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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捕间谍的墓志铭 作者:埃里克·安布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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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4日,星期二,我从尼斯出发,抵达圣加蒂安。16日上午11点45分,我被身着便衣的警卫和巡警逮捕,带到了警察局。 寥寥几行字,写起来很容易。等我在桌旁坐下,看着眼前这页纸,心里好奇,看过这些字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就在不久前,单单瞄上一眼,都会让我心率陡增,恨不得直奔到大街上,待在人群中,吸几口马路上的灰尘,安慰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此刻,我已经可以做到将这些字写下来,它们再不会挑起我敏感的神经。看来,心病是可以快速治愈的。抑或,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每一段经历都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不是整个人生;今日看来,貌似一段简短、平直的线条,来日再看,不过是整个圆形当中的一小部分?席姆勒先生一定会同意这种说法。不过,他已回德国,且我觉得,恐无缘再见。提及此事,我觉得也不太可能再见到其他几个人。几周前,我收到其中一人的来信。信件由储备酒店的新任经理转交给我,信中回顾了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末尾,他请求我借予他100法郎。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回信。即便我和这位写信的人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也早就记不得了。再者,我也没有钱借给他。之所以提笔写这篇故事,这也算是其中的一个缘由。至于另一缘由……还须您自己判断。 从土伦到拉西约塔,绵延数公里的铁路紧靠着海岸线。这一区域的铁路线贯穿了无数条短隧道,火车穿梭其间,在眼帘一闪而过的有下面那片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有红色的岩石,还有那点缀在松林间的白色房屋。仿佛是在观看一场神奇的灯光秀,放着色彩强烈的片子,而且播放师可是个急性子。眼睛根本无暇品味细节。若您听说过圣加蒂安,此刻正要仔细欣赏一番,恐怕除了储备酒店的鲜红色屋顶和浅黄色灰泥墙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我早就从一位巴黎的朋友那里听闻过圣加蒂安这个地方,了解过那里的食宿费标准。储备酒店的烹饪手艺堪称一绝,听人说酒店的客房舒适,环境宜人。目前看来,还没有多少人“发现”圣加蒂安这个地方。在储备酒店,每天花上40法郎的食宿费,就可以过得很好。 于我而言,每天40法郎可是一笔极大的开销,然而,在储备酒店待过两天之后,我就再也不为自己铺张浪费的行为感到懊恼了。不仅如此,我甚至开始追悔,早知如此,这三周假期都待在这里好了,不用中途再返回巴黎。说来,储备酒店是那种宜人的小型酒店。 圣加蒂安村散落在小岬角的背风侧,酒店就建于岬角之上。与其他绝大多数地中海渔村一样,房屋的外墙涂着白色、蛋壳蓝或者玫瑰粉色的薄层涂料。有一片岩石型高地,遍布松树的斜坡在海湾对面与海岸相接,对小港口形成庇护之势,使其免受密史脱拉风(时而会从西北方向强劲地刮过来)的侵袭。这里人口仅743人,绝大多数以捕鱼为生。有两家咖啡馆、三家酒馆、七家商店,再远些,绕过海湾,还有一处警察局。 那天早上,我坐在露台的一端,从那个位置是看不到警察局和村子的。酒店坐落在海岬的最高处,露台沿酒店南侧而建。露台那边,是一处高约15米的峭壁。长在下面峭壁上的松树挥舞着枝丫拂扫着露台扶手上的栏杆。不过,离这里再远一些,地平面就又升了起来。在那平淡枯燥的绿色灌木丛中,几处红岩裂缝赫然凸显出来。在深蓝色大海的强烈衬托下,几棵在风中摇曳着的柽柳正百无聊赖地摇摆着树枝。海水撞击着下面的岩石,偶尔会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气氛宁静而安好。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蝉儿们在酒店旁边的梯台式花园中鸣叫。稍一歪头,目光就能越过露台扶手上的栏杆,望到储备酒店的小型海滨浴场。沙滩上支着两顶彩色遮阳篷。其中一顶遮阳篷下面伸出两双腿来,一双女士的,一双男士的。两双腿呈深褐色,看上去年轻而有活力。与此同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嘈杂声,看来,在视线以外的地方,在浴场某处阴凉下,还有别的客人。一艘小艇倒置在支架上,花园的园丁正在给小艇舷缘的周围描画蓝色条带,只见他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头和肩膀都可以躲在里面避开阳光。一艘摩托艇正从海湾的远端朝海岬这边驶来,就要到达浴场。等它再近一些,我才看清楚艇上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原来是科赫,储备酒店的经理,他正伏在舵柄上。艇上还有一个人,他穿着赤褐色的帆布裤子,我猜,应该是村里的渔民。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天刚亮就出海了。或许,今天午饭能吃上羊鱼。远处海面上,一艘从马赛开往维勒弗朗什的“荷兰-劳埃德号”班轮正驶了过去。 我在想,明晚我就得打包行李,星期六一大早乘公共汽车到土伦,再去赶乘前往巴黎的火车。火车将在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驶进阿尔勒,到那时,我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三等车厢那硬邦邦的皮座上,而且到处都会落着一层尘土和烟灰。到了第戎,我怕是会又累又渴。千万要记得随身带一瓶水,或许还可以在里面加一些酒。这样一来,我就能一路畅快地到达巴黎。可是,畅快不多时。因为从里昂火车站站台到地铁站台,我要走很长的路。到时候,行李箱会很沉。先乘坐从讷伊开往协和广场的地铁,然后换乘。乘坐从伊西开往蒙帕纳斯的地铁,再换乘。再乘坐从奥尔良门开往艾雷西亚的地铁,最后出站。接下来,便是前往蒙鲁日宫廷大道的波尔多酒店。到了星期一早上,东方咖啡厅餐柜里摆好了早餐,接着,又一次地铁之旅开始了,从丹费尔-罗什洛到埃图瓦勒,然后是沿着马索大道步行一段距离。马西斯应该早就到了。“早上好,瓦达西先生!看上去气色不错。您这一学期要教授的科目有初级英语、高级德语和初级意大利语。我本人教高级英语。这学期新来了十二名学生。三名商人,九名餐厅人员(他从不称呼他们为服务员)。都是来学英语的,没有人愿意学匈牙利语。”又一学年开始了。 不过,此时此刻,有松林和大海,有红岩和沙滩。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正巧,一只蜥蜴从露台的瓷砖地面上横穿过去。只见它骤然停下了,在我椅子投射的阴凉之外晒太阳。我甚至都能看清它喉咙处跳动的脉搏。蜥蜴的尾巴卷成了一个标准的半圆,正好跟两块瓷砖之间的分割线相切。蜥蜴的设计灵感还真是奇妙。 正是这只蜥蜴,让我想起了我的那些照片。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两件值钱的东西。一件是一架照相机,另一件是戴阿克[费伦茨·戴阿克(Ferenc Deák,1803—1876),匈牙利政治家、改革运动领袖。——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在1867年2月10日写给冯·博伊斯特[弗里德里希·斐迪南·冯·博伊斯特(Friedrich Ferdinand von Beust,1809—1886),萨克森首相和外交大臣,后为奥匈帝国首相和外交大臣。]的一封信。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买那封信,我应该会欣然地接受;但那架相机,我太喜欢了,除非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否则我是不会让它离开我身边的。我倒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摄影师。的确,巴黎“年度摄影”展曾经收录过我的一张作品;但是,每个搞摄影的人心里都清楚,只要有一架优质的微型照相机、足够多的胶卷,再加上少许专业知识,哪怕是业余摄影师,迟早也能拍出好的照片。就像他们在英国会展中心参加的其他技巧类活动一样,这种事主要是看机遇。 在储备酒店这几天,我一直在拍照,而且就在前一天,我还将一卷已经曝过光的胶卷带到村子里一家药店去冲洗。现如今,按常理讲,我不应该心心念念地想着让别人给我洗胶卷。作为业余摄影爱好者,一半的乐趣来自自己冲洗胶卷。但是,我一直都在做着某种尝试,如果离开圣加蒂安之前连结果都没看到,恐怕今后就不会有实践运用的机会。那么,结果到底如何,就要看药剂师的了。他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还仔细地把我的要求记录下来。到11点钟,底片就能洗出来晾干了。 我看了看表,时间是11点30分。如果现在动身去药店,还有时间赶回来游个泳,午饭前来点儿开胃酒。 我起身下了露台,绕过花园,又踏上石阶,到了马路上。此时,烈日当空,万物经受着暴晒,柏油路上方的热气流徐徐地向上飘。我没戴帽子,伸手一摸,才发现头发被烤得滚烫。我只好把手帕拿出来盖在头上,先走上山,而后又来到通往港口的主街上。 药店里很凉快,有一股香水和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还没等门铃声息止,药剂师就来到柜台前招呼我了。我与他目光相接,只是他似乎没有认出我。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他用法语问道。 “我昨天拿了一卷胶卷来您这里冲洗。”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还没洗好。” “说好11点钟来取。” “还没洗好。”他语气沉稳地重复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药剂师的神情举止让人有点儿捉摸不透。他戴着一副眼镜,一双眼睛被厚厚的水晶镜片放得老大,一直盯着我。眼神着实古怪。后来,我才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原来,他是害怕。 我还记得,发现他惧怕我之后,连我自己都被惊到了。他居然害怕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是我惧怕别人,如今,居然有人惧怕起我来!我真想开怀大笑一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恼火的,因为我自认为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把我的全色胶片放进了普通的冲洗机里,给搞砸了。 “底片还好吗?” 他猛点了几下头。 “再好不过了,先生。就是还没晾干。先生,如果您能行个方便,请把姓名和地址留给我,等一切妥当了,我立马让儿子把底片给您送去。” “没关系,我再打电话跟您约吧。” “不费什么事的,先生。”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怪异的急迫感。我倒觉得无所谓。即便他把胶卷弄坏了,又像个孩子一样不愿亲口将坏消息讲出来,那都是他的事,问题不在我。听天由命,这次尝试,我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好吧。”我把姓名和地址留给他。 他一边写一边大声重复着。 “瓦达西先生,储备酒店。”他的声调降了一些,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又说,“照片一洗好就给您送去。” 谢过他之后,我就朝店门走去。这时,一个人迎面站在我跟前,只见他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身穿一套不合身的黑色礼拜日套装。道路狭窄,我见他没有让路的意思,就小声表示了一下歉意,打算从他身边挤过去。可正当我要过去时,那人用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瓦达西先生吗?” “有什么事吗?” “您得跟我去一趟警察局。” “那是为什么?” “只是护照手续出了点儿小问题,先生。”他的语气既客气又严肃。 “那么,不是应该回酒店去取护照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朝我身后递了个眼色,又略微点了一下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店门口站着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卫。药剂师早就没了踪影。 两人用手推着我往前走,力道并不十分轻缓。 “我不明白。”我说道。 “你会明白的,”便衣人撂给我这么一句,“快走!” 终于,他不再客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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