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剪刀男  作者:殊能将之

我待在厨房里,一边留心着煤气灶上锅的火候,一边试图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樽宫由纪子与谜样男子见面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竭力想将零星的记忆串到一起。

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十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那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向樽宫由纪子走来。

样貌我记不清楚了。两人当时说了些什么呢?

“抱歉,迟到了。”男子道歉。

“才晚了两分钟而已。”樽宫由纪子浮出和遗照上同样的微笑:“也没久等。”

“这样啊,那就好。”

“我们去哪坐坐?”

“我是哪里都行啦。”

“那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吧。我肚子已经饿了。你请客?”

是不是确实这样对话的,我也没有自信。说不定大半都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我的想象。

之后,两人进了车站北边的快餐店。这一点是确定的。我尾随其后,在二楼的座位上观察着两人。

两人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内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樽宫由纪子听来很快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明朗的笑声透过店内的喧嚣传了过来。我心想,她也会这样笑啊。

那时男子是什么反应?感觉他是回以微笑,但不太确定。我全神贯注在樽宫由纪子身上,对男子几乎没加注意。

锅里的黑色液体煮得翻滚起来,散发出异臭。

我从告别仪式回来路上买的五包和平牌香烟,纸已经簌簌碎裂,溢出的烟草叶在沸腾的泡沫中浮沉。

我用汤匙舀了勺烟草汁,喝了一口尝尝味道。太苦了,脸都扭曲了。这么苦的东西不可能喝得下满满一锅。

我想了想,用滤茶网把煮汁过滤了一遍,丢掉烟草叶,放进足够的砂糖,继续熬煮。整个厨房充满了刺鼻的难闻气味。

那个男子会是谁呢。我站在煤气灶前再次开始思索。樽宫由纪子在家附近的车站前等待的男子。一起在快餐店里谈笑的男子。能令她笑出声来的对象。

烟草的煮汁已经熬到了半杯份,我拿汤匙尝了下口味,吃了一惊,居然是类似巧克力的味道。但这印象只是一瞬间而已,身体迅速开始抵抗,感觉喉咙深处在痉挛。

但这个份量我可以一气喝干。我把煮汁倒到杯子里,端到圆桌上,等着它冷却。

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呢。向樽宫由纪子亲密地说“抱歉,迟到了”的男子。在她的葬礼上却没见到的男子。或许,他就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

会不会是他杀了樽宫由纪子?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告别仪式结束后,我感到异常疲倦。近距离目睹的死之仪式在诱惑着我。

煮汁已经凉到微温了。我伸手拿起杯子,盯了一会那黑色黏稠的液体,闭上眼睛一气喝干。

咽下去的瞬间,全身开始痉挛。颈后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和双肩都在颤抖。我拼命忍耐着恶心,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脸朝下倒进床上后,痉挛也没有缓和。

不知何时,似乎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房间里已经暗下来了。胸口附近恶心得要命,但身体的颤抖已经停止了,我还是活了下来。明明觉得这回一准要死了,结果还是没死掉。

“不管你多么以为就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死。”医师冷冷地说。“不<趋死>是死不成的。”

我不懂医师的意思。

“死是睡眠的兄弟,据说这最初是荷马说的。二者的确存在类缘关系。然而,虽然名词的<死亡>和<睡眠>,动词的<死去>和<睡着>,形容词的<死去的>和<睡着的>相互对应,却没有与<困倦>相当的死的形容词。以英语来说,虽然名词的‘death’和‘sleep’,动词的‘die’和‘sleep’,形容词的‘dead’和‘asleep’相互对应,却没有与‘sleepy’相当的形容词。也就是说,就如同不管你多么快要睡着,多么想睡,也不一定能睡着,不管你多么快要死去,多么想死,也不一定会死。就像睡眠时是渐入梦乡一样,死亡时也不能没有<趋死>的过程。用英语来说就应该是‘deathy’[医师的自造词,指渐趋死亡。]”

真的吗?所谓<趋死>到底是指什么状态,我捉摸不透。

“那还用说。能<趋死>的话,就会真的死掉了。”

该不会又被医师的诡辩骗了吧。我心存怀疑。证据就是医师薄薄的唇边浮现的坏笑。

“你猜得没错,这家伙是在胡扯。与<困倦>相对应的可以是<垂死>。日语里虽然可以说<我困了>,却不能说<他困了>,那个场合要说<他看起来困了>。另一方面, 死的场合既可以说<我快要死了>,也可以说<他快要死了>。因为有这种表现方法上的不同,我认为存在创造<趋死>这个古怪的新词的余地。英语里与‘sleepy’对应的大概是‘dying’”

医师大笑起来。

我怒不可遏,撑起身体,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扔了过去。

一声巨响,闹钟正中墙壁,落到了床上。

那一瞬间,泛起剧烈的恶心。我连拿塑料袋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趴在床上呕吐起来。泛着烟油臭味的液体从嘴里溢出,从下巴到睡衣的胸口都热乎乎地打湿了。

“小心点。你并没有恢复到你想像的程度。尼古丁可是堪与氰酸匹敌的剧毒,真的死了也不奇怪。”

如是指摘着我的医师唇边,滴下漆黑的液体。医师吐了口唾沫:“味道真够呛。这种东西亏你也喝得下半杯。”

我心想,我若死了,这家伙也会死。

“没错。你如果死了,我也会消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医师用白衣的袖子拭了拭嘴角:“而且,我对消亡并不怎么介意。并非我相信死后的世界,人一旦死去,一切都终结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残留下来的只是一捧骨灰。樽宫由纪子也是如此。”

是啊,樽宫由纪子在火葬场火化后,如今已栖身于骨灰盒中了吧。我想像着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海涅曾经写道,如果云端之上存在天国的话,为什么没有降下黄金和宝石呢,降下的只有雨不是吗,难道天国里全是水吗。”医师说。

海涅的名字连我也知道,但只有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印象,他会像医师说的那样吐出讽刺的台词吗?说不定又是骗人的。医师的恶习就是卖弄那不知真假的旁征博引。

“而且,据说最近来自火葬场的环境污染被视为问题,烟囱上安装了滤净器,连水蒸汽也是冷却后排出,所以不会冒烟。死者化为云烟升天是不可能的。”

漆有黑白条纹的烟囱的滤尘器上,粘附着樽宫由纪子的灵魂。“这一来就去不成天国了!”灰心丧气的表情。不久,火葬场的作业人员来打扫滤尘器,用笤帚掸掉了樽宫由纪子的灵魂,送到垃圾场。垃圾场里,额头上扎着块三角形白布,身着白衣的死者灵魂堆积如山。

又来了。我皱起眉头。这两三天,不时就想到奇妙的画面,那些光景怎么都不像是我自己想到的。

“哎呀失礼了。好像是我的空想溢出来了。”医师模样滑稽地低头道歉。“因为wide show实在太有趣了,不自禁地想到了很多。所谓精神的深渊,内心深处的黑暗,人的潜意识,为什么都是在下层、深处、底部的黑暗所在被发现呢?人不是沐浴着阳光生活在地表的吗?照这个逻辑,鼹鼠肯定认为潜意识存在于地面上明亮的所在了。”

鼹鼠精神分析医生戴着圆圆的黑眼镜,穿着被灰土脏污的白衣,替鼹鼠剪刀男作着诊断。“怎么搞的,你内心上方的明亮所在里,有个可怕的怪物做窝了!多讨厌的怪物啊,沐浴着阳光,两只脚站在地上走路!”

“务必拜托你一件事,就算被警察逮捕了,也不要把我供出来。绝对不要说我是你内心黑暗里的怪物。”

“我没打算说那种事。”

“恐怕也没打算被逮捕吧?别太自负啦,警察也没那么糊涂。”

“我没打算小看警察。”

“是这样吗?哎,算了。”医师露出不关痛痒的表情:“你要寻死也好,被逮捕也好,被医院收容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再继续存在一阵,看清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你觉得那个男子是谁?”

“不知道啊。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年长的恋人,或者是年长的友人。”

医师将圆珠笔尖贴在下巴上:“认为年龄悬殊的一对一定有肉体关系,这纯属偏见。什么都要跟性扯上联系,这种事情交给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办就行了。性爱和友爱必须严格区分。还有,即使他没有出席葬礼,也仍然存在是樽宫由纪子亲戚的可能性。或者他也有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长腿叔叔。‘人家没看过蒙娜丽莎的画,也没听说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长腿叔叔》女主角茱蒂信中语。]”

“你搞什么?”医师人妖般的说话方式让我背上发冷。

“你没看过韦伯斯特的《长腿叔叔》吗?要是看过那本书,就会很了解过去美国女高中生埋头啃功课的样子和读书的劲头。毕竟主角可是连本威努托·切利尼[意大利雕塑家、金银工艺师、作家和大众情人,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中风格主义的代表人物。著有自传《致命的百合花》。]的自传都拜读了。”

我懒得问本威努托·切利尼是何许人也。

“总之,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不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凶手也还不清楚。”

“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啊。我想问问那个叫亚矢子什么的少女。要是能跟她打探,说不定就知道谜样男子是谁了。”

“怎么问啊,贸然接近很危险的。”

“接近的办法就完全看你的了。你不是很拿手吗?接近十来岁少女的策略。”

医师浮出讽刺的笑容。

“看来你精神恢复得很快嘛。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啊,还有,最后再教你一个乖。”

“什么?”

“星期五白天的电视上,搞笑乐团用《斯塔拉小调》的歌词唱的是性手枪乐队的《Pretty Vacant》。”

披露了这个毫无用处的知识后,医师消失了。

正如医师所言,我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快。虽然胸口还在作恶,濡湿了睡衣的呕吐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感觉已经好过多了。

我起了床,把弄脏的睡衣和内衣揉成团丢进垃圾袋,冲了个澡。

穿上新的内衣,烧开咖啡,我打开了电视。

五十开外的翻译家戴着袋鼠帽,架着宽边眼镜,正在侃侃而谈。也许是不习惯在电视上演出,他的视线闪烁不定。

“说到提普垂,虽然都是严肃的作品受到瞩目,我却喜欢初期轻快的短篇。从我个人的翻译经验来谈的话……”

我吃了一惊。已经是周日晚上九点多了。从喝下烟草的煮汁到现在,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还多。

上一章:第四章 下一章:第五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