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999年_上海

甲马  作者:默音

淮海路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武康大楼的船形立面对着马路西端。在晴朗的冬日,夕阳照在大楼的“船头”,给历经岁月的石材贴面镀上了一层柔光。天尚未全黑,淮海路的路灯便已亮成橘色的点。白色的月亮出现在天空的另一侧,像一小枚放错位置的纸片。

这是谢晔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日与夜含糊不清,街上到处是匆匆赶回家的人们。某处传来煎鱼的气味。城市卸下白天的紧绷,换上了松弛的带有家庭意味的面孔。他从淮海路拐到武康大楼斜对面的天平路,去“吉兆”吃晚饭。这是他近一个月以来的惯例。“吉兆”留日归来的老板杨树新和乔曼很熟,答应了每天给谢晔炖一盅鸽子汤,再给他做个加了许多料的炒饭。谢晔现在闻到鸽子汤的味道就想吐,不过为了不辜负别人的好意,他总是默默地喝完最后一口。这时候对一家日式烤串店来说还没到高峰期,偶尔有一两个附近的居民进来吃杨树新的改良套餐,日式猪排蛋盖浇饭,配的是中式的榨菜蛋汤,送一小杯啤酒,只要十五元。吃套餐的多是熟客,其中有人看到谢晔的饭菜,问那个多少钱,杨树新笑笑说,人家屁股上被戳了一刀好吗,他吃的是病号饭,下次你要是被人砍了,我也给你做。熟客呸了两声说,你不要触我霉头啊。另一个人笑起来说,哎哟这个位置尴尬的嘛,怎么在屁股上啦。店里莫名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直到谢晔吃完了,谢过杨老板,往外走。他吃饭是月结,从“浮舟”的工资里扣。

刚才笑刀伤位置尴尬的顾客不知就里,又说,病号不用买单吗?说完觉得不对,目着谢晔走出店门,才看向杨老板。“小伙子怎么瘸了啦?”

杨树新依旧一脸的淡定,“跟你讲过了,屁股被戳了一刀。”

另一名顾客问:“能好吗?”

杨树新说:“你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医生。”

对谢晔来说,医生给出的解释复杂又难懂。髋关节后脱位。坐骨神经损伤。现在髋关节据说是复位了,至于谢晔走路的问题,医生没说不能治愈,也没说一定能康复。他的右腿小腿有一部分仍然没有知觉,走路时最省力的走法,是先用右胯和右腿带动整个右侧身体,再迈左腿。谢晔在出院后几天才意识到,他的走路姿势,和爸用力迈出左腿的方式,恰好就像在照镜子。

我们果然是父子啊。他不带任何情绪地想。

谢晔从受伤那晚进了医院,住院一周多。安红石不知道他对独居的癖好,但出于舒适的原则,她付了不少钱,给他弄了间单人病房。无人探视的时候,只能躺着看书。好在陆续看望他的人也不少。

他从麻醉中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苏怀殊和安玥。安红石正好走开去了护士站。他表示想喝水,接着发现全身使不上劲,无法坐起来。安玥说要去买吸管,也走了。

那时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是一直这么虚弱,上厕所怎么办。他不知道身上插了导尿管。对外界的感知尚未一点点恢复。

苏怀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他:“疼吗?”

“现在不疼。昨天有一阵好疼啊,我还以为自己要挂了。”他试图说笑,却发现苏怀殊没有笑,甚至红了眼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信教吗?”

“嗯。”

“我女儿红石,是个心里只有工作和学习的人,玥玥生下来,休完产假,她就把孩子扔给我照管。我理解她,毕竟当知青耽误了那么多年,她心里着急,想把浪费掉的时间补回来。她当时在读英文系的函授,功课很多。玥玥爸爸是医生,两个人确实都没法带。我也愿意带玥玥的,她从小就很乖。然后到了玥玥两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我母亲走得早,没活到五十五就过世了。那是一九五四年,红石才两岁。两年后,红石爸爸也走了。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了,我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走得那么早。谢德也是……那段时间我生病顾不动,红石只好把玥玥放进托儿所。那么一点点的小孩,早上到傍晚都在托儿所里。我有个同事来看我,别人看病人都送水果点心,她呢,送了我一本《圣经》,和我说,你不要因为生病沮丧,可以试着从这里面找到安慰。我就每天读经,祈祷。我希望我可以恢复健康,看着我的外孙女长大。我真的怕死,不是为了我自己。后来病好了,我从此信了教。这件事我没有对其他教友讲过,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的信仰太功利了。但其实,信仰可以出于爱,也可以出于恐惧。人活在这个世上,最要紧的,就是家里人。”

谢晔没说话。苏怀殊过了片刻又说:“你在手术室的时候,我也一直在为你祈祷。谢晔,你和玥玥,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她的神态让他忽然意识到,她知道。她知道安红石撒了谎,她也知道,自己最终得知了真相。那是洞悉世事的女人的眼睛。苏怀殊一直是个看起来迷糊的聪明人。

谢晔望着她,喊了声“外婆”。苏怀殊微微笑了。

安玥带着吸管回来的时候,看到外婆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她探头看了下病房,发现谢晔正在和妈妈说话。她迟疑片刻,走到外婆的身边站定。

“你等他们谈完再进去吧。”外婆说。安玥在她脸上看到稍纵即逝的软弱,有点不像自己熟悉的外婆。

“谢晔会怪我们吧?如果是我,都要恨上我们一家了。”

“他不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安玥想,我其实觉得我从来都不够了解他。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陪着外婆看了一会儿窗外。病房位于五楼,底下是院内的草坪和车道,没什么风景可看。她不知道,外婆的思绪飞到了很久以前。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的那天,苏怀殊难得中午回家。家离办公室很近,自从傅丹萍怀孕住过来,苏怀殊便不再回家午睡,改成午饭后在办公室小睡片刻。如今家里有傅丹萍和她的小孩,傅雪白天也在,更是最好不要回家添乱。那天,她发现自己忘了带一份下午要用的教案,心里说自己老糊涂了,回家去取。

在小区门口的时候,她遇见了那两个人。之所以停下来回头多看一眼,是因为男的身上背了一个绣花裹背,女的正在帮他把带子绑紧。在上海看见云南的裹背,有些稀奇。她先以为那是对夫妻,接着意识到,他们大概是兄妹或姐弟。两个人都是比一般人高的个子,长脸庞,皮肤黝黑,单眼皮。他们身上有某种东西,让她想起某个她从不曾忘怀的人物。

裹背弄好了,女的便往前走。走了几步,她回身催促背着个婴儿站在原地的男人。你要站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男的这才迈步。走起来才显出他的腿有问题,他扭动左胯走路的方式,让苏怀殊感到自己站那儿盯着看很不礼貌,她转身往家走去。

回到家,看到的是奇异的一幕。傅雪大概在房间里陪傅丹萍,客厅里就安红石一个人。苏怀殊记得安红石昨晚夜班,按理应该还在睡。意外的是,她不仅醒着,而且在哭。

她那个从少女时期就不见流泪的女儿,此时正在大哭。

安红石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进门处,竭力不让哭声曳出。然而她抖动的肩膀和偶尔发出的气音泄露了一切。

苏怀殊犹豫片刻才走过去,在女儿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掏出手绢帮她擦眼泪。那张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女儿倒在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这次不再捂着嘴。二十七岁的安红石发出一声像是新生儿的啼哭。苏怀殊要到晚一些时候才知道,隔壁那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婴儿,被他的生父带走了。傅雪和安红石像是达成了同谋,对具体经过不置一词。她们分别恳求苏怀殊,不要在傅丹萍面前提起孩子。

就说孩子死了。她会信的。

而傅丹萍真的信了。就如她之前的失忆,她忘了自己曾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还给他喂了好几天的奶。她的乳房在婴儿消失后胀痛不堪,不得不每天挤奶。傅丹萍当然是哀恸的。很多年后,甚至在叫作“游雅”的主持人的身上,苏怀殊偶尔还能瞥见那种拂不去的丧子之痛。她不止一次想追问女儿,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在傅丹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应该问的是更早之前,在她回到上海而不记得孩子爸爸是谁的情形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过往?

但苏怀殊凭经验知道,那个过去的蛮荒时代,有太多事应该被埋葬。不去触碰,未必不是聪明的做法。

过了快二十年,苏怀殊在半个月前被女儿强行“请”到虹桥,原因是当年被带走的婴儿已经长大成人,他不仅来了上海,偏偏还与安玥相熟。安红石身上早已看不出当年痛哭失措的影子。对现在的安红石来说,谢晔的出现无异于一枚定时炸弹,而她当即做出的决定,用她自己的话说,“对大家都好。”她说,不能让谢晔发现他妈妈失忆,那样太残酷了。丹萍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她身边的人编造的谎言。没必要翻起旧伤口。

安红石说,我来当他的妈妈。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苏怀殊终于忍不住问了女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傅丹萍的丈夫是谁。一个姓氏被从记忆深处翻起,连同历经几十年而不褪色的细节。傅丹萍的失忆有了解释。那是谢家人才能做到的,将现实扭曲的举动。

据安红石说,傅雪后来告诉她,姓谢的坚称,傅丹萍最初的失忆,是一场失误。安红石不信。苏怀殊信。她还敏锐地从安红石对那个叫谢敛的男人的叙述中猜到,女儿在年轻的时候,有过相当的动心。她想,整件事中最惨的,也许不是傅丹萍,而是谢德的侄子。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偏袒的意味。人老了就是偏心的。也出于这种偏心的延伸,她对安红石说,你一个做妈妈的人,难道看不出玥玥和谢晔的关系?你这样做,玥玥怎么办?

安红石冷淡地回答,和谢家扯上关系,没什么好事。从此让他俩都死了心,不好吗?

她们这番谈话是在安红石的房间里进行的。安玥听完她妈妈的宣布便把自己房门一关,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大人们忙于争论,一时间也顾不上她。安玥是苏怀殊一手带大的孩子,很多时候比她自己的女儿还亲。苏怀殊很想对安红石说,谢德死了,我只能死心。谢敛没和你在一起,你不死心也得死心。但玥玥,她本来可以不走我们的老路。

最终她没把这么伤人的话说出口。她和安玥在第二天各自不情愿地默认了安红石的提议,决定在周六招待谢晔上门,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无法否定安红石的固执举动背后的理由——

真相对谢晔来说太过残忍。

安玥等妈妈走出病房的时候问她,我可以进去吗?说着举了下手里的一包吸管,表示这是正事。

“过个十分钟吧。”安红石说,“等他哭完。”

安玥默不作声。这时走廊另一头来了个熟人,是唐家恒。谢晔住院的事,安玥昨晚赶来后就通知了他。安玥赶紧迎上去,和他说,谢晔已经没大碍了,他在睡,待会再进去吧。唐家恒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她的脸,吐出两个字:“奇怪。”

“什么?”

“没什么。他到底伤到哪里啊?你昨晚只说他被捅了一刀,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屁股。”

唐家恒发出短促的笑声,“长得高就是好啊。估计人家刀子本来想往腰上走的。警察来过了吗?”

“昨晚来过,那时候在手术,他们说今天再来。伤他的人也是我们学校的对吧?到底怎么回事?”她知道那人已经被抓起来,可是想不通为什么谢晔会在校园里受伤。昨晚警察只简单讲了两句。她自己琢磨了一晚上,也没得出结论。谢晔先是在平安夜为了抓贼伤了鼻子,第二天她一早上课去了,晚上回了外婆家,十点多,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谢晔受伤了,让她和外婆去医院。在她没看到的一天里,谢晔究竟做了什么?妈妈昨晚在医院走廊里说,会把真相告诉谢晔——之前不惜让全家撒谎的也是她,所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玥感到迷惑和虚弱。她也为自己之前对谢晔的疏离而后悔。当时当地,那是她唯一能采取的方式。值得安心的是,伤在臀部,总比腰上扎了一刀要好。这时她还不知道,谢晔出院后会变成怎样的走路姿势。

唐家恒对她的一连串问题报以无奈的苦笑,“我又不是警察,我也一头雾水啊现在。哎,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

“我应该经常去店里看看他。自从他搬走,我一次也没去找他。要是见面,我就会提醒他。”

“什么意思?”

“就那种,老兄你印堂发黑,恐怕有血光之灾。”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神棍啊。”她轻轻推了下他。她对唐家恒莫名地讨厌不起来。就算他声称喜欢谢晔。上次喝醉了,他们还说过要结成“单恋同盟”。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唐家恒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有我的门道。就好比,我预感到,我们的同盟要解散了。”

安玥扯扯嘴角。虽然外婆说谢晔不会恨她,可当他知道真相的现在,他们该如何面对彼此?想到这里,她肃然对唐家恒说:“谢晔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他妈妈是谁。”

“噢。”唐家恒说。她瞪了他一眼,心想,表示一下惊讶你会死啊。喝酒那天,她怀着把唐家恒当作树洞的心情,先让他发誓不告诉第二个人,才把谢晔的身世讲了出来。她一个人扛着那个秘密,实在太沉重也太辛苦了。很多时候,她甚至无法面对谢晔的目光。她在讲述时略过了干妈,只说,谢晔的妈妈是另一个人,但现在因为某种原因,我妈代替那个妈妈认了谢晔,而他也相信了。没想到唐家恒听到真相的反应平淡到无趣。他剥着烤银杏说,我知道啊,他打电话回家我听到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游雅自己不认他。

安玥当然是震惊的。唐家恒这才告诉她,乔曼是个“相当特别”的人。她第一次看到游雅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谢晔正在寻找的当过知青的妈妈。读书会当晚,乔曼和林峰到了他家,三个人就此有过一番长谈。林峰说,游雅和安玥那么熟,没理由不知道谢晔找妈的事。既然当妈妈的不做表示,肯定有她的理由,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这件事。

酒意催生了委屈,安玥在“吉兆”的吧台边哭了起来。唐家恒这才慌了手脚,用桌上的纸巾帮她擦眼泪。她凑近他的耳边说,我干妈不记得谢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概是遗传,安玥有喝得再醉也不失忆的体质,所以她不仅清晰地记得唐家恒当时的瞠目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看到他失态,其他时候,此人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嬉皮笑脸模样——也记得后来谢晔在送她回去的出租车上,不断用手抚摸她的脸和嘴唇。她昏沉沉地动弹不得,没法避让也不想避开。他的手指摸得那么小心,像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

可惜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看到他在自家客厅里,一副乖儿子的模样。她当时恨死他了。

此刻在医院走廊上,唐家恒“噢”完之后陷入了思索,然后对她说:“我觉得我今天还是不要进去看他比较好。”他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便走了。安玥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人穿羽绒服都那么瘦。

唐家恒的探病礼物是他常用的随身听和一张打口CD。辛迪·奥康纳。谢晔听到其中一首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他第一次去虹桥家里,因为安红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妈而心神不定的晚上,在电台里偶然听到的歌曲。You made m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 。现在听来,歌中唱的就像是爸和妈。爸偷走了妈的记忆和心。安红石说,你不要怪你爸,虽然他这件事做得十足混账,但我猜他这么多年已经够难过了。她还说,你也不准去问他为什么。等他想告诉你的时候,他自然会说的。

谢晔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对爸的维护。很奇怪,那一刻,他觉得安红石完全像自己的妈。住院的时候,她每天下班都过来看他,给他削水果,倒水,和护工询问他的一天。有时候谢晔甚至觉得,安红石如果真的是他亲妈,倒好了。但接着他就想起安玥,把出于逃避的一闪念按捺回去。

他问过安玥,关于她和唐家恒喝酒那天的醉话。

你当时说,要是最开始我们告诉外婆就好了。是不是指,如果我们在去苏州之后告诉她,我的小爷爷是谢德,也许就不用走弯路。她早就知道我爸妈的事,对吗?

安玥摇头说,外婆原先也不知道的。我妈在干妈的事情上嘴紧得很。我只是在我妈说要认你的时候才发现,外婆其实比我们以为的坚强多了,我们把你小爷爷的事瞒着她,其实有点对不起她……还有,她一开始也反对妈妈认你,最后还是被妈妈说服了。

谢晔看着她说,你当时也反对?

是啊,我不想撒谎——是为了我自己,但为了你,最后我发现只能撒谎。

谢晔想问她,现在谎言走到了尽头,那我们今后呢?他没有说出口,心想,先出院再说吧。

张培生是在他出院前一天来的。邝诚舅甥俩来过几回,所以谢晔对自己受伤的原委早就有所了解。事发当晚,就在谢晔和胡思达离开后一个小时左右,龚修文进去上网,小丁遵守了邝诚的指示,对他十分留意。龚修文先打开QQ,接着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气势汹汹地回到柜台边,问小丁,这里有谁动过我的QQ?

小丁纳闷道,QQ是你自己的,有谁能动?

龚修文嘶声说,都没了,上面一个人都没了。

小丁说,被盗号了是吧?网吧不管这个,你得去问腾讯。

龚修文说,盗号有这样的吗?我密码还能进去,把我上面的人全删了。是谁?有种的给我站出来。说完,他环顾了网吧里所有的人。

据小丁事后叙述,龚修文投向上网的一群人的眼神,像蛇。其他人都在对着电脑,没人理会。唯有小丁莫名感到一阵寒意,硬撑着说,哎,你不要声音这么大,影响别人上网。这时他看到谢晔从门外走过,被分了下神,龚修文的一只胳膊搭在柜台上,半侧着身,也扭头看去。似乎谢晔的出现挑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马上追了过去。小丁当时的感觉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个神经病离开了网吧。接着他想起,龚修文的身份证还在这儿呢。他决定干脆不收钱了,拿着身份证往他俩离开的方向赶去,只见在半明半暗的走道那里,谢晔和龚修文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的样子都怪怪的。这时谢晔突然往前一跪,摔在地上,小丁的心脏狂跳起来,脱口而出:杀人了!

龚修文拔腿就跑。出于本能,他是往和小丁站的位置相反的方向跑的。网吧和面馆里的学生们纷纷跑出来,有人去追龚修文,有人报警。小丁尿了裤子。尽管小丁声称那是因为他当时看见了龚修文手上有刀,但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刀整个儿扎在谢晔的屁股上,直至刀柄。

逃跑的凶手没出校门就被堵上了,并很快被两个男生压在地上。张培生因为有地利之便,比警察更先赶到。

“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和当时害了乔曼的那个敲头男孩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仇恨一切的眼神。”张培生在病房里对谢晔说。

安红石咨询过律师,说是这种情况可以判处三年以下的监禁。谢晔从胡思达那里知道,龚修文的QQ是胡思达黑掉的,而且故意没改密码,只把好友清空。胡思达说,估计上面有他在泡的妞,所以才气成那样。我知道他不太正常,没想到居然会迁怒到给你一刀,是我对不住你!谢晔说,不怪你,就算没这件事,也许我和他之间还会有别的问题。他还记挂着自己没用成的“枭神”,也并未放弃对龚修文就是敲头人的疑虑。他对张培生说:“敲头的人找到了吗?我一直觉得可能是龚修文。”

张培生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其实,找到了。不是我找到的,是他来和我道了歉。但我答应那个人,替他保密。”

谢晔说,不讲名字也可以啊。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张培生无奈道,你现在讲话越来越像胡思达了。他最终还是讲了事情的始末。原来,有个男生和女友在网吧旁边的巷道亲热,被张培生用手电筒照了,当时男生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女友的脸在手电光下被照得一目了然。女友后来和他分手了,理由是他那天太顾着自己,太自私。男生因此恨上了张培生,他瞄准张培生值夜班的那天,蹲在墙根下,在张培生经过的时候,用网球拍的球把打了他。

“原来是蹲着,我还以为是从树上。”谢晔说。

“你武侠小说看多了……那个死小孩敲完我还不解恨,又去敲了他前女友的新男朋友。不过,他说他现在知道错了,还给我写了不再犯的保证书。我想这事要是公开,他现在大二,后面两年太难过了,所以算了。”

谢晔觉得老张未免太好说话了一些。他想起林峰不知什么时候说过的话,我们每个人,都要提防自己。我们内心的黑暗,有时候比我们自己能想象的更多。

还有,他也没看多少武侠小说。无非是床头柜上有套胡思达给他带的《鹿鼎记》,说是治伤必备枕边读物。谢晔早就读过,倒也不妨碍重读的乐趣。想到在来上海的火车上翻着《书剑恩仇录》打发时光的三天四夜,那其实也不过是三个多月前,感觉却十分遥远。对谢晔来说,现在的自己和那时候的自己相比,并不是多了一道刀伤那么简单。他找到了真正的妈妈,并在找到的同时得知,他已经失去了她。他还找到了更多,小爷爷的故事,爸的故事,所有那些故事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在夜半醒来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空茫。

安红石在他住院的后半程问过他,所以那个虚空过往到底是什么?我妈的那张被你爸不当心烧掉了,他后来弄了一张一样的还给我,但是从来没有解释过,那东西到底有多重要。

谢晔想,怪不得苏老师家里那张是“死的”。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你和我妈各有半张?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妈失忆了,才会撕成两半分给我。

我爸不知道,对吧?

安红石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很轻微,接着被她一向的坦然代替。我想过告诉他,可是没有机会。她的语气带着疲倦。后来他和你大姑一起来到上海,说要把你接走,我当然是反对的。那次见面太仓促也太难受了。

谢晔这才轻轻地说,你刚才问我,虚空过往是什么。这么说吧,你的半张和我妈的半张,如果拼起来,烧掉,我就会知道我爸经历的所有的事。

安红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太不科学了。那一刻,她圆润的脸上的神气,和安玥一模一样。

谢晔说,其实我也觉得。

安红石又说,那你要烧吗?我这里的,你可以拿去。你妈的那张,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谢晔摇了摇头。你留着吧,就当做,纪念。

安红石不忘提醒他道,对丹萍来说,你现在是我儿子,不要说漏嘴。除非你有把握让她想起来,不然就不要生事。

他说,我懂。

安红石再一次说,你不要怪你爸。我不知道他和你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我对他根本就不了解。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好人,即便做下那样的傻事。只能说,在那个时代,很多东西都变形了。理想,爱情,友谊,亲情。

谢晔忍不住问她,如果你是我妈,在那个时候,你会想要回上海的,是吗?就像我们一开始见面你说的那样。当时当地,那是最好的选择。

安红石看着他说,是。

她自己不知道,她每次说谎的时候,眼神格外认真和尖锐。谢晔作为她反复说谎的对象,早就发现了这个规律。安玥还告诉过他一件事。安红石让苏怀殊把家里影集她的一张照片收走了。因为那张右下角的日期是“1979.8”,按谢晔的出生日期,她该是挺着大肚子的状态。安红石作为“骗人精”可谓煞费苦心,不过谢晔后来根本没想过要重看那本影集。

张培生清了清嗓子,把谢晔从走神中惊醒。他看向这个当过兵、当过警察、现在是保卫科副科长的男人,发现张培生的脸上有种少见的喜气。

“我要结婚了。二月头上办酒席。到时候估计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来吃喜酒。”

“那真是要恭喜了。”谢晔由衷地说。他想起在短暂的记忆片段里接触过的张培生的班长,那个死去的男人也该为这场迟迟到来的婚礼而高兴吧?毕竟死者已死,生者还要活下去。

他直到出院后,才从林峰那里听说,张培生结婚的事也有点冤大头的意味。班长的遗孀住的房子是公公婆婆分到的另一套,两位老人不止一次对她说,如果她改嫁,就必须带着孩子搬出去。将来孩子大了,这套房子和他们自己住的那套,都会留给他。但他们不愿意改嫁的儿媳作为“外人”住在里面。张培生一直对班长爸妈的做法感到愤懑,无奈他自己和爸妈住在老式弄堂里,家里窄得很,连向人表白都不好意思。直到他们弄堂动迁的消息传来,他才鼓足勇气对那位说,我们领个证吧,把你们的户口迁过来,一家三代五口人,可以分到两套。将来你要是不想和我过了,一套归你。这样你总算有个自己的家,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赶走。

林峰不仅做着无冕之王的职业,还是个真正的八卦之王。他对谢晔说,其实呢,张培生老婆在她第一段婚姻的同时有个喜欢的人,也就是第三者。后来老公在战场死掉了,她感到内疚,才和那个人断了。这件事是有一次张培生喝醉了讲出来的,班长最后一次探亲的时候发现了妻子的外遇,两口子吵完架,班长回了部队。班长受伤后一直说,走之前吵架太不好了,回去要好好和她谈,实在不能过,就算了。结果他伤得太重,没能回去。

谢晔记起来,他曾经短暂地从喝醉的张培生那里“梦见”,班长在战场上背着受伤的张培生,心里记挂着怀孕的妻子。那么孩子是谁的?他心里一闪念,没开口。

林峰又说,你也知道张培生很固执的。他一心以为,人家和他结婚,跟房子没关系,是终于被他打动了。他自己话都讲得那么绝了,万一分开,房子归对方,你说换了谁会不愿意?

谢晔想,可是班长的记忆中并没有半分恨意。要有,也只有对妻子的眷恋。张培生不管怎样一厢情愿也好,最后终于得偿所愿,大概不是坏事。

在“吉兆”吃过饭,谢晔有他惯例的步行路线。沿着天平路走到衡山路,左拐,到了宛平路再左拐。最后一次左拐是在淮海中路,前面不远就是“浮舟”。医生说让他尽量多走走,对神经恢复有好处。谢晔心里没底,这要瘸到什么时候?暂时只能定下心,每天做书吧的日常工作,中午按当天店里的午市菜单简单吃点,三明治或意面,晚上吃他的病号饭,散步回店。

回到店里,安玥从大桌边抬起头,“今天回来得早一些呢,是不是好走一点了?”

“就那样。”谢晔说着,小心地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和她面对面。安玥身后的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被店内灯光照亮的窗玻璃上倒映着她坐得笔直的背影。

一月底的四门考试,谢晔挂掉了一门政治,三门专业课倒是都过了。为了休养,他和家里讲好了,寒假留在上海。乔曼和林峰如之前计划的去了云南,看店的任务落到了谢晔一个人身上。放假中的安玥每天在五点多过来,换他去吃饭和散步,两个人聊会天,她再回家吃饭。她最近大部分时间住在虹桥,周末和安红石一起去外婆家吃午饭。女儿在家的时间多了,安红石也终于放弃了让苏怀殊住过来的努力。毕竟,退休的人有她自己的生活圈。

“今晚游雅要过来。”谢晔说。他还是改不掉喊她“游雅”的习惯,毕竟,那是他最早接触她的时候记下的名字。而且为了避免以后说漏,还是不要改称“妈”比较好。

“她一个人,还是跟小邵一起?”安玥问。小邵最近往上海跑得很勤。

“不知道,没讲。”

安玥注意到他的神情,嘴角微牵,“你从一开始就讨厌小邵,我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简直是小动物的本能啊。”

“气场不合而已。和游雅是谁没关系。”

“我才不信。对了,小邵还说下次一起去吃火锅呢,是不是只要有他,你就不肯参加?”

“你不是不爱吃火锅吗?”

“谁说的?我可喜欢火锅了,不管是四川的辣锅,还是涮羊肉。”

谢晔想,那次她果然是骗人的。当时张培生请客吃火锅,他喊安玥,她说不爱吃。他懒得揭穿她,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有没有看见唐家恒?”

唐家恒寒假也没回家,据说在一家企业实习。谢晔不知道他怎么又不去杂志社了。现在唐家恒和安玥走得很近,他被晾在一边。住院期间唐家恒只出现了一回,之后来过一次店里,没待多久就走了。

在店里见面那次,他们之间的对话十分严肃。谢晔问他,乔曼有没有可能治好游雅的失忆。唐家恒说,这你得问乔曼,别问我。谢晔说,问她容易,可我害怕,问了之后,她说不能。所以才先来问问你。

唐家恒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吧,你有没有问过你爸?

谢晔沉默。他确实和爸通过电话。爸说,从前“追魂”和“叫魂”是一对。现在谢家没人会一起用。除非有一天,你找到法子。不过,到底怎样做才是最好,你可以先想想清楚。

爸的声音很稳,好像这番话他早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只等着有一天对谢晔说出。谢晔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和爸说起他第一次用甲马纸的事。在理发店那家的院墙外烧掉的“门神护卫”。那家男人不惜以命相搏的怨毒。他说,爸你知道吗,从那个时候起,我其实一直害怕我家的甲马纸。

爸说,我大概能猜到那个人是谁。那是我以前喊“哥”的一个人,你大姑的未婚夫。当年他伤了我的腿,后来他自己也被别人打残了。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爸没有再说别的,不过他们父子一向有不付诸言语也能相通的时候。谢晔知道,就像爸从没有试图阻拦他到上海寻找自己身世的答案,无论将来他是否试图恢复妈的记忆,爸同样不会多说什么。尽管,爸并不愿意他这么做。而导致妈失忆的“意外”,谢晔知道,自己从爸那里得不到答案。

至于谢晔自己,一天里有若干个小时,他很想让游雅“康复”,另外一些时候,他觉得此事大大不妥。由谢德留在他记忆中的过往,他学到了,即便是相隔多年的人和事,也可能会成为心灵的重负,而且一旦压上就再也无法甩开。每当他感到焦躁不安,就会盼望着夜晚,尤其是一三五的夜晚的来临。傍晚他能看到安玥,再晚一些,书吧打烊后,他可以听游雅的节目。

当他问及唐家恒,安玥显得有些茫然。“他不是每天来找你吗?”

“才怪。只来过一次,好吗?”

“也许他在某处偷偷看着你呢。”安玥一本正经地说。

谢晔做了个寒战的表情,安玥却没有笑。这时谢晔听到,外面马路上传来几声喊叫,在叠加了夜色和店内景色反射的玻璃窗上,有他不熟悉的某种事物。他扶着桌子起身,用不自然的步伐走到窗前。反射随着他的走近淡却了,窗外的景物呈现出来。

安玥在他身后问:“怎么了?”

谢晔过了片刻才回答:“下雪了。”

无数白色的颗粒在被夜色染灰的世界里飘摇而下。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雪。安红石说过,他出生的那年,入冬之后,上海下过好几场大雪,她就是在一个雪天结的婚。

她还说,吃喜酒你外婆和妈妈都来了,你外婆穿了一身红旗袍,好像她才是新娘子。说着轻轻苦笑了一下。谢晔听着对他素未谋面的亲人的描述,感觉既陌生,又有种怪异的亲切。

谢晔拐着腿出了店门,安玥紧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他们并肩而立,安玥说,你看上面。他仰起头,看到雪在路灯光里无声地相互追逐,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像人世间所有的过往。

上一章:05「哭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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