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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检察方的罪人 作者:雫井脩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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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银座换乘,在那里会面吧。” 第三次公审前预审的当天傍晚,冲野和刚从地方裁判所回来的小田岛在东银座的咖啡馆会合。 “最近《日本周刊》的记者,经常到我们事务所来……” 小田岛把硕大的公文包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压低了声音说起约在外面的理由。 “就是根津案里和被害人有交情的那个男的,叫水野什么的,约莫五十岁,完全一副专门采访刑案的记者那种目光凶狠的样子,最近不是视白川老师为敌,有的没的乱写一通嘛,把老师惹怒了,告他损坏名誉也完全不见退缩。他想知道白川老师凭什么契机开始关注这个案子,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可他真是执着啊。”小田岛用吸管吸了一口服务员递过来的冰咖啡,继续说,“这种情况下,要是你过来跟他撞个正着,事情就严重了。那个家伙,就算毁了你的前途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最近你都不要来我这里了。”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让你为我担心了。” 小田岛作为律师极其小心翼翼,不喜欢被麻烦,欠缺些魄力,但是由于生活得并不容易,对于他人的生活和将来非常在意和敏感,面对小田岛对自己的担心,冲野顺从地低下了头。 “话说,今天怎么样?” 冲野问起预审的经过。 “哎呀,那个女检察官颇有胆识、处变不惊哪,太酷了。”小田岛满脸花痴地从末入麻里开始说起,“把酒品商店的监控录像交上去的时候,她的脸色一点没变,我反倒佩服起来了。” “我们提出‘银龙’老板上庭做证的时候,对方可能已经有预感了。”冲野说。 “可能白川老师的出现,让他们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过有一段身着黑衣的男人把拖鞋扔进便利店垃圾桶的录像,对方没有拿出来。” 白川匆匆忙忙列席了今天的预审,之后据说律师会馆有要事便和小田岛分开了。他忙到甚至没有时间安安定定坐下来商量一下今后的方针,但是他坐在辩方律师席上就已经迫使检方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白川的出现确实意义重大。 只是,听说了麻里的表现后,冲野感觉检方并没有退到防守状态。 “不过我感觉大泷部长的反应有些不尽如人意啊。”小田岛面露难色地说,“本以为会更支持我们一些,结果只是听听罢了。” 可能是检方事先打过招呼了。冲野在公审部的时候,最初就像常来常往的工作人员一样,每天去法官室打招呼。法官的立场是中立的,但是检方就是通过这样简单的行动来获得类似于同谋的信赖。 此次案件,凶器找到了,从包着凶器的报纸上检测出松仓的指纹,再加上检方对报纸上的笔迹也进行了鉴定,几重证据都指向了凶器出自松仓之手。 这般铁证如山之下,即便松仓有不在场证明,也无法从根本上击溃检方,这就是现实吧。 “白川先生说了什么?”冲野问。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说我们进行得很顺利。那个人真的是很乐观,听他说过之后,连我都这么觉得了。” 小田岛钦佩地说完后,又冒出一句:“不过……” “不过?” 他挠了挠耳朵接着说:“他说,这次的案子,让审判员产生对冤案的质疑是最优先要考虑的。达成的话,就可以免除死刑了。也就是说,只要免除了死刑,我们就可以认为取得了胜利……” 小田岛眨了眨眼睛,咽了口口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听了他的话,我感觉放下心来了……不对,说放心了听起来有些奇怪,是我感觉这个案子努力了就肯定能做到,所以让我现在特别有干劲……不过我也知道这跟你想要的不太一样……” 这样说完,小田岛偷偷看了一眼冲野的脸色。 冲野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着嘴唇。 确实和冲野的目标相去甚远。这个案子是冤案,如果不能无罪释放,就不能称为赢。 可是,表面上大义凛然的白川也选择了现实,说明只能如此了吗…… 只要凶器的物证还在,就真的别无他法了吧。 如何才能推翻物证,冲野想不到任何办法。 和小田岛分别后陷入沉思的冲野,实在不想回家,想着晚上约沙穗在这附近吃个饭,于是发了短信。 冲野在街边闲逛着等沙穗的回复,这时电话响起来了。本以为是沙穗打来的,显示屏上显示的却是《平日周刊》的船木。 “冲野先生,刚刚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 接通电话后,船木的语气不同往日。 “前几天,在富士附近的别墅区发现了一具尸体,这个新闻你看过吗?” “别墅……啊,山中湖的别墅?” 冲野想起来四五天前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这个报道。别墅主人在院子里散步时,衣服上装饰的一样东西掉了,因为之前在院子里发现过空弹壳,所以特意在附近仔细看了看,结果在附近的林子里发现好几只乌鸦聚集在某处,寻思着是不是有动物的残骸,走近一看,有一个可能是野猪拱出来的洞穴,洞口有衣服和类似残肢的东西暴露在外。 警察来调查,发现是一具已经腐烂到部分白骨化的男性尸体。并且,找到了埋在一起的手枪。 那个别墅发现空弹壳的报道,冲野也曾看过,当时就觉得会不会有案情,所以留有印象。 “是的,就是山中湖。”船木用力地说,“那个被埋的尸体身份已经确认,今天公布出来吓了我一跳。” 船木这样煞有介事的架势,让冲野不觉心中一紧。 “是弓冈嗣郎……你所说的蒲田案的真凶。” “啊?”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冲野还是被惊得一脸愕然。 “他的随身物品也被埋在了一起,死因是枪杀,身上至少中了两枪。” 行踪不明的关键人物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这带给了冲野巨大的冲击。 “你怎么看?” “这,太遗憾了……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冷静地想想,船木想问的可能不是这个,冲野只是呆呆地把涌上心头的情绪直接说出了口。 挂了电话,冲野像丢了魂似的在银座的大街上晃荡着。 原本在冲野脑中的构想是,可能是搜查本部的田名部,或者田名部的同伙某人,为了强行起诉松仓,跟弓冈取得联系,从他手中拿到了蒲田案中使用的凶器。如果是这样的交易,那么弓冈得以从搜查的手里逃脱,代价是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悄悄地度过一段时期。 然后,由于某个契机,弓冈的行踪暴露了,很有可能就此解决了蒲田案…… 可是,这根线索突然中断了。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冲野脑中想起这句话。死掉的话,就再也无从查起了。 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冲野想起了东京地检特搜部追踪的幕后捐款问题。丹野议员自绝性命,使得特搜部无法再继续追查,事件的真相随着关键人物的死去被埋葬在了黑暗之中。 晚上和沙穗在居酒屋里碰面,冲野极力想把情绪调整成从船木那里听到消息之前的状态。 “你怎么了?” 敏感的沙穗,和冲野碰杯后就察觉到他心不在焉,问道。 “弓冈的尸体好像被发现了。” 冲野痛苦地回答沙穗。沙穗和冲野一样,从未想过事情会是这样,一时无言地看着冲野。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沙穗小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最关键的人物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会是谁杀的……” “不知道。反正看他像是会跟黑社会来往的人,得罪了谁,被杀了吧。” “是这样吗?” 面对沙穗一本正经提出的疑问,冲野眉头紧锁。 “刚好是搜查本部追查他的时候死的吧。刚好那么巧就发生了别的纠纷被杀……” “你想说什么?”冲野歪着头问。 “这就是启一郎你自己说过的暗箱操作的可能性……” 冲野瞥了一眼表情严肃的沙穗,忍不住笑了出来。从两人以检察官和事务官的身份一起工作时起,冲野就经常感叹于她的聪慧。后来两个人开始交往,言行举止不用像以前那样顾忌,但是在聪慧这一点上,冲野的看法没有任何改变的。可是,现在沙穗的话,让冲野无法理解。 吃了几片端上来的生鱼片,冲野问道:“也就是,你是说搜查本部里有人杀了弓冈?” 沙穗什么都没说,但是一脸非常认真的表情就是答案。 “不可能。”冲野摇摇头说道,“退一百步讲,做交易是有可能的,但是杀了他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即便是田名部管理官也没有理由做到那份儿上。因为以前参加过那起超过诉讼时效案的搜查,无论如何都想抓住松仓,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不可能为此甚至搞来手枪杀死真凶弓冈的。” “拜托黑社会的人来做也不可能吗?” “一样的,风险太高了。一旦把这种事情交给黑社会,这辈子都会被黑社会牵制永无宁日了。不会有人这么干的。” “不过,那这样的话,启一郎的推论就不能成立了……” “为什么?” “要陷害松仓的那个人和真凶弓冈接触之后,才能从弓冈手中得到凶器,丢弃在多摩川河边。如果弓冈被杀和蒲田案完全无关,那么凶器和弓冈不是也无关了吗?” 确实如此……关键人物死去之后,冲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推理中的矛盾。 搜查本部的某人和弓冈进行了交易之后,很快偶然地因为别的纠纷,被其他的什么人杀死,想来确实逻辑不通。 弓冈因其他纠纷被杀,和蒲田案完全无关,或者弓冈的死和河边发现的凶器密切相关,只有这两种可能。 为什么搜查的矛头刚一指向弓冈,弓冈就消失了? 为什么跟姐姐说去了大阪,结果却出现在箱根附近的山中湖附近? 为什么河边找到的凶器,是用沾了松仓指纹的赌马报纸包着的? 这样分析起来,结论只能是弓冈的死和凶器有着密切的联系。也就是说,这是同一个人,或者是同一个组织干的。 接下来,考虑到时机,应该是了解搜查信息的人或者组织所为。 可是,搜查的人真的会为了陷害松仓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吗?在这一点上冲野怎么也想不通。他们都是公务员,不管有怎样的纠结,基本上都只是接受任务,完成交代的事情。 “蒲田案和弓冈的死应该有关。”冲野说,“只是,我觉得警察里面不会有人干出这种事。” 在冲野沉思时默默把烤鱼送进嘴里的沙穗,放下筷子,用手巾擦了擦嘴,看着冲野。 “如果有人觉得,松仓和弓冈,两个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呢?” “什么……” “如果把过了时效而逃脱制裁的松仓陷害为本案的犯人,不是会让弓冈逃脱吗?和弓冈接触的人,在拿到凶器时,就能断定他才是蒲田案的真凶了。不管那人多想陷害松仓,但是让真正的犯人逃脱,也许不是他的本意。所以,既然法律之手不能制裁,那就借由自己的手来惩戒……本来应该被判死刑的弓冈,被自己亲手处决,那个人也许会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吧。” 沙穗的推断给了冲野很深的打击。既然法律之手不能制裁,那就借由自己的手来惩戒。松仓和弓冈,二人都是被那个人以如此动机处决的吗? 原本冲野认为搜查人员不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但是这个想法不费吹灰之力就被轻易推翻了。若是对弓冈扣下扳机的人是怀着这样的动机,倒真是只有参与搜查的人才能做得出了。 冲野激动地喘着粗气,实在忍不住地掏出了手机。 搜查一科的森崎警部辅佐,冲野辞职之后,自然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他。 冲野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 “森崎,好久不见。我是冲野。” “冲野……” 冲野听出森崎的语气有些意外,继续说。 “森崎,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倒是方便……” “是这样的,我听说山中湖畔别墅区发现的尸体是弓冈,所以给你打个电话。你那边已经得到消息了吗?” “冲野,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虽然辞职了,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跟自己无关,想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我只能来问你,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森崎沉默了一会儿,冲野耐着性子等着他开口。 “既然你已经辞掉了检察官的职务,无论你多想了解案情我都不便透露……不过,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谢谢。” “那就说一些皮毛吧。”森崎继续,“事实上,得知山中湖的尸体是弓冈之后,三天前我和一个同事一起被派到了富士吉田的搜查本部。” “这样啊。” “和报道中说的一样,尸体埋在别墅的后院通往林子的地方。中了两枪马卡洛夫的子弹,那应该就是致命伤。尸体腐烂严重,部分已经白骨化,估计在弓冈失踪的时候就被杀死了。马卡洛夫作为在黑市流通的枪支,很受欢迎,是比较容易操作的手枪。弹壳是在别墅的露台附近发现的,应该就是在那里枪杀的。” “和别墅的主人没关系吗?” “别墅主人发现弹壳就报警了。平时住在东京,是个翻译家。每年只有夏天才来别墅住几周避暑。今年因为工作忙,直到盂兰盆节快结束才过来。” “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吗?” “从建筑上看不出来。已经空置了近一年,外面杂草丛生,屋内也是积满灰尘。每年入住之前都要做大扫除,今年是盂兰盆节快结束时才搬过来,说没觉得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样看来,那个杀死弓冈的人,在那一带的别墅群中,特意选中了这栋很久没人住的别墅。 那个人,是如何把弓冈引诱到别墅的呢? 用枪胁迫也是可能性之一,但是可能性不高。 那个人应该是从弓冈那里拿到凶器的。 是主动提出交易的吧,以把他藏匿到无人别墅为条件。 杀害弓冈的凶手行踪越来越清晰,冲野越发觉得他是搜查部的人。 “森崎……你还记得弓冈失踪时,搜查本部的情形吗?” “什么情形?” “极端点说,比如田名部的样子有没有可疑?蒲田警署保管的没收品里有没有枪支遗失?” “冲野……难道你怀疑田名部和弓冈的死有关?” 冲野没有回答森崎的问题。 “田名部在这个案子的搜查中确实表现得有点过激。但是,为了指控松仓而杀死弓冈,是无稽之谈。” “蒲田案的真凶是弓冈,有股势力在试图掩盖这个事实,想尽办法指控松仓是犯人。” “有没有这股势力不得而知,不过对于弓冈和蒲田案的关联,我们都觉得必须谨慎对待彻查到底,所以田名部才命我们飞奔到这里。” “搜查相关的人仅仅为了让松仓替罪就让弓冈消失,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我也曾这么想,可是换个角度就不一样了。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想让根津案中因超出时效逃脱了法网的松仓受到应有的惩罚,但如此一来会导致真凶弓冈逃脱,自己处理的这起案件中,又会产生新的漏网者,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无法依靠司法的部分就用自己的手来解决,所以酿成了现在的结果吧。” 默默听着冲野的分析,森崎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句:“这太嚣张了吧。” “不过看起来也不能忽视这个可能性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不解地说完,又补充说,“只是,在搜查本部锁定他之后,他就失踪了,我想了想那个周末大家的行踪,在我的记忆里田名部一直在搜查本部,到富士跟弓冈会面,枪杀之后埋在山里,半天时间是做不到的,我们的搜查员里面也没有人离开那么长时间。所以不可能的。而且蒲田警署和其他地方,没有收管的马卡洛夫手枪遗失的报告。” “是吗……” “我只能希望冲野你害怕的事情不会成为真相。” 和森崎挂了电话,冲野把手机放回桌子上,跟沙穗目光相对之后把头歪在一边。 确实已经映出了搜查相关人员的影子。 只是,那个影子的真身却不在搜查本部。 真见鬼…… 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冲野苦闷地将已经变温的啤酒一饮而尽。 警方登报已查明山中湖别墅里发现的尸体身份,冲野详细地读了内容,警方的发表只是最低限度地触及了表面案情,关于弓冈是蒲田案嫌疑人的表述,没有任何版面提及。 第二周出版的《平日周刊》发表了特讯,称山中湖尸体的死者弓冈嗣郎和蒲田案受害人都筑和直是赌马时认识的熟人,在蒲田案的调查过程中曾被视为调查对象。船木在报道中,甚至记述了搜查本部正在调查尸体与蒲田事件的关联性。 然而,在《平日周刊》发售的当天,山梨县警搜查本部即发表声明,称现阶段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尸体和蒲田案有关。 之后,新的事态发展信息全部被封锁,相关报道也都销声匿迹。 10月中旬的某日,冲野和小田岛一起去日比谷的饭店,约了白川雄马商量案情。繁忙的白川当天在日比谷的饭店要举办出版纪念演讲会,他会在演讲会开始前抽出时间和他们见面。 “话说,找到弓冈的影像了吗?” 白川出现在咖啡休息室,大步走到冲野他们的桌前,也没打招呼就直奔主题。 “没有,非常遗憾。”小田岛充满抱歉地回答,“总觉得警察那边把消息全都封锁了,我们无从下手……” 这几日,冲野和小田岛多次去蒲田,为的是确认犯人扔掉拖鞋的便利店周边有没有监控拍到弓冈的影像。他们已经通过《平日周刊》的船木拿到了弓冈的照片,只要有案发当日的影像资料,就有可能找到弓冈的身影。 可是,冲野他们问到的每个地方,都回答说当时的数据已经清除了,没有留存。 其中有一家店的店主说漏嘴,曾经把记录数据的硬盘提供给警察,不过警察很快就还回来了。之后没过多久,警察又来联系,委婉地交代说可以删掉数据了。 没有直接说要删掉,而是说安装监控是为了预防店内犯罪,一般市民在店前通过的情形被拍摄下来涉及隐私问题,所以只要没有发现犯罪行为,那么应该尽快删除影像记录,也就是说建议删除。 警察这样的行为就发生在这不足两周的时间内,只能给人感觉是弓冈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检方为了不让辩方多事,想要一手封锁信息。 “你的同伴可真厉害啊。”白川苦笑着说。 辩方得到白川实力相助后获得反转,检方为此也进一步加强了攻势。 “从他们的做法来看,对方已经知道弓冈是真凶,却还在强硬地让松仓顶罪。” 小田岛这样嘀咕着。冲野觉得倘若最上的内心有一丝丝怀疑弓冈是真凶,都不会仅凭凶器这一个物证便要严肃制裁松仓。最上是从一开始就打心眼儿里认定松仓是凶手,几乎没有动摇过。如果委托警察指导删除监控录像的人是最上,那么他也只是单纯地为了铲除公审路上的障碍吧。 以最上的为人,绝不会对这种事情有丝毫的妥协。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冲野也是因为最上的不妥协而被清除出场了。 “关于录像,我们只能要求对方拿出他们所掌握的资料,如果里面拍到的是弓冈就是意外收获。”白川耸耸肩说,“总之,我们向大众媒体传达冤案的可能性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在公审前制造一定的舆论,审判员们就不得不慎重选择。” 果然,白川的想法是这次的公审只要能避开死刑就算合格了。冲野虽然觉得不对,但是事实上自己去做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于是没有再说出勉强白川的话。 “从事有关冤案指导的人中有人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我会让他们前去支援松仓,到拘留所探视,坚定松仓的信心。今天的演讲中我也会提起这件事,你们如果有空的话,一起来听听吧。” “太感谢了,我们洗耳恭听。”小田岛面露喜色地低头道谢。 “好了,还有别的会面,那我就失陪了。” 白川站起身来,端过来的冰咖啡还没动过就跟着一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男人,往休息室里侧的桌子走去。隐隐约约传来白川爽朗打着招呼的声音,随后便消失在其他客人的欢声笑语中了。 小田岛羡慕地望着白川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喝着桌上的冰咖啡,看向冲野。 “冲野先生,你还没有做律师备案吧?”小田岛一副闲聊的口吻问起冲野。 “已经在申请备案资料了,再看时机吧……” 要开始律师的工作,首先要去律师协会申请备案,必须得到认证才行。曾就职东京地检的人若要从属于东京律师协会,也必须经过严格审查。 现在这个案件,只要不露面不被发现,律师协会的审查应该能通过的,但是冲野还没有马上去备案的心思。主要是这次的案子目前还多有牵制,自己成为律师想做什么工作,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这些在心中还并不清晰。如果有了奋发的动力,就会充满热情。如果还没有找到,那么身体的引擎实在很难发动起来。 “冲野先生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感觉特别安心,不过当律师事关生计,还是尽早开始比较好。这个行业非常残酷,对后来者并不友善。好比狮子和猎豹吃剩下的残渣,才能轮到鬣狗,必须从底层做起。你虽然优秀,但是如果不够顽强,想要在这个单打独斗的世界里占得一席之地是很难的。”小田岛一本正经地说完,带着自虐似的微笑补充道,“会像我一样辛苦。” 冲野不禁苦笑了一下。他不觉得辛苦有何不可,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严重。 “咦,那不是船木先生吗?” 小田岛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望着人来人往的大堂,《平日周刊》的船木正在休息室外面。 小田岛站起来唤了船木,船木听到后走进了休息室。 “你们好。” 船木也是来听白川的演讲的。 “冲野先生,你和小田岛先生一起来这种地方,不怕被人看到吗?”小田岛把白川的冰咖啡递给他,船木喝了一口说道。 “不会有检察官来听白川先生演讲的。”冲野开玩笑地说,“话说,山中湖的事情后来怎样了?” 被冲野这么一问,船木面露难色。 “什么消息都没有。从大森的公寓消失之后,只掌握到弓冈在箱根旅馆逗留的行踪,但是没有发现凶手,别墅周边也没线索。” “这样啊。”冲野叹了口气,“搜查人员里面,也没有可疑的线索。” “和黑社会有关吧?”船木若有所思地说,“用了手枪,所以跟黑社会扯上关系也不为奇了。” 冲野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如果这不是事实,又该如何解释? “公审那边呢?还看不出能取胜的迹象吗?”船木反问道。 “托白川老师的福,相扑场打退了一局。”小田岛说,“不过现在我们反扑的手被封住了。” “嗯,最近‘白马骑士’也被各种打击报复的报道缠身,即便如此他还是快马加鞭地积极参与,不过也不能一味地依赖他,无论如何小田岛先生你们要靠自己努力啊。” “凶器是最大的障碍。”冲野对这无法改变的现实抱怨道,“只要凶器在,检方就坚不可摧。可问题是,松仓以外的人是如何操作的呢,上面居然只有松仓的指纹……” 冲野若有所思地说着,船木突然扬起手打断了他,脸朝休息室门口的走廊望去。 是一个五十多岁,面色冷酷的男人,身穿一件旧的羽绒夹克,挎包挂在肩下。 “哎哟哟,这不是《平日周刊》的……小田岛律师也在啊,这是在开什么有意思的会呢?” 那个男人走到冲野他们桌前,不友好地看着三人,充满讽刺地问道。 “水野先生,倒是你,有何贵干?”船木冷冰冰地反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到假装人权派的腹黑律师齐聚一堂,我得听听作为被告方,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叫水野的男人,往里面白川的方向瞥了一眼,说道。 “你这家伙,太无礼了!” 小田岛提高了嗓门喊起来,水野把目光移向小田岛,放肆地笑起来。 “小田岛老师最初见面时还是一副清贫的样子,现在看来已经完全被这冒牌人权派和这左翼杂志毒害,真是可怜啊。” “你……你说什么呢?” 船木拦住了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的小田岛。 “算了算了,这个人就是靠惹怒对方赚钱的记者,还是不要当真了。”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曾经住在根津案中的单身公寓,和被害女中学生相识的《日本周刊》的记者。冲野从他们的言谈中推测出了男人的身份。 “那么,这位也是律师?”水野注意到了冲野,目光投向冲野。 “新来的律师。”船木像是早有准备,干脆地回答,“是小田岛先生在法律学校的朋友。冲田先生,这位是我们的劲敌《日本周刊》的主笔水野先生。” 水野眯着眼睛盯着冲野看了看,小声哦了一声。 “像个新人,是来拜听大师的讲话吗?” “哎,是的。”冲野面无表情地接了水野的话。 “没法让人感动啊,”水野说,“难得的年轻人也要被污染了。” “水野先生,不要在这儿多管闲事。”船木压低嗓门说。 “人权派啊,”水野毫不理会,继续说,“明明是个褒义词,现在倒成了揶揄某些人的称呼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叫作冒牌人权派。年轻人可不能学啊。” “喂!” 小田岛抬高嗓门,船木赶忙用手制止了他。 “在这种人看来,律师全都是伪善者,金钱的奴隶,这种想法才是左翼思想呢。” “我可没说全都是。”水野用手指着船木,“真正的人权律师才不会想要万众瞩目。他们大隐于市,天生有保护弱者的情怀。” “比方说谁?” 由于工作关系,船木对律师界还是比较清楚的,于是挑衅地问。 “我就说一个人,在月岛经营一家小事务所的前川直之律师。” 船木似乎没听过这个律师,显得有些纳闷。冲野也没听说过。 “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拜访一次看看。”水野看着冲野说,“他是我的后辈,住在隔壁宿舍,一直拼命努力学习。可能是从物质匮乏的学生时代延续过来的秉性,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没有赚大钱的想法。他不想要丰功伟绩,无欲无求,只想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那个政界的幕后捐款事件,特搜部出动时,表面上高岛进和丹野和树的顾问律师是山北光明,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山北是像白川一样的作秀律师。对死去的丹野来说,当时能直抒心中苦闷的人不是山北,而是前川。不能到台前,宁愿在幕后奉献。即便最终是最差的结局,所有的努力都白费,那家伙只能默默收拾心情,回归到日常。电视上只看到北山言辞尖锐地批判检方,其实还有这些背后的故事。” 一直默默听着的冲野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本以为水野说的事情和自己不相干,但是听到丹野和树的名字时,不经意间他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冲野感觉自己身体开始僵硬。 “不过,正因为有《平日周刊》这种先是靠特搜泄露的情报对高岛、丹野围攻绞杀,现在又倒打一耙开始打击检方的媒体,山北想要大肆煽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面对这样的冷嘲热讽,船木正打算反驳回去,却被冲野抢先发了声。 “丹野议员为什么不和山北先生,而是和你所说的无名律师前川先生商量呢?” 对于冲野脱口而出的疑问,水野放缓了语速。 “因为他们是大学同学。丹野不住在我们的宿舍楼,我不是很熟,不过他们在同一家法律研究会一起学习过,关系当然亲近些。当然,并不仅仅因为亲近才会敞开心扉。不管有名还是无名,丹野知道前川可以信任,才会拜托他。” 冲野终究还是意识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身体好像被冰封一样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杀的丹野议员原本是律师。先前也从沙穗那里听说过,由于丹野议员的自杀,最上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同为事务官的长浜提到的。 最上和丹野议员是大学同学,关系要好,所以丹野自杀时最上很受打击。 北丰宿舍作为根津事件的案发现场,当时住了很多独身的打工者,也有几个大学生。当时不在场证明中显示他们是市谷大学的学生。 冲野依稀记得宿舍管理员,也就是被害人的父母——久住夫妻是从北海道过来的。最上应该也是北海道出身,曾听过他的初次上任是在札幌。 “你怎么了?”水野惊讶地看到冲野的脸色越来越奇怪,不觉问了一句。 最上毅当时是不是也住在那个宿舍? 这句话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冒出来,冲野还是生生咽回去了。 这个问题问出之后所要面对的世界,让冲野觉得惊恐。 太恐怖了。 “没……没什么……” 冲野呆呆地看着水野,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回答道。 然后,一直盯着冲野的水野脸色一变,两只眼睛失了神,表情阴晴不定了起来,仿佛在拼命地回想自己是否遗落了重要的信息。 “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样子却顿住了。目光游离之下,他像是要把冲野的样子记下来,看了一眼就撇开了头。 “告辞了。” 话音未落,水野快步走出了休息室。 “什么呀,这个家伙,明明说是来听演讲的,现在就离开了。” “本来就是来砸场的,才不会真的来听,被工作人员关在门外才好。” 小田岛和船木望着水野的背影这样聊着,一旁的冲野全然不在状态。 “那么,就拜托大家了。” 快到演讲时间了,白川从里面的桌子走出来对冲野他们也打了招呼,然后走出休息室。 “好了,我们也赶紧过去吧。” 小田岛说着站起身来。看到小田岛起身,冲野轻轻张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想先回去了。” “啊?” 小田岛和船木互相对视一眼,船木先领会到冲野的立场,点点头。 “嗯,像刚才那样不知道又会碰到谁,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冲野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就告辞离开了饭店。 回到丰州的公寓之后,冲野坐在沙发里发呆。夕阳西下,房间里暗沉下来,他忘记了开灯,只想被紧紧拥抱。 一动不动过了很久,门口传来了门铃声。是沙穗。从日比谷饭店回来的路上,冲野给沙穗发了信息,让她工作结束后过来一趟。 冲野总算注意到房间里的昏暗,打开灯,在玄关处等着沙穗。 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冲野打开门认出沙穗的身影,什么都没说,一把拉过她的手进到房间里。虽然没有很用劲,沙穗还是倒在了冲野的怀里。 “怎么啦?” 沙穗笑嘻嘻地问。冲野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她。 沙穗也用手臂抱住了冲野的后背。 这次,她语气里带着担心地问:“怎么啦?” 冲野环抱着沙穗苗条的腰身,尽力平复心情之后开了口,可是声音里还是带着些许颤抖。 “弓冈失踪的那个周末,最上叫我休假了。” “欸?” “我一直全身心投入审讯,以为他是担心我太累,结果不是的……最上是为了那个周末能自由行动。” “到底怎么回事?”沙穗在冲野的耳根处轻轻地问。 “我一直以为蒲田案的搜查是田名部管理官在主导……其实不是的。那个管理官只是参与过根津案的搜查,仅凭那点纠葛是说不通的,回想起来,从一开始其实就是最上在主导。” “最上检察官……怎么回事?” “根津案里的单身宿舍原本是学生宿舍,从当时留在宿舍的学生看来,应该是市谷大学的学生宿舍。今天,我碰到了住过那个宿舍的杂志记者,就是那个《日本周刊》的记者。他提及了一位律师的名字,说是同住宿舍的后辈。那位律师的同学,就是自杀的丹野和树。” 沙穗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冲野。 “他们好像是法律研究会的好友,听到这些,不用说也知道,最上也在。而且,恐怕事件的若干年前,最上也住在那个宿舍,和那个记者一样,很喜欢那个遇害的女孩子。” 并没有证据证明最上住过那个宿舍。了结了弓冈之后,把松仓认定为蒲田案的凶手并且捏造证据的人是最上,得出这个结论之前也许应该再慎重一些。 可是,听了冲野的话,沙穗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若是如此,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只是事实的真相反转得竟如此巨大。 “如果是最上检察官干的……” 此话一出口,沙穗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有时看起来比冲野还要沉稳的沙穗也隐藏不住内心的震撼,可见冲击之大。 冲野用力抱紧沙穗,沙穗在冲野怀中接着说:“手枪是怎么弄到手的,我想我也知道了。” 冲野吃惊地松开手臂,看着沙穗。 “诹访部?” 越深思越觉得最上犯案的可能性很高,与此同时,恐惧感再次袭来。 “怎么办?” 冲野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听我说,”沙穗抓起冲野的手腕,说,“结束吧,再深究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让它结束,是说甩手不管了吗?”冲野痛心地问沙穗,“可是已经知道了……” “已经够了,别再管了,再查下去,只会让启一郎你更加痛苦。” 拼命劝说的沙穗,眼里噙着泪水,让冲野一阵心疼。 “把这个案子早点忘记,开始律师的工作吧。我也把事务官的工作辞掉,我们离开东京也好,去小镇上开一间小事务所,两个人一起努力。” 一瞬间,想到这样的未来,那本是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并没有让他的心晴朗起来。 “别担心,”冲野抱着她的肩膀说,“工作的事情我会考虑的,我也想要和你一起奋斗,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你不要担心。再稍微给我点时间整理一下心情,好吗?” 听着冲野痛苦地说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沙穗眼睛里闪现过一丝心疼,随后满怀期望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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