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生之章

魂断阿寒湖  作者:渡边淳一

当我在见过浦部先生两个月后再次回到札幌的时候,我见到在札幌的教会医院里担任内科主任的千田义明先生。

时间正值六月中旬,北海道神宫的祭祀节刚过,紫丁香花开满了札幌市街头。

我到札幌去是为了参加札幌广播局主办的一场座谈会。而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却是想借此机会直接见千田先生一面,听他亲口谈谈他对时任纯子的印象。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一点就是,千田先生是纯子上高二那年冬天第二次企图自杀未遂被送到医院时的主治医生,从那以后,纯子应该跟千田先生商量过各种各样的问题。

当时千田先生三十四岁,刚从大学附属医院调到教会医院的内科不久,作为医生队伍中的中坚力量,正值意气风发的大好时光。二十年过后,他现在已经成为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在他擅长的消化系统疾病的治疗方面也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医疗权威。

我在札幌的时候通过前辈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情况。所以找他了解情况也就比较方便。

当他在电话里听说我要跟他了解一些时任纯子的情况时,他用充满怀念的语气说道:“啊,您说的是那个阿纯吧?”

我明知自己的要求不近人情,但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只能在札幌停留两天,希望能在今天或者明天见您一面。”

千田先生稍微考虑了一下便答应我说:“那您就今天晚上来吧!”

千田先生的家位于札幌老住宅区山鼻附近环境幽静的一隅。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洗澡,但很快便穿着和服走出来接待了我。以前那位白净的青年医师现在已经年过五旬,鬓角也已经变得花白。戴着眼镜、五官端正的容貌经过岁月的洗礼越发显得沉稳、成熟。

我首先对自己久未联系向他表示歉意,然后简单地报告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后便直接切入主题,对他说:“能否请教您一些有关时任纯子自杀未遂前后的情况?”

千田先生使劲儿点了一下头说:“当然,我会尽我所知据实相告。不过与其听我讲那些不太确定的情况,不如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客厅,几分钟后才由里边的房间重又走了出来。

“刚才我回来以后就到处找,最后从抽屉的最底下找到了这个东西。”

千田先生手里拿着一叠纸片以及画在笔记本大小的画布上的绘画作品。那幅画上画的也许是心象风景,仿佛在蓝底上白色的花瓣儿突然绽放出来一样,色彩重叠相当鲜明。

“我记得信应该不止这些,但现在能够找到的只有这几封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请吧。”

千田先生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他夫人端着茶和点心进来,放到我们之间的茶几上。等她走出去之后,我便拿起那些信看起来。

最上面的一封信带着信封,上面的“札幌教会医院内科千田先生”这几个字相当潦草,字体偏圆,一看便知是纯子用钢笔写的。信封用的是很不讲究的单层纸信封,经过二十年的岁月,信封已经变黄了,信封后面还注有“三月五日”的字样。

信是写在从街上卖的日记本上剪下来的纸片上的。做事认真、仔细的千田先生把信封和信纸用订书机订在一起保管。

“三月五日是她企图自杀后的第几天?”

“阿纯自杀未遂应该是在二月中旬,所以这封信应该是在她刚出院以后马上寄来的。”

我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放到那张纸上。

三月五日

令人感觉空间无限的白色墙壁——

当我突然间回过神来的时候,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肺部没什么大问题,不必担心。”同时感觉到听诊器的触感——

令人深感不安的气氛。

我躺在那里。

啊!一定是我企图吃安眠药自杀失败了。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好像血液突然一下子开始倒流了。

我就知道也许会发生这种情况。虽然神志还不清楚,我还是在被子里用手悄悄摸了摸预先缝在睡衣袖子里的安眠药。

它还在!太好了。一旦有机会我再……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了似的。

很快的,我便自然地再次回到沉沉的睡眠之中去了。

夜晚走了,清晨来临,好像日月星辰已经交替了好几次。

然后清晨再次来临。

一个身穿白衣服的人站在那里。

“你还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吗?为什么要吃呢?”

那声音中饱含暖意,那面孔上洋溢着微笑。虽然我也知道他总是充满柔情地跟我说话,但我的心却装满了冷冷的抗拒。

“因为我睡不着觉。”

我尽最大可能表面上装出一副柔顺的样子,内心深处却交织着对自己的以及对他人的憎恶与怨恨。

我又活过来了。为什么要救我?怎么能去救想自杀的人呢?

无以言表的憎恨之情在胸中跌宕起伏。我不禁想起菊池宽在那部小说中对自杀者心理的深入细致的描述。


反正没几天好活了。

为了达到目的,一定要小心谨慎,尽可能不去引起周围人的警觉。可能极度用心取得了收效吧,我听到护士们都在窃窃私语:

“那个幸存下来的女孩儿真是与众不同。她现在情绪好多了,常常面带微笑了……”

我心中想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终于快要等到机会了。


空虚、绝望、无聊、无趣,在这种种感觉交织重叠在一起的压抑气氛中,想到如果吃超量的安眠药能死的话,那就死好了。这种想法是我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的一线希望。

不过也许死不成。管它呢,到时候再说吧。

无论是死是活,这样做肯定能把我从一时的空虚、无奈中解救出来。

我经常会站在岔路口迷失前进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行才好。

在这种时候给予我勇气,让我做出决定的唯有在找到命运中的可能性的时候。如果说用命运这个词不恰当的话,那么说是给我指引方向的机会也行。

反正在我丧失掉操纵自我意志的意愿的情况下,除了譬如投个铜钱决定反正面,或者抛下一本书,以翻开的页数来决定向左或向右以外,别无他法。

这是留给我的唯一的希望,唯一能够找到方向的源泉。

我相信,如果吃安眠药能够令我死去的话——那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而如果能够重生,则可一切重新来过。对于这两种道路的同等程度的渴求,亦是同等程度的绝望同时向我袭来,将我挤进了死胡同。

我从空虚、绝望中醒来。

而在我周围依旧只有对自我的憎恶,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新纪元。

我为自己心中的无限空虚、无限失望所包围,刚醒来的时候曾考虑过再次寻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便连这样做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把剩下来的那些安眠药扔掉。

那种正中央刻有一条线的大药片令我心中充满了不舍。

一颗又一颗,药片在纷纷飘落的雪中溶化消失了。

包药用的锡纸在风中打着转儿,飘落到隔壁窗下,久久吸引住我的视线。

---三、五、二

读到这里我抬起头来。“三、五、二”指的就是三月五日午夜两点吧。

为了不打扰我看信,千田先生一直默默抽着烟。我喝了一口茶后问道:

“她吃药后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是几点钟?”

“我记得应该是半夜三点钟前后吧。当时正好是我值夜班。”

“被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知觉了吗?”

“是啊,我当时真的非常吃惊。到治疗室去一看,她的相貌还只是个孩子嘛。虽然她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十七岁了。她那时当然已经没有知觉了,拍她的脸蛋儿都没有反应,眼睛也紧闭着。”

“然后您就立刻做了应急处理,对吗?”

“她呼吸虽然微弱,但心音还很清晰,所以就赶紧把她扶起来洗了胃。”

“她服用了多少剂量的药?”

“据她家里人说差不多吃了有二十片,但洗胃的时候洗出来了一块大概有十片粘在一起的药块儿。药在胃里尚未完全溶化便被送了进来实属万幸,要是再晚点儿就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

千田先生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眼镜后面的目光投向远方。

“当时像这种安眠药随便就可以买得到吗?”

“那个时候没有任何限制。战后初期这种药曾经流行过一阵子。高效安眠药只是商品名称,其基本成分是环己烯巴比妥,被当作镇定催眠药物出售的。一般情况下每次服用一两片,但如果长期服用会形成习惯性,服用量也就会随之而增加。因为服用这种药后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会产生精神恍惚的感觉,很多人便是因此而中毒的。太宰治不就是用这种药自杀的吗?”

“我也记得那件事。”

“真是种可怕的药物。当然现在没有医生处方是绝对买不到的。”

“她属于这种药物中毒吗?”

“好像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偶尔服用,但还不到中毒的程度。那个时期这种药在艺术家当中非常流行。阿纯恐怕也是学着他们的样儿,偶尔服用一两次吧。”

我当时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纯子会时而服用这样的药物。

“如果她不属于中毒的话,那么她那个时候完全就是为了寻死才服的药喽?”

“我认为是这样。只不过她吃下去的量只有二十片左右。”

“是这样啊。”

“高效安眠药造成急性中毒的情况是服用量超过极限量,麻痹运动中枢、呼吸中枢,数小时内便可死亡。而阿纯当时的情况是麻痹程度还没有那么严重。”

“一般情况下的致死量是多少片?”

“如果是成年人的话,应该是三十片左右吧。”

“那也就是说,即便她吞下去的药全部溶化了也不会死吗?”

“我也问过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可她回答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总之,从她的情况看麻痹程度属于中等水平,大概一直昏睡了有一整天吧。不过清醒以后往往会发生支气管炎等并发症,恢复起来比较花时间,她当时应该也是住了有半个月院呢。”

实际上,我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纯子自杀未遂这件事的。纯子为此住院的那段时期,我还一直单纯地以为是因为她吐血了才需要休养呢。

我为自己当时感觉竟然如此迟钝而深感无奈,接着又拿起另一封信来看。这封信的信封和前一封的一样,信纸用的则是日记本上裁下来的纸片,以换行较多的形式书写而成。

千田先生为了不打扰我,再次默默抽起烟来。

三月八日

我感觉自己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一直处于头脑混乱兴奋状态中,似乎情感化的力量超出了控制能力。我非常害怕自己陷入这种情绪当中,尤其是我明知道这种时候写出给别人看的文字很危险,但还是着了魔似的写着。

我不写不行,不过到最后可能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

过去就是在这种思绪下我做过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那件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件事情的结果就是令我伤心地领悟到,世人是无法接受“太过真实的事实”的。

我现在这样写些啰唆的话,也可以说是我为了防止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难以抑制住的某种东西流露出来而筑的堤防吧——


简单明了地说,那就是——

“我想大声说出真相。但是冷静下来之后,我肯定会惊恐万状。”

这也许就是真相之外的另一种真相吧……

“正如任何作品如果失去协调便无法作为艺术者当中的一员一样。我心中的压抑要一天不解除,恐怕我就会多次反复同样的错误。”

我自己对自己这样说——


今天看到先生在夕阳下往家走时的背影,我莫名地感到羡慕不已。好像看到了先生身上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一样。

和左田先生家的阿姨漫无目的地走在漆黑一片的夜路上,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哀愁,特别想能够有个人可以依靠。

完全没想到当我试着在这位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带有些幼稚感的阿姨面前说出真心话之后,我能够获得如此无以言喻的感动。

冷静思考我现在的生活,就仿佛在广阔无垠的蓝色海洋里跟着一叶轻舟向前游泳一样。游着游着就产生了想要离开这只小舟漫无目的地尽力游远开去的冲动,然后感到害怕时才想到要回来。

如果能发生一场战争,或者落下一颗炸弹什么的,令整个世界以及我的希望都破坏殆尽的话——

我一方面希望自己朝着自己的理想发展,但同时内心深处也潜藏着这种愿望。

理论上堂而皇之地否定战争,可感觉上又希望发生战争,这简直是——

这种矛盾的心理深植我心,令我不知何去何从。

---三、八

看完第二封信后,我对千田先生说:“看样子给您写信似乎是她的一种乐趣,同时也是她精神上的支撑啊。”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到我们家来过几次。”

说着他转过头去问正好进来为我们添茶的夫人:“你还记得她来过几次吗?”

夫人回答说:“大概有四次吧。”

“她来这里有什么事儿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和理由,只是随兴而来,说会儿话就走。”

“也许因为您是医生,她才可以放心地向您吐露心声吧。”

千田先生点点头说:“的确可能有这种因素。”

接着我又拿起另一封信看起来。

三月九日

冬天不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悄然占据我心中一角的不可言喻的喜悦彻底改变了我的性格。

“按照刹那间的冲动行事就好。”

我对自己如是说。

“只要有这刹那间的喜悦,就不怕随后而来的任何事情了。”

波德莱尔的这句话在我心中产生了共鸣,而我开始极力回避瞬间的冲动,为了给时间以最大限度的能量而努力奋斗起来。

足以把涌起的冲动掩藏起来的喜悦,根深蒂固地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

然后终于有一天迎来新纪元。

完全没有逻辑。

只是随心所欲写了上述这些文字而已。

---三、九、二

除了上述这几封信外,还有另外一封信也是用从日记本上剪下来的纸片写的。

前面三封信都是从竖格两段式的日记本上剪下来的,而这一封却是用的横格纸,上半部印有若山牧水的短歌以及芭蕉的俳句等应季的诗歌。在这样的纸片上,纯子依然采取竖写的形式,而且页码也不是1、2这样的罗马数字,而是用的A、B、C来表示的,前边也没有标注日期。

我写这封信代替日记。

多么压抑的氛围啊!

学校——没想到竟是这种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书桌周围、教室内外,我行走的所有通道以及同学们的容貌、态度,甚至老师的面庞都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渴望获得刺激的同学以扭曲的心态批评我说:

“咦?你还活着呢?”

他们肯定知道!所有的人都肯定知道了我的事情。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呢?还有这个人呢?

一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不断揣度着他人的内心,我简直想朝着如此可悲的自己吐口水。

我试着小声鼓励自己走自己的路。

但这句常用的话语此刻却显得如此空虚。

“要说起来,你是有前科的。”X的这句话所挑起的愤恨的火花在我面前旋转跳跃,胸中的伤痛也如万马奔腾般四处乱窜。

但我却无力回击,只能一笑而过。

悲伤、压抑,但却无法哭泣。

过去受到别人的欺负后,还能忍住满眼泪水仰望长空,吟诵那首诗:“你就等着瞧吧!……”

可是不知何故,现在却无法说出口。

“艺术不过是单纯的排泄行为而已,为什么要那么看重它,并且为它不惜生命呢?”

这是一位叫A的平凡教师说过的话。而他竟然还曾经立志过要当小说家。这实在令人惊讶不已。

尽管如此,他还活着。哪怕否定掉所有希望和欲望,他依然活在世上。

而我却对他的世界感到无穷魅力,同时也对禁不住诱惑的自己感到不安和惶恐。

妥协、败北,犹如恶魔的诱惑向我袭来。

展览会迫近了。

已经只剩最后一个月时间了,而那三张画板却依然被我扔在画室的一个角落里。

报上宣称我是今年的希望新星,可为何在我跃跃欲试的内心深处却又感到令人悲哀的矛盾呢?

“我不是为了吹给别人听,我只为我自己吹奏。”一位吹笛子的少年所说的话在我心中回荡,令我黯然神伤。

在我的现实世界里,这种单纯、简单的理由是行不通的。我得不到这种自由。


时间在无情地流逝。

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计可施。

在学校上完课后,我便会如同死去了似的睡上半天,整个人都有气无力。

也许我已经不行了。

心中尚存的创作欲望已经被周围的人和事蚕食一空。

或许可以用大麻——仿佛已经忘却了对此类东西的抗拒——我的心头甚至忽然会浮现出这种念头。

这肯定也是恶魔对我的蛊惑。

---一九五一、三、十二

我看完这封信后,把它放到茶几上。信一共就这四封,另外还有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左上角盖邮戳的地方印有红色风筝和一九五二年字样的带抽奖号码的贺年片。只有这张贺年片不是寄到医院,而是直接寄到千田先生家里来的。

翻过来一看,上部四分之一的地方用钢笔画着由女人身体和鱼眼组合而成的超现实派图形,那下面正中心位置处写着“谨贺新年”的字样,然后在左右空白处还写着下面这样的话。

希望像杂草那样生长,顽强地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中受到致命伤的树叶一样,伤痕会时时作痛——

等我看完,千田先生放下交叉于胸前的双臂,专注地看着我。

“这些东西能起到一些参考作用吗?”

“承蒙您的大力协助,我弄明白了一些以前不了解的情况。”

“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重读这些信,也使我再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千田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充满怀念之情地看着那几封信。

“看起来,她的确也有过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啊。”

“是啊,因为她非常敏感。”

我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不过说心里话,我并不相信她在信中写的这些,就是引导纯子走向死亡过程中的全部理由。

“这些信上署的日期都是三月份,也就是说她给您寄的信都是集中在这个时期的……”

“是啊,除了这几封之外,可能还有两三封,但几乎也都是同一时期寄过来的。”

“这倒真有点儿奇怪。”

“阿纯的性格就是具有这种善变的特点,来了兴致写多少都行,没情绪的时候就一个字都不写了。”

千田先生说着,微微笑了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问题?”

“她在这次自杀未遂之前,应该还有过一次想自杀的经历,对吧?应该是在她上女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在理科试验室喝下了用来做实验的升汞水,对吧?”

“嗯……”

“您知道她那个时候想自杀的原因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最初在写病历的时候曾经问过她,她当时什么都没说。可是后来在快要出院的时候,阿纯主动告诉我了。”

“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阿纯上女中的时候,教他们的理科老师当中有一位很帅的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阿纯对那位老师非常有好感。可是那位老师却似乎喜欢上了另一个比阿纯高一年级的相当漂亮的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我也没记住。所以阿纯报名上了生物班,晚上好像还跑到海里去游泳什么的。”

“晚上游泳是什么意思?”

“那个生物班每年夏天都会安排两天时间到小樽附近的忍路临海实验场,去观察海洋生物,进行简单的实验操作等等。在那里住宿的那天晚上,阿纯身着游泳衣跑到海里游泳去了。”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让那位老师替她担心,想引起老师对她的注意吧。”

“啊……”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要说起来,这种做法的确很像纯子的做事风格。

“可结果是那位老师的确很为她担心,但最关键的,想要引起老师对她的注意的目的却似乎并未达到。”

“原来如此。”

“而且在她们那个生物班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对那位老师有好感的美女。”

“就是说,她之所以那么做也是为了向那个人示威,对吗?”

“也许是吧,总之,她因为那一次没有达到目的,所以后来就喝了升汞水。”

“是在理科实验室里喝的吗?”

“应该是吧。”

她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我不禁为纯子的胆大妄为而感到震惊。

“那她第二次自杀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问过她,不过她没有明确说,后来她给我写这些信,可能就是想以这种形式回答我的问题吧。”

“那么看起来,接下来也就只能靠推测了。”

我将目光再次转回到茶几上的那摞信上,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张写着“谨贺新年”的贺年片。

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中受到致命伤的树叶一样,伤痕会时时作痛——

“她所说的伤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

“她说的应该是亚当和夏娃的那则神话吧?”

“应该是吧。”

千田先生轻声说着,好像突然间有了新的发现似的又拿起那张贺年片来看。

提到神话中的树叶,我们自然会联想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涉及树叶的神话,不过我不知道,千田先生也不知道。也许纯子写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是其他什么神话,但既然在信上表述自己的心情,肯定还是希望对方也能够了解所涉及的内容才对。基于这种前提的话,还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比较普遍。

“她所说的树叶的伤痕会痛,是不是指的那里呀?”

“或许吧。”

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千田先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说到树叶的伤痕指的自然就是身体的那个部位。不过我并不是如此简单地去理解这句话的。她在此处用这句话,恐怕指的还是男女之间的爱。

纯子本来就是这种女人,喜欢用些让对方吓一跳的、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

“既然她说‘希望像杂草那样生长,顽强地立足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可为什么又像那神话中受到致命伤的树叶一样,伤痕会时时作痛——’,那么也就是说她本来想像杂草那样顽强地生活下去,可是当过去的爱情伤疤绞痛起来时,她又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崩溃吗?”

“在她自杀未遂被救过来以后,我曾经劝她说以后再也不能做这种傻事了,要考虑如何脚踏实地活下去才行。当然我是基于一个医生及一个年长者的身份说这些话的。所以她的这段话说不定就是她经过思考后给我的答复吧。”

“那她的意思就是说,她虽然理解您的意见,自己却做不到了吧。”

“说实在话,我并不认为阿纯会按照我对她的说教老老实实做人。既然她年纪轻轻的便投身于艺术世界中去了,一直自由奔放地生活过来了,那么无论别人再怎么说,她的性格都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收敛起来。而且实际上,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沉稳、冷静的性格的话,那么她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倒也是。不过她能够像这样对您坦率直言,恐怕当时她身边的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看过那些信便可以了解到,阿纯当时是处在一种焦躁不安、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中的。”

“我看过这些信才知道,她实际上因为自己画不出画来曾经相当苦恼。”

“就是。一开始就被大张旗鼓地捧为天才少女画家、画坛最有希望的新星什么的,在那之后又一直受到瞩目,人们都期待她能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这对于年轻而且绘画技术尚不稳定的她来说,肯定是种相当沉重的精神负担。”

“浦部先生也稍微提到过这个问题。”

“她身体复原后,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那时我就感到阿纯对于绘画工作相当焦虑。”

“不过我还是觉得把她第二次企图自杀的原因归结为画不出画来好像还缺点儿什么。”

“是啊。所谓画不出来也不过就是绘画工作的进展程度不像预想中那么顺利而已,这和五六十岁的画家才思枯竭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她一会儿说学校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头脑混乱理不出头绪来,一会儿又说还不如掉下颗炸弹好。总之,通过这些信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厌烦、排斥的心理。刚才您也说过,她的情绪不稳定,那您认为她出现这种心理问题的根源到底会在哪里呢?”

“情绪不稳定是青春期少女的共同特点,应该说是极普遍的倾向性问题。但在阿纯身上,这种情绪上的摇摆太强烈了。我认为她的情绪变化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那是属于先天的,也就是性格上的问题呢,还是后天造成的呢?”

“人长到一定年龄后,性格很难再分辨得出哪些因素属于先天的,哪些因素是后天造成的。因此现在一般认为,人的性格本来就包括这两方面的因素。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论,单就阿纯的情况来看,她的性格中也包含有与生俱来的相当感情化的成分,而且极容易热衷于某些事情。另外她天生就对颜色以及形状等具有相当敏锐的感觉。”

“所以她才极其热衷于绘画的,对吗?”

“她在病房的床头上用小刀刻过一幅画,是蛇和女人的画。她在刻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连吃饭都忘了。因为她刻得太好了,我和护士糊里糊涂的都看着迷了,竟然忘了应该去制止她、批评她。”

的确,她在学校里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就记得她在教室里自己的课桌上刻过一幅玫瑰和野兽纠缠在一起的画。

“她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的确非常全神贯注。不过您可能不知道,她曾和相当多的男性谈过恋爱,而且还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你想说的是,她性情不定、用情不专吧?”

“对,是这样。”

我本人就是她无法确定的恋爱对象之一。可能碍于这层关系,我无法就那么简单地相信她的性格是属于热情、专注的类型。

“我倒不认为谈恋爱的对象多就是用情不专。我觉得阿纯对每一个对象都是相当投入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而已。”

“可是如果她真的对恋情很投入、很专注的话,她谈恋爱的对象就不会换得那么快才对。这次有机会见到与她有关的各种人,我才知道她曾经甚至在同一时期和多位男士交往过。”

“要说到这一点,我觉得阿纯并没有真正在谈恋爱,而是在憧憬恋情,或者说她是在渴望恋情或许更贴切。当恋爱之初,阿纯肯定是爱对方的,并且在那一瞬间是全神贯注的,这点不会错。但她全心投入只在那一刹那,无法持久。很快她便会像看透一切似的不再满足而变得意兴阑珊。在这层意义上讲,我的说法可能有些造作,但或许可以说,阿纯就是永远的爱情上的波西米亚人(自由奔放的艺术家)。”

“您是说她原本打算全心投入,但很快便不再满足了?那么这种转变又是因为什么呢?”

“说到底,还是她没碰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吧。”

“可是有那么多位男人围绕在她的身边,而且她也和其中的好几个人都有过肉体关系呀。像她这样频繁交友,怎么可能说她没有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呢?”

“这仅只是我和阿纯聊天时偶然产生的一种感觉而已。我觉得阿纯在爱情方面有点儿不同一般。”

“您是说她不同一般?”

“对……”

千田先生欲言又止,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他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烟点燃。我一直等他吸了一口烟之后,才接着发问。

“您是指在性交方面的问题吗?”

“从广义上讲,当然也包括那个方面……如您所说的那样,阿纯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谈过恋爱。但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她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才对。”

“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

“是啊。”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田先生盯着烟头儿看,好像又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后才又重新开口说话。

“不是单纯与异性,或者外人之间的关系……”

“那就是与她更亲近的人之间?……”

“要问我具体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也无法做出回答。总之,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总觉得阿纯似乎还懂得一些不同于所谓男女之间的普通爱情的另外一种感情。她和传闻中的那些男人之间的爱情当然也是爱情,但那就如同幼鸟出巢觅食后必定再回巢一样,她和那些男人们之间的爱就相当于一时兴起出巢觅食这种动作,而实际上说不定对于她来讲,更重要的爱一直就在她身边。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千田先生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我本身也不过就是纯子一时兴起出来觅食时偶然在巢穴周围捉到的一只小虫子而已。

“您是说她与浦部先生以及最后她到钏路去探访过的殿村等男人之间的关系也都属于此类性质吗?”

“我不了解他们与阿纯之间到底是哪种程度的交往关系。”

“当然与他们之间都有过肉体关系。”

“可是我觉得,肉体关系对于阿纯来讲,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阿纯并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交出自己的身体的。你不觉得交出自己的身体是为了尝试看看自己是否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变得更加投入吗?”

“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起浦部先生曾说过的话,接吻的时候纯子也是睁着眼睛的。如果在与那些男人们的关系之外,纯子确实还有另一个掩藏起来的爱的话,那么她的这种冷淡的态度便比较容易理解了。

“现在我所说的都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您大可不必介意。我只不过觉得如此考虑比较容易解释为什么阿纯无法长期热衷于和其他男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千田夫人进来为我们重新添了茶。这里虽然离市中心很近,只不过拐进一个小胡同里,周围便如此宁静。看起来札幌虽然也是大城市了,但却还保留了一些寂静祥和的地方。

“如果是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那么也就是说,她的爱有点儿异常喽。”

“是啊。”

“十五岁就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而且还和好几个男人交往,这种状态本身就已经够不正常了。暂且不考虑这些,单就她的男女关系属于这种状态却又无法投入这一点来看,也应该属于异常吧?”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令她产生这种异常心理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千田先生喝了一口茶后,将目光投向天棚。要去探求这一问题的答案,对于他这样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来说,恐怕也有些勉为其难。

“如果把她热衷艺术当作解释,那未免有些太冠冕堂皇,很难让人信服。但要说到她的另一种爱,却又了解不到实情……”

“当然这也是一种想象,或许阿纯年纪轻轻的便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她对这些事情又无法完全消化掉吧。”

“也就是说她因为一下子经历的太多才会这样的吗?”

“越是年轻,越是敏感的人,当她知道的太多,所受到的心理创伤也就会越严重。”

的确,当我还在为初吻而感到震惊、激动不已时,时任纯子已经和数名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已经误入了艺术这条迷途,尝尽了被媒体好奇的目光追逐的苦涩。这对于一个高中女孩子来说,无论她怎么早熟,肯定都会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负担。

“我认为女性的爱往往会在很大程度上被初次体验所左右。”

听千田先生这么说,我又想起了浦部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他不是纯子的第一个男人。要算起来,在和浦部先生认识之前,纯子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那个时候,纯子真的就有过性体验了吗?

“有人说,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浦部先生。”

“我对她的了解并没有那么细。只是在爱情方面,我觉得阿纯是个很可怜的女性。”

“可怜?”

“十五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即使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仍无法获得满足。如果她心里充满这种空虚感的话,那还是值得同情的。”

“您是说她的身体无法跟着感情走?”

“倒不是这个意思。作为医生,我看过好几次阿纯的身体。”

“她的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又挑起了我的兴趣。

“说实在的。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非常吃惊,简直无法相信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还显得很孩子气,但是乳房和腰部却已经发育得跟成年人一样了。”

“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处女?”

“没错。”

千田先生重新点燃一支烟。我看着他那端正的侧脸,不由得想故意问他一个尴尬的问题。

“请恕我无礼,您和她之间有没有过……”

面对我的问题,千田先生慢慢摇了摇头。

“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您和她有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呢?”

我以为他会不高兴,但千田先生却意外地表现出非常坦然的态度。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说,我的确也为她所动过。即使已经知道她不是处女,但对于一个三十过半的男人来说,面对十七岁女孩儿那充满弹性的肉体,不可能没有诱惑力。当然在医院里有很多年轻可爱的女性,但却没人像阿纯那样说话有趣、思路敏捷的。我想阿纯可能也明白我的这种心情。也许她就是故意想让我这个装得什么都懂似的中年医生为难,所以在她出院以后还经常往医院打电话,甚至干脆到我办公室里来。而且她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我旁边,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去帮我沏杯茶什么的。这些信就是那个时候寄给我的。”

“那最后呢?”

“嗯,明确讲,我和她只是接过吻,而且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献。她偷偷跑了进来,对我说:‘吻我吧!’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让我吻她。”

这种做法也的确是纯子的风格。

“然后呢?就只是这样?”

“很遗憾,就是这样。如果我当时进一步想要的话,或许阿纯会答应我。但一方面那是在医院里,再加上我这个人胆小,就算感兴趣也还懂得适可而止。而且我和她接吻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阿纯要求我和她接吻的理由并不是想追求和我之间的爱情,或者肉体上的愉悦,她好像只是想通过接吻忘掉此时此刻。”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真的爱上了您?”

“当她要求我吻她的那一刻也许她真的以为是爱上了我吧。但我觉得她实际上却似乎在为内心深处的荒凉而感到焦虑,是处在躁动不安的心理状态下的。”

“您和她接吻的时候感觉到的?”

“是啊,要说起来这也只是一种直觉。”

“可只是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

“一般来讲是这样吧。不过这倒也不是自我安慰。事实上我当时就觉得,与其和阿纯相爱,不如保持这种亲密的关系更为妥当些。”

“这的确是聪明的选择。”

“是吗?”

“当然。我已经见过几位和她相爱过的男士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因为和她相爱而受到了心灵上的创伤。”

“如果我当时不是站在医生的角度去面对她的话,说不定也会落得和大家一样的下场吧。”

确实如此,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发生了那种变化的话,那么纯子到后来就只会把他当作男人来对待,就不会再把他看作是医生了。说不定也会先将他吸引到自己身边,最后再残酷地抛弃掉。

“问您这种奇怪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

“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就算是杀人案件,过二十年也到期限无法追究了。”

千田先生毫不介意地笑了。作为内科医生,像千田先生这样不计较的人也真少见。

“提到她的身体,我又想起来一个问题。她的结核病到底是什么程度?”

“结核病?”

千田先生举着正准备往嘴里送的香烟盯着我。

“她不是因为得了结核病还吐过血吗?”

“什么时候?”

“咦?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有些急了。作为内科医生,千田先生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那岂不是太过大意了吗?

“住院的时候,您没为她做过X光检查或者听诊吗?”

“当然做过。因为她清醒过来以后并发了肺炎,所以给她拍过几张X光片。可根本就没有结核病的症状啊。”

我真的难以置信。如果纯子不是结核病,那么我过去在她做雪雕时看到的红色的血又是什么?

纯子当时在阴云笼罩的操场一角,整个脸都贴在雪雕上吐过血,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而且实际上看到过那红色血迹的人不止我一个。宫川怜子急忙跑来通知我的时候,当时在图书馆的所有图书部成员都跑到操场上去了。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纯子已经被老师背回了家,而在雪雕上却留下了纯子吐出的点点红色血迹。

她有结核病这件事情绝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纯子的皮肤白皙透明,体质虚弱,时常请假,不上体育课,而且还迷恋绘画,我们大家都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结核病所致。实际上,连班主任老师都这么说,所以我们才认为不应该让时任纯子做值日生打扫卫生的。

不仅在学校里如此,就连浦部以及村木,甚至其他男人也都相信这一点。事实上,浦部就曾跟我说过,因为纯子有结核病,身体弱,外出写生的时候才格外注意,没有勉强过她。在这种事情上,他不可能对我说谎。

“难道她真的没吐过血?”

“怎么可能?如果有吐血的话,那病情就相当严重,需要安静休养了。那种人怎么可能喝酒喝到半夜或者外出旅行呢?”

要说起来也的确如此。如果纯子真是得了肺结核的话,那么她的生活方式也未免太过奔放了。

我还记得当纯子吐血后只休息了三个星期就返校来上课的时候,我还曾为她这么快就好了而感到奇怪。

“她不是因为自己病得相当厉害才自暴自弃的吗?”

“没那么回事儿。如果真的吐血了的话,那就应该带有细菌。和检查呈阳性的人在一起的话,病菌就会传染给大家。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和她接吻。”

休息三个星期后,纯子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曾命令我跟她接吻。我当时一下子想起了她曾吐过血这件事而有些害怕,但想到如果不顺她的意便无法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爱,结果还是按她的要求去做了。最后还强迫自己咽下了口水。当时那种充满恐惧的感觉我至今难忘。可是后来浦部、村木以及我本人,还有纯子家里的人们,的确没有一个人得结核病。可是如果她没有吐血的话,那么在雪雕上留下的红色痕迹又是什么呢?我感到自己头脑中一片混乱。

“她的的确确没有得过结核病?”

“绝对不会错。她病历上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而且在那之后,几乎每个月都拍片检查,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肺部有异常症状。何况她本人最清楚这一点了。”

连千田先生这样的医生都如此明确断定这一点,那么无论谁再说什么也只能相信他所说的才是对的。

“您一直以为阿纯有结核病?”

“不只是我。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这样。”

“是这样啊?”

“如果如您所说,她确是没得结核病的话,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千田先生右手依旧举着正抽着的香烟,把双臂抱于胸前。一种无以言喻的落寞情愫掠过我的心头。

“也许阿纯是用这种方式创造了一个神话。”

“神话吗?”

“是啊,而且是由阿纯自导自演的……”

“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大家都被她彻底蒙骗了?”

“要说受到蒙骗似乎有点太言重了。因为其他人也都爱上了这个神话,并且乐在其中啊。”

要说倒也的确是这么回事。纯子得了结核病,所以才会身体虚弱,所以肌肤才会白皙得透明,所以才成为感觉敏锐的少女,我自己似乎也沉醉在这个神话里,并对这个神话情有独钟。

“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的确一次都没说过自己得了结核病。”

“对吧。恐怕阿纯只是故意制造出了那种氛围,而真正把它进一步加以渲染的还是她周围的人们。”

此刻在我的头脑中又涌现出纯子多姿多彩的另一副面貌。而她那不断变化的形象像万花筒一样吸引着我,耍弄着我。

壁炉上的时钟发出柔和的报时铃声,已经九点了。我在他们家里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了。

“您这么忙,还占用您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这方面完全没问题。偶尔像这样聊聊过去的事还可以调节一下心情,挺好的。”

“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我从沙发上微微欠起身来。

“她最后出发去阿寒应该是在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的一月十八号。在那之前,您见过她吗?”

“我觉得应该是在深冬季节,大概在正月中旬前后吧。她出院以后有一段时间像这样给我寄信,还经常到医院里来找我。不过后来就像把我忘了似的不再来了。既然她不来了,我就单纯地认为她的情况可能还不错。可是快到年底的时候,她又忽然出现了。”

“她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呢?”

“她让我帮她写张诊断书,说是经诊断身体状况不佳,最好还是把胎儿堕掉。”

“是要堕胎呀?”

“那个时候做人流手术还不像现在这么简单。如果要做手术,就必须有医生的诊断书才行,证明其本人无法承受妊娠所带来的重负。”

“那是她自己怀孕了吗?”

“我也问过她,不过她说是她哥哥的女朋友要用。”

“那她是特意为她哥哥的女朋友来求您帮忙的?”

“她说希望我写的诊断书上的名字,我记得应该不是阿纯的。”

“她自己如果用那张诊断书也可以去堕胎吧?”

“当然。如果想做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您给她写了吗?”

“当然没写。就算是阿纯来求我,我也不能给自己没见过面的人写诊断呀。”

“那她……”

“她呀,一副挺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回去了。”

纯子到底为什么会跑去求千田先生做这种事呢?我仿佛又发现了纯子另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如果她说谎,实际上是她自己怀了孕的话,那么她在雪中死去的时候就是怀有身孕的喽。”

“是啊,应该是吧。不过阿纯是否真的怀孕了,这件事还很难说。”

“那后来呢?”

“后来她又有一段时间没打照面。过了年以后,到一月中旬的时候,她又突然跑来了。”

“这次她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说想跟我借钱。”

“借多少?”

“具体数额我忘了,应该是两三千日元吧。”

“在当时两三千日元可是相当大的金额哦。”

“我说如果只是一千日元的话那不成问题,就当是送给她好了。阿纯一听非常高兴,并保证说以后一定还给我。为了表示谢意,就把这张画放在这儿,拿着钱走了。”

“这就是那张画吗?”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靠放在沙发边儿上的那幅画有白色花朵的画。当筹不到钱的时候,纯子是不是曾打算用这张画卖些钱呢?

“她没告诉您她要这些钱干什么用吗?”

“我没问她。如果问了,她也许会告诉我。但我觉得就算问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

千田先生似乎还因为得到了这张画而相当满足。

“那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她吗?”

“不是。第二天她又跑来了。她在我这儿大概聊了有半个小时的样子,告诉我说她要外出旅行一段日子。”

“她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具体内容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概就是些关于人的生死啦以及爱情方面的话题吧。好像我当时对此类话题还是蛮感兴趣的。”

“然后呢?”

“然后她说她要到钏路去,大概半个月以后才回来。”

“这次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她吧?”

“是啊,没错。”

千田先生的夫人端着红茶再一次走进客厅。已经九点十分了。我打定主意准备告辞。于是再一次问千田先生道:

“这样问好像急于下结论似的,不过我想知道,您现在是如何看她的呢?”

千田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回答。

“我和阿纯之间的关系不是那种互爱或者互恨的关系,要说起来应该属于可以相互信任的朋友式的关系吧。当然阿纯身边也有各种各样和她有肉体关系的男人,其中有几个我也知道。但是我觉得,像我这样和她保持一定距离、相互关怀、理解的交往模式,反而可以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使我对她的真实情况更了解。我不是不愿服输才这么说。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她给您寄过这些信就足以说明您是对的。”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寄来这些信,不过我总觉得阿纯是那种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恋爱都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人的孤独行者。”

明确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千田先生再次以充满怀念的目光凝视着时任纯子留下来的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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