上去有些不明不白的恭维。

“你想抽烟吗?”奥利弗太太以一种不咸不淡的殷勤口吻问道,“记得屋子里哪儿有些烟来着,去打字机的盖子那儿找找。”

“不麻烦了,我自己带着呢。给你一支。哦,对了,你不吸烟的。”

“也不喝酒,”奥利弗太太说,“我倒希望我能喝点儿。就像那些个美国侦探,总在他们的抽屉里放上些黑麦威士忌,随喝随拿。看上去这样就可以使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你知道的,马克,我真的想不明白,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犯了谋杀罪怎样才能够逍遥法外。在我看来,从你杀人的那一刻起,你的罪行就昭然若揭了。”

“那可是胡说。你自己就写了好多那样的小说。”

“至少有五十五部了。”奥利弗太太说,“关于谋杀的部分写起来其实轻松简单,真正难的是怎么把罪行掩盖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凭什么让人看起来就应该是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明摆着就是你嘛。”

“不过最后写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我说。

“是啊,随你怎么说吧。”奥利弗太太阴沉沉地说道,“但最让我绞尽脑汁的就是,让五到六个人同时出现在某人被谋杀的现场,而且每个人还都具备杀人的动机,这太不合常理了——除非这个死者实在太招人讨厌,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被杀掉,大家也丝毫不关心是谁干的。”

“我明白你的难题了。”我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成功地解决了五十五次,想办法再来一次也不在话下。”

“我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奥利弗太太说,“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但每一次我都没法相信,也正因如此我才无比痛苦。”

她又一次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

“别这样,”我叫道,“你会把头发连根拔出来的。”

“瞎扯,”奥利弗太太说,“头发结实着呢。不过我十四岁的时候出麻疹发高烧,头发还真的掉过,就在前额这片儿,太丢人了。后来用了整整六个月才又重新长好。这对小姑娘来说太可怕了——女孩子们就在意这个。昨天我去疗养院探望玛丽·德拉方丹的时候想起这件事来。她也掉头发,跟我那时候一样。她说等她好点儿以后,可能非得弄个假发来戴不可。我也觉得,等你到了六十岁,头发真不一定会再长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儿把另一个女孩儿的头发连根拔出来了。”我说道。我自己都能感觉出自己的语气中微微带着的那种见过世面的得意之情。

“你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去了?”奥利弗太太问道。

“在切尔西的一家咖啡馆里看到的。”

“哦,切尔西!”奥利弗太太说道,“我相信那儿什么怪事都会有。披头族[披头族(Beatnik),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媒体中对于“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刻板印象]啊,斯普特尼克[斯普特尼克一号(Sputnik)是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前苏联发射升空的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由此开启了美苏之间的太空竞赛。前文披头族(Beatnik)一词即受此卫星名字的启发得来。]啊,还有广场上那些垮掉的一代啊。我不太写他们的事儿,因为我怕用词不当。我想还是写我自己比较熟悉的事情更稳妥。”

“比如说?”

“出门旅行的人啊,住旅馆的人啊,医院里发生的事,教区会议上讨论的事——还有作品的销售——还有音乐节、逛商店的姑娘们,各种委员会、家庭妇女、为了科学目的而徒步周游世界的青年男女,以及商店售货员——”

她停下来,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看起来接下去可写的题材很丰富啊。”我说。

“话虽如此,哪天你还是应该带我出去,去一趟切尔西的咖啡馆——让我开开眼界也好啊!”奥利弗太太眼巴巴地说道。

“时间由你,今晚怎么样?”

“今晚不行。我太忙了,得忙着写书,要么就是因为写不出来干着急。那真是写书过程中最烦人的一件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每件事都很烦人,除了灵感迸发,觉得你所想到的是个绝妙的点子,并且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写出来的那一刻之外。告诉我,马克,你认为有可能通过远距离遥控来杀人吗?”

“你说的远距离遥控是指什么?按个按钮,然后发出一道致死的放射线?”

“不,不,不是说科幻小说。我想,”她迟疑了一下,“我真正想说的是巫术。”

“弄个蜡人,再扎上大头针?”

“哦,蜡人这一套已经过时了。”奥利弗太太轻蔑地说,“不过还是会有怪事发生——比如在非洲或者西印度群岛。人们通常会这么给你讲,那些土著人是如何就那样蜷成一团然后死掉啊,还有伏都教[又称巫毒教,起源于非洲西部的原始宗教,糅合了祖先崇拜、万物有灵论、通灵术等,目前也盛行于西印度群岛地区。]或者西非土著的符咒之类的……不管怎么说,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跟她说,很多这类事情现如今都归因于暗示的力量。巫医会向受害者传达信息,说他注定会死——剩下的事情就全都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在起作用了。

奥利弗太太对此嗤之以鼻。

“若是有人暗示说我注定要在某一刻躺倒死去,我会非常高兴地看着他们的愿望落空。”

我哈哈大笑。

“你骨子里头就充满了那种西方的怀疑论精神,不容易接受暗示啊。”

“那么你觉得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了?”

“我对这个问题不太了解,所以也没法判断。你怎么会想起这些?难道你正在写的大作就是关于暗示杀人的吗?”

“不,还真不是。对我来说,写些老派的鼠药或者砒霜下毒就足够好了,或者保险点儿的就用钝器。反正尽可能不用枪,用枪太复杂。不过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探讨我的书吧?”

“老实说,不是——实际上是我表姐罗达·德斯帕德要举行一次教会的游乐会,然后——”

“别再提这个了!”奥利弗太太说,“你知道上次出什么事儿了吗?我安排了一场猎凶游戏,结果一上来就冒出来一具真的尸体[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另一部作品《死者的殿堂》。]。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这次活动没有什么猎凶游戏。需要你做的只是坐在帐篷里,在你自己的书上签名——签一本五先令。”

“呃——好吧,”奥利弗太太半信半疑地说,“那还可以。真的不需要我去主持开幕式?或者去说些傻话?再或者戴顶帽子什么的?”

我向她保证,她说的所有这些都不需要她去做。

“而且也就进行一两个小时而已,”我好言哄劝道,“结束之后还会有一场板球比赛——不对,我想不应该是在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也许是孩子们的舞蹈。要不就是化装舞会的服装选秀——”

奥利弗太太尖叫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这不就结了,”她叫道,“一个板球!当然了!他从窗户里看见的……飞向半空中……这让他分了心——于是他就一点儿没提那只凤头鹦鹉!马克,你来得太好了。你实在是太棒了。”

“我没太明白——”

“也许你不明白,但我明白。”奥利弗太太说,“这事儿说来话长,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解释了。刚才我看见你真高兴,而现在我想让你做的是离开,立刻。”

“没问题,不过关于游乐会的事——”

“我会考虑的。现在别烦我。我到底把眼镜放到哪儿去了?真是的,有时候东西就是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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