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兰子之章

魂断阿寒湖  作者:渡边淳一

我见到时任纯子的姐姐兰子,是在札幌见过千田先生之后又过了一个月的七月初。

到此为止,我已经见过了浦部先生、村木先生、千田先生以及殿村先生等各位,每多见一个人便使我心目中纯子的形象增加一份华丽的色彩,然而越发变得多姿多彩的纯子同时又令我感觉我所听到的一切既真实又虚幻,有些真假难辨了。

我听着他们的讲述,进一步得知除了上述那些男人之外,还有很多人也曾围绕在纯子的身边。比方说像纯子女中时代的理科老师安斋、绘画老师平川、在南高中教社会学的老师谷内,以及由新闻记者转行开纺织厂、后来又自杀身亡的驹田等等。

我曾经打算继续按顺序一个个去找他们了解情况,进一步深入挖掘有关纯子的更翔实的资料。但是说心里话,当我了解到包括我在内的五个男人对纯子的回忆之后,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某种空虚以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令人不快的感觉。

五个男人所讲述的自己头脑中的纯子形象自然都是他们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纯子所得出来的结论,因为各自年龄、职业、社会经历各不相同,因此和纯子之间的交往方式也自然会有差异。但那毕竟都是由眷恋、深爱过纯子的男人之口讲述出来的对她的回忆。

那么现实中到底是否存在绝对准确又客观的回忆呢?所谓回忆便是通过回忆者随意讲出来的内容,其中表现出回忆者的嗜好取舍反倒是很正常的了。尤其当回忆者对过去的事情难以忘怀、沉浸在怀旧的情绪当中时,回忆起来的故事便往往会变为具有个人倾向性的不确定性内容。特别是本质上属于浪漫派,对于屈辱极其敏感的男人们进行回忆时,更是常常带有独善其身的倾向性。

如果再继续寻访这些男人们的话,只会使纯子的形象更加丰富多彩,当然恐怕也会更加真伪难辨,搞不好还会使事情的表象更趋复杂化,说不定还会掩盖住纯子的真实面貌。

感觉到有这种危险性,我暂时放弃继续追寻与纯子有关联的其他男人们,把探索的目标转移到与纯子关系最近的女人身上。

这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首选人物便是纯子的姐姐——时任兰子。

兰子比纯子大三岁,当纯子十七岁上高二那年的年底,她独自一人来到东京,从那以后便一直住了下来。

我到纯子家里去的时候,曾听她母亲提到过,兰子现在经营着一家叫“S书房”的出版社。

借助于这一信息,我回到东京后干脆下决心直接往S书房打了个电话。我在电话里告诉兰子,春天里我回札幌的时候,时隔二十年再次见到了纯子的遗照,突然怀念起她来,因此希望能见她姐姐一面,听她姐姐讲一讲纯子过去的一些事情。于是兰子便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约我第二天在一家位于新宿车站大楼里的名为“普契·蒙德”的饭店和她见面。

虽说我与时任兰子是初次见面,但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应该能够认出她来。尽管从纯子出事那时算起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当时她们毕竟是人人都觉得长得很相像的姊妹,因此我想现在兰子的相貌中不可能完全没留下纯子的影子。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推测只对了一半,另一半却完全错了。

我走进“普契·蒙德”几分钟后便有一个女人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她好像在找人的样子,我便猜到了她就是我要见的时任兰子。

兰子身穿一件带花图案布料做的连衣裙,手上拿着一只白色提包。她个子稍矮,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可能是来这儿的时候走得太急了,她的面颊有些发红,使她的脸色看上去显得很健康。

这个第一印象至少与我头脑中的纯子形象相去甚远。

我所认识的纯子,个子虽然也比较矮,但脸色苍白,长着一双黑瞳大眼睛,整体上来讲有点显得慵懒、散漫。

当然那只是我看二十年前的纯子所得到的印象。而比纯子大三岁的兰子今年应该有四十一岁了。虽说规模不大,但兰子现在毕竟还是经营着一家出版社。在她身上期待看到十八岁少女的形象,这本来就是不大可能的苛求。

我们相互打了个招呼,在靠窗边的桌旁面对面重新坐定。

我进一步补充了一下我在电话里预先跟她讲过的要求和她见面的理由,告诉她,我现在就是想了解清楚纯子的真实情况,并且为此已经见过了浦部先生、村木先生、千田先生和殿村先生等四位男士的大致情况。

兰子说她过去听纯子说过我这么一个人,在纯子已经离去二十年后的今天,她答应我她可以把她所知道的纯子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讲给我听。

听着她说这番话的同时,我在她身上逐渐发现了纯子的影子。

最初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兰子稍稍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才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慎重地一句一句地讲起来。兰子身上的稳重劲儿与当年纯子因为年轻而喜欢使用肯定说法的风格大不相同,但说话时的表情却非常相像。

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圆润而不算太高的鼻子,先从嘴角绽开的具有讽刺感的微笑等,可以说,这些特征绝对就是纯子身上也具有的。

我现在虽然面对着的是兰子,但通过兰子我确定无疑地看到了纯子。话题所涉及的内容以及遣词造句完全不同,但两个人的确惊人地相似。

可能兰子注意到了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只听她说道:“无才无能的人悲惨地活了下来,而且变得如此丑陋,整日为了些俗不可耐的事情不断奔忙。”

她所说的俗不可耐的事情似乎指的是她自己身材矮小却成为小出版社的一社之长,整天为出版的图书是否畅销而绞尽脑汁这件事。

“可既然要生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无论什么人还不都是一样?”

对于我给予的安慰之词,她好像并不能完全表示赞同。她改用了一种更加自虐式的说法:“人到中年,变成了这么丑陋的老大妈了,却还活在世上。”

的确,现在的兰子稍微有些肥胖,身材也不漂亮,眼睛、鼻子、嘴的线条也都有些圆润,看起来显得比较亲切,但却缺乏那种富于棱角的美艳,在她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二十年前那种清瘦的少女面貌了。

但是在我面前现在确确实实有一个与纯子极像的女人在思考、在谈笑,与其说她与纯子极其相像,不如说她就是纯子本身。

我看着眼前的兰子,忽然想如果纯子现在还活着的话,会是什么样?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满三十八岁了。虽然与兰子差三岁,但却同样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了。

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兰子这样经营出版社,但至少可以认为她的面部长相、形体动作等方面与现在的兰子差不多,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正如她们俩二十年前常被称作双胞胎那样,二十年后的现在,肯定也同样相似才对。

说句实在话,现在的时任兰子绝对不能算是漂亮女人。不仅在与年轻女人相比较时可以这么说,即便作为普通的中年妇女来看,她也说不上有什么突出的特点。

这一明确的事实与如果纯子活到现在的话肯定与兰子极为相像这一假设,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联系到一起的呢?

既然现在兰子身上存在极鲜明的纯子的相貌特征,那么推测如果纯子活下来的话,她的样子就和兰子一样,这也是极其合理的一种思路。而如果把她的样子放到四十岁这一年龄段上去看,也只算得上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女而已。

可是过去在少女们当中,纯子可是个鹤立鸡群式的人物。在五百多名女同学当中纯子的美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仅在学校里是这样,就算把整个札幌市的所有少女都集合起来,也没有谁能够比时任纯子的存在显得更耀眼夺目的了。

正因为她的美貌,她才能够成为少女们当中的女王,同时君临于各色男人们之上。这绝不只是我这个当时的高中生一个人的错觉,当时围绕在纯子身边的那些老老少少的男人们恐怕都会坚信这一点。

那个时候,我们到底看到了纯子身上的什么东西才会如此被她所吸引,把她看得如此美丽而高贵的呢?难道我们是在北国做了一个白日梦,梦到了纯子这一美丽的少女不成?

无论怎么想,这仍然是个揭不开的谜。

“我也早点儿死了就好了。”

当我呆愣愣地陷入沉思的时候,听到兰子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这与其说是她对自己活下来的悔恨,不如说是对年纪轻轻便死去的纯子的嫉妒。从中隐约可见,她对纯子那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

和纯子同样以美貌而著称的兰子,此刻发出这种感慨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过去的岁月倒也罢了,可直到现在却还是年轻即逝者胜出,而努力活下来者败下阵来的结果。

这岂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并未做出过相应的努力,只是顺势脱颖而出者,仅由于处于巅峰时玉殒香消之故便战胜了竭尽全力生存下来的一方,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这样一来,岂不是任性而为、率性而动的人反倒成为生活中的胜者了吗?

可是就算现在再去重新反思这一问题,你也不能把已经消失无踪的对方怎么样。说到底,还是自由奔放者胜,尽心竭力者败。

在兰子的思想意识里,她好像认为自纯子先她而去以后,她的生命就完全属于多余的了。虽然她没有明确这样讲,但在她的言谈中却明显感觉得到。

被妹妹漂亮地将了一军,致使姐姐失去了选择死亡的最佳时机。在兰子历时二十年之后的表情当中,这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放弃与空虚感尤显分明。

兰子感觉到纯子是自己不可或缺的伙伴儿,是在她五岁开始上幼儿园的那一年。那时候兰子开始认识到他们这些孩子,尤其是她们两个在五个兄弟姐妹中的女孩儿,需要更密切的合作、相互帮助才行。

这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想法。其实在年龄与成长环境相近的姊妹当中,谁都会有这种想法,都会萌发出此种同类意识。

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她们姊妹俩的这种连带感有些过强了,而促成她们加强相互保护意识的因素恰恰就来自于她们的父亲。

父亲胜一是曾经出任过市教育委员的著名教育家,正因为如此,他在家里也是位相当严厉的父亲。而且他对孩子们的要求远不止是每天早晨必须跟父母亲打招呼啦,晚上九点必须睡觉等一般的家教常识。在他的要求中甚至包括像他自己不回家,孩子们无论怎么饿也不许上桌吃饭等倾向于独断专行的成分。

当然他这样做也不是单方面的蛮横不讲理,而是过于追求理想化儿童教育的结果,但是在年幼的孩子们的印象当中,父亲只是个可怕的绝对权力者,而母亲则只是屈服于这种权力之下的软弱无力之人。

她们两个为了逃避父亲严厉的目光,相互维护着对方,这就使她们之间的亲密程度进一步加深了。这也就是同为被压迫者所具有的思想共鸣。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开始,纯子便已经表现出了两面派的作风。前一天晚上临睡前还和兰子一起说父亲的坏话,说什么“那个老爷子……”之类的,而第二天早晨却能够为了讨父亲的欢心去替父亲按摩肩膀等。当父亲心情变得愉快起来的时候,她又会隔着父亲的头顶对兰子使眼色,耸耸肩膀笑一笑。多年以后所展现无疑的纯子的那种见风使舵的生存本领可以说就是在这一时期奠定了基础,并且已经初露端倪了。

兰子养成在床上和纯子紧紧相拥在一起睡觉这一习惯大概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她也忘了刚开始的时候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了。或许是因为纯子挨了父亲的骂哭泣不止,她为了安慰纯子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次,又或许是为了欺骗来监督她们睡觉的父亲,两个人才相拥在一起假装睡着了的那一次,总之感觉这件事情应该与父亲有关系。

而且最初还应该是兰子主动揽过了纯子,纯子才把头靠过来的。无论最初的情形如何,到了后来则刚好颠倒了过来,变成由纯子主动拥抱兰子了。两个人相互依偎,手脚相互纠缠在一起入睡。

入睡时两个人身上都是穿着睡衣的。但是在炎热的夏日里,晚上睡着睡着感觉太热了,睡衣的前襟也就都散开了,有的时候她们几乎等于是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睡的。纯子的皮肤白皙得有些发青,滑溜溜的感觉很舒服。

兰子抱着纯子,纯子依偎着兰子睡在一起,就如同独自一人睡觉的女孩子身边会放着长毛绒玩具或者宠物做伴一样。她们的哥哥喻看见这种情形曾笑着说她们睡觉时的样子就像两只小狗挤在一起似的。

这样的夜晚一天天过去,突然有一天兰子在纯子身上感觉到她作为女性的性特征,不禁一阵心慌意乱。

那是在纯子十三岁刚升入女中的那一年秋天。不经意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兰子感觉到妹妹胸前实实在在的隆起,吓得不由得抽身后退。

好像自己正在做着什么不可为的事情,这种罪恶感以及厌恶感同时掠过兰子的脑海。

但是她的这种抗拒仅仅只是暂时的。很快就因为两个人相拥而眠已经成了习惯,再加上拥抱在一起可以御寒这种极现实的理由,她们又重新恢复了老习惯。

只是又过了一年以后,在纯子年满十四岁的那年秋天,兰子清楚地意识到她们两人之间存在着超乎姐妹感情范畴之外的亲密感。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气候尚属于那种比较难以把握的季节,被窝里凉冰冰的,可使用暖水袋似乎又有些过早。

晚上,纯子吃过饭后说要去朋友家一起复习功课准备期末考试,可是她出去后直到十点多才回到家。

当时兰子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她听到纯子刚进家门就在客厅里被父亲叫住,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在责骂她。

兰子只听到父亲用尖锐、严厉的声音说着什么,却听不到纯子和母亲说一句话。过了十多分钟,纯子才拉开纸拉门,无声无息地走进房来。

“老爷子跟你说什么呢?”

兰子躺在被窝里,悄悄睁开眼睛问道。

“谁知道呢。”

纯子说着脱掉校服换上了睡衣,然后一言不发地钻到兰子怀里去。这种时候的纯子就像只猫,行动诡秘而且大胆。

“那家伙发火了吧?”

“忒没劲。”

纯子用粗鲁的说法吐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像要寻求温暖似的把头扎到兰子胸前动也不动了。

兰子最喜欢这种时候的纯子。她此时的心态就如同要护着在外边受了伤、挨了欺负回到家中的孩子一样。她们之间存在的默契使她们相信,只有她们两人之间是可以通过拥抱在一起便可以得到安慰的。

过了几分钟之后,纯子慢慢抬起头来。她的动作就如同暖和过来以后就要悄然钻出去的猫儿一模一样。兰子还以为纯子要把头伸到被子外边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呢。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兰子大吃一惊。她右侧的乳头猛然间感到一下轻轻的碰触,她不由得全身抖动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

兰子想推开纯子的脑袋,纯子却纹丝不动。纯子柔软、温润的嘴唇慢慢含住了兰子的乳头。那是一种有些发痒的甜腻腻的触感。

“舒服吗?”

纯子终于抬起头来,调皮地笑了。看到她那副表情,兰子突然发觉她刚才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多么令人羞涩。

“你这个傻瓜,别胡来。”

“可是真的很舒服吧?下面该姐姐弄我了。”

纯子说着大胆地撩开了睡衣的前襟。兰子稍事犹豫,然后将嘴唇凑近卧于粉红色乳晕正中的乳头。

纯子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任由兰子摆弄着。她搭在兰子肩上的手指时而会增大一些力度,但仅此而已,并没有叫出声来。纯子的乳头渐渐变硬、挺立起来,似要抵御兰子嘴唇的碰触般左右晃动着。

“好了,可以了。”

兰子闻言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纯子把潮红的脸突然一下子使劲儿埋在兰子的胸前。

“姐!”

她们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才分开身体。然后两个人同时喘着粗气,相视而笑。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和鸢坂君一直都在做这种事?”

鸢坂是纯子的同年级同学,今天她说要去一起复习功课的对象就是他。

“没有,我们认真学习来着。”

“真的吗?”

“刚开始的时候真的学习来着,不过学到一半儿实在觉着没劲,就跑去喝咖啡了。”

“没关系吗?都这种时候了还玩儿。”

“没事儿。对了,姐,给你钱。”

纯子忽然坐起身来,从裙子口袋里哗啦哗啦地掏出一堆十元硬币来。

“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多?”

“走在街上别人给的。”

“谁给的?”

“各种各样的人喽。”

“什么叫各种各样的人?”

“我说给我点儿钱吧,他们就给了。年轻人太抠不肯给,但如果是中年男人的话,基本上都会给的。我说:‘给我十块钱吧。’可竟然还有给一百块的傻瓜。”

兰子无可奈何地交互看着纯子和她掏出来的那一堆零钱。

“今天我要到三百二十块,阿鸢要到二百八十块,我赢了。”

纯子得意洋洋地说着,又开始数起剩下的硬币来。

对于当时的女学生而言,三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曾有个词叫作二百四,也就是说雇用一个劳动力一天支付的工资就是二百四十块,因此换算成现在的货币价值的话,应该值五六千日元了。而纯子她们只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跟走在街上的陌生男人们要到了这么多钱。

“我们这叫公益活动。”

“公益?”

“对呀。捐钱给美丽的女人,这是作为男人应尽的义务嘛。”

纯子重新钻进被窝继续数她的钱。

“你那么做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可怎么办?”

“是对方白送我的,怎么会抓我呢?”

“可如果被学校的督导委员们知道了不就糟了吗?”

“就是要躲着他们去要才刺激呀。”

“老爷子要是知道了,非气疯了不可。”

“那就气疯了好了。”

纯子无所谓似的说道。兰子对此虽然也有那么一点儿同感,但对于连这种话都能若无其事、随口而出的纯子,她也感到有些害怕。

“你去做这种事情,会被别人误认为是站街女的。”

“为什么?怎么可能有我这么年轻的野鸡。”

“你也知道什么是野鸡?”

“大概知道。”

纯子微微一笑。她的笑脸显得天真而无邪。看着纯子仍留有笑意的侧脸,兰子突然感到某种压力,好像自己快要被纯子超过去了。

这时兰子已经从札幌女子中学毕业,到一家小型纺织厂工作了。而纯子才刚刚开始在她的母校上一年级。兰子看着身穿水手服式校服、长得越来越漂亮的纯子,多少感到有点儿羡慕。

纯子右手食指包着绷带从学校回来的那次,是在纯子升入二年级那一年的夏天。

“姐,你看。”

纯子得意地给兰子看她手上的白色绷带。

“这是上理科实验课的时候,小白脸给我割破的。”

兰子知道小白脸是女中的理科老师安斋的绰号。

“教师竟然把学生的手指割破了,这是什么破学校啊。”

纯子嘴上骂着,眼睛却在笑。

“怎么会出这种事?”

“因为他说要解剖青蛙给我们看,我们就都跑到前边去了。小白脸那个家伙手里还拿着手术刀就往后推我们,想让我们再稍微离远点儿,结果手术刀就碰到了我撑在桌子上的这个手指了。”

“太不像话了,他不多加小心点儿怎么成?”

“不过被同学们从后边推着,我也太靠前了点儿。”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对喽?”

“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的话,那就应该说是小白脸手里的手术刀不好。”

纯子说着,亲吻了一下手指上的绷带。

“什么呀?手指被割破了你还美。”

“让你说对了。”

“莫名其妙。”

兰子以为又是纯子在犯神经,于是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手指被割破、出了血,当然不可能不疼。不过后来小白脸那个家伙吓坏了,对我特别温柔,所以也值了。”

“你是不是喜欢小白脸?”

“哎呀,谁知道呢。”

纯子竖起那根白皙的手指晃动着,哼唱起《田纳西华尔兹》来了。

安斋老师是三年前从北海道大学毕业后到道立女中来担任理科老师的一位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虽然他个子不高,但身材清瘦,外貌清纯,很有女人缘。

他是在兰子她们毕业前一年来学校任教的,虽然没有直接给兰子她们上过课,不过兰子知道从那时起就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开始暗恋他了。

正因为纯子以前从未表现出对异性感兴趣的态度,所以现在看到纯子那么在意手上的那点儿小伤,兰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了一个月后,也就是九月初的时候,纯子再次提及这位安斋老师。

“小白脸那家伙好像看上了那个姓江原的女生。”

纯子一边在她去定山溪秋游时捡回来的白色扁平软石块儿上刻着母亲的头像一边说。

这段时间她经常用小刀往木板以及桌子上刻些头像、动物什么的。

“江原是谁?”

“姐不认识她吗?是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女生。”

兰子对这个姓氏没什么印象。

“脸长得虽然黑了点儿,但身材相当苗条,是个美人。”

“小白脸是真的喜欢她?”

“好像是。”

纯子事不关己似的说完,紧接着又说:“上次我们生物班到忍路海边去的时候,小白脸那家伙一直都黏着那女生的。”

“他竟然置你于不顾,反倒喜欢上了别的女人,真没想到他看女人这么没眼光。”

兰子知道纯子对异性感兴趣时虽然心中不快,可一旦看到自己的妹妹形势不利,她又会感到愤愤不平。

“腻腻歪歪的,一点儿都不像他了。”

“那种家伙,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兰子安慰她说。

纯子仍一边继续用凿子刻着石头,一边信心十足地说:“瞧着吧,我会让他注意到我的。”

兰子女中毕业后当时已经到车站后边的一家小型纺织厂里工作了。她一边工作,一边梦想着成为一名小说家。战争结束后,忽然之间各种小说摆满了街头,而其中最吸引兰子的就有堀辰雄作品中的浪漫派风格以及太宰治作品中的虚无主义色彩。

说实在话,兰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写小说的才能。虽说像样的东西还一部都没有写成,但她有时觉得自己拥有伟大的才能,有时又会感到自己在文学方面一无所长。总之,她还处于对自己缺乏认识、无从把握的阶段。

兰子就职的那家纺织厂的厂长驹田以前曾在H报社当过记者,因此兰子多次跟驹田提及过自己对未来的期望。

驹田鼓励兰子要继续努力下去,并建议她先试着写写诗看。

那一时期在北海道住着相当多的作家和诗人。譬如说作家当中就有百田宗治、武田泰淳、伊藤整、福永武彦等,还有创元社等近七十家出版社,而且《至上津》《日本未来派》等有影响力的诗歌杂志也是在北海道出版发行的。

北海道的文学氛围如此浓厚是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的:其一就是战时疏散到这里的作家、诗人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其二是这里的一家大型造纸厂“王子造纸厂”在战争中没有遭到破坏,因此,这里用纸还不至于像其他地区那么困难。

兰子向往从事文学创作不可否认也是受到了周围这种气氛的影响。

兰子希望将来自己能够成为小说家的这一理想,在家里也已经向父亲以及兄弟姐妹们明确表示过了。父亲虽然对孩子们的要求格外严格,但是因为他过去曾针对小学国语教育发表过独到的见解,所以对于兰子的理想能够予以理解和支持。

兰子正是预料到父亲在这一问题上会持理解和支持的态度,因此才考虑希望能以“一切为了艺术”为理由,在实际生活中争取获得更多的自由。

在驹田那里做秘书工作的同时,兰子也常常和驹田谈论文学等方面的话题,渐渐的她对驹田的感情也在不断加深。虽说他比自己大十五岁,但这样一来兰子正好可以在驹田身上编织柔情父亲的形象。

而在这一时期,纯子则完全热衷于对安斋的追求。

她们二人各自爱着自己中意的男人,但却仍然保持着每晚相拥而眠的习惯,而这种关系与对男人的感情完全属于不同的两个世界。

纯子晚上睡觉时开始在鼻子上夹衣服夹子也正好是在这一时期。她是看到电影中有这样的镜头照样学样的。

“你那样子太奇怪了,赶快摘了吧。”

兰子看到纯子鼻子上的衣服夹子憋不住笑了。可纯子却一点儿都不显得羞怯。

“咱们家遗传的缺点就是鼻子不够高、不够尖。姐,你也夹夹吧。”

“夹那个东西有效吗?”

“就是因为有效才夹的嘛。夹完以后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能看到鼻子上翘了。”

“再夹就要把鼻子夹烂了。”

“不会的。”

在纯子的劝说下,兰子也试着夹过一次,但感觉太疼,只夹了一会儿就摘下来了。兰子可不想为了吸引男人的注意去做这种努力。而实际上,她已经得到了驹田的爱,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可是纯子那方面的感情问题进展得并不顺利。

兰子知道纯子之所以忍受着痛苦夹鼻子就是为了不输给那个姓江原的女孩。平常什么事情都对自己讲的纯子,唯独在与安斋之间的问题上不怎么开口。这也足以证明纯子正承受着感情的痛苦。

“小白脸那家伙知道阿纯喜欢他吗?”

实在忍不住了,兰子试探着问纯子。

“谁知道呢。”

纯子的表情中露出难得一见的失落。

“上次我给他写过一封情书……”

“那后来呢?”

“那个家伙马上把我叫到教研室里去,一本正经地批评我,说什么‘不许跟老师开这种玩笑’。”

“神经。”

兰子真想现在马上冲到小白脸的面前,告诉他:“阿纯是真心真意爱你的呀!”

照此看来,这个男人的感觉也未免太迟钝了。不过在这一阶段,兰子还是低估了纯子对安斋的感情投入程度。

虽然纯子说她喜欢安斋,但兰子依然将纯子对安斋的追求理解为是属于某种崇拜的心理,就如同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们追逐明星一样。

纯子在理科实验室里喝升汞水企图自杀这件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一年的秋天。

下课后,她一个人偷偷溜进实验室,从药品柜中拿出升汞水喝了下去。后来是在这里巡视的保安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纯子。

得知这一消息后,兰子和母亲直奔医院去看望纯子,可纯子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小白脸呢?”

“他吓了一跳,已经赶过来看过你了。”

兰子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父母亲好像都没听懂她们之间的对话。

“然后呢?”

“我想他还会来的。”

“是吗?”

升汞水烧坏了她的嗓子,纯子说话时的声音嘶哑得很。了解到安斋的情况之后,纯子好像放下心来了,而后又沉沉地睡着了。

这次自杀未遂事件毫无疑问是纯子为了吸引安斋老师的目光而故意策划的,这一点兰子从一开始就明白了,但是这样做之后的效果却非常值得怀疑。

由于出了这种事,安斋老师的确吓了一跳,马上赶到医院来看她。但也仅此而已。他和那个姓江原的女生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破坏。

结果到最后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少女企图自杀的真正原因,纯子就出院了。事实证明这件事完全是纯子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嗓子被烧、胃也一度发生溃疡,最后完全以纯子身心受损而告终。

“那个家伙简直就是榆木疙瘩脑袋。”

兰子对小白脸反应迟钝的表现耿耿于怀。

“赶紧忘了那个家伙吧。他有什么好?像他那样的男人世上多得是。”

兰子愤愤不平地嚷嚷着。可纯子只是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因为升汞而变得粗糙的面部肌肤,一句话都没有说。

自杀未遂以后纯子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在学校的时候可能还好些,回到家里以后她马上就拿出画板,调整颜料,开始埋头作起画来。前边的头发垂落下来都快把她的脸遮住了,可是她全然不顾,全神贯注于绘画的时候,连衬衫啦裤子等被颜料弄脏了,她也都顾不上擦。

关于纯子自杀的原因,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但结果还是归结到一点上,那就是因为青春期的少女很容易产生情绪上的波动所致。父母对这种说法也表示赞同。

而真正能够理解纯子的悲伤的人只有姐姐兰子。刚刚十四岁,就经历了人生中致命的一次感情挫折,甚至为此企图自我了结生命,她觉得妹妹实在太可怜。因此她尽可能避开一切有关安斋老师的话题。

对于纯子来说,比较愉快的话题应该就算是绘画了。

纯子上小学的时候就很会画画,还曾经入选过北海道儿童画展,而自从她升入女中二年级的时候让父亲给她买了一套油画颜料之后,她的画一下子变得相当大气了。

“这张画,画得真不错。”

“我正跟着平川太平学呢。”

平川太平是女中的绘画老师,兰子也曾经跟他学过绘画,学生们往往会只取他姓名当中的名字,直呼他为“太平”。

“我又没特意去求他,他就主动跑过来说因为我有天赋,他无论如何都想教我。”

“那是单独指导喽?”

“午休的时候或者放学以后,他只叫我一个人到绘画室去教我,应该算是吧。”

“那个家伙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

“到底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在我被小白脸甩了以后情绪处于低谷的时候,的确是他帮了我。”

这次纯子主动提到了她最忌讳的那个人的名字,反倒令兰子不知所措了。

“上次我拿康乃馨去送给小白脸的时候,看到他教研室的桌子上摆着玫瑰花,这件事我跟你说过吧?”

“玫瑰花是不是那个姓江原的女孩子送给他的啊?”

“就是啊。这种时候我再送康乃馨给他也没意思,所以后来上绘画课的时候,我干脆就画那束康乃馨了。结果太平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如果你不能忘掉一切放松心情是不可能画好画的。”

“那就是说,太平那个家伙知道你曾经爱过小白脸?”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从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突然变了,特爱过来套近乎。”

纯子说话的样子好像这事跟她没关系似的。

“在别人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乘人之危,真够卑鄙的。”

“不过这样一来我倒也没那么寂寞了,而且他还鼓励我参加下一次的北海道画展,好像也还不错。”

“你真的准备参展?”

“他说我肯定能入选。”

“是吗?”

兰子重新审视了一会儿那张固定在画板上的画。那张画上以水蓝色为背景,以贴画的风格画着白色的瓷瓶和玫瑰。

“我告诉你吧,他还邀请我一起出去写生呢。”

“只有你们俩?”

“是去定山溪,当天去当天回来。”

“还是不要答应他比较稳妥。”

自己倒还罢了,兰子可不想让男人接近纯子。

“不过现在对于我来说,他这个人还有点儿用。”

“为了能入选北海道画展?”

“是啊。他现在对我的画比对他自己的画还上心。”

“可是他那么做,绝对不只是出于他对你的关心。”

“那家伙好像觉得我虽然是个可怕的孩子,但的确有天赋。”

“我说的不单是这个意思,他会不会是作为男人接近你的呢?”

“就算是那也不错啊。”

纯子将沾着油彩的脸转向兰子。

“女人能得到男人的爱护有什么不好?”

“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女人就是应该让男人捧着、哄着的。”

“可就是男人,也是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你现在还不了解,其中也有狡猾的、品行恶劣的,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不用替我担心啦。何况我也没把那种东西看得那么严重。”

“什么东西?”

“处女。”

纯子压低声音说,然后笑了笑。

“姐姐不是也曾经说过吗?”

的确,兰子也记得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是在兰子因为父亲太顽固而奋起反抗,曾经一度离家出走逃到朋友那里去住的时候,不得已才说的话。

“话是那么说啦,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应该献给自己喜欢的人才是。”

“我倒没想到姐姐你还真够老脑筋的。”

“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你现在说的全都是大道理呀。”

兰子有点儿慌了。妹妹这样说她,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立场?

“不过再怎么说,毕竟还是献给自己喜欢的人最好。”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啊。”

纯子刚学会抽烟,她这会儿就点燃了一支香烟抽了一口,好像怕呛似的皱了皱眉头。看着她那孩子气十足的侧脸,兰子感到妹妹已经开始渐渐脱离开自己,就要到自己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十一月初的一天,天气非常好,真可谓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不过入夜以后,户外的气温突然降了下来。和驹田分手以后,兰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可是纯子还没回来呢。

这段时间以来,纯子外出的频率相当高。兰子晚上外出就已经够多的了,纯子现在和她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母亲的唠叨,她们姐俩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说:“这都是为了艺术,没办法呀。”仿佛她们现在要把以前受到压制淤积下来的郁闷,都要以艺术为借口宣泄出来一般。

这天晚上,纯子回家的时间比兰子还晚了一个小时。她没有经过客厅,直接从玄关走进了位于右手的寝室。看她那步履蹒跚的样子,就像是喝醉了。

可是等她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兰子发现纯子根本就没喝酒。

“姐!”

纯子连最里边穿的内衬衣都一下子脱掉了,像小猫一样用头蹭着兰子的前胸。每次她上床比兰子晚的时候都会这样,不过今天晚上她的动作尤为激烈。

“你跑到哪儿胡混去了?瞧瞧都冻成这样儿了。”

当揽过纯子光滑的肩膀时,兰子感到纯子身上有些异常。具体的她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觉到了。

“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吧?”

兰子推开正准备抱住的肩膀,再次仔细瞧着纯子的脸。

“是出事儿了吧?你老实跟我说实话。”

纯子蜷缩着身体,闭上了眼睛。

兰子原来就有预感,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来到。早晚会有一天,妹妹将离开自己投入男人的怀抱。尽管她也明白这种事情不可避免,但总觉得还早着呢。

“姐姐没生你的气,只是说让你把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告诉我而已。”

听她再次这么说,纯子才慢慢抬起头来。

“为什么我就必须说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姐姐不是也一直都在做吗?可我还是拥抱你了呀。”

“可是……”

“别说了,赶紧抱住我。”

她舞动着头发,用鼻子蹭着,紧紧地缠了过来。她们互相把一条腿贴到对方的两腿之间,再把贴在中间的那条腿微微向上抬起,使两个人之间不再存在一丝空隙。随着每一次细小的呼吸,胸部起伏摩擦着。

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兰子竟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泪水。

纯子到底还是回来了。无论她在外边和什么样的男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结束之后她都会马上回到自己身边。自己怀抱中的纯子现在已经不属于任何男人。她还是那个从小就和自己相拥而眠、一起长大的纯子。

她们拥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着,最后两个人分开身体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因为现在纯子从男人那儿又迅速地跑回到自己的身边,兰子感到非常满足。

“小白脸那家伙,听说要结婚了。”

纯子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说道。

“到底还是和江原?”

“对。”

“真够傻的。”

“没办法,对方又是个美女。”

“对纯子这样有才能的人视而不见,竟然去娶那么个平凡的女人。”

纯子没有回答兰子的话。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估计可能是哥哥去上厕所吧。今天晚上有月亮,而且天空好像格外晴朗,借助于透过窗帘漏进来的那点光亮就能看清楚房间里各个角落的轮廓。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纯子吹起了口哨。

“还是把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忘掉吧。”

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纯子的半边脸浮现在眼前,她吹的曲子是《田纳西华尔兹》。

至于纯子到底是委身于什么样的男人,对于兰子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更令她在意的是纯子的心情,因为她非常清楚纯子偏偏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让自己委身于男人,那是多么痛苦的决定。

“姐,从现在开始我要变成肺痨了。”

又重复了两遍《田纳西华尔兹》之后,纯子开口说道。

“肺痨?”

“就是肺结核啦。所以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姐姐就告诉他‘纯子是肺痨’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装得出来?”

“我从明天开始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上学的时候就戴着口罩去。像肺结核病人那样的咳法很容易学的。”

纯子故意轻轻咳了几声。

“怎么样?有点儿像吗?”

“你想装病啊。”

“对呀。我听阿鸢说,如果用双氧水擦头发的话,头发自然就会变成茶色。那样一来不就更像肺痨了吗?”

“那样一来,老爷子就更得说你了。”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老爷子不好。是老爷子他们把我的脸生成了这个怪模样,才害得我不得不费这么大的劲儿。”

“阿纯……”

兰子再次把纯子揽进怀里。输给了比自己高一年的江原,不愿服输的纯子才最后想到了装结核病这一招。看样子她是在经过反复思考之后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认为和美女进行抗衡这一招最有效。

“你那么做,会真的把身体搞坏的。”

“无所谓啦。面色苍白的少女,带着大口罩,满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这种形象是不是很棒?”

纯子好像是要来真的。虽然兰子觉得她所要做的事情很无聊,可是对于不惜下这种功夫也要扮得美丽一点儿的妹妹,兰子是既害怕又心疼。

正如她所宣称的那样,从那天起,纯子半个月没有去上学。她向母亲汇报说医院的医生诊断她得了支气管炎,需要在家休息,然后就每天一半时间用于画画,一半时间花费在用双氧水擦头发上。

十二月初,第一场雪过后,整个城市都变成一片银装素裹。这一天早晨,纯子急不可耐地上学去了。

她戴着一个大号口罩,贝雷帽稍微斜戴在头上。从口罩里露出来的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以及白皙的面容,在深蓝色女生专用校服大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出。垂肩的长发用双氧水脱过色以后已经变成了茶色,这使纯子脸上原本有些显得冷酷的感觉得到了缓和,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她故意微微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那样子绝对就是一个得了肺病的北国少女形象。

“因为稍微吐了点儿血,所以医生让我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

纯子仍戴着口罩跟班主任广尾老师解释道。老师毫无疑问地相信了她的话。是啊,在他眼里,纯子那种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的样子,再怎么看都像是大病初愈,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还有故意装成肺结核的孩子呢。

总之,纯子因此获得了最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不上她讨厌的体育课,甚至还可以随意从学校早退。


十二月中旬开始,初雪渐渐变成了积雪,紧接着新的一年就到来了。

“我已经不再让太平教我了。”

纯子突然有一天这样告诉兰子。那是在纯子扮成得了肺病的少女之后,升入女中三年级的那一年春天。

“我现在跟一个姓浦部的人学画呢。”

“那个什么浦部是什么人?”

“他是自由美术协会的会员,画的抽象画感觉相当不错。何况他现在还是个职业画家,我想应该具有一定的实力。”

“可是你这么做,太平不生气吗?”

“太平那家伙是强烈反对我这么做,他说像浦部那种怪胎绝对不行。我要是让他教的话就彻底完蛋了。”

“那他真的是怪胎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总比太平强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跟太平学的了。”

兰子一时还难以相信,妹妹真的是天才少女吗?她在绘画这方面真的进步那么快吗?

“嘴上说的再怎么像那么回事儿,还不就是在学校里教教绘画,像他那种人到底还是欠点儿火候。”

“不过你现在毕竟还没毕业,最好还是注意点儿,别让太平恨你才是。”

“他绝对不会恨我的。因为我告诉他说,是浦部先生主动跟我说无论如何想帮助我,我才决定跟他学的。”

“真够过分的。”

“浦部先生那边也相当介意太平,说什么‘你虽然有天赋,但是在你的画里还看得出他对你的负面影响’,就是不肯夸奖我画得好。男人真有意思。”

不偏不倚地看着两个大男人为了自己在争斗,这种场面或许真的很有趣。可是看到如此年纪轻轻的妹妹就已经知道如何去操纵那些大男人了,兰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这件事才好。尽管这个人是自己的妹妹,兰子仍然觉得有些胆战心惊的。

“那个姓浦部的画家长得帅吗?”

“一点儿都不帅。娶了个有点儿神经质的老婆,而且还有孩子。戴着一副眼镜,是个万事不着急的父亲那样类型的中年老大伯。”

“不过好像比太平强嘛。”

平川太平身材有点儿胖,颧骨高高的,相貌离美男子差远了。

“只不过个子高点儿,还像点儿人样罢了。”

“太平,好可怜哦。”

说坏话归说坏话,太平毕竟也是曾经教过兰子的老师。是否有作为画家的才能暂且不提,现在纯子一句已经没什么好跟他学的了,就简单地把他抛弃了,这在兰子的角度看来总还是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不过我觉得太平没什么好抱怨的。”

“真的吗?”

“本来就是嘛。他不过是在我因为失恋情绪低落的时候乘虚而入插进来的,要说起来就像个小偷似的在趁火打劫。何况我还让他亲过我呢……”

纯子说到这儿,露出一丝微笑。

“我倒觉得他应该感谢我才是。”

兰子虽然也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她也清楚地感觉到纯子已经开始走向自己无法掌控的另一个世界。

总的来说,纯子从太平转向浦部这一举措看样子还是很成功的。

这一年的秋天,纯子第一次提交了一幅题为《酸浆和日记》的四号静物画就入选了北海道美术展。当时在所有入选者当中,纯子是最年轻的。再加上她还是个身穿校服的美少女,因此连报纸上都对她进行了专门报道。

对于妹妹能够入选北海道美术展,兰子深感意外。她一方面替妹妹感到高兴,但同时也因此产生了一些焦躁的情绪。兰子的愿望是当作家,她也希望自己能一举成功,发表一部长篇小说,让周围的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可是野心虽然大,实际上却连一篇小说也没有完成。过去她虽然也知道妹妹画画好,但她一直都以为妹妹的画也不过就是比一般的女中学生略胜一筹而已,没想到她的画现在竟然入选了大型画展,而且还作为天才少女一跃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

不经意间,妹妹已经比自己领先了一步。

因为刚满十五岁就入选了北海道美术展,纯子很快就在札幌这座小城里出了名,同时她也因此获得了一块免罪符。

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社会上似乎都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因为她是天才少女,和普通的学生不一样,哪怕她的某些行为不太符合女中学生的身份,大家也不应该太过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另外她患有结核病这一点也增强了纯子的神秘感。

头脑聪明、灵活的纯子是不会放过这一大好时机的,很快她就开始逃课、早退了。

当然父亲对她的做法多有微词,但是只要她一打出来“为了画画”这块王牌,也就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一方面害怕女儿会变成热爱艺术、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但同时也为女儿成名而引以为自豪。

纯子充分运用了这次入选大型画展的机会。她现在已经有恃无恐了。由于这一次的表现,她已经成为女中里名副其实的明星。到这时似乎纯子已经完全医治好了因为安斋老师而受到的心理创伤。

这一年秋天开始直到第二年年底,纯子又接连参加了北海道独立派沙龙美术作品展、全北海道学生绘画展等大型画展,不断推出自己的绘画作品。

这种阵势,的确符合一位天才少女的亮丽登场。

了解纯子变身全过程的兰子也不得不为纯子的巧妙经营所折服,但同时她也更加心急如焚了。

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和妹妹之间的距离将会越来越大,人们现在已经开始把自己单纯当作纯子这个天才少女的姐姐来看待了。虽然仍然和驹田反复幽会,但兰子时常会考虑有没有单身赴京这种可能。

不过这期间,她们俩夜晚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丝毫改变。哪怕两个人都喝醉了、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她们依然紧紧相拥而眠。哪怕整日见不到一面,但只要晚上能够紧紧依偎着对方,心里就会倍感踏实。

不知为什么,兰子总觉得通过与纯子的拥抱可以使自己与驹田交媾后的血液得到净化。通过拥抱便会感到仿佛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纯洁,会变得心态平和、舒适。

纯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往往在她和浦部或者什么其他男人睡过以后,晚上她总是会表现得格外亢奋。她会把整个身体都紧紧地靠过来,好像通过拼命的贴擦碰蹭、挣扎、扭动就可以抖落掉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味道似的。

每逢这种时候,兰子就像接受信徒忏悔的僧侣一样,一直紧紧地抱着纯子不肯松手。感觉着怀中不安扭动着的柔软肌肤的弹力,兰子从中嗅到了男人的味道。

这一年春天开始,纯子为了实现参加全国美术展的目标,开始着手绘制一幅三十号的抽象派风格的画作。

兰子此时已经无意再和纯子较劲儿了,绘画毕竟与文学属于不同的两个领域。

如果有绘画天赋的话,即便年轻也能得到机会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但小说可就不同了。有超凡天赋的人自当别论,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在积累一定程度的生活经验后才能够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比较深刻。就算偶然有一篇东西得到认可,也不见得其后仍能连续不断地写出成功的作品来。

兰子如是安慰着自己,不断对自己说:现在是自己为日后的飞跃做准备、打基础的阶段,急不得。

不过无论再怎么换角度思考,也都只是在替自己找借口而已。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兰子有时会对自己感到气愤不已。再这样下去,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就要继续做个小工厂里的平凡职员孤老终身了。即便那家工厂的经营者驹田爱着自己,但那也不过就是个情妇而已。

驹田比兰子年长十五岁,而且有经济实力。在这方面如果没有过高要求的话还是可以放心与他相处下去的,而且很多时候他还能惯着自己,在他面前自己可以任性而为。但是他之所以那么宽容,归根到底也不过就是老男人为了抓住年轻女人而采取的手段罢了。和驹田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有被爱、被呵护的实际感受,但两个人之间已经早就不存在那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激情了。

兰子认识在H报社当记者的村木,恰恰就是在她和驹田之间的关系处于这种倦怠期的时候。而介绍他们两个人认识的又正好是驹田本人,以前也曾经当过H报社记者的驹田算起来还属于村木的前辈呢。

一开始,兰子对村木并没有特别的好感。村木虽然个子高,但身材太过瘦弱,而且作为男人,他的五官相貌也太端正了些。兰子不喜欢长得太漂亮的男人。遇到长得帅的男人,她反而会相当戒备。

美男子的身边肯定会围绕着很多女人,兰子可不想变成其中之一。一旦被美男子掌握了主动,那么自己就会成为整日追着男人跑的可怜女人,兰子可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她的这种戒心也使男人们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真要仔细琢磨琢磨便知,她的这种态度根本就说不上是讨厌美男子。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一旦接近美男子的话,说不定就会无法自控地喜欢上对方,这种不安的心理才令她产生了戒备,于是干脆就不去接近美男子。她之所以这样做,不过就是不想迷失自我,不愿以伤害自尊为代价掠获男人而已。

村木倒是没有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显得傲气十足,他接近兰子的时候相当低调,等兰子有所觉察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发生了进一步的关系。在他不露痕迹的主控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非常贴近自己的男人了。

而这种做法也正说明村木是个相当有阅历的游戏高手。

回过头去看的话,兰子也明白实际上村木从一开始就已经看透了兰子和驹田之间的关系。而他是明知如此,还要故意去勾引兰子的。可是就算事后发觉了这种情况,兰子也已经深陷其中,不得自拔了。

兰子一方面拥有驹田这样一个安全港,另一方面又开始到村木这个未知的海洋里冒险去了。

好像兰子与村木刚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纯子就觉察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换成由纯子指责、批评兰子了。

只不过纯子完全是从兰子预想不到的角度提出的问题。

“姐,你已经放弃写小说了吗?”

当兰子第二次与村木发生过关系之后,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纯子仿佛很不经意似的问道。

“没有。”

“可你根本就没写呀。”

“基本构思已经差不多了。”

“你已经有比小说更好的东西了吧?”

黑暗中,兰子感觉到纯子好像在微笑。身为妹妹,她却用这种仿佛看穿了一切的口吻跟她说话。暂且不说她是不是真正的天才少女,但她连爱的喜悦都不懂,却还在这儿得意。

“就是啊,我正在谈恋爱呢。”

兰子干脆挑明了回答她的问话。

“谈恋爱比写小说更重要?”

“那根本就是两回事嘛。谈恋爱归谈恋爱,写小说归写小说。”

“真的吗?”

纯子用十分老成的口吻说:“我倒不觉得一个人能够同时热衷于几件事情。”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那可不见得。也有的人爱得轰轰烈烈的,不是也写出非常出色的小说了吗?”

“有倒是有,不过恐怕不是同时做到的吧。”

的确,现在兰子满脑子都是村木,已经着手写的和正准备要写的小说的事情早就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同时要做两件事,你也太贪心了。”

“没关系,我就是要做做试试看。”

“不可能做得好的,还是算了吧。”

纯子吸着烟,慢慢说道。

“我倒真想见见那位让我姐如此迷恋的人长得什么样。”


过了年的二月七日,兰子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这一天。

晚上兰子和村木分手以后,九点多就回到了家。她今天下班以后和村木见了面,然后直接到他的住处去了,可是他却少有的冷静,根本就不和兰子亲热。看到村木心神不宁的样子,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兰子就回来了。

那是非常冷的一天。没下雪,晴朗的天空中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清晰可见。

兰子回到家里以后走进卧室,点着取暖炉,等房间里温度上来了,就钻进了被窝。半夜十一点多了,纯子还没回来。兰子打开台灯开始看书,可是却一点儿都看不进去。今天村木的态度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他不但不和兰子亲热,还一个劲儿地老往窗口那边瞧。

难道他是在等什么人吗?

兰子忽然心慌起来。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兰子稍微抬起头来侧耳倾听,不过只听到了那么一点声音,外边重又恢复了宁静。

兰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当她重新把头放回到枕头上去的时候,她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姐,还没睡呢?”

纯子开门走进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

“我还没睡不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刚刚是和什么人一块儿回来的对吧?”

“你看见了?”

“我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是吗?”

纯子点了点头,大衣都没脱就直接坐到床边上,掏出了香烟。

“你到哪儿去了?”

“和田边君见了面,一起在薄野那边逛了逛,好累。”

“那就早点儿睡吧。”

兰子想把自己在村木那儿没有得到满足的欲念全部发泄在纯子身上。她以为只要紧紧抱住纯子,自己心中的不安就会消失。

兰子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慢吞吞地钻进被窝里来的纯子。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都抱进怀里。就在这时,兰子感觉到妹妹的身体和往常不同,好像有些害怕似的,整个身体都显得非常僵硬、紧张。

“你怎么了?”

兰子把她搂得更紧,把脸埋在纯子的胸前。而在这一刻,兰子似乎闻到纯子的身体里有种特别的味道。就连现在回想起来兰子也不能确定,当时纯子身上是真的有味道,还是只有那个时候她的嗅觉异常灵敏。总之,她可以断定那绝对是某个男人的味道。

“你是和什么人睡过了吧?”

纯子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

“是和村木先生?”

“……”

“是和村木先生,没错吧?”

睁着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纯子点了点头。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兰子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用尽全力拍打着纯子的身体,使劲儿按住她,最后又使劲儿拥抱住她,直至筋疲力尽。

“姐!姐!……”

纯子在她的怀中不断大声叫着。

“我喜欢姐姐。我只喜欢姐姐。”

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兰子一点儿都不想责备纯子。仔细想来,兰子早就有这种预感,知道村木早晚都会被纯子夺走。她一直都在看着纯子是如何偷走驹田,然后又吸引住浦部、千田、田边等各种各样男人并使他们彻底倾心于她的,或许这种预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

说实在话,在妹妹面前,兰子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有种挫败感,她知道自己敌不过妹妹。这种放弃角逐的心态也是在周围人的认知影响下,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而且也已经变得习以为常了。可能正是因为早就养成了这种心态,所以她在那个时候才没有真的去生纯子的气。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兰子明白一点,无论纯子和男人走得多近,她都没有从心里去爱过任何男人。无论是太平也好,浦部也好,甚至包括千田、田边在内,一概都是如此,所以村木肯定也不会例外。她和村木之间的关系也只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玩心大发而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想,兰子才原谅了纯子吧。

不过尽管如此,接下来的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兰子所承受的痛苦还是刻骨铭心的。

姐姐和妹妹都和同一个男人发生着关系。而每次她们当中的一个和村木发生过关系之后,她们两个晚上肯定都会再次拥抱。如果说和村木之间的关系属于表面化的正常的男女关系的话,那么后面接下来的行为则是只属于她们二人的秘密进行的特殊仪式。她们俩相互闻着对方身体中同一个男人的味道,而后通过确认这一点而使激情燃烧,更用力地拥抱住对方。她们通过想象对方曾和男人之间做过什么样的事情而提高对对方的憎恨,最后再共同投入到只属于她们姐妹俩的特殊世界当中。

过了一个月之后,兰子才真正明白自己已经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沼之中了。现在别说写什么小说了,每天一到夜晚,她要么是和村木幽会,要么是和一群男人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而纯子也同样,这段日子里根本就没有拿过画笔。尽管春季女画家美术展和北海道美术作品展已经迫在眉睫,她却好像根本无意作画。

“姐,我们一起去找那些看起来孤独难耐的男人好吗?”

纯子突发奇想,于是两个人便一起上街游荡。找到适当的目标,她们便一起上去打招呼,然后让对方请客喝酒。如果在一起聊天觉着没劲,她们就装作要去上厕所,溜之大吉。

“没劲”和“无聊”成了这一时期纯子的口头禅。

纯子升入了高中二年级。

夏天到了。暑假期间,纯子和浦部为了出去写生,一同到积丹去了一个星期。

纯子不在家的时候,兰子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感觉大大地松了口气。可是这种轻松自在的感觉也只维持了两天而已。到了第三天,兰子便开始觉得没有纯子在身边的夜晚寂寞无聊了。

当第七天纯子回来的时候,她们两个疯狂地拥抱在一起。

她们并不需要刻意地去做什么。只是一味地拥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着对方。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做法以及顺序,只是按照当时的心情、兴之所至,拥抱、贴靠在一起。使出全身的力气抱住对方,连手臂都麻了,呼吸都快停止了。她们就这样按照自己随心所欲、毫无程序的做法拥抱、亲吻着对方,直至最后筋疲力尽才罢手。

每次当兰子拥抱着纯子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仿佛又渐渐回到了遭到父亲斥责后吓得和纯子拥抱在一起的儿时。她终于又找回了那种和纯子之间的一体感。找到了这种感觉后,兰子的情绪才会最终稳定下来。这一次也是如此,当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们才终于分开身体。

“旅行玩儿得怎么样?”

兰子把热度仍旧未退的脚伸到被子外边去,问道。

“我一次都没答应他。”

“真的?”

“因为我一直没让他碰我,他的表情看上去痛苦极了。甚至跟我说什么‘你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儿吗’。”

“他是想和阿纯结婚?”

“他说只要我真想和他结婚的话,他就可以和他老婆离婚。”

“没想到他还挺认真的。”

“你不知道,我在海边儿上和那些渔民挥了挥手,说了几句话,他就气得不行,啰唆地说个没完,简直烦死人了。”

“罗密欧和朱丽叶呢?”

“已经用过一次了,不就没用了嘛。”

“不过你倒真有办法让他忍着。”

“因为我实在嫌烦,所以每天晚上要不就说肚子疼,要不就说胸口不舒服,要不就干脆装作出去打开水的样子故意从楼梯上掉下去,让他一直忙着照看我来着。”

“真的没和他做过吗?”

“我真的没说谎。不信你闻闻,我身上没有味道吧?”

说着,纯子赤身裸体地坐在被子上,双臂伸展,做了个身体后仰的姿势。其丰硕的乳房、浑圆的腰线都说明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兰子把鼻子像小狗一样凑过去闻着。

“好痒痒。”

“基本上像是真的。”

“姐,男人为什么那么想做啊?”

纯子再次贴近兰子的身体。

“姐姐的男朋友也是那样吗?”

“也许是因为男人不像女人那么能忍吧。”

“真不知道男人做那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

“你不觉得好吗?”

“一点都不好。从下边看着男人那么拼命在做,简直可笑极了。”

难道纯子还不知道性交的快感吗?兰子突然为纯子稚嫩的身体感到心疼。

“没关系,说不定过些时候就会感觉到舒服了。”

“无所谓啦。我感觉不到也无所谓。”

纯子正色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如果我懂得了那种快感就没办法复仇了。”

“复仇?”

“对呀。我要让他们代替小白脸,向他们复仇。”

黑暗中,纯子的大眼睛瞪视着空中的一点。

兰子的心情往来于喜悦和忧郁之间。喜悦当然是在和村木见面并进一步确认两个人之间的爱意的时候。每逢这种时候,兰子的整个身体都会像鲜花绽放开来一样,充满了生机和绚烂的色彩。但是这种喜悦不过是暂时的,随后而来的却是和驹田之间那种令人心情抑郁不佳的交往。

如果只是单纯的恋人或情人关系的话,那么一旦爱意消失只要离开对方便是。哪怕那样做会暂时受到良心的谴责,但是却能够摆脱开抑郁的心境。可是在对待驹田的问题上,兰子感觉就没那么简单了。再怎么说自己和驹田的关系也不同一般,他既是自己的情人,也是自己的上司,而且说实话,他同时还是自己的经济来源。如果现在说和他之间的爱已经消失就离开他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将失去工作,进而失去来自于他的经济支援。就算兰子再怎么为爱不顾一切,她也不想现在马上就抛弃这些有利条件。

北国的夏天脚步匆匆地走过,很快就到了秋天。

“姐,你在发愁?”

九月里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兰子正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发愣,纯子悄悄地靠近她身边问道。

“你又在考虑是不是该和他彻底分手对吧?”

“没有,我不是在想这个。”

被纯子一针见血地戳到了痛处,兰子使劲儿摇头否定。

纯子幸灾乐祸似的看了兰子一眼,把椅子背朝前放好,跨坐在上面。

“我觉得你应该和他彻底分手才是。”

“为什么?”

嘴上表示否定,可兰子还是身不由己地被纯子卷入了这个话题。

“还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他现在已经没用了呀。”

“反正你钱也拿了,爱也冷了,而且不是说他的公司现在经营状况很差吗?”

“你是听谁说的?”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根本就用不着为了那么个没用的老爷爷在这儿发愁。”

“阿纯……”

兰子慌忙拦住了她的话,但是纯子把下颏撑在椅背儿上只顾笑。

这段时间驹田的公司经营情况的确不好。他原本就是记者出身,根本就不懂得经营,只是阴差阳错地赶到那儿了,开了这家公司。在战争刚结束的混乱时期还勉强维持了下来,但是随着整个社会渐渐趋于稳定,公司的经营也就越来越难以为继了。就连纺织领域现在也是具有经济实力的大企业越来越强,中小企业已经渐渐地被他们吸收吞并了。

驹田这段日子里一直都在为筹措资金而奔波劳碌,每天都在为兑付支票而耗尽全力,已经没有余力像过去那样送给她额外的零花钱了。

“既然爱情已经降温,失去了热度,你还这么拖泥带水地和他纠缠个没完,这可太不像姐姐的为人了。”

“男女之间的关系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虽然她嘴上还试着反驳纯子的意见,不过她心里明白,纯子的话的确是一言中的。自己对驹田的爱已经褪色,他现在的确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如果再继续和他交往下去的话,实际上就等于害了自己。话虽如此,可如果现在马上抛弃他还是会觉得自己太卑鄙了。纯子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看问题,所以说起话来比较容易;可是对于兰子而言,他毕竟是自己曾经一度赌上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爱过的人。从驹田的角度去看的话,肯定现在正是需要兰子的爱给予他精神支持的关键时期。

“你什么都不了解,所以才会说出这么没边儿的话。”

“姐,你真是太天真了。”

“别在我面前说大话。你还不是继续在和你并不怎么喜欢的浦部先生交往着。”

“啊,你是说他呀,他可是我的梯子。”

“梯子?”

“对呀。他是我继续成长、继续往上爬的梯子。”

纯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小刀削起颜料盒里的绘图笔来。

“至少今年一年我还不能放了他。”

“什么意思?”

“过一段时间他要为我搞一次个人画展,可能会是在冬天吧。租用展厅的具体谈判以及所有开销应该都是由他一个人承包。”

“你要搞个人画展?”

“对呀。厉害吧?”

纯子轻轻突出下颏,做出她得意时的习惯动作。

“我可做不出这种事情。”

兰子虽然非常不屑于纯子的这种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做法,但是面对着借此不断成长起来的妹妹,她又不禁充满了嫉妒。


从夏季直至入秋,纯子一直把自己关在大门右手的那间改造成画室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深居简出。兰子偶尔过去看她的时候,总会发现她身上穿着被油彩弄脏了的毛衣和牛仔裤,专心致志地对着画布在作画。

“你真够努力的。”

十月初,很久没有这么早回家的兰子再次走进画室,从背后招呼着纯子。

“啊,姐,现在真的很糟糕,这幅画还没画完呢。”

足有二十号大小的画布上,像棱柱体一样被隔开的空间里,看起来有些像玫瑰一样的花朵还没画完。既不抽象也不具象的那幅画整体色调用的是茜色玫瑰红,虽然有一些细小的改变,但是近十天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姐,你看这条线是不是不太合适?”

拿这种专业的问题问她,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像没什么进展嘛。”

“就是啊,怎么都画不好。”

纯子有些心烦意乱地用刀子拨拉了一会儿调色盘里的颜料,然后拿起扔在地板上的香烟叼在嘴上。这个房间至少已经有三天没打扫了,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

“别着急,慢慢画好了。”

“不行啊。这张画如果画好了的话,我还想拿到东京的自由美术展上去呢。这可是动真格的时候。在那之后还有秋天的北海道美术展以及读卖新闻独立派沙龙展,而且还得准备个人画展,真是忙死了。”

“所以说你老是在这儿干着急也不是办法呀。”

“现在正好是个机会,现在必须一气呵成才行。”

“你现在一心只顾着画画,学校那边没事儿吗?”

这段日子以来,兰子早晨出门去上班那会儿,纯子基本上都是刚刚熬过夜,正睡得香甜着呢。有时候一直到她傍晚下班的时候纯子还在睡。

“所以我才尽量每天都去学校露个面。当然迟到、早退是无可避免的了。”

“现在你们男女共校,老师不是也都换了吗?”

“那倒没什么。我不去上课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追求艺术,另外还有肺痨嘛。”

“可是还有期末考试呀。现在男生也在一起的话,学习好的不少吧?”

“所以才要多请假才行。”

“那样一来,学习成绩不是更得拉开了吗?”

“其实情况正相反。就算成绩差点儿,那也是因为请假的缘故,这样才好说话。肺痨,再加上作画,成绩差点儿也在所难免嘛。而且我基本上已经在比较危险的地方铺好了防护网。”

“防护网?”

“是啊。比方说对英语的次郎啦物理的加藤啦他们,经常抛个媚眼,或者偶尔和他们出去约会约会,这样就算成绩差点儿,他们也应该不会不让我过关的。”

她所谓的“次郎”和“加藤”等等自然都是这些老师们的绰号。

“你还选修了物理?”

“女生当中选物理的只有头脑特别聪明的五六个人,够帅的吧?”

“帅归帅,考试的时候行吗?”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和他们约会。而且我这次还选修了法语。”

“你不是在闹着玩儿吧?”

“没办法。反正英语我是已经跟不上了,所以就记点儿谁都不懂的法语,考试的时候就凑合着胡乱写几笔。大家都吃惊得不得了。我的答案都在这儿呢。”

纯子做了个抛媚眼的动作,耸了耸肩膀。

“你那么做,不会招同学恨吗?”

“这个嘛,女孩子们对我都另眼相待,不过男生里倒是有比较不怕死的。上次那个姓田边的小子就对我说教了半天。”

“他说什么?”

“他说只有我一个人又是迟到又是早退的享受特殊待遇不公平,所以在班会上决定对我提出忠告。”

“那你怎么说?”

“我只是应付了事,根本就没当回事儿。他长得还挺有形的,而且学习也不错,就是老是故意装作看不见我。”

“说不定还是真的对你有意思呢。”

“那倒还真说不定。所以我打算如果他下次再找我的茬,我就主动去接近他看看。”

“还是别去惹他为妙。”

“姐对高中的男生不感兴趣?”

“你说得多恶心呀。”

“不过他们很纯情的,真的不错哦。”

兰子心想,她自己就是高中生,竟然说这种话,真是莫名其妙。可纯子却显得很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期间,驹田的公司经营情况进一步陷入了困境。一直坚持到春天那会儿还勉强维持着,可是现在却连支付员工的工资都成问题了。驹田现在为了躲避那些闻风而至的债主们整天东躲西藏的,看起来最后倒闭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随着公司经营情况恶化,驹田自身的人格魅力也迅速消失殆尽。过去他看上去还像是个上了点年纪的稳重而值得依靠的人,可是现在却只有衰老和优柔寡断显得格外突出。当爱情的热度锐减之后,在兰子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忌妒心极强的爱吃醋的老人而已。

十一月末,纯子到东京去了一周回来。兰子享受着妹妹久违了的肌肤触觉,然后告诉纯子说:

“我到底还是和驹田分手了。”

“噢。”

纯子随意附和着。

“看样子好像我对他的期望值过高了,而且在外边玩儿得也有点儿过了。”

“已经真的决定了?”

“对呀。”

兰子很明确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一直都从他那儿拿着零花钱。”

“你?”

“你别怪我啊。去年秋天在酒吧,姐你不是给我介绍过他吗?后来有一次又偶然遇到他,他说请我去喝茶,最后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千日元。从那以后我没钱花的时候就约他见见面,跟他要点儿钱。”

“那他给你吗?”

“很高兴地给我了呀。”

“阿纯,你不会是跟他……”

“没有。再怎么说我也不愿意和那种老爷爷在一起做那种事。不过他的确是个非常温柔、和蔼可亲的人。”

这件事在兰子听来简直就如同晴天霹雳。她根本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以那种形式接触。她当然并不认为他们见过面、有过接触就说明纯子曾经爱过驹田。因为和纯子一同生活过来的兰子比谁都清楚,纯子不是个为了爱情才去接近男人的女人。而且如果她真的和驹田睡过觉的话,从纯子身上的味道就可以觉察到。

问题还在于驹田那方面。

他嘴上一直那么强调他是多么爱她,可是背后却在给她妹妹递钱。就算他们之间不曾有过肉体接触,但是他那么做很难让人相信他只是出于善意。恐怕他在那方面还是有一定野心的。这样一想,兰子更加坚定了要和他分手的决心。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现在正好是个分手的机会。”

纯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她的口吻仿佛就跟要扔掉一只猫似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感觉东京怎么样?”

一旦下定了决心,兰子的心情反而轻松了。

“嗯,没劲。”

“你是不是和他之间也发生了矛盾?”

“我和他之间倒没什么。姐,我有时候觉得好像我并没有什么才能。”

“怎么可能……”

纯子说出这么没底气的话,实在少见。兰子惊慌地转过头去盯着纯子的脸。

“你是不是高水平的画看得太多了?”

“那倒也有可能……”

“你太急于求成了。”

“可是大家都在瞪着眼睛等着看呀,看时任纯子这一次又画了什么东西带来。我总不能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期待呀。”

“大家都承认你是天才少女呀,你怎么可能没才能呢。”

“天才少女……”

纯子望着屋顶,轻声嘀咕了一句。兰子从侧面看到她的脸上完全不见了往日的风采。

“姐姐我都下决心和驹田分手要从头开始了,你也别泄气,要继续加油、努力才是。”

看到妹妹竟意外地在自己面前袒露出怯懦的一面,兰子一方面感觉到她的可爱,不过看到妹妹这么缺乏信心的样子,她心里也委实觉得不好受。

兰子从纯子口中具体得知有关那个姓田边的少年的情况,是在这一年的秋季即将结束的时候。

“过生日的时候我请他,他还真的来了。他还真的很不开窍,我一直送他到他们家,临分手的时候,我握了一下他的手,他都直抖。”第一次约会过后,纯子是这样描述她对那个少年的印象的。

“他既不会喝酒也不会抽烟,看起来今后还得好好教教他才行。”

纯子似乎有点儿母性作怪,把自己当成培养孩子的母亲了。

关于那位少年的事情,兰子还记得另外两三次她和纯子之间的谈话内容,其中之一就是她故意把田边写给她的情书掉在学校楼道里的那件事。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他写得实在太好了,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不是太可惜了吗?”

“可如果被别人捡到了怎么办?”

“是他写给我的,这只能说明是他喜欢我,所以无所谓啦。而且他太优秀了,我就是想让他着点儿急。”

纯子向姐姐吐露着心声,感觉得出她是在享受着捉弄人的乐趣。

过了一个星期,纯子再次向姐姐汇报了事情的发展情况。

“那封信的确被别人捡到交给老师了,他因此被班主任老师叫去批评了一顿。据说老师还顺便帮他改了几个错别字,不过倒也夸奖了他,说他文章写得还不错。”

她就这样玩着残酷的游戏。兰子忽然觉得那个姓田边的男孩子挺可怜的。

兰子记得另外一次是在那年冬天二月初的时候。

晚上兰子回家一看,纯子已经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里去了。

“怎么了?这么早就躺下了。”

“嘘!”听到兰子的问话,纯子赶紧把手指举起来,放在唇边。

“我现在应该是刚吐过血的。”

“吐血?”

“对呀。今天我在学校做雪雕的时候,装作吐血了。”

“你怎么做的?”

“我用水把颜料化开,装进小瓶子里在口袋里藏好,然后把水含在嘴里,再吐出来。红色的颜料水在雪白的雕像上散开,那才叫漂亮呢。”

纯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今天倒挺成功的。是笹森老师慌慌张张地把我背回家里来的,现在田边君应该后悔了。”

“这事和他有关?”

“那家伙故意装模作样的,做雪雕的时候也不来帮忙。我就是要教训他一下。”

“那,妈呢?”

“我只告诉她说我有点儿咳嗽,咳出了一点带血的痰,结果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让我躺下不可。这正是个好机会,我决定暂时先不去上学了。”

看着身穿睡衣,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盘腿坐在床上的纯子,兰子感到她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完全不同的、充满邪气、令人难以捉摸的另一种存在。


纯子第二次寻求自杀就是在这次吐血事件过去几天之后。场所就是家中的画室,吞下去的药物是高效安眠药。

自从在学校的雪雕上吐了假血回家休息之后,纯子就一直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那天晚上,兰子十一点钟回到家里以后,先到画室去看过她一次,当时纯子正面对着跟她个头差不多高的画布,连头都没回。兰子怕打扰到她,没跟她说什么就直接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她发现旁边的床上还空着,纯子还没过来睡觉。兰子以为她今天晚上又打算熬夜了,于是起身又到画室去推开门看了看。房间里取暖炉还燃着火苗,纯子则趴在画布架的支架那儿睡着了。

兰子一眼就看出她的睡相不正常。虽然同样是睡着,但是她现在的样子显得浑身瘫软、松松垮垮的。

“阿纯!”

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扳转过来想让她仰卧的时候,兰子看到她的胳膊底下滚落着一个装高效安眠药的瓶子。兰子使劲儿晃动她的肩膀、拍她的脸蛋,她依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阿纯!”

兰子再次大声呼唤道。听到声音,父母和哥哥都马上起来了,然后就直接把纯子送进了协会医院。

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半了。当时正值二月中旬,外边的空气还非常冷,兰子却只是在衬衫外边披了一件开衫毛衣便急急忙忙跟着到医院去了。

那天晚上在协会医院值班的是一位姓千田的医师。纯子立刻接受了洗胃处理,可是依然没有醒过来。后来又继续睡了大半天,直到傍晚的时候神志才终于恢复过来。兰子直到确定纯子没事儿了,她才在那个晚上约见了驹田,明确告诉他,她要和他分手。

兰子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很早以前就一直想跟驹田谈这件事,可实际上在驹田面前却一直说不出口,无法做到直言相告。可是这一次,她却非常明确地说出来了。到底为什么唯独这一次能够把话说出来了呢?是因为目击了纯子自杀未遂的现场导致兰子情绪激动的缘故呢,还是通过这件事情使兰子终于意识到她需要纯子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驹田呢?

兰子从那以后便一直请假没有去上班,白天则一直在病房里陪着纯子。

一个星期以后,也就是在二月末,驹田从M百货大楼的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那件事情发生在一个从早到晚都不断下着雨夹雪的星期二的下午。

兰子从广播里听到这一消息后,马上赶到了事发现场。但是那里已经被警察用绳子围起来了,尸体也已经被运走了,兰子只看见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的人行道上还留有一些血迹。

兰子哭着回到了医院。现在能够跟她分担失去驹田的痛苦的人就只有纯子了。

“他死了,从M百货大楼的楼顶上跳下来……”

听到兰子这话,纯子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好像才弄明白她说的话的意思,重新把头埋进枕头里。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纯子才终于开口说话。

“这是早晚的事儿,他的工作已经彻底没希望了,除了死恐怕也没什么解脱的办法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如果我不跟他说那种话……”

“姐,你觉得自己有责任?”

“那是当然了……”

兰子闭上眼睛,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把驹田逼死的人正是自己。自己竟做出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自己的罪孽实在无可饶恕。兰子不禁为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情而对自己感到失望。

纯子望着窗外的雨,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会不会杀他杀得早了点儿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非常平静,只不过由于高效安眠药的作用,她的血压降低了,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了些。

“我真羡慕他。”

“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觉得吗?人一旦死了,就不会变得更糟糕。如果在最巅峰的状态下死去的话,那就可以永远停留在巅峰状态了。”

“那你就是因为想就此结束生命才吃的药?”

“我吃药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想吃就吃了。”

“可如果我发现得再晚一点儿的话,那你当时就真的死过去了呀。”

“真死了倒好了。”

“你说什么呢。”

“如果画不出画来,我可不想再活着了。”

“那你是因为画不出画来才吃药的?”

“如果死了就死了,如果死不成,我不是还可以借着自杀未遂这股热乎劲儿,再多当几天天才少女嘛。”

兰子真不明白妹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寻死的人都是因为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才去寻死的。”

纯子像唱歌似的说完,拿起小镜子照起自己长满了药疹的脸来。

驹田死后,兰子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妹妹面前她还硬逞强,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把驹田自杀这件事放在一边。可是等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总觉得是自己杀了他,令她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即便不把话说得那么绝,总应该还有其他稍微和缓一些的分手方式的。为了不输给冷酷的妹妹,自己竟然也不自量力地装起冷酷来了。她对自己实在太失望了。

不过现在的实际问题是,她不可能就这样一直消沉下去。虽说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由于驹田之死,使兰子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工作场所。正因为有驹田在还一直勉强维持的公司,现在却由于他的死使公司振兴的希望更趋渺茫。

兰子想干脆趁这个机会到东京去。一直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应该到东京去,接受一些适当的刺激,说不定还能开辟出一条新的人生道路来。

想归想,可是她现在又没有勇气彻底甩开村木,独自一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去闯荡。就在她犹犹豫豫的过程中,驹田的公司彻底垮了,兰子失业了,整日到处闲逛。

三月初,纯子重新开始到学校去上课。自杀未遂这件事只告诉了老师们,一般的学生们几乎都不知情,不过在那些经常出入酒吧、咖啡馆的画家以及地方上的文化界人士们当中,这件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了。他们对于吐了血还作画,现在企图自杀又未遂的天才少女,又开始产生了新的好奇以及向往。

浦部在那之后经常到纯子家里来。可是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纯子经常是自己明明在却偏说不在家,冷淡地让家里人把他轰走。

“你住院的时候,他那么尽心竭力地照顾你,现在为什么不去见他呢?”

“那个时候我确实需要他,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呀。”

“可你不是还需要他帮你搞个人画展以及做各种各样其他的事吗?”

“男人是不能惯的,一惯就会养成坏毛病,还是时不时就对他们冷淡一点儿好。姐,你也要注意噢。”

“你在说我吗?”

“村木先生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你说医院里的那个千田医生是不是很棒?”

“可能是穿白大褂的关系吧,看起来很清爽。”

“那个医生连白大褂袖口上的扣子都系得整整齐齐的,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儿装腔作势。开口闭口的就是‘所谓青春就是……’,一本正经的老是说教。”

“喂,你这次又想和那个医生交往?”

“你别说得那么夸张好吗?我没和他交往,只不过偶尔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一趟而已。”

“他那么晚还在学习吗?”

“他可是个特别认真好学的人。就是因为他太爱学习了,所以我才要去给他捣乱的。上次在他房间里还顺便让他亲了亲我。”

“那个医生会做那种事吗?”

“是我主动扑到他怀里去的。他当时慌乱得不行,又开始对我进行说教,说什么‘你必须要更加珍惜你自己才是’等等,因为他太爱说教了,所以我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牧师’了。”

“那你干脆时常到他那里去忏悔一下好了。”

“我在给他写信呀,我想他每次接到信,肯定都会很认真去看的。”

纯子感兴趣的目标好像又再次转移了。兰子看到她转变得如此迅速,简直难以置信。同时对于被她抛弃的浦部又充满了同情。


三月中旬,兰子终于决定去东京。

她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有个原来在驹田公司里工作过的人现在已经在东京的某家出版社里就职了,那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总之她觉得,现在如果继续在札幌待下去的话,只会被卷入到纯子那种异常的生活节奏当中去。

“是吗?到底还是要去啊。”

当兰子告诉她自己的决定时,纯子一边往空中扔着铜板玩儿,一边小声嘀咕着。

“我要到东京去重新开始。”

“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会受影响吧?”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明白。虽然我会很寂寞,但既然是为了姐姐好,也只好这样了。”

“不过我还不知道到了东京以后会怎么样呢。”

“真好,姐以后可以写小说,扬名立万,前途无量哦。”

“你说什么呢?你现在不是已经取得了那么多的成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和我这个还不知道今后能不能成器的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嘛。”

“不知道的时候是最好的。”

纯子使劲儿盯着手中的铜板看着。

“我可能已经不行了。”

“别说傻话。你本来就有天赋,拿出点儿朝气来,还像以前那样继续画吧。我现在开始也认真写小说,将来一定要让大家都目瞪口呆。”

“嗯……”

纯子点了点头,再次把铜板抛向空中。

兰子从札幌出发的那天,从早晨开始天就阴起来了,到了下午开始下起了雨夹雪。她要乘坐的列车是傍晚五点钟发车,到函馆换联络船的时候应该已经是深夜了。

母亲和纯子以及朋友还有村木也都到车站为她送行。兰子看着村木,想到从今往后他就要被纯子独霸过去了,心中不禁生起一丝嫉妒之情。不过那种感觉也瞬间即逝了。发车的铃声响了,兰子再次从窗口向每个人挥手道别。

铃声过后,列车开动了。一起向她挥手的送行人群仿佛在渐渐向后方退去。

“再见!”

当兰子再次使劲儿探着身子向众人挥手的时候,她看见身穿红色大衣的纯子从送行的人群中飞奔而出。

“姐!姐!你别走!!!”

纯子舞动着头发,追赶着列车。

“姐,你走了,我就得死了。”

“多保重,我会给你写信的。”

月台上的人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了呢,全都把视线投注在这个边跑边喊的女孩身上。

“别追了,太危险了!再见!”

“姐!!!”。

纯子最后又拼命大喊了一声。她已经跑到月台的尽头了,再也追不过来了。

“再见!”

兰子冲着她再次大声呼喊着的时候,纯子已经在昏暗的月台尽头双手蒙面,蹲到了地上。

到了东京以后,兰子对纯子实际情况的了解就不那么直接了,只能凭借她偶然想起来似的寄来的信进行推测。

刚开始的时候,她在信中还偶尔会提到村木,不过很快村木的名字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她参加了《青铜文学》这本同仁杂志的创办活动啦以及那些伙伴儿们的一些情况。然后在九月份的时候,她向兰子汇报了她结识了一位姓殿村的医生的事情。当时兰子还只是以为纯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

十二月,她在信中写了因嫉妒而疯狂的浦部当街打了她一个耳光的那件事以及殿村其实并不是医生等情况。

一月十日,兰子接到了一张纯子寄给她的加急明信片。明信片上除了写有“恭贺新年”的字样外,只写了一行字:“姐姐,你快回来!”

兰子心想这恐怕又是纯子在任性,于是在五天后,写了一封大致内容为“到二月份我就没那么忙了,我想到时候也许能回去一趟”的信,投递了出去。

而纯子失踪就是在那三天之后的一月十八日。过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找到纯子的行踪,兰子接到母亲的信后,赶紧在一月末匆忙赶回札幌。

画室里还像纯子在的时候一样,到处摆满了画框、画架,油彩颜料散落在各处,地上还扔着高效安眠药的小药瓶。兰子和家人一起重新把画室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类似遗书之类的东西。

讲述完这些事情后,时任兰子哭了起来。大颗的泪珠顺着她圆圆的微微泛红的脸颊滚落下来。她抽噎着,然后用孩子气十足的动作擦着眼泪。我虽然没看见过纯子哭时什么样,不过看着眼前的兰子,令我不得不相信,纯子哭起来的时候肯定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她到底是为什么死的呢?”

等兰子用手绢擦完眼泪,我才开口问道。

兰子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说:“如果不是纯子本人的话,谁也不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那么是属于突然的情绪发作?”

“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个理由的话,我觉得恐怕只是因为她感到累了。”

“累了?”

“她呀,无论人们说她是天才少女也好,是漂亮的美女也好,或者是小恶魔也好,她都会尽力去满足他们的愿望,照着那个方向去努力。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才累得筋疲力尽了吧。”

兰子仿佛自己也累了似的长吁了一口气。

“最后我再问一个问题,她最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你说她喜欢的人吗?”

兰子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回答说:“恐怕还是安斋老师吧。”

“就是那个教理科的老师。”

“自从纯子在安斋老师那里失恋了以后,她接近所有的男人都只是为了向男人实施报复。”

“原来如此。”

“正因为那是她的初恋,所以创伤也特别深吧。不过她真正喜欢的人其实就只有她自己。”

“她自己……”

我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除了她自己之外,她没喜欢过任何人。”

兰子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点着头。

“不过好像和她交往过的每一个男人,都各自认为自己才是她的最爱。”

“男人就是那么奇怪。”

兰子脸上还带着泪花,第一次笑了。她一笑,眼角就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皱纹,而她眯细着眼睛、嘴角微微上翘的笑容简直就跟纯子一模一样。在我看来,她那根本就不是由衷的笑,而是冷冷的苦笑。

“如果有机会的话,请您在冬天到阿纯死去的阿寒湖边儿上的山坳去看看吧。”

“冬天那里不通车吧?”

“坐马拉雪橇就可以进去了。在那里蜷缩在雪中看着湖,就可以多少感觉得到阿纯寻死的真正原因。”

我想象着无声的雪的世界。

“周围是一片洁白的世界。能够看到的就只有碧蓝的湖水和白色的积雪。如果在那种地方待着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全心全意地渴望回归到那纯洁无瑕的世界当中去的。”

兰子唱歌似的说着。

“那个人她不属于任何人。那个人自己一个人脚步轻快地走到那个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存在的世界中去了。”

说着,兰子仿佛又回忆起了埋在深深积雪中的山坳里的那片寂静。她那和纯子一模一样的冷冰冰的圆眼睛紧盯着正对面的暗色调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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