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家之章

魂断阿寒湖  作者:渡边淳一

看过纯子遗照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在我住的札幌花园饭店的大堂里,我见到了画家浦部雄策。

见面前一天我打电话跟他说想跟他见面。那时我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经是纯子的绘画老师,也是自由美术协会会员,和纯子有过一段恋爱关系,如此而已。

“要谈时任纯子的事情啊。”浦部稍做思考后才答应了我的请求说:“好吧。”

以前我曾经在“米莱特”那家咖啡馆里见过他一次,但那是在二十年前,而且当时只瞥见了他的侧脸,几乎没什么印象。当然他也不认识我。如果是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总应该事先打听一下他的相貌特征,或者有什么易于辨识的衣着特点等等,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问。

二十年前他就教纯子画画,而那时他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如此算来,他的年纪现在应该在五十岁上下。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心里盘算着。五十岁左右、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在不算太宽敞的饭店大堂里,我相信靠这两点我就能够认出他来。而实际上我同时也顾虑到,现在再去问他的长相特征不仅失礼,而且有点儿残酷。

当然也许这只是我自己太多虑了。他本人可能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只要我询问说不定他就会很爽快地告诉我。

但是时过境迁,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加之我曾经风闻“自从纯子出事以后,他非常不得志”这样的话,因此觉得现在如果问这种问题心里有些沉重。

我们约好五点钟见面。我提前五分钟离开房间乘电梯来到大堂。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大堂里大概有二十来位客人。我看到其中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头发乱蓬蓬的,戴着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休闲式外套。他和一位比他稍微年轻一点儿的看起来像画家的人面对面坐着说话。我猜想那位年长者应该就是浦部。

果然不出所料,穿休闲装外套的男子正是浦部。他好像要确认一下似的看了看我,然后马上站起来说道:“我就是浦部。”

“你们正在交谈,我就不打扰了。没关系的,我先到那边等您。”说着,我就准备到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找位子坐。浦部马上阻止我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他接着又和那位画家朋友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走了过来。这时我发现浦部的右腿有点儿瘸。

“您这么忙还要占用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浦部交叉着双腿坐下来,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面对面坐下来后,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塌陷下去的脸颊使我觉得他早已超过五十岁了。

“可能有些事情不太好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讲讲有关时任纯子的事情。”

浦部边点头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

“关于我和纯子之间的事情,以前就有各种各样的议论……”

“我知道这个话题会令您感到不快,不过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浦部用关节突出的细长的手指擦着了火柴,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不知是因为动脉硬化还是轻度酒精中毒。

“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儿怪。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应该可以让任何事情都成为过去式了。”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曾提及我和纯子之间的事情。无论谁怎么说,我从来没有作过半句解释。虽然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恐怕只会越说越走样。可是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只要您愿意认真听我讲的话,我就把所有一切都说出来也无妨。”

“当然,我绝不是出于猎奇或挖花边新闻才来找您谈的。我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和时任纯子是同学,多少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而且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迷恋过她。虽然那个时候的纯子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妖艳、美丽的存在。可是今年冬天我去了趟阿寒湖,目睹了纯子死时所在的那个山坳,后来又看了她的遗照以及留下来的画作,我渐渐感觉到我所了解的纯子只不过是她的一个侧面而已。如果拿水晶来形容她的话,她具有多种不同的侧面,而我只是偶尔看到过她其中的一个侧面,而且她很快又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浦部手执香烟,凝视着茶几,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纯子应该拥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而那些都是我这个当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所无从了解的。不过也是因为过去了二十年我才能够如此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就算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相信,就算用事实证明给我看,我也只能是愤愤不平罢了。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知晓实际情况后仍可以理解她,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缅怀她。二十年的漫长岁月给了我承受这一切的余力和勇气。我现在只不过是希望您告诉我过去我所不知道的纯子另一面,让我重新认识一下纯子这个女人。”

“我认为对纯子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

浦部突然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我想您一定也知道,除了我之外纯子还有其他男朋友。但是我认为,她直到最后心里想着的还是我。”

“是啊……”

“我早就想能够有机会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了。”

浦部喝了一口咖啡,隔窗望着外边的庭院,回忆起过去的那段岁月。三月的庭院中,树木根部还残留着雪块。由于受积雪压迫之苦,草坪在早春的阳光下泛着白光。

浦部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纯子时的情景。当时他三十二岁。

那一天,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四月十日。浦部在日记中写道:“小雨转中雨。中学三年级的女孩子来访。”日记中没有写那个女孩子的姓名以及来访目的,可见那件事情对于他来讲实在微不足道。

最先发现那个女孩子的是浦部的妻子知子。当时知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中间打算出后门去扔垃圾。早春时节,天还比较短,再加上下午一直下雨,到了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临了。

知子把垃圾扔进塑料桶里之后正想从后门回到家中去,却发现自己家正门前站着一个女人。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年)那会儿,为了节省电力街灯也都关掉了,正门口也没有门灯。知子在黑暗中极力辨认,但只能从发型判断出那是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虽然身上穿着雨衣,却没有打伞,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虽说刚近傍晚,但因为浦部他们家所处的琴似地区属于刚开发不久的住宅区,街上的行人还非常少,而踏着泥泞的道路冒雨来访的客人那就更加稀奇了。

“您有什么事儿吗?”

知子右手提着垃圾桶问道。

那女人听到了声音后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脸色就如同昏暗的暮色中浮现出一张白纸一样白。

“您是哪位?”

知子又问了一次。可是那个女人仍然只是看着她一声不吭。知子感觉有点儿怪异,害怕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后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她。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您是?”

待走到跟前,知子才发现那张惨白的脸的主人是一个身高只及自己肩部、留着学生头的小女孩。

“你到我们家来有事儿吗?”

“这里是浦部老师的家吗?”

可能因为长时间淋雨后着凉的关系,女孩儿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里的确是浦部家。”

“老师在家吗?”

“在家。你是?”

那女孩儿稍稍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

“我想见老师。”

“你说你想见他,那你又是谁呢?”

“我叫时任纯子。”

“时任小姐?”

“我想学画画。”

“在这里会淋湿的,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知子从外边打开正门,轻轻推着女孩儿的后背,把她让进屋去。

可能是一直从雨中走来的关系吧,女孩儿的头发全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知子递给她一条毛巾,让她把脸和头发先擦擦。

“来了个女孩子说是想跟你学画画。看样子也就是个中学生。”

“我没心思教什么女孩子画画。你把她赶走好了。”

浦部在厨房后边那间用储藏间改造而成的画室里,正抽着烟斗。

“她冒着雨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家里来了,你不见她一面就把她赶走总不大好吧?你还是见见算了。”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脸长得很白,眼睛特别大。”

几分钟后,已经擦干了头发、脱下了雨衣的少女出现在画室里。听妻子说她像个中学生,可是在浦部眼里她比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成熟多了。

“你多大?”

“十四岁。”

女孩儿带着好奇的神情巡视了一遍狭窄的画室后,才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那是在上女中?”

“我在道立女中上三年级。”

当时还是战后采用新学区制之前,上完小学后的男生和女生分别上四年制的初中和女中。而这个女孩子说她刚开始上三年级。

“听说你想学画画?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女孩那双大大的眼睛直视着浦部。

“上次我去看过老师的个人画展。”

“哦,是在大丸画廊吧?”

“我去看过三次。”

这时女孩儿说话的口气才显得兴奋起来。

“那真要好好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可没心思教人画画。”

“为什么呢?”

“我现在自己作画就够忙的了,哪还有精力去教别人?”

一年前,浦部就是因为认识到当老师这种规规矩矩的职业与自己的性格不符才从私立中学辞职出来的。因为他自认为作画才是画家真正要做的正经事。虽说现在经济方面确实有些艰苦,但他还是想再坚持一下试试看。现在如果再教女中学生画画则实在于理不通。

“道立女中不是有个叫平川的老师教美术吗?”

“您认识他?”

“你跟那个老师学不就行了?”

“那个人不行。”

“不行?”

“我认为他没什么才能。”

“是这样啊。”

少女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令他不禁对她产生了好奇。

“他尽描写一些平白直叙的画面。”

平川和浦部都是北海道美术协会的会员,但平川属于写实派,浦部则属于抽象派。

“可是话说回来,你看得懂我画的画吗?”

“非常喜欢。”

“那倒真够荣幸的……”

浦部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她竟然明确断定自己的美术老师缺乏才能。可事到如今,他只收这么一个学生也够神经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就算你要学画,等你长大一些再学不行吗?”

“无论如何您都不肯收我吗?”

“你来得这么突然……而且天都这么晚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下次我可以带我的画来吗?”

“你带画来,我也不能答应教你呀。”

一方面觉得这么一个小姑娘不够分量,另一方面浦部又为她看了三次自己的个人画展而且还冒雨专程来求师这种诚意所打动。


纯子第二次造访浦部家是在三天后的晚上。天空中同样下着雨,纯子也依然没打伞就跑来了。

浦部傍晚时分就进城去了不在家,是他的妻子知子出来为她开的门。

“那还得请您帮忙,等老师回来以后让他看看我的画。”

纯子说着解开包袱皮,拿出两张画来。

“不过,我也无法保证他是否会看,而且上次他不是已经明确拒绝教你画画这件事了吗?”

“没关系,反正我把画放在这儿就是了。”

知子此刻了解到这个少女脾气相当倔强。

“那我就先帮你收着。”

“请您也帮我求求老师。”

纯子有些蛮横地说完就冒着雨回去了。

浦部是在第二天的下午看到画的。那是两张标着六号和八号的油画。六号画的是餐桌上的沙丁鱼,八号画的是玫瑰花。虽说这两幅画的颜色还欠些火候,但从整体构图以及物体形态的把握等方面却相当有个性。他感到只要她再踏踏实实多做些素描练习的话,肯定能有很大的提高。

虽然浦部相当认可她的画,但是还不至于真的就想对她进行个人指导。


纯子第三次到他这里来是在五天之后的星期五的下午。当时浦部为了准备秋天的个人画展正在画一张二十号的风景画。当然所谓风景也只是他头脑中的一种抽象化的印象而已,只看画是根本无法弄清楚那风景原属于何处的。

浦部每天的生活习惯是中午起床,下午作画,晚上出去与朋友们一块儿喝酒、论画,直至深夜才就寝。那天下午他已经工作两个小时左右了,正准备对画进行细微处的处理时,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老师!”

因为画室是用储藏间改造而成的,所以与厨房相连,但同时画室后边还有一个独立的出入口。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只见那扇小门半开着,一个少女探进头来。

“是你呀……”

“我可以进来吗?”

纯子这么问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进来。这次她倒是没挨雨淋,不过身上还穿着与上次相同的雨衣,透过领口能看见她穿在里边的校服。

“你这不是要吓人一跳。”

“对不起。”

纯子轻轻吐了吐舌头。

“是上次我来的时候发现这边还有道门的。”

“上次?”

“是我送画来的那次,从外边察看到的。”

“好了,你先坐下吧。”

如果平时他作画当中受到干扰,他肯定会生气的,可现在对方是个小女孩,他也就无法说什么了。

“你的画我还给你。”

“您看过了呀!”

浦部从靠墙边立着的那堆画板中抽出了纯子的那两张画。

“画得相当不错。”

作为中学生能画到这种程度已经相当出类拔萃了,但浦部觉得不好夸奖太多。

“那您肯教我画画了吧?”

纯子说着脱掉了雨衣,露出了里边的学生装。

“你现在还年轻不必着急,等你再长大些再开始学也完全来得及。”

“可是我现在不学不行啊。”

“为什么?”

“因为我要往前赶。”

“赶着做什么?”

纯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抬起头来说:“我会一直来,直到您答应我为止。”

“那可不行。你不是也要去上学吗?”

“我会翘课。”

“今天也是翘课来的?”

纯子直视着浦部的眼睛点了点头。浦部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女竟产生了她是成年女性的错觉。

“好了,这件事让我先考虑考虑再说吧。”

口头上说得含含糊糊的,而实际上,浦部现在已经开始觉得收下纯子这个弟子也行。一个年龄只有三十二三岁、在地方上稍有名气的画家说什么收弟子之类的话会令人产生误会,认为他妄自尊大。但如果只是简单地把它当作是指导她画画的话,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靠自己开绘画教室为生的画家也大有人在。他现在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当初曾经一口回绝过她,说自己不会教什么小女孩画画等等,所以只是为了面子他也不好立刻应承下来罢了。

“那我以后就可以经常来喽?”

纯子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说。

“你愿意来就来好了,那倒不成问题……”

“请您多指教。”

纯子使劲儿低头行了个礼,然后看向画架上的那幅画问道:“这幅画您打算什么时候完成呢?”

“这是准备秋季举办个人画展用的。不过在那之前也许会先拿去参加什么别的地方的画展也说不定。”

“我也想参展。”

“再加把劲儿,你能行的。”

“真的吗?”

纯子朝坐在圆凳上的浦部身边靠近了些。

“你可以试着拿到秋季北海道美术展上去看看。”

“我太高兴了。”

不到十平方米的画室里又是放画架又是放煤油取暖炉的,几乎没什么额外的空间了。何况靠墙还立着一圈画板。虽说各自坐在圆凳上,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远。

浦部感到有些不自在。只有两个人独处密室的状态令他喘不过气来。如果清楚地意识到身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倒也就没什么了。事实上他也不认为纯子已经意识到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他觉得纯子只不过是个梦想当画家的身穿校服的中学生而已。

但是不知为什么,正因为她是个身穿校服的少女反而使浦部更加紧张。她现在身上穿的还是学校的冬装,领子上带白色装饰条的深蓝色水手服的胸前绣有代表道立女中的三条白色山形曲线校徽,纯子的脸上掺杂着少女青春期特有的苍白与稚气。只是当她凝神注视着你的那一刻,你会发现她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成熟女人的味道。

浦部已经年过三十了,而且娶了一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妻子,因此在他眼里,纯子那种稚嫩的少女姿态显得格外新鲜、刺激。

“我去给你沏杯茶来吧。”

浦部仿佛想要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似的站了起来。

“老师,不用了。”

“为什么?”

“您夫人不是也在家吗?”

纯子看了一眼通向厨房的那道门说。

“她现在应该在客厅里。”

“我什么都不需要。而且我没跟您夫人打招呼就直接进来了,所以现在也不想见到她。”

听她如此一说浦部也觉得有道理。让一个只有一面之识的女人不是通过家里的前门而是由画室的后门进来,这的确有些不正常。即便说是这个女孩子擅自闯进来的也照样无法拭去这层暧昧。

“我只要看看这些画就好。”

纯子随意抽出立在周围墙边的画板,端详着上面的画。看着她,浦部不禁为拥有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一刻而感到些许欣喜和不安。

从这一年的六月份开始,纯子便开始比较正规地到浦部这里来学画了。每周两次,支付的课酬金额也在个别指导的合理范围内。

当正式决定收她为徒的时候,纯子的父亲随女儿亲自到访。浦部这时才发现原来她父亲是位在儿童文学领域造诣很深、相当著名的教育家。为此浦部多少感到有些沮丧,不过他还是暗暗鼓励自己拿出勇气来,反正自己教的是纯子,这和他父亲没有任何实际关系。

妻子知子因为听他亲口说过不会教什么女孩子画画的,所以不免稍带讽刺地说他:“你这个人也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嘛!”

“他们父女俩那么诚心诚意的来求我,我也不好一味地拒绝吧!”

浦部故意说得不情不愿似的,知子也就没再表示反对,只是在浦部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丝愧疚。

最初浦部本打算教纯子画素描来着。因为他觉得纯子的画在构图以及神韵的把握方面具有独特的敏锐感觉,因此只要加强基础训练,她的绘画水平就能得到相当大的提高。可是纯子却对枯燥无味、需要耐力的素描不感兴趣。交给她裸体躯干雕像让她画,她倒也会很认真地画,只是回家以后恐怕就不会再反复练习了。

“让我画点儿像样儿的东西吧!”

第二次来的时候,纯子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刚开始浦部还不太愿意答应她,不过半个月后便允许她在画布上作画了。虽然表面上是浦部命令她改用画布的,而实际上却是因为浦部害怕再继续强迫她画素描的话,说不定她就会放弃不再来这里学画了。

一个月过后,纯子跟母亲要下了自己家靠街那面的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做画室,从那以后她便把自己在那里画好的画拿去给浦部看,接受他的指导。

不过这种时候纯子依旧总是从后门进来。每次她都是把那扇小门打开一半儿,先招呼一声“老师”。她的声调是少女中罕见的平淡无奇,毫无悠扬顿挫之感,表现不出任何情绪化的内涵,既不显得喧闹,也不显得消沉。

到了纯子要来的那天,浦部虽然整天都窝在画室里,却频频看手表,一想到她就快要到了,他就会突然变得心浮气躁、神不守舍。心情雀跃地想象着她这次会带什么画来,两个人会谈到什么样的话题,而最后肯定又会去想象她那包裹在水手服里面的少女躯体。这是属于即将步入中年的浦部内心深处的甜美、神秘的幻想。

不知纯子是否了解浦部的这种心态,总之她在浦部面前表现得自由自在。夏季里她常常会嚷嚷着热,把领口系的丝带解开,摘下胸前那块加领。从大开的领口能窥到她胸部微微的隆起,能够由此得知她的胸部已经接近成年妇女了。浦部有意识地退后一些,以避免管不住的视线投向那里。可是退到后边来又有退到后边来的麻烦,那就是当纯子面对画布身体前倾的时候,水手服的背部会翘起来,露出她穿在里面的白色内衣。更有甚者,当开始使用油彩颜料的时候,纯子还会当着浦部的面,毫不在意地换上一件不怕弄脏的衬衫。

无论是面对面而坐还是退到她身后,只要两个人独处一室,浦部的眼中便全都是纯子年轻而有活力的身姿。

浦部感到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按捺不住自己。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个三十二岁,一个才十四岁,仅年龄就相差十八岁。一方面是有妻室的成年人,另一方面则是不解风情的小孩子,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不可能形成男女之间那种特殊关系的。正因为如此,妻子知子才不介意让他们俩独处密室的吧。而浦部刚开始的时候也曾认为纯子还是个孩子。但实际上,他之所以不断提醒自己、告诫自己两个人不合适,这本身就说明了他是把纯子当成女人看待了。

和纯子两个人在画室里独处对于浦部来说那实在是种痛苦的折磨。纯子不把他当异性看待,完全听命于他的指挥,这种柔顺的态度反而成为浦部精神上的重负。她要么再小点儿,要么再大些,无论哪种情况都比现在要好办些。就是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青涩少女才令浦部感到痛苦难耐。

不过痛苦归痛苦,浦部可完全无意解除现在这种与纯子之间的师生关系。较之这种痛苦,和纯子每周两次的独处已经变成了浦部无法割舍的宝贵时间。

八月,为了准备参加秋季北海道美术展,纯子从暑假后半段便开始着手进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制作。作品的题目根据纯子自身的氛围就定为《酸浆与日记》,重点要表现出少女那种特有的不稳定的心理特征。

自从开始创作以来,浦部都是亲自到纯子家去看她的进展程度并加以指导。他们师生间的教学方式便由学生到老师家里去变成了老师到学生家里上门送教的方式了。

九月末,作品完成了。那是一幅F4号的静物,既非抽象也非超现实的风格很忠实地表现出了少女富于幻想的心像风景。

“我觉得参展没问题。”

在浦部看来,虽然作品中还有些表现不够到位,而且构图上也存在一些缺陷,但作为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女之作,这已经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了。就算拿不到特别优秀奖,入选展会应该没问题。

浦部的预测相当准。

纯子的《酸浆与日记》十月初入选了北海道美术展,被悬挂在M百货店六楼展览大厅的墙上。札幌的一家报社还以《最年轻的女画家》为题,刊登了纯子身穿校服在画布前作画时的照片,并征求了指导老师浦部对她的看法。

浦部稍事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评价道:

“她很有天赋,是可以期待的画坛新星。”


得知自己的画入选了展会时,纯子兴奋得不行。当天傍晚,她一口气跑到浦部的画室去报喜。

“我入选啦!”

她气喘吁吁地说完,一头扑到浦部的怀里。

“太好了。”

浦部拥抱着纯子,为第一次触摸到她那年轻躯体的触感而心荡神移。但是纯子待在浦部怀中只一小会儿,转眼间她便蹲下身子脱离了浦部双臂的环绕,用最爽朗的声音说:“我们去庆祝吧。请我喝酒吧,烧酒也行,什么酒都行。”

那天晚上浦部带着纯子去了那家位于薄野的“阿咂米”酒吧。

那家酒吧位于银行古老的砖墙和咖啡馆之间那条窄窄的小胡同的最里头。进门右手是呈“く”字形的吧台,左手则并列着四个勉强够坐四个人的包厢。

店里除了那位叫瑛子的老板娘外只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帮助打点,这里是浦部他们这样的画家、文学青年以及当地的报社记者们喜欢聚集的地方。

浦部带着纯子在吧台旁坐下,点了两杯加了水的威士忌。

“喝过吗?”

“喝过一点儿……”

浦部还担心她喝不了呢,可是却见纯子毫不在乎地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先嗅了嗅味道,然后喝了下去。

在他们旁边还有和浦部面熟的两位男客。其中一个是编杂志兼写小说的男人,姓宗;另一个是姓首藤的报社记者。

他们对中年的浦部带来这么一位极不般配的长发美少女而大为震惊,捅了捅浦部的胳膊肘,问道:

“喂,那个女孩儿是谁呀?”

“是来我这儿学画的。”

“是这样啊。”

他们两个从浦部旁边探出身子,毫不掩饰地盯着纯子的侧脸看。看到他们对纯子如此感兴趣,浦部心里是既得意又不安。

“挺不错的嘛。”

“打算从现在开始调教吗?”

听他们俩故意说这种话给纯子听,浦部紧张得要命。可纯子却一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样子,丝毫不理会他们,继续喝着她的酒。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以前我姐姐带我来过一回。我喜欢这里。”

纯子双手握住酒杯,很好奇似的看着正面那个摆满了酒瓶子的酒架。然后又点播了一曲《黑暗的星期天》,边听边随着一起哼唱着。

看纯子玩得挺高兴,浦部这才放下心来。不过看到刚才那两个男人还不断往他们这边瞧,总还是感到心里不太踏实。

“我们走吧。”

喝了两杯威士忌后,浦部催促着纯子想尽快离开这里。虽然来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这就走啊?”

纯子还想再待会儿似的,不过浦部不予理会,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从“阿咂米”出来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细雨。

浦部穿好雨衣,撑起伞,让纯子躲到雨伞下面来。时间已过九点,胡同里很黑,行人稀少,只是明显的喝醉了酒的人多了起来。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老师您呢?”

“我还不着急。不过你再晚了恐怕不太好吧?”

“我,您就不用担心了。”

“那走吧,我们再去换一家。”

在浦部撑着的伞下,纯子双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点了点头。

浦部带她从那儿往北走,跨过电车铁轨,走到了狸小路二町目,在连接小路和大街之间的过道里挂着一个印有“炉畔”字样的灯笼。

店中央有一个一张榻榻米大小的炕炉,木板墙和天棚上吊挂着老旧的油灯以及雪套鞋等。

“这里可没有威士忌。”

“喝清酒也行。”

纯子举着宽口杯让浦部帮她斟上酒后,一口就喝下去了。

“你们还是怕你父亲吧?”

“他呀,老是耍威风。”

纯子借着纸灯笼的光亮打量着周围。只见四周黑乎乎的木板墙上挂着好多用毛笔写着沙丁鱼、鲽鱼、花鲫鱼等字样的薄皮子。

“你母亲脾气好吧?”

“她可是个善良的人。”

“那你除了哥哥、姐姐之外……”

“还有弟弟。”

“你哥哥现在是?”

“他是北海道大学的学生。”

像这样说着话,浦部仍然为自己带着个十五岁小女孩到处跑而感到心里有愧。

“那你姐姐呢?”

“我姐姐呀,我姐姐去年女中毕业以后就工作了。”

“只有你一个人喜欢画画?”

“我姐姐是诗人,画画的就我一个。”

纯子喝酒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推让,给她倒多少她喝多少,喝了也不醉。浦部想这恐怕是因为她还不懂得品酒的缘故吧。看她现在喝得这么急,搞不好过后酒劲儿一上来就会突然一下子醉倒了。浦部在替她担心的同时,也在想象着她醉倒的那一瞬间会是什么样儿。

可纯子现在考虑的却好像完全是另外的问题。

“老师,我真的具有绘画天赋吗?”

“是啊,没错。”

“比您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有才?”

在暗淡的光线下,纯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浦部。

“嗯……”

浦部说得有些含糊了。

“明确说是!”

“是。”

“太好了。”

纯子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干了杯子里的酒。

那天晚上,浦部把纯子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四周围除了五十米开外有一盏电灯外,再没有任何光亮了。隔着狭窄的小路能看见对面学校里树影婆娑,从防洪堤那边传来由于秋雨连绵水位上涨的丰平川湍急的水流声。

他们二人停住脚步,相互凝视着对方。

“你父亲不会生气吧?”

“如果他生气了,您有什么好办法?”

“真要是那样,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看浦部在为她担心,纯子安慰他说:“我很擅长蹑手蹑脚走路,不会惊动别人的。再见喽。”说完扑哧一笑,灵巧地转身消失在装有门灯的玄关里。

过完年,纯子对绘画的热情更加高涨。她整天面对着画布画呀画的,始终不见她厌烦。

正因为这样,从春天开始她便一幅接一幅地把自己完成的大作拿到市民美术作品展、北海道民主美术展、北海道艺术展以及独立派沙龙美术作品展上去参展,九月还获得了全北海道学生美术展的最优秀奖,并被推荐为独立派沙龙美术协会的委员。

每次参展,当地的报社都会把她作为女学生画家进行报道,称她为“天才少女”,连同她的照片一起登报。

纯子头戴贝雷帽,染着红头发,穿着红大衣,以极其醒目的姿态行走在札幌的大街上。在文化人的圈子里,纯子已经变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知名人物,开始单独出入“阿咂米”“炉畔”等场所,并且开始和浦部以外的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交往起来。

在这个人口只有三十万的小城市里,纯子俨然已经成为名人。

面对纯子的成长,浦部既高兴又担心。

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道浦部是纯子的老师,是发掘出她的才能的伯乐。报上每次报道纯子事迹的同时,也会对她的老师浦部进行介绍。人们都在议论,只要有纯子在的地方,都会看见浦部像个影子似的跟随其后。而且这时也已经开始有传闻,说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相当暧昧。

但实际上,浦部和纯子还只是亲密的师生关系,并没有逾越最后那条线。

说实在话,浦部对此相当焦虑。因为自己是纯子的老师,所以大体上能够掌握纯子的动向,甚至跟在她身后转也都不会显得太奇怪,但是却不能完全了解纯子的行动,并对其进行限制。

现在纯子已经渐渐开始把浦部晾在一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混迹于文化人的聚会上以及文化人聚集的咖啡馆里。

因为浦部非常了解那些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的生活毫无节制,所以看着纯子跟他们混在一起感觉很悬,紧张得不行。而那些男人们只要一发现纯子,便会争着抢着把她叫到自己那个圈子里去,灌她喝酒。他们一边讨好她一边灌她酒,跟她搭讪。而纯子则理所当然似的接受着他们的奉承,而且喝醉了酒以后还会无所顾忌地依靠在这种人的身上,让他们送她回家。真不知道她是天真无邪,还是根本就没把男人当回事儿。不过浦部看到纯子的这个样子,心里未免很不是滋味。

既然那么不放心,还不如干脆自己去牢牢抓住纯子算了。虽然纯子现在已经成为全城艺术家眼中的偶像,但和纯子有师徒关系的浦部毕竟还是处于他人所不可比拟的优势地位,如果再加上肉体关系的话,那就真的如虎添翼了。

浦部虽然有这种愿望,但是还缺少真正去实现这种愿望的勇气。

从夏到秋,浦部自己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纯子。直到春天那会儿,浦部还一直认为自己只是对这个有点儿才能的个性化少女感兴趣而已,可现在的实际情况却是,他已经彻底地爱上了她,完全被这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了。这种感觉和六年前浦部在和夫人经过一场热烈的恋爱后走进婚姻殿堂时的感觉完全相同。

尽管如此,浦部仍然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出手。其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还在拘泥于社会常识,顾虑到自己比纯子年长十八岁,而且还有为人之师这一层关系。

要说起来,年龄的差距和师徒关系等等,这些和恋爱都没有任何关系。何况作为一个自由职业的画家,又不像普通的工薪族那样有上司成天在耳边唠叨。就算个人生活放荡一点也照样还是艺术家,因此可以说这种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得到社会上的谅解的。

虽说是这样,浦部还是觉得无法直截了当地对纯子挑明。一个有妻室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喜欢上了比自己小那么多,而且还是自己学生的小孩子,这种顾虑令他羞于启齿。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纯子在他面前表现得太不设防了。不知什么原因,纯子不仅对浦部,而且对所有男人,好像都没有任何恐惧、害怕的概念。如果是对男人了如指掌的成年妇女倒也罢了,可她还只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女学生,所以才会显得她过于大胆。尤其在浦部面前,可能是因为把他当作老师看待的原因吧,纯子在他面前会毫无顾忌地脱掉学生制服,喝醉酒以后,还会扎到他的怀里小睡一觉。而这种举动反过来看,也可以说是她信任浦部的一种表现,好像她觉得浦部对她绝对不会有野心。

两个人在外边闲逛的时候,有好几次浦部都想就这样直接把她带到饭店里去。而实际上,只要浦部想那么做的话,似乎也能够很简单地就达到目的。

但是浦部对事后两个人的关系能否继续维持却毫无信心。现在纯子陪伴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事情都找自己商量,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肉体关系,而一旦有了那层关系以后,他有种感觉,觉得纯子反而会变得跟他无话可说,渐渐离他远去。

纯子在自己面前不设防,对自己全盘信任,这种满足感也令浦部勉强压抑住了冲动。

但是这种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

看到纯子身边品质恶劣的男人们越来越多,他也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夏季过后,浦部便开始认真地考虑该如何将纯子变成自己的女人这个问题。

进入十月份以后,纯子开始着手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独立派沙龙美术展览会的参展作品。她这次要画的是一幅五十号的作品,题目叫作《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纯子第一次要挑战的大型作品。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想用绘画的形式表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了。”

听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完全不属于高中一年级学生的话来,浦部马上想到了一个计划。

“不过我现在只是心里干着急,还根本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方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结构和形式去表现才好。”

这天晚上,浦部邀请纯子去了“阿咂米”。

纯子像往常一样,酒喝得很急。一个小时过后,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开始亮起来。纯子最近有个习惯,一喝醉酒眼睛就发亮,胳膊肘支在吧台上,撑着的下巴颏向前突出去。

“我们再谈谈你刚才说的要画《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件事吧。我觉得要想彻底表现出那个主题,你现在还是有点儿勉强。”

“为什么?”

“那是关于男女之爱的主题。要想描写爱,你一个处女是做不到的。”

“处女?”

纯子很奇怪似的回头望着浦部。

“您是说只要我不是处女,就能画出好画?”

“倒不是说只要不是处女就能画好,而是说,是处女的话,恐怕就画不好。”

浦部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成道理。看似那么回事儿,可实际上只是强词夺理罢了。

纯子瞪视了前面的墙壁好一会儿,最后才凑到浦部面前小声说:“老师,您是想要我吗?”

“不是,才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被她一针见血地拆穿了真相,浦部狼狈不堪地连忙否认。

纯子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轻轻说了一句:“如果想要,那就夺走她好了。”

“怎么可能?”

“我是说真的。今天晚上就可以哦。”

按她说的,他们出了“阿咂米”之后,浦部就带纯子到薄野靠边上的一家情人旅馆去了。纯子跟着他,根本就不问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到了旅馆门口,看到“旅馆”招牌时停了一下脚步,但马上就听话地跟着他走进去了。

房间有八张榻榻米大小,中央放着一张小炕桌和坐垫,靠窗边铺着被褥。

如果可能的话,浦部本想和纯子在更好一点儿的房间里结合,可今天事出突然,他带的钱不够,也就只好将就着了。因为他怕说不定什么时候纯子又要改变主意了,而且实际上,他的目的在于夺得纯子,房间好坏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纯子坐在小炕桌前的坐垫上,她那苍白的侧脸看上去比在酒吧时清醒多了。

浦部害怕再拖下去会失去这大好时机,害怕自己会像在画室里两人独处时那样拣些与恋爱完全无关的话题说个没完。

“只要你能画出好画,我就心满意足了。”

浦部像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似的说完,凑过去一把揽过纯子。纯子任由他把自己横抱过去,头发垂落着,上身仰躺在浦部怀里。

她那毫无疑虑、听话柔顺的样子,在浦部看来简直是可爱极了。

与胸部相比,纯子的腰部尚未发育完全,显得有些僵硬。浦部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腿上,把自己的唇凑近纯子微微张开的双唇上。纯子一下子闭起了眼睛,像在表示抗拒似的轻轻摆着头,摆动了几次之后,才最后找准了位置,两个人终于吻到了一处。

“我喜欢你。”

此刻,浦部感觉到自己怀中抱着的完全就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她既不是自己的学生,也不是什么小姑娘,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孜孜以求的女人。

纯子的吻还很生硬。与妻子那种经验丰富的娴熟动作相比,她的吻是那么单纯,只不过就是把嘴唇送过来了而已。但是浦部却为此心满意足了。既然现在要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那么他所追求的就不是技巧与变化。只要在任何人都不曾触摸过的肉体上寻找出尚不可知的感觉,这种喜悦就足以令人满足了。

纯子丝毫不予抗拒,由于她太过柔顺,浦部反而有些不安,于是他悄悄睁开眼睛。

令他惊讶不已的是,纯子竟然睁着一双大眼睛。她瘪着双腮,任由嘴唇被他吸吮,同时却睁大眼睛看着他。

浦部似欲掩饰自己的狼狈相,搂过她的身体,撩起她的毛衣。纯子突然扭动了一下身体,但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她的乳房出乎意料地丰满,两肋的肌肤也非常柔滑。

“哎,我好冷。让我进被窝去好吗?”

浦部照她说的把她抱进被窝里。一边继续亲吻、爱抚着她的胸部,浦部进一步解开她内衣的肩带,脱掉了她那小小的内裤。他们赤裸的肌肤重叠一处,他感觉纯子全身都是那么光滑细腻。

“你准备好了吗?”

听到浦部再次确认,纯子仍是睁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从秋至冬,浦部与纯子之间的关系一直保持着稳定的状态。也就是说纯子依旧每星期到浦部的画室去两次,而且每次都注定要一起进城喝酒,同时也按这种频率到旅馆开房间。

纯子对进旅馆开房间从未刻意拒绝过,但是接吻的时候睁眼睛,性交过程中四下里瞧等怪毛病也一直改不掉。

对于纯子不太投入的态度,浦部多少感到气恼,可对方毕竟是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浦部拿她也没办法。

性行为的具体内容倒在其次,浦部只为了解了纯子的肉体便已经相当满足了。

在酒吧、咖啡馆以及街头巷尾那些对纯子投注以炽热视线的男人们当中,了解纯子肉体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浦部倒不是要故意炫耀给别人看,但是他心里的那股得意劲儿很自然地就表露出来了。

“浦部那家伙好像跟纯子睡过了。”

朋友们当中有人故意用这种粗俗不堪的语言议论他们。

“你这个家伙,真的做过了吧?”

“随你怎么想。”

面对宗提出的无礼问题,浦部回答得相当模棱两可。

“怎么样?那个妞是不是和她的画一样,那个方面也很早熟?”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别一个人霸着她,也让给我们点儿机会嘛。”

浦部苦笑不已。说实在话,他也弄不明白纯子到底是早熟还是不开窍。不过单凭直觉的话,浦部感觉纯子和他第一次去旅馆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处女了。

一般来讲,如果是第一次的话,女方都会叫痛,而且能够看到有少量出血。就此而言,纯子当时不仅没出血,而且也几乎没有叫痛。进入的那个瞬间,纯子也曾稍稍扭动了一下身体,微微皱了皱眉头。但那是任何女人在初次发生关系的男人面前都会有的小动作,并不是为了表现更强烈的感觉。她不仅不会退缩逃避,反而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纯子的态度中带有一丝冷淡,仿佛在说,你想要的话就给你好了,然后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做。

浦部反复思考过她的那种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纯子真的接受了浦部提出的那个牵强的理由,为了画好《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才没有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当作是忘我的性爱,而只是当作为了画画所需的性爱场面来观察了呢?而且当时,对方是自己的老师,这是不是也对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呢?因为对方是老师,而且目的是为了画画,这才使她提不起兴致吧?

可即便如此,如果身为处女的话,真的可以做到像她那样毫不抗拒并且以冷静的表情投入其中吗?动作结束之后,她还马上问了一句“已经好了?”那种话不可能出于受到侵害、被强暴后的女人之口,反倒像是怜悯、安慰男人的女人说的话。

她那种毫不介意的眼神令浦部不禁有些害怕。

可如果纯子的确不是处女的话,那她到底跟谁发生第一次关系的呢?浦部对此可就无从判断了。

纯子出现在浦部面前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的春天。自那以后的一年半时间里,浦部一直都在近距离接触纯子,但却从未感觉到纯子身边有男人存在的征兆。可是话又说回来,在和自己相遇以前,纯子也不大可能有过男人。照此推断,纯子已经不是处女的想法恐怕还是自己的错觉。或许她是因为太过震惊、太过害怕,不知所措才睁开眼睛的吧。或许应该认为她是因为太紧张才顾不上体会快感的吧。

可是他的这种推断似乎也有些问题。纯子的冷淡经过多次性交至今仍未改变。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浦部却又为她那尚未开发、冷冷的少女肉体所吸引,为其着迷。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来到了。

二月份,在读卖新闻社主办的独立派沙龙美术展览会上,纯子展出了她那幅《罗密欧与朱丽叶》,浦部也参展了一幅三十号的《舞女》。

他们师生俩一起展出大作,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报纸上不仅再次对他们进行了报道,而且还刊登了他们二人面对画布作画时的照片。

不知道是否受益于和浦部之间的爱的体验,《罗密欧与朱丽叶》被挂到上野美术馆去了,这是纯子的画作第一次受到了首都人们的瞩目。

浦部陪着纯子一同上京,一方面向首都的画家介绍纯子,另一方面又想办法让纯子加入了女画家协会。至此,纯子的目标再也不是地方的学生美术展以及北海道美术展了,她的兴趣完全集中到了在首都举办的第一流的美术展。这样一来,浦部与纯子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了在札幌那些画家同道当中人人皆知的公开的秘密了。

可是,纯子受欢迎的程度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公开而有所减弱。纯子依然像精灵般出现在酒吧、咖啡馆里,听着那曲《黑色的星期天》抽着烟。和浦部之间似乎有关系,但又不被一个男人所束缚,她的这种态度让很多人感觉到她还没有被任何人所独占。

随后在四月里,由于高中统合,纯子从道立札幌女子高中转到了她家旁边的札幌南高中,开始了男女共校的学习生活。

和她一起转过去的还有她的好朋友宫川和鹫坂等。


这一年七月份刚进入暑假的第一个星期一,浦部首次带纯子出去写生旅行,他们去的是积丹半岛。

积丹半岛是位于小樽南部突出于日本海上的半岛,海岸线弯弯曲曲,富于变化,到处都是贫瘠落后的小渔村。半岛最突出的部分受山所阻,绕道一周的道路便在离海岸线稍远些的地方越过山脉与另一侧相连。

现在从札幌出发开车去那里的话只需要三个小时,可在当时那里可是个相当偏僻的所在。道路狭窄,而且没有铺柏油路面,要到达那里就必须从札幌先坐火车到余市,再从那里换乘农村的公交车才行。

浦部背着画板,拿上一个装有少量吃食的旅行背包,纯子则背着画板,提着一个装有替换衣物的书包从札幌出发了。他们最初计划在那里滞留四天,住三个晚上。

他们俩住进了距离半岛最尖端十公里处的入舸村的一家旧旅馆,打算在那周围写生。

虽说已经放暑假了,但几乎没什么人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住在旅馆里的客人除了卖药的就是卖布料的小商贩,整个村子都显得非常冷清。

浦部在旅馆登记簿上,把两个人的关系登记为“父女”,要了一个房间,晚上则把被褥靠在一起,相拥而眠。第二天,两个人租了一艘小船,由一位休闲的渔民带着他们一直到海湾外边,欣赏了一番半岛最尖端的悬崖峭壁。

下午回到海滩上的时候,那些在海岸上晒网、整理船只的年轻人们一看见他们便同时起立,冲他们吹起了口哨。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身穿白色衬衫、红色牛仔裤、飘散着一头金发的纯子显得那么独特、扎眼。

“真不错,真不错,过来一下吧,送给你鱼。”

听到他们的喊叫声,纯子停下了脚步。

“喂,我们过去看看吧。”

“算了吧,瞧他们都是什么人呀。”

“可我想过去看鱼。”

纯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脱掉了凉鞋,赤着脚跑向他们。

浦部在海滨的晒网棚前抽着烟等她。在夕阳映照下的海岸上,纯子的身影被挡在那群男人们当中,过了一会儿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笑声。随着热烈的掌声响起,人群散开了,纯子跑了回来,右手还拎着一条足有五十厘米长的鱼。

“这是一条真鲽鱼耶,他们送我的。”

纯子把鱼举起来给浦部看。

“我们拿回旅馆去,让他们帮我们烤了吃吧。”

浦部冷冰冰地说:“那只会让旅馆的服务员觉得麻烦。”

纯子没理他,依旧拎着鱼在沙滩上往前走。那些男人冲着他们俩的背影又吹起了口哨。

浦部实在无法理解纯子的态度,她竟然一听到那些男人招呼就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那些渔民不过是看到海滩上有一对陌生的男女,逗弄他们玩儿罢了。当然他也知道因为纯子是个美少女,这些人才显得格外兴奋,闹得凶了一些。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看他们一会儿哄然大笑,一会儿鼓掌欢呼的劲头儿,肯定是纯子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了吧。

这个女人简直莫名其妙,难得带她来这里一趟,她竟和这里那些低贱的渔夫们交上了朋友。对于纯子轻率的举动,浦部有些感到气恼。

回到旅馆已经五点了。纯子马上去请服务员帮忙烤那条鱼。这样在晚饭桌上,纯子的面前便多了一盘烤鲽鱼。看到一个大盘子都快要盛不下的烤鲽鱼,纯子特别高兴,不过浦部却一口都没吃。纯子吃了不到一半儿就说吃饱了,结果还剩下了许多。

太阳下山后,在这样一个小渔村里完全无事可做。

“看电影去吧。”

晚上,浦部对寂寞无奈地看着窗外的纯子说。

“太好了,带我去吧。”

纯子离开窗前,扑到浦部怀里。

“那就赶快准备准备吧。”

纯子高高兴兴地坐到梳妆台前。看到纯子情绪转变得如此快,浦部也不由得忘了傍晚在海滩上发生的不愉快。

电影院在穿过渔村一直通到山脚下的十字路口边儿上。他们从旅馆借了木屐穿上,踏着沙石路走了过去。

电影院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正面的房檐下有一个半圆形的装饰框,里边从右向左写着“大胜馆”三个大字。估计刚建成的时候一定是这个小渔村里最醒目的建筑物,不过现在已经相当老旧,墙上涂的红红绿绿的油漆已经在海风的侵蚀下褪了色,变得斑斑驳驳的。

这天上映的电影有两个,一个是历史题材,一个是喜剧,都是札幌一年多前上映过的。

“也就是这种片子了,看吗?”

电影院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外观以及往里走的那些男人们无聊至极的视线,都使浦部最初的兴致大减,可是纯子却回答说:“反正比在旅馆里发呆的好,还是看看吧。”

浦部不太情愿地买了两张二十日元的入场券,这个价钱也就相当于城里电影院票价的一半儿。

他们俩进去的时候,里边已经开始放映新闻片头了。为了适应场内昏暗的光线,他们先在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来发现前边有空位,就走过去在第三排坐了下来。

那是一张长椅,够坐五个人的。可是坐下来后浦部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也不知道是坐在周围的那些男人带进来的海腥味儿还是电影院本身的气味儿。

上映的新闻片头虽然也是两个多月以前的内容,但是很少看电影的浦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一边享受着抚摸纯子大腿的触感一边看着画面。当时事新闻和体育新闻播完之后,场内暂时亮起了灯。

一楼大概有近三百个观众席,虽然越往前边去越窄些,基本上呈长方形结构,二楼在一楼的后部伸出来大概三分之一,也将近有一百个席位。今晚的入场率有八成左右。

“这地方挺有意思的。”

“什么有意思?”

“那儿写着禁烟,可大家还是照抽不误。”

纯子很好奇地四下里看着。就在这时,从二楼右手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喊。

“喂,漂亮妞,鱼好吃吗?”

随着话音又响起了口哨声。

“是下午见到的那些人。”

纯子凑到浦部耳边小声说。

“他们是在叫我呢。”

浦部想阻止纯子回头看,可是纯子却不予理会地站了起来,转身朝二楼望去。

“好耶!”

那些人一起鼓起掌来。

“别忘了,明天还送给你鱼。”

“还让你坐船。”

随着喊声、口哨声,又响起了一阵掌声。纯子挥舞着双手跟他们打着招呼。金色的头发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在肩头摆动着。

“别闹了。”

浦部忍无可忍地揪了揪纯子衬衫的下摆。

“坐下!”

浦部压低声音呵斥道。

纯子又挥动了几下手臂,最后竟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朝那些男人抛去了一个飞吻。

“我太爱你了,小妞。”

又是一阵掌声响起。纯子回应着他们,自己也拍了几下手,这才坐了下来。

浦部真恨不得能从这里逃走。场内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他和纯子这边。随着一阵骚动,“我爱你!”“我喜欢你!”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又是一阵全场大笑声。浦部一个劲儿地缩着身子,盼望着电影赶快开演,好让场内的灯光赶快关掉。

“真是快乐的一群人。”

纯子笑着,又回过头去。

场内灯光转暗,电影终于开演了,这场喧闹才终于结束。

浦部简直快气死了。他眼睛盯着屏幕,心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那些男人看到电影中代表正义的主人公遇到危险就使劲儿吹口哨,看到有援军到就欢声四起、掌声雷动。完全被画面所左右的男人们简直太单纯、太幼稚了。在他们身上找不到半点儿智慧的影子,当然更不用说他们对艺术一窍不通了。当然,无论这些男人再怎么低俗都跟他浦部毫无关系。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气恼的。他生气是因为纯子行为轻佻,竟然冲这些俗不可耐的男人抛飞吻。

一直到电影结束,浦部一句话都没说。刚开始抚摸着纯子大腿的手也拿开了,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边。他是想以这种方式向纯子显示自己的愤怒,可纯子却只顾紧盯着男人与男人争斗的画面看得入迷,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浦部在生气。

电影结束时已经九点多了。场内亮起了灯,二楼那些男人又在吹口哨,纯子这次只是对他们轻轻挥了挥手便走了出去。

从低矮的住家当中伸出去的小路远方传来了海的气息,不过并看不见大海。他们在夹带着潮汐味道的夜风中向旅馆走去。观众一下子涌出来的电影院门前人潮涌动,不过只离开三百米远,行人就已经非常稀少了,再拐进旁边的小路,则基本上看不到有什么行人了。挂着大招牌的店家都关了门,整个海边村落都沉人一片黑暗之中。

回来的一路上,浦部仍然一言不发。纯子跟在浦部身后脚步沉重地走着,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回头看到纯子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己走,不禁觉得她有点儿可怜。她不过就是回应了那些渔夫的欢呼声而已,没必要真的生她的气吧。纯子不过就是闹着玩儿罢了。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儿跟她生气,自己也太没大人样儿了。浦部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可是只有两个人走在这寂静的夜路上,反而觉得不太好开口了。

旅馆的正门已经拉上了帘子,不过还没有上锁。他们并排脱好木屐,沿着正对面的楼梯上了楼。走廊两侧房间里的客人似乎还都没睡,从纸拉门的缝隙间透出丝丝灯光,各房间里也不时传出说话声。

房间里服务员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被褥。在十张榻榻米的房间里,两套被褥头朝里并排铺着,中间大概拉开了五十厘米的距离。浦部脱了衣服,坐在炕桌前点燃了香烟。纯子则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头发。

浦部已经决定原谅纯子了。在电影院里生的气,随着这一路走来也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而且一会儿还要和纯子肌肤相亲,再这么生着气也不是事儿。无论再怎么说,纯子毕竟听话地跟着他到这么偏僻的乡下来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女孩子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人而已。

他想招呼一声正在梳妆台前摆弄头发的纯子,靠近过去跟她说声“我没生气”,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老师,您想不想喝茶?”

最后还是纯子先开了口。

“是啊,想喝口热的。”

“那我到下边去要点开水来。”

终于被解放了似的,纯子高高兴兴地站起身,走出门去。听着纯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浦部以为肯定是纯子对自己在电影院里的行为感到后悔,现在又想来哄他开心了,不禁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浦部这样想着,刚躺到被褥上,就听到伴随着一声尖叫传来有人滚落楼梯的声音。

“怎么了?”

随着话音,人们都跑到了楼道里。浦部也把和服睡衣的前摆拉紧,拉开了纸拉门。楼道里的那些人已经一起朝楼梯口跑去了。

“有人摔倒了。”

“是个女孩子。”

客人们顺着楼梯跑了下去。躺在下面楼梯口那儿的人正是纯子。在楼下老旧的油黑铮亮的地板上,身穿白色衬衫、红色裙子的纯子就像被钉在那里的蝴蝶标本一样伸展着四肢,一动不动。

浦部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梯,把纯子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造成了脑震荡的关系,只见纯子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楼上、楼下所有听到动静的人都跑了出来,很快把浦部围在了中间。

“没事儿吗?要不要请医生来?”

“拜托您了。”

浦部朝旅馆的主人点头施礼,请他帮忙叫医生,自己则用双手抱起纯子。

“赶快让她到房间里休息吧。我马上就去帮你拿凉毛巾。”

“麻烦您了。”

请跟在他身后的人帮忙拉开门,把纯子放到被褥上。这时浦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到一场大麻烦里了。

浦部此次临出门前只告诉妻子自己要到积丹去写生,并没有说要带纯子一起来。也不知道纯子是怎么跟家里人说的,她母亲倒还罢了,可如果这件事被她那位以严厉著称的教育家父亲知道了,那问题可就严重了。自己在旅馆的登记簿上是把自己与纯子的关系登记成“父女”俩的,如果出了事,那么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就寝这件事也就瞒不住了。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纯子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呢?看她还在呼吸,体温也很正常,肯定还活着,可是她现在闭着眼睛,四肢无力,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浦部也弄不清楚她是只碰到了头,还是造成了颅内出血。

“给她敷一敷吧。”

旅馆的主人端着一脸盆水、拿着毛巾走进房来。

浦部连句道谢的话都忘了说,赶紧拧干了毛巾。

“打扰大家了,这里已经没事儿了,大家都回去吧。”

旅馆主人请那些站在门外的客人们都回房休息去了。浦部看着纯子,把拧好的凉毛巾敷到纯子头上,想是要摆脱心里的不安似的闭起了眼睛。

浦部忽然感到很后悔。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来这里?干吗要让纯子一个人到楼下去要什么开水?为什么偏偏要来到这种地方?虽然他也搞不清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做了件无可挽回的蠢事。

人们终于渐渐散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浦部和纯子两个人。浦部重新把毛巾沾上水,拧好。

“老师!”

浦部忽然间仿佛听到了纯子的声音。

“老师!”

纯子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浦部。

“拉上门。”

纯子口齿清晰地说道。浦部按照她的命令,过去把纸拉门拉上。纯子看到门关上之后,才接着说:“我没事儿。”

“现在已经去叫医生了。”

“用不着叫医生,回绝掉好了。”

对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的浦部正眼都不瞧一眼,纯子自己拿掉额头上的毛巾,坐起身来。

“我这是在演戏啦。”

“演戏?”

“对,没错。今天晚上老师对我太冷淡了,所以我才要报复的。”

当着目瞪口呆的浦部的面,纯子站起身来,从旁边的书包里拿出带蓝色竖条纹的睡衣开始换起来。


浦部感觉到纯子的内心深处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一面,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并不是到了积丹之后才显现出来的。回想一下两个人相处的过程,就连第一次纯子造访浦部家,其后又偷偷从后门潜进画室,以至于在性行为过程中睁着眼睛等,这一切都是浦部所无法理解的。但是与那些情况相比,这一次她的做法实在太过分了。就算想吓唬他或者想向他表示反抗,至少也应该分清楚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

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实际上纯子的这种令他无从理解的怪异之处,也正是吸引他的地方。虽然浦部也知道那是出于少女特有的敏感以及恃娇成性使然,他也无法真心怪罪她。还没等怪罪呢,先就觉着她可爱了。早已为纯子这种旁若无人的做法整治得没了脾气,浦部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她这种放荡不羁的做法耍得滴溜转。

浦部开始认真考虑和纯子正式结合这件事,就是在结束这次短时间旅行,从积丹回到札幌之后。以前浦部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被纯子所吸引,并没有真正爱上她。他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总是在意纯子、关注纯子,单只是因为纯子尚且年幼,需要依靠自己,而并没有把这当成对等的爱情。但是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无法把纯子的一切置之不理了。

正如去年秋天,为了使纯子避免受到周围那些自己的恶友们的纠缠才和她发生肉体关系一样,现在唯有用结婚这种形式才能够真正抓住纯子的心。浦部只想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纯子好,却忘了他想要这样做的真正原因,其实正是他本身更深地陷入了对纯子的执着追求之中了。

既然要与纯子正式结婚,那么和他妻子离婚便成为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妻子知子对于自己和纯子之间的关系虽然尚未确定但也多少有所觉察,只要纯子一到家里来,她就会有必要没必要的到画室里来,没话找话说。纯子有时会开朗地应对,有时也会沉默不语。遇到这种情况,知子就会说纯子是个傲慢任性、令人厌恶的小孩子,浦部对此只好不予理睬。浦部的家庭就这样逐渐地被纯子这个小妖精一点点蚕食、破坏掉了。

浦部想,如果自己跟知子提出离婚的话,知子肯定会被气疯了。不过另一方面他又心存侥幸地猜测,知子是个很要强的女人,说不定会很容易地就答应了呢。当然他也有些担心孩子,但既然已经和纯子结合了,事到如今做出这种程度的牺牲也在所难免。总之,和妻子分手的时候,只要浦部能够暂时忍受住知子的愤怒和谩骂,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离婚这件事就能够获得成功。真正的难题恐怕还在纯子这方面。

九月末,纯子成功地完成了准备在秋季北海道美术展上展出的作品《裸女》。这幅画的模特虽然是纯子自己,不过她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很生动地描绘出了裸女的风韵感。

最后完成这幅作品的那个晚上,浦部约纯子在“阿咂米”见了面。他们在那里喝了点威士忌,和画家同行们谈笑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那里。

从夜空的高穹便可感觉出夏季已过,秋天已经来临。浦部提出要和纯子去饭店开房间,纯子和往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酒后延续式的约会模式。

“我一直都想问你这个问题……”

当事情过后,浦部把眼镜放到枕边,趴在那里问纯子。

“你有没有跟我结婚的打算?”

“结婚?”

纯子裸露的肩膀露在毛毯外边,很不解似的盯着浦部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吗?老师您不是又有妻子又有孩子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和我妻子离婚。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不太好,首先也很不自然嘛。”

“我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像现在这样就行了。”

说着,纯子全身赤裸地从毛毯里爬出来,当着浦部的面开始穿起衣服来。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浦部听到了纯子和H报社那位姓村木的记者关系异常密切的传闻。

浦部在酒吧曾经见过那个姓村木的记者好几次,认识他。年龄在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相貌很有立体感,高鼻梁,眍眍眼。浦部还记得,当时有人介绍说他是学艺部的记者,还跟他说过几句话。但是浦部觉得那个人有点儿装腔作势的样子,不太对脾气。

“听说你在和村木交往,是真的吗?”

十月末,时隔半个月再次和纯子肌肤相亲之后,浦部问道。

“那可是个著名的花花公子,口碑相当差。”

“不过,样子挺酷的哦。”

“那个家伙或许相貌比较英俊,但是脑袋空空,就会装腔作势。”

“那倒也是。”

纯子动作迅速地穿好内衣,然后把红色的毛衣从头套上。

“既然明知道他是这种人,你还要和他交往?”

“无所谓呀,反正也不是真的要怎么着……”

“你说不是,那是什么?”

“因为村木先生是我姐姐的那个呀。”

“哪个?”

“男朋友啦。”

浦部把嘴上叼着的香烟拿到手上,回过头来看着纯子。

“因为他是你姐姐的男朋友,所以你要和他交往?”

“当然啦。谁让我姐姐在我面前臭显摆来着。”

“你那么做,要是被你姐知道了怎么办?”

“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她已经知道了?”

“也许吧。”

“那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那种事儿跟老师您又没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浦部再次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原本以为对纯子已经了如指掌了,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看透。

不过令浦部感到意外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当他们离开饭店,走在异常明亮的秋月辉映下的夜路上,纯子又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老师,明天晚上六点要不要到‘米莱特’来?”

“‘米莱特’?那儿有什么特别的事?”

“在那儿,我要见一个人。”

“是村木吗?”

“不是,不是他那种怪里怪气的人,是个可爱得多的少年。”

“少年?”

“是我们年级的同学,姓田边。明天是他的生日,所以我要请客,给他过生日。”

“那我到‘米莱特’去干什么?”

“我和他到别的地方吃完饭以后还会回到‘米莱特’,我希望您能在那儿等着我。”

浦部虽然不知道纯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事情总是这样,明知道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很愚蠢,可到最后总还是会发现自己已经照着她的话做了。

第二天,浦部半信半疑地到了“米莱特”。看到有两个画家朋友也在,于是就和他们坐在一起,要了杯咖啡。几分钟后纯子就出现在那里。她一进门就直奔最里边那个只有一个男孩坐着的包厢去了。她和那个男孩聊了有二三十分钟,然后跟浦部低声耳语了一句“我们出去散散步,很快就回来”,就和那个男孩一起走出门去。

浦部对于他们两个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放心的。无论纯子做什么事,只要她明确告诉自己,那就没必要担心。正因为她爱自己才会满不在乎地跟自己说这些事,甚至故意让自己看到她和其他男朋友在一起时的场面。如果她不相信自己就不会据实以告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她正在和其他男人调情,而实际上那正是她对自己的爱的佐证。

可是想到这里,浦部又被另一种想法迷惑住了。

如果纯子把她和自己的事情也告知了别的男人会怎么样?

换个角度去想的话,这种情况当然也完全可以成立。

如果她把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甚至告诉了那个装腔作势的村木以及刚才的那个少年的话……

浦部突然怀疑起自己会不会只是纯子操纵下的棋局中的一个小卒子。

疑虑一经产生便像长了翅膀似的膨胀起来。而且用这种怀疑的眼光去看的话,就连以前觉得很正常的现象也会变得疑云重重。

浦部从此开始更平静、更审慎地监视起纯子来。

这一年秋天,在第三届独立派沙龙美术展览会上,纯子展出的作品是《花》,浦部展出的作品是《纯子的脸》。H报以《天才少女和鼓励她的老师》为题对他们进行了报道,刊载了纯子面对画布作画、浦部站在她身后指导时的照片,同时还刊登了浦部对纯子的评价。

“她很有天赋,不过今后的发展还在于她个人的努力。”

采访他们的记者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些了解,但是却几乎没人注意到,浦部对纯子的评价中,已经失去了过去那种无原则的赞美之词。

雪季再次来临,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这一年的一月中旬,浦部带纯子到阿寒湖去旅行了一趟。最初提出这个计划的当然是浦部,不过没想到纯子竟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

这一次旅行的目的和上一次去积丹的时候一样,也是为了去写生,不过这一次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到北海道东部去推销他们的作品。但是实际上,浦部的真正意图还在于利用寒假里的这一个星期和纯子单独生活在一起,而不必照顾任何人的情绪。

因为这一次要去的地方相当远,而且时间也比较长,所以无论对自己妻子还是纯子的家人都无法隐而不报。

当妻子知子听他说起要去旅行这件事以后,马上问道:“阿纯也跟你一块儿去吧?”

“是啊,还有其他朋友也一起去。”

“还有谁呀?”

“说了名字,你也都不认识。”

“没必要藏着掖着吧?就不能老实说是你和阿纯两个人去吗?”

“不是两个人,你让我怎么说是两个人?”

“大家可都在笑话你噢。”

“笑话我什么?”

“笑话你色迷心窍喽。他们都在说,你都老大不小了,还勾引人家中学生,还说什么是为了艺术,真是好笑得很。”

“别胡说八道。”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你是什么意思?”

“加把劲儿,努力给大家多提供点儿笑料好了。”

知子的语气冷漠而平淡,没有一点儿感情色彩。但越是这样越显示出她内心的愤怒。不过谴责他和纯子单独出行的话语倒还罢了,她所说的“反正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浦部不明白“没关系”这句话具体指的是什么,因为他一直主观地认为,斩断夫妻缘分的话应该是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才对。

虽然他也曾期盼妻子那方面能够对自己不再抱有幻想,可是没想到现在这种期盼一经变为现实,这句话被妻子抢先说出来后,自己会感到如此气恼。

冷静下来以后,他不禁反思自己的这种心态,是不是自己既想摆脱妻子,同时对妻子又有所留恋呢?

这种心情影响他不过数日,在临出发的那天晚上,他和纯子先在“米莱特”会合,然后一起登上了八点四十分发出的“球藻”号快车。

当时北海道还没有卧铺车,他们俩在夜行车里面对面靠窗而坐。

“你怎么跟你母亲说的?”

“我告诉她要跟老师一起去写生。”

“你母亲没说什么吗?”

“她就说让我路上多加小心。”

“只有这么一句?”

“只有这一句,不行?”

“跟你父亲说了吗?”

“没说。”

“没关系吗?”

“他肯定会生气的。”

“那怎么办?”

“我妈会想办法帮我。”

纯子望着漆黑的窗外。

“想喝点儿威士忌什么的吗?”

“不了,不想喝。”

“把脚放到这边来。”

纯子听话地把白白的赤脚搭到浦部的座位上。

“几点到达钏路?”

“明天早上六点半就到了。然后还要坐马拉雪橇才能到阿寒,还是趁现在睡会儿觉吧。”

“数九隆冬的阿寒,真是太棒了。”

纯子把头靠向车窗,脚就那么一直放在浦部腿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俩在阿寒入住的是离阿寒湖两公里左右的雄阿寒饭店。虽然现在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这家饭店离雄阿寒岳的登山口很近,后边还有阿寒川清澈的河水流过。从大路上下来直到饭店门口的那条路有点儿下坡,两侧被白桦树、山毛榉以及枫树等树木环绕着,不过这个季节还呈绿色的就只有鱼鳞松和冷杉等针叶树种了。

沿着那条只够一个人通行的雪中小路顺势而下就能够看见饭店正面那古朴的大房檐儿了。

虽说这里名为饭店,实际上也就算得上是个温泉旅馆,完全没有一点儿热闹劲儿。大冬天的,几乎就没什么人来阿寒,在这里住宿的客人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两名来温泉治病的老人。

浦部经由住在钏路的画家K介绍,来过这里一次。这一次因为还需要他帮忙卖画,所以事先给K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忙预约了这家饭店。

“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就再也不会有人追来了。”

纯子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积雪以及还掺杂着一些爬地松的绿色的雄阿寒岳的山坡说道。

“有人追?谁呀?”

“我是说如果离家出走的话。”

“不过要是知道你到阿寒来了的话,肯定还是会来找你的。”

“可如果雪再深点儿的话,就算有马拉雪橇也没那么容易到这儿吧?”

“原来你是想逃啊?”

“到底要不要逃呢?”

“纯子要逃的话,我也跟着你一起逃。”

“不行,我要自己一个人来。”

“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待着,很快就会因为孤独又想回去了。”

“那就让自己想回去也回不去不就行了。”

“那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反正也没人知道。要是那样该多么痛快呀。”

日落黄昏,周围一片寂静无声。他们俩像是要逃离这片静寂一样到温泉泡澡去了。这里的温泉浴池就在可以俯瞰清清河水的悬崖边上,现在河面两侧被雪覆盖住了,变成了河面不足两米宽的小溪。

“老师,您那边还有别人吗?”

越过隔开男女浴池的岩壁传来纯子的声音。

“只有我一个人。”

“那我也到那边去算了。”

紧接着听到她从水里出来的声音,赤脚走在地砖上发出的啪唧啪唧的声音,然后纯子就出现在男女浴池交界的窄窄的过道上。

“还是这边亮堂。”

说着,纯子拎着毛巾站到能够看见河流的玻璃窗前。

浦部泡在池子里看着纯子的背影。在午后明亮的浴池里,她那白色的躯体就像贴到了玻璃窗上似的。

“老师,您想看我的身体吗?”

纯子突然离开玻璃窗,直接朝浴池走来。

“这边的岩石真漂亮。”

快走到浴池边上的时候,纯子忽然蹲下身子,拿起放在旁边的小木桶,爬到了那堆不断涌出泉水的岩石上,摆好了一个骄傲的姿态。

“怎么样?”

浦部回过头来一看,纯子就在她的面前。在突兀嶙峋的黑色岩石的背景映衬下,纯子那白色的躯体令人感到炫目。

“这就是安格尔[安格尔(1780—1867),法国著名画家,代表作有《泉》《大宫女》《瓦平松的浴女》《土耳其浴室》等]那幅《泉》的姿势。”

纯子微微一笑,用双手把木桶举至左肩,慢慢倒转。水很快从她的肩膀顺着前胸流了下来。水滴好像和她那油滑的年轻肌肤完全不相容,一滴一滴又从她的胸部滑过腹部,坠落到脚下的岩石上。

停止动作的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唯一动着的是她肩膀上残留的水滴以及她那含笑的双眼。

“怎么样?漂亮吗?”

浦部看着眼前的裸体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那完全不像少女的丰满的前胸、腰肢,白色的隆起,还有中央翘立着粉红色乳头,纤细的胴体与四肢,还有那略带微笑的面容,似乎都在玩味着浦部的狼狈与无措。

“怎么了?”

“嗯……”

浦部仿佛要掩饰自己的亢奋般在浴池里站起身来。

“等等,别动。”

纯子说着从岩石上跳下来,扑进了浴池。

“喂,使劲儿抱住我。”

她从正面扑过来,撞得浦部脚下打了个趔趄。

“你怎么了?”

“为了别让我死去,盘腿坐好,把我紧紧抱进怀里去。”

浦部顺势坐到了浴池里,纯子就像巢穴中的小鸟一样直落他怀中。


为时一个星期的阿寒之旅,成为浦部终身难以忘怀的珍贵回忆。

而后来因为纯子绝命阿寒而使这一回忆更加鲜明、生动。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浦部当时可是根本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情。

那个时候,浦部只顾享受着这次旅行所带来的快乐,心满意足。在这里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来骚扰他们。纯子也像三年前初次造访浦部家时那样,温情而柔顺。

不可思议的是,因为纯子变得格外柔顺,反而使浦部开始觉得和纯子结婚的事儿不必操之过急了。看到纯子在阿寒这一大自然的怀抱中随性而为、心情舒畅的举止言行,他甚至感觉到结婚这一枷锁似乎不太适合于纯子。

但这不过是处于喜悦之中暂时的宽容,不过是人在旅途而产生的感伤罢了。

返回札幌以后,纯子又回到了原来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当中去了。深更半夜还在街上到处喝酒、乱逛,醉得不省人事后便在伙伴家里过夜。就如同习惯于在城市这处人类的原始森林中活动的猛兽,在大自然中暂时恢复了温柔的性情,而当它再次返回到原始森林中时,它那傲慢的血液便会重新沸腾起来一样。

浦部也重新回到了被纯子牵着鼻子转的日常生活中。

好像昨天晚上她又到什么地方去喝酒了,好像又跟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每当浦部听到此类传闻后便会赶过去追逐纯子的踪迹,一旦发现她以后,便坐到她身边,监视着那些凑近她的男人们。可是纯子一看到浦部出现,反而会故意给他出难题似的,在别的男人面前撒娇,往人家身上贴靠。这种时候,浦部便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继续喝他的酒。

男人们时而窥探一下浦部的面部表情,继续和纯子胡闹。纯子则交互看着他们双方的表情,闹得更凶。在表面上的游戏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相互试探。

从阿寒回来后还不到一个月,浦部的心中便重新萌生了想用婚姻的枷锁绑缚住纯子的欲望。


纯子在校园里做雪雕的时候受寒感冒了,在家休息期间吃高效安眠药企图自杀这件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二月中旬。浦部第二天接到纯子母亲打来的电话得知这件事以后,虽然下午三点开始有一个聚会,但他还是放下电话就直接跑到纯子住的那家协会医院去了。

纯子住的内科病房在一楼,是个单间。当浦部闯进病房去一看,纯子的姐姐兰子正坐在纯子床边的圆凳子上。

“她怎么了?”

浦部交互看着他们两姐妹喊道。

纯子似乎在发烧,脸色潮红,头埋在白色的枕头里,紧闭着眼睛。兰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用目光示意浦部到外边的走廊里去。

“她吃的药量并不算太大,好像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据说她的肠胃因此发生了溃疡。”

“原因呢?”

问完这话,浦部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赶紧看了看四周。

“不知道。”

“可无缘无故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做?”

“她老早就说想死了。”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

“老师,您觉得呢?”

兰子反过来问起他来。

“问我?”

兰子双手交叉于胸前,靠在门边的墙上。浦部眼睛望着兰子,脑子里却浮现出自己与纯子在饭店里发生过关系后那短暂的交谈场面。

是因为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在纯子身上投下了阴影吗?是因为知子的存在令纯子无法承受,才痛苦得想寻求自杀吗?当他和纯子谈到自己要和妻子离婚的时候,纯子只是微微一笑说保持现状就好。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是那么平静、自然,难道那是纯子故意装出来、演戏给他看的吗?

就像在海边旅馆里故意从楼梯上滚落下去一样,她真是个用复杂的形式表现爱情的女人。依此类推的话,说不定她此次自杀的举动也是另一种爱的表现呢。无论如何,事情的真相不问纯子本人是无法了解的。不过,抛开要负很大责任这一层不说,对于浦部而言,纯子是因为无法承受与自己的爱情重负才企图自杀的,这种想法还是令他感到很愉快。

“暂时还是先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休息吧。”

浦部点头表示同意兰子的意见,他看着病床上的纯子,突然感觉她是那么可亲可爱。


从那以后,浦部开始每天都往医院跑。每天他快到中午的时候起床后,马上就动身去医院。按照纯子的愿望喂她吃吃东西,或者用毛巾帮她擦擦脸什么的。有的时候还帮她换睡衣,甚至连大小便这类的事情他都包了。一个对事物具有判断能力的中年人在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如此唯唯诺诺,这种样子就算他本人不在乎,但在他人眼里却显得相当不正常。

“听说浦部那个家伙整天陪着纯子,像个下人似的伺候她呢。”

聚在“阿咂米”“炉畔”等处的那些品质恶劣的朋友们半是羡慕、半是嘲笑地议论着他。纯子的家人们虽然对浦部对纯子的精心看护也深表感谢,但同时也因此而感觉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这一点,姐姐兰子以及哥哥喻他们以前就已经有所觉察,也还没什么,倒是一直不知情的父亲、母亲,现在也不得不认可这件事情了。

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想,浦部对纯子忠心耿耿,而纯子对于浦部的忠心耿耿也表现出坦然接受的态度。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纯子的家人反而把照顾纯子的事情完全交给浦部,并且对此情况也似乎习以为常了。

知子从别的画家朋友那里得知纯子企图自杀、浦部为此整天都在医院里陪着她这件事,自然是气得冒火、到处撒气,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浦部来说都根本不往心里去了。

虽然他整天都泡在医院里基本上没有作画,但是能够作为纯子身边最亲近的男人而得到纯子家人的认可,这反而更令浦部心满意足。接下来只待纯子恢复健康并且愿意考虑的话,他们结婚这件事也就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浦部希望能找个机会问清楚纯子企图自杀的动机。如果是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成了她心理上的沉重负担而造成她突发性的自杀行为,那么他认为他们就应该不再犹豫,干脆下决心结婚才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纯子的身体渐渐康复了,可是纯子却根本不想跟他说起她要自杀的原因。即便浦部装作无意间提起似的对此试探她,她也总是微微一笑,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渐渐的,浦部不仅白天整天在医院陪纯子,就连晚上也一直留在病房里到很晚才离开。纯子倒也不像是特别希望他一直陪在身边,不过他要是不在的话似乎又确实不太方便,每次一说要走,她的表情总会显得有些失落似的。

在纯子住院后第十天的傍晚,浦部被纯子的主治医生千田医师叫了去。当时正好刚送来晚餐,纯子正准备吃的时候,护士过来请他到护士站去一趟。浦部跟着那个护士过去一看,千田医师已经等在那里了。

“时任纯子君吃了过多的安眠药,现在肝脏和肾脏虽然还留有一定的后遗症,但是体力方面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大概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已经不再需要陪床了。因此希望您也差不多就回去吧。”

这位医师看上去年龄跟浦部差不多,高高的个子,端正的相貌,身穿白大褂相当有形。浦部虽然感到了来自于他的压力,但还是有些不高兴。

“既然她已经好起来了,那我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身体渐渐恢复之后,我们必须慢慢引导患者凡事都要自己去做才行。就这一层意义上讲,您在这里反而会妨碍到纯子的康复。另外,我不知道您和纯子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是直到深夜还有男士在她病房里的话,这本身就有违风纪。”

“可我是纯子的男朋友啊。男朋友陪在她身边,就算晚回去一会儿又有什么不对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总之,这是医院的规定,来探病的人请在晚六点之前离开。”

医师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带着护士出去了。浦部心情非常不愉快。他认为就算是主治医生,介入他们之间的个人问题也未免管得太宽了。

“真是个不懂礼貌的医生。”

回到病房后,浦部把千田医师的话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地跟纯子描述了一遍。

“是吗?他是这么说的呀?”

“会不会是那个医生看上你了?”

“要是那样的话可就好玩儿了。”

“别胡说八道。”

“可那个人帮我洗过胃,而且还看到过我恶心乱吐一气的呀。要是这种人也能喜欢上我……”

说着,纯子竟然再次笑出声来。


自那天算起又过了五天,二月底的时候纯子出院了。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但可能是因为住院期间食欲不振,她的脸颊消瘦了很多,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不过这样一来反而更增添了一抹女人味儿十足的妖冶。

因为住院期间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所以浦部自以为纯子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众所周知、无可否认的事实。而事实上,也的确没有谁否认纯子是浦部的情人这一层关系。只是说到浦部是不是纯子的情人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可就没那么一致了。

不管浦部怎么想、怎么得意,关于纯子企图自杀的原因,同伴儿们都各自凭着自己的主观想法进行推测,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要自杀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理由,那个女孩儿不是喜欢《黑色的星期天》那首歌吗?而且喜欢的颜色又是暗红色。她企图自杀也不过就是这些因素在某一刻突然融合到了一块儿了罢了。”

宗是这样说明自己的想法的。而同伴儿们的意见也基本上和他比较接近。

浦部也间接地听到了这些说法,但是他认为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嫉妒纯子和自己的关系。他很自信地认为,无论别人再怎么说三道四,真正了解纯子的人终究唯有自己一人。

不过街头巷尾的议论倒还无所谓,只是如同那些黑社会的混混儿们会因为进过班房反而加深了资历、提高了地位一样,一度企图自杀的纯子身上现在似乎也因为多了一次辉煌的经历而越发变得光彩照人,意气风发地在艺术家的圈子里重新亮相了。要说起来,纯子的形象的确和自杀未遂这种经历很能够相得益彰。

纯子再次开始和同伴儿们到处喝酒,出没于他们各自的活动据点,经常胡闹到深更半夜,最后醉倒了便和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过夜。

对于夫妻关系紧张、和知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的浦部来说,现在除了继续追逐纯子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可是曾经一度应该已经被他捉到手了的纯子,好像不经意间又脱离了他的掌控,游走到更加广阔的世界中去了。


三月,仿佛要故意引起浦部的焦虑与不安似的,北国又迎来了冰雪消融的季节。

雪下了化,化了又下。在春季气象极其不稳定的一个下着雨夹雪的夜晚,浦部一个人走在街上,不禁回忆起三年前纯子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里时的情景。当时纯子才只有十四岁。还梳着娃娃头,个头也比现在矮多了。那会儿她全身湿透了,在知子的陪伴下胆怯地出现在自己的画室里。而那个少女现在却把头发染成了金色,说不定又和什么男人在哪个酒吧里狂饮呢。当初见到她时,浦部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已经成为现实,而促成她发生这种变化的恰恰就是浦部本人。

这种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因果报应令浦部心生寒意,而他现在仍走在寻找纯子的路上,心急地向纯子可能出没的酒吧赶去。

现在浦部已经很难掌握住纯子游玩的场所。以前她即使在酒吧里当着浦部的面和别的男人调情,但最后总还是会跟着他一起出来。可最近这段日子,浦部离开的时候,她仍然会很不在乎地跟其他伙伴继续留下来胡混。有的时候好像还故意要做给他看似的跟别的男人亲热。以前即使不是约好见面的日子,想见到她也基本上能够在自己估计得到的地方找到她,可是最近有的时候根本就想不到她会跑到哪里去。

幼小的猛兽在家长的教导下蹒跚学步,然后开始自己摸索着扩展活动范围,不经意间它已经独立了,再后来便会发现它已经开始在家长所不了解的领域里昂首阔步地前进着了。

浦部终于领悟到,自己单纯从老师这个角度已经根本无法控制住纯子了,现在要拴住纯子唯有用“婚姻”枷锁这最后的手段了。

在冰雪消融的夜晚,浦部打定主意,在“阿咂米”等着纯子出现。听老板说她已经三天没来这里了,因此他估计今天晚上她可能会在这里出现,于是干脆在这里张网等她。

这天晚上九点刚过,纯子真的在这里出现了。和她同时走进门的还有村木。纯子看到浦部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便一言不发地选了与浦部相反方向的吧台一角和村木并肩而坐。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清楚纯子的脸色,但感觉上她还没有喝醉。

“你能出来一下吗?”

“什么事儿?”

“有话跟你说。”

纯子回头看了村木一眼,说了声“我马上就回来”,然后站起身来。感觉纯子跟在身后,浦部率先走下了窄窄的楼梯。

来到店外一看,天空中正下着细雨。夜雨打在小胡同里残留的积雪上。

“你这段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想跟你联系你也不在家,也不来上课画画。”

“我已经不想让老师教我了。”

“不想了?”

浦部加强了语气反问道。纯子只是一味地靠在小胡同一侧的石墙上,盯着道路前方。

“现在不学了你想干什么?你现在才刚刚起步,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不继续努力学,怎么可能成才?”

“我明白。”

“明白还说不来学了?”

“我想一个人好好琢磨琢磨。”

“琢磨又能怎样?一个人再怎么闷头想,还不是照样什么都想不出来?”

“实际上我可能已经什么灵感都没有了。”

“这叫什么话?”

“老师,您不这样认为吗?”

雨中,纯子扬起头看着浦部。雨滴从她露在贝雷帽外边的刘海滑落到白色的脸颊上。不知道是不是浦部多心,他觉得纯子的面容有些憔悴。

“纯子,你怎么了?”

浦部还是第一次看到显得如此软弱无助的纯子。纯子平时总是被男人们捧着,华美而且高傲。那些男人之所以仰慕她、千方百计想接近她,就是因为他们想把她那过于完美的高傲劲儿据为己有。

“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儿。”

浦部冲动地想把这个突然间表现出柔弱一面的小野兽使劲儿抱进怀里。现在抱紧她的话,纯子肯定会暴露出她的真实面目,能够让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真实的年仅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可是纯子露出脆弱的一面只在那一瞬间,很快她又恢复了常态。

“你要说的话就是这些吗?那我回去了。”

“等等,还有呢。我想和你结婚。只要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可以离婚。然后和你在一起,让你的才能进一步得以发挥,然后我们就……”

“那你就离婚好了。”

“那就是说你同意和我在一起了?”

“不知道。”

“为什么?”

“如果答应和你在一起,你就离婚,如果不答应和你在一起,你就不离婚,你这样说不是太卑鄙了吗?先不管我是否答应,你不都应该先离婚才对吗?”

“可是……”

她竟然提出如此残酷的要求,浦部被她堵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我回去了。”

纯子不再理会犹豫不决的浦部,朝胡同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村木不是还在上边等着你吗?”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待着。”“那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

说着,纯子在夹着雪花的小雨中朝大街上跑去了。

积雪再次融化,北国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四月,山野田间厚厚的积雪融化掉了很多,却仍有些残留,但是札幌市区的街道上积雪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只有北侧的房檐下或者榆树巨大的树根下偶尔还能发现一些仿佛被遗忘掉的残雪。

纯子已经升入高中三年级了。

新学期开学前,浦部和纯子结伴儿一道去了趟东京。平时对浦部态度冷漠的纯子在这种时候却显得非常顺从、听话。这也正是纯子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是出于算计,还是出于她对他的信赖,不得而知,浦部也只能将其解释为纯子依然爱着自己。

三月底时,纯子的两幅作品《旋律》和《雨过天晴》入选上野美术馆举办的女画家美术展,而她此次上京的目的就是为了看自己的画作。纯子的姐姐兰子已经先一步独自上京,现在就一个人住在东京。浦部这一次不过是跟着她去而已。

到了上野,他们先在御徒町找了家旅馆住下,第二天开始他们从上野美术馆直至银座的画廊,看遍了所有展示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绘画作品。和纯子一起并肩走在东京的大街上,浦部感到心满意足,在札幌会被人传来传去的所有一切,在这个巨大的现代化都市里都不会有人去理会。而且纯子在看画的时候也会变得格外柔顺。

“我要去见一个人,今天我要一个人出门。”

纯子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他们到了东京后的第四天早上。

“又要去见你姐姐吗?”

“嗯,还不知道会不会去。”

纯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一个小时后,纯子坐在镜子前化好妆,快到中午的时候出了门。

浦部这一天和东京自由美术协会的朋友们聚会,晚上八点左右回到旅馆的时候纯子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吃过饭后先洗了澡。

结果这天晚上,纯子都十二点多了才回来。

“你到哪儿去了?”

“去了银座、新宿、青山等好多地方。”

看到纯子的眼神儿已经发直了,浦部马上就明白她已经喝醉了。

“和谁一起去的?”

“你想知道?”

浦部按捺住胸中的怒火,点了点头。

“有中畠荣三郎、内海良久,还有武内康二他们啦。”

“你和中畠荣三郎在一起?”

“对呀。”

纯子无所谓似的说着,连衣服都不换就直接仰面朝天地躺在服务员已经铺好的被褥上了。

无论是中畠还是内海,那可是当今画坛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腕儿,是浦部这样住在地方上的画家想与之交谈都望尘莫及的巨星。

“纯子早就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就跟他们走了?”

“是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喝酒的。”

浦部真不明白纯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无论是谁从中介绍,第一次见到这种大人物,就跟着人家去喝酒,而且还一直喝到十二点多才回来,真不知道该说她是胆大还是脸皮厚。不仅如此,他对那些请纯子同行的大人物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议。纯子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画家,他们竟然会带着她在外边待到这么晚。

“然后呢?”

“就只有这样啊。”

一想到现在仰面朝天躺在被褥上的纯子刚刚还在和中畠他们那样的巨星在一起,浦部便觉得她像个和自己生活在不同层次的高不可攀的女人。不过纯子的态度似乎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今天傍晚,我见到田边君了。”

“田边?就是以前在咖啡馆里见到过的那个?”

“就是他。他们现在正好到东京来休学旅行,我就把他叫出来了。一块儿看过画展后,他还到这儿来了呢。”

“你们在这儿都干了什么?”

“别瞎说,他才不会干那种事儿呢。”

“可你不是喜欢他吗?”

“喜欢呀。他又不像老师您,又有老婆又有孩子的。他想要我,表情很痛苦的样子。他那时候的样子真是太棒了。”

“你就那么看着没动?”

“我在这儿换衣服来着。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老老实实的一直等着我。”

“再年轻他也是男人。男人都一样,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冲动起来。”

“可是他却没有那种勇气。就是这点儿没劲。”

“不许再胡说了。”

“明天他就回去了,我要到上野去送他。”

“包括中畠荣三郎在内,你都要小心点儿才是。”

“那倒是,那帮家伙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纯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笑容,深呼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凝视着纯子的睡容,浦部简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现在的表情竟然和昨天晚上和他云雨过后,枕着他的手臂睡去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五月,仿佛要抢回迟来的春天造成的时间损失似的,札幌的街道上梅花、樱花一齐绽放,洋槐、紫丁香也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只有远方的山巅之上还能看见极少的残雪,到处都充满了土地的芳香。

春季的北海道美术展上,纯子展出了二十号的《自画像》,浦部也展出了同样大小的《纯子的头像》。浦部用半现实派的手法大胆地勾勒出了微微偏向左边的纯子的头像,而纯子则从正面描绘出了自己的头像。这两幅画的对比一时间成为画家同行们议论的话题。

但是,浦部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们引起了如此强烈的反响而欢欣雀跃。

从东京回来以后,纯子曾经一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表现得非常温柔、顺从。可还没过一个月,她就随着夏天的到来又开始渐渐拉开了与浦部之间的距离。

浦部认为这是纯子性格中常常会出现的柔情与傲慢相互交替的阶段性变化。在不断起伏波动的情绪变化中,浦部开始觉得纯子的性格跟猫有些相似。

猫的身体既柔韧又灵敏。而且在感觉到冷、感觉到饿的困境中才会蹭到人的身边来。可是当你高高兴兴地把它放进被窝、准备抱紧它的时候,它马上又会摇晃着脑袋逃走了。猫就是这样,只有在它需要你的时候,它才会靠近你,一旦达到了目的之后,又会立刻扬长而去。而纯子接近浦部的方式就与猫的这种做法极其相似。

浦部并不想为此而责怪纯子。如果你想勉强束缚住纯子这只猫的话,她反而会躲你躲得更远。适当给予她自由活动的空间,她反而会更接近你。就算她暂时跑出去了,最终总还是会回来的。因此就算她离开你身边,也不必为此惊慌。

不过现实情况是,他也只有当纯子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心理上感觉比较轻松的时候才会这样想。而在纯子离开他的时候,即便想这样安慰自己也难。

从夏天到秋天,浦部就是在这种不稳定却又奇怪地达到平衡的状态中度过。一听到纯子又和别的男人一起喝酒、游荡他就会愤愤不平,可是当纯子忽然一高兴又回到他身边时,他便把愤怒抛到脑后,又紧紧地把纯子揽进怀中。在嫉妒那些围绕在纯子身边的男人们的同时,他也在嫉妒中不断释放、燃烧着对纯子的爱。

十一月中旬,大概一个星期,纯子再次去向不明。有一天,好友宗凑近浦部,小声问道:“听说纯子那个家伙跟殿村跑到钏路去了,是真的吧?”

“和殿村?”

“有人看见他们一起坐火车走了。”

殿村是从六月前后开始出现在浦部他们常聚的酒吧里来的男人。他自称是辞掉了东京某家杂志社的工作后,到札幌寻找新的工作来了。不过感觉上他好像也没什么固定工作,是个摸不透底细的家伙。虽然也听到过纯子最近常和他出双入对的传闻,但浦部却完全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一起外出旅行的程度了。

“恐怕是弄错了吧?”

“没错,他们说的确就是殿村。”

“那就怪了。”

在宗面前浦部虽然极力装出冷静的态度,而实际上心里却相当不踏实。阿寒可是去年冬天他们二人去过的值得纪念的地方。现在听说纯子跟别的男人到离那里很近的钏路去了,浦部实在难以忍受。

和宗分手后,浦部马上到纯子家以及所有他认为纯子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可哪儿都没见到纯子的影子。

纯子出现在心情烦躁的浦部面前是在三天之后的星期一的傍晚。她又像一只玩儿累了的猫回家一样,面带疲惫地回到了浦部身边。

“怎么样?旅行。”

时隔十天,浦部和纯子缠绵过后故意用冷静的语气问道。

“旅行?”

“我知道你和殿村去钏路了。”

“听谁说的?”

“这个城市本来就这么小,就算纯子想瞒着我,我也能知道。”

“我根本也没想瞒你什么。因为殿村说他要到钏路去办事,我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就是这样而已。”

“然后又去了阿寒?”

“我为什么要去阿寒?”

“你在那儿也和殿村一起去浴池了吧?”

“没有。阿寒可是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的地方。”

“什么?”

“我只是路上和殿村搭了个伴儿,到钏路后就各奔东西了。所以回来的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要去钏路?”

“只是想去看看而已,真的。”

“别再编谎话骗我了。你和殿村睡过,我知道。你喜欢像他那种没一点儿真才实学、只会耍嘴皮子的莫名其妙的家伙吗?”

“喜欢,非常喜欢。”

纯子的性格就是这样,你越是压她,她越是不服。虽然明知道跟她来硬的只会自己倒霉,但是已经迸发出来的怒气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了。

“既然你那么喜欢他,那就去他那儿好了。让那个端着架子的无聊家伙爱你好了。以后别再回来了。”

“我不会再来了。”

“随你的便。像你这种见了男人就发疯的女人,我实在受不了了。”

“发疯的是你,我讨厌死你了!”

纯子像一头想咬人的小狮子一样咆哮了一声,然后连雨衣的扣子都没系就跑出了旅馆。

浦部对于这次和纯子的争吵看得还比较乐观。吵过了就吵过了,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到自己身边来的。当这只猫受了伤、挨了饿的时候,她肯定还会回来的。这是他长期和纯子相处总结出来的经验。

但是他后来发现,好像唯有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了。时光已经从刚刚入秋一直转到了深秋时节,纯子依然没有回来。即便在酒吧或者大街上偶尔碰到,她也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瞥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理他。每次遇见她,她的身边肯定都有男人陪伴,有时是殿村,有时是村木,还有的时候是其他什么人。浦部表面上装出对她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而实际上他却一直坚信纯子的那句话是她的真心——“阿寒可是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的地方”。

十一月二十五日,札幌下了这一年姗姗来迟的第一场初雪。从凌晨开始纷纷扬扬飘下来的雪花,一直到下午才停。只半天工夫,深秋的景色就变成了初冬季节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然后这场雪就像要抢回损失掉的时间一般,一直又连续下了整整两天。

第三天晚上雪停了之后,浦部一个人走出了家门。为了准备明年一月份要在大丸举办的个人画展以及春天的独立派沙龙美术展,他需要做的工作非常多,但是这会儿他却没心情继续闷在画室里工作了。

他在公园大街下了公共汽车,然后沿着站前大街往南走。已经快到八点钟了,下班时间的高峰期已过,再加上突然袭来的寒流,大街上行人稀少,完全没有平时的热闹劲儿了。

走过南一条的电车道,又走过了狸小路,再过去二百米左右就是薄野的十字路口了。就在他走到这里的红砖建筑的拐角处时,他看到有一个头戴贝雷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低着头向自己这边走过来的女人。借着路上的雪反射出来的光亮,他看清楚了那个女人苍白的脸,没错,那正是纯子。

不知道为什么纯子这时是独身一人。

浦部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在纯子面前停住了脚步。

“哎!”听到声音,纯子抬起头来。当认出打招呼的人是他后,纯子突然害怕似的向后退去。

浦部也不清楚纯子这样做单纯只是出于惊愕还是想从自己面前逃掉。不过在那一瞬间,浦部认为她是要逃跑。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不要。”

这一次纯子的确是打算要跑掉了。浦部不顾街上还有行人看着,一把从大衣外面抓住纯子的胳膊肘,直接把她拖到旁边的小胡同里去了。

“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现在浦部一心只想抓住纯子,再也不愿意把她交给任何人。

“跟我来!”

“放开我。”

浦部忘记了一点,那就是纯子现在的状态就像被紧紧抱住的猫儿一样。你越是想抱紧它,它就越是想跑掉。

“你干什么呀?”

纯子摆动着脑袋,使劲儿想甩掉抓住她右臂的手。突然间,浦部的右手飞起,打到了纯子的脸上。这一巴掌的力道使纯子撞到了身后的墙上。出手的一方和被打的一方都一下子愣住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局面是他们俩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头脑中一瞬间的空白过后,当他们面对面目光相遇的那一刻,纯子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向了大街。

十二月,浦部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积雪,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和纯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纯子挨打后,跑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去了。而那里恰恰又是当地艺术家们喜欢聚集的场所。这样一来,这一打人事件便越发闹得沸沸扬扬了。

回头再次重新思考,浦部依然搞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直到遇见她的那一刻为止,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打她。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理智控制了。不过正因为是这样,反倒可以说明打她这一巴掌对浦部来讲是必然的行为。因为浦部自身也已经对自己周围的一切感到厌烦了。

等过了年,或许应该出去旅行一次,以便使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浦部想象着雪中的阿寒,等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一月十八日夜晚,浦部正在画室里小睡,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本来打算过了新年以后就去旅行,可是直到这会儿仍然闷在画室里打不起精神来。

整个冬天,画室的门都会被积雪封挡住,只能勉强拉开一半。

“老师!”

在呼啸的寒风声中浦部听到了来自门口的一声轻轻的呼唤。他从取暖用的火炉边站起身来,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

横着身子挤过门缝儿偷偷跑进来的竟然是纯子。

“你怎么了?”

“嘘……”

纯子把食指放在嘴上,小声说道:“您夫人还没睡呢。”

面对纯子的突然造访,浦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要确定一下来人到底是不是纯子似的,他把纯子连同大衣一起都紧紧抱在怀里。

虽然没下雪,但是浦部的家位于郊外,地上的雪不断被狂风卷起在空中飞舞着。因为纯子在这种气候条件下一路走来,她的脸颊冰凉冰凉的。

“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是啊,我就是特别想见您。”

浦部再一次紧紧抱住怀中的纯子。自从他在街上打了她那一巴掌之后,到现在已经快过去五十天了。

“冷了吧?”

“没事儿,我不怕。”

浦部伸手想去抚摸她被雪打湿的头发,纯子却挡住了他的手。

“老师,您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没生气。”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纯子抬起同样已经被雪打湿的脸,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浦部。看着她这会儿的模样,浦部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现在怀里抱着的是在四年前那个雨夹雪的夜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十四岁的少女。

“好吧,老师今天送你回去。我们现在就进城去。”

“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浦部看了一眼书架上的时钟,现在刚到晚上九点。

“可我们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还是走吧。”

“真的不用了,我今天晚上必须回家,下次再见我好吗?”

“当然,当然下次还会见你。”

“我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最踏实了。所以才想和老师一起去冬季里的阿寒湖的。”

“我也一样。”

她所说的也正是十二月里浦部考虑了整整一个月的想法。

“冬天也能到阿寒湖吗?”

“已经不通公共汽车了,要去的话恐怕只能靠马拉雪橇才行。”

“再也不会有别人到那里去吧?”

“只有我们俩。”

浦部再次拥紧纯子。纯子那红色大衣包裹下的身体完全放松地依靠在浦部的臂弯里。纯子终于又回来了。浦部再也不想放开她了。

“我得回去了……”

在他的怀抱中,纯子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说道。

“别着急,你还没暖和过来呢。”

“不过没关系,下次再见我吧。”

“那我去送你。”

浦部穿上大衣,戴上帽子,熄灭了炉子里的火,然后先让纯子出去后,自己也随后走出了画室。

周围人烟稀少,旷野里寒风呼啸而过,把积雪扬向空中。他们二人挽着手臂,慢慢朝国道走去。


这就是浦部最后一次见到纯子。纯子就在当天晚上坐夜行车到钏路,见过殿村之后,一个人进入阿寒地区,最后一晚住在雄阿寒饭店之后便下落不明了。

浦部非常后悔那天晚上在城里和纯子分别。浦部说要一直送她到家,可是纯子却坚决不肯,最后只好让她一个人回去了。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坚持到最后,一直跟着她的话,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人们从纯子在钏路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殿村而判断纯子最爱的人就是他。但是浦部却不这样认为。无论是当浦部得知纯子的死讯时,还是过了二十年之后的今天,他都坚信纯子最爱的人是自己。

“纯子不是为任何人而死的。那个女孩儿只是因为想死才死了。在她死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或许她爱的人的确是殿村,但那不过是暂时的,最终她还是要回到我这里来的。这倒不是我要在别人面前显威风,或者赌气才说这种话。难道不是吗?纯子可是为了我们两个人保留了阿寒那个地方,而且最后也是死在那里的嘛。”

年近六十岁的浦部雄策,眼神中盛满了真诚的感情色彩,热切地反复强调着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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