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将死未死的青  作者:乙一

我算是个胆小鬼,常为许多事而战战兢兢。小学三年级之前不敢夜里一个人上厕所,柜子有一丁点儿缝隙我都害怕。门才微微打开,我就会想象那背后有张人脸正注视着这边,因此不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我就无法安心。我知道幽灵是否存在尚无定论,可就是怕得不得了。

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可能比其他孩子都要胆小。

春假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朋友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旁边的超市买东西。我们是去买一种叫“吓人巧克力”的零食。这种零食的包装袋里附有贴纸,收集贴纸在男孩们之间很流行。我们专程骑自行车过去是有原因的。这种商品很热门,刚上架就会被孩子们一抢而空,在一般的商店里很难买到。

我有个名叫道雄的朋友,他的妈妈在学校附近的超市上班,说星期天十点左右吓人巧克力会上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决定一起去超市。最后,我们痛痛快快地将吓人巧克力全部买下。

“谢谢阿姨!”一个朋友对在超市上班的道雄妈妈说道,声音听起来亲切无比。

道雄妈妈身穿超市的制服,对着他笑了笑,然后看向我。“你好啊,正雄。”

我心里想着应该向她道谢,可是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害羞,也有些害怕。

我没法儿和不太亲近的人好好说话。我认为这是因为我认生。在从未交谈过的人面前,我甚至没法儿直视对方的眼睛。所以,我在道雄妈妈面前低下了头。

走出超市,我们骑上了自行车。这是我们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妈妈曾说,我们骑着自行车排成长队的样子就像飞车党一样。

我骑着自行车,想着没和道雄妈妈打招呼的事,心中后悔不已。朋友真诚地道了谢,我却什么也没说,她一定觉得我是个没礼貌的孩子吧。

我们来到公园,打开零食,寻找里面的贴纸。这些贴纸叫“吓人贴纸”,有很多种类。在商店里购买时因为有包装袋,看不到里面是哪一种。因此,吓人巧克力有和赌博一样的乐趣。

“太好了!”一个朋友叫嚷着从袋子中取出贴纸,高高举起。贴纸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是非常难拿到的珍贵品种。

朋友们纷纷把巧克力扔进了垃圾桶。大家只是为了得到附赠的贴纸才买这种零食,并不会吃与贴纸一起放在袋子里的巧克力,一股脑儿扔掉了。

我效仿他们,也这样做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比大家都胆小。

朋友们无论跟谁都能自如地交谈,和陌生人也能打招呼,举手投足都显得无所畏惧,还能吃的零食也会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我和他们做了一样的事,可每当此时都很害怕。扔掉食物在我看来是非常不好的行为,大家却都视为理所当然。害怕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可是,如果大家知道了我因为这点儿小事就战战兢兢,一定会取笑我的,于是我就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就读的小学离城镇中心有点儿远,周围大多是田地。从我家出发,穿过田间小路,走过栽培草莓的塑料大棚,再跨过唯一一条贯通镇子的国道,就抵达学校了,经常会有拖拉机飞溅着泥灰行驶在我上学的路上。

有一个亲戚大婶住在离我家稍远些的地方,她曾在开车载我时说:“这一带真是乡下啊。”在听到她这样说之前,我从没觉得我住的地方是乡下。我很意外,还感到有些受伤。在我们班,乡下这个词基本上是用来取笑别人的。

那是春假结束后、开学第一天的早上,我和道雄一起去上学。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冻得人手脚发僵。进入四月后,天气暖和了不少,但早上还是很冷。我们俩打着寒战,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整个春假里我都没有背过书包,因此时隔许久又背上它,带给我一种似怀念又似厌烦的心情。

“听说新来的班主任是个刚上任的新手。”道雄说道。

我所在的小学只有两百个学生。新学年到来,我和道雄升到了五年级,但因为不会换班,我们今年也还是同班同学。[日本的中小学大多在三月末结束一个学年,四月初开学即为新学年。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分班,大多数情况下小学每两年一次,中学每年一次。]

“那他还很年轻喽?”

听到我这样问,道雄歪了歪头。“听说刚大学毕业。”

就算道雄这样说,我们也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大学究竟是什么,连想象都很困难。

道雄和我从上幼儿园起就是朋友,我们经常会聊关于塑胶模型的话题。

“果然,不等颜料干了再涂第二遍,漂亮的颜色就出不来啊。”这是他的口头禅。

每当我在家里给塑胶模型上色时,父母都会抱怨颜料的气味太呛。而道雄家很宽敞,所以我经常去他家。用斜口钳将零件取下来之前,要先进行彩喷,否则成品就只是单调的白色塑胶模型。

到了学校,正要把鞋子放进室内鞋箱时,我发现我的鞋箱里放着别人的鞋。

“正雄,错啦。那是四年级学生的鞋箱。”道雄说。

我忘了自己已经升到五年级,还想着把鞋子放进三月之前使用的鞋箱。教室自然也换了。我们上学年所在的四年级教室就在新教室旁边,我差一点儿就闯了进去。虽然这天早上没有弄错,但我担心总有一天会出岔子,心里有些害怕。光是想到低年级的同学指着我哈哈大笑的样子,我就脸色发青。

崭新的教室给人一种疏离的感受。若是有人用过,墙壁就会变得乱糟糟,贴着学生们在美术课上画的画和书法课上写的四字成语。可是,开学第一天的教室太朴素了,只有一面简单的圆钟挂在墙上。

教室焕然一新,桌子也换了新的。刚走进教室时,我迟疑着不知该坐到哪里。仔细观察后,我发现大家都气定神闲地坐在和四年级时一样的座位上,于是我也坐到了原位。每两列桌子并在一起,男生和女生挨着坐。我们总是在新学期之初通过抽签决定座位的顺序。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肯定会重新抽签,进行调整。

大家吵吵闹闹的。春假的结束让我有种走到人生尽头的感觉。总的来说,我不喜欢上学,因此心情郁闷。不过时隔这么久,又一次近距离感受大家的喧闹,让我开心了一些。接下来就要开始新生活了,我心中也充满了新学期之初常抱有的那种期待。

班主任羽田老师打开门,第一次走进了这间教室。大家停止吵闹,教室归于平静。同学们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候讲台上的老师发话。

羽田老师很年轻,身材瘦高,声音洪亮,散发出不像是新手老师的从容气质。

“大家好,很高兴认识大家。我刚成为老师不久,有很多事还不明白,但是希望今后能与大家相处愉快。”

羽田老师认真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羽田光则,接着便开始介绍自己。他的爱好是运动和露营。

“上大学的时候,我经常踢足球。”

羽田老师说罢,男生们随即欢呼起来。我也喜欢足球,但不像大家那么痴迷,所以没有仅仅为此就对老师充满尊敬之情。

羽田老师说他常踢足球,这一点一目了然。他的体格、脸型和发型,使他看起来俨然是个足球运动员。

四年级时,大家经常在体育课上踢足球。我虽然有点儿胖,不擅长运动,却也挺喜欢足球。在体育课上练习跳马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到”;但踢足球时,只要随意追着球跑,做出要踢的样子,就会有种参与其中的感觉。我害怕失败,有时也会希望球不要到我这儿来,但这也比马拉松跑最后一名要好得多。

羽田老师很快就和大家熟悉起来。

一开始他确实给人一种拘谨的印象。可能对他来说,这是第一次担任班主任,他还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我们吧。同样地,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

羽田老师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日本小学实行“班级担任制”,班主任教授所有科目,与从初中起实行的“学科担任制”相对应。]他先是哗啦哗啦地翻着课本闲聊,之后便开始朗读课文。同学们静静地听课,对他为了活跃气氛而说的笑话几乎没有反应。因此,站在讲台上的羽田老师有时就会不知所措地支支吾吾起来。

拉近我们和羽田老师距离的,是发生在课间的一件事。

见羽田老师在办公室,几个男生就在教室里胡乱地踢起足球,结果把窗玻璃打碎了。大家都以为羽田老师肯定会动怒,那几个男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羽田老师并没有发脾气。“没有受伤就好。我以前也经常干这种事。”

以后不要在教室里踢足球了——他只是这样简单地提醒道。从此,羽田老师留给男生们的印象就与其他大人不同了:他是一位可以和学生沟通的老师。

羽田老师每周一和周四都会发一次复印材料。那是类似于年级报的东西,内容是老师的想法和班级的现状等。材料最上方写着“五年级时报”几个大字,这就是它的名称。

“这位老师挺认真的。”妈妈读着我带回家的《五年级时报》,这样说道。羽田老师写的评论很有趣,我们全家人轮番阅读。

有一天,老师带着金鱼来到了教室。他把水缸放在教室后面,打算用它来养金鱼。

“为什么是金鱼呢?”道雄看着水缸嘟囔道。

“为什么不是狗或猫呢?”我怔怔地盯着水缸中持续冒出的气泡。比起金鱼来,肯定是猫更可爱啦。

“是因为狗和猫太吵了吧?”

“也是,必须得是不会叫的动物才行。”

“食人鱼应该也不错吧?”道雄说着,轻轻一笑。

食人鱼是肉食动物,听说还会袭击人类,似乎很符合男子汉的心理。

我看着在水缸中慢悠悠地摆动尾巴的金鱼,心想要是能当生物代表就好了。生物代表负责照顾金鱼,那是委派给同学们的各项工作中最轻松的。

羽田老师深受大家喜爱。午休时间,男生都会和他一起玩“足球棒球”。

这是一种用棒球的打法来玩足球的游戏,投手投出足球,击球员则将球踢出去。交战双方根据体力和体格分成红白两队,分组时不能让其中一方过于强势。进行足球比赛时,我们也常常分成红白两队。

在足球棒球比赛中,羽田老师显得格外强劲。因此,他所加入的队只得把擅长运动的同学让给另一队。

羽田老师踢出的球飞得很远。他不愧是过去常踢足球的人,技术高超。足球从退到赛场边缘的守门员的头顶越过,变得越来越小,我们男生全都张大了嘴巴,眼睁睁地看着。

当羽田老师担任击球员时,几乎每次都是全垒打。但好在擅长运动的同学被分到了另一队,所以比赛还是会进入白热化。

羽田老师已经完全和班上的男生打成一片了。虽然仍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但他有时会和同样喜欢足球的男生们一起,为喜爱的球员欢呼雀跃。这样的老师简直就像好朋友一样,融入了我们的集体。在历任班主任中,他是第一位让大家感到如此亲近的。

然而,我却几乎没有和羽田老师说过话。我对足球一窍不通,能与人聊的话题只有漫画、游戏和塑胶模型,而这些似乎都无法让我和羽田老师产生交集。

我在班里毫不起眼,恐怕羽田老师连教室里有我这个学生都不知道吧,而且我似乎天生就对老师极度恐惧。

我试着回想前几任班主任,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脸。毫无记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我从来没能与他们亲近地交谈,所以才没有留下印象吧。

与老师说话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我总在想,和老师说话这件事本身会不会就很失礼,所以甚至很少和他们搭话。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观念里,只有有事的时候才能主动找老师,否则不能与老师攀谈。

我很羡慕那些能和羽田老师愉快地谈论足球的同学。我也想和羽田老师变得要好,因为他总是笑脸相迎,让大家很开心,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圈明亮的光环。如果羽田老师能和我聊聊漫画或游戏,我一定会很高兴。

四月的一天,羽田老师到我家家访。因为能见到口碑很好的羽田老师,妈妈从前一天开始就喜上眉梢了。我有一个在上初中的姐姐,就连她都想见羽田老师。我常常吹嘘羽田老师长得很像某个足球运动员,所以姐姐向妈妈这样请求道:“老师来了以后帮我拍几张照片,好吗?求你了!”

玄关的门铃响起,羽田老师到了。

“欢迎您,老师。”

妈妈和老师在玄关笑容满面地互相寒暄。我见此情景,没来由地害羞起来。妈妈和老师站在一起,感觉好奇怪。

老师被带往客厅。也许是地处乡下的缘故,常有人说我家宽敞。老师也在前往客厅的走廊里说道:“房子真大啊。”不是在夸我,可我还是有点儿高兴。

我将盛了麦茶的茶杯放在托盘上,端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师面前。这是前一天妈妈嘱咐的工作。她是想借此彰显我是个有家教的好孩子吧。

“正雄在学校听话吗?”妈妈问道。

我坐在妈妈身旁,紧张地听他们谈话。我讨厌这样的氛围,很想逃开去看动画片,但自然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

“胆子有点儿小,不过学习倒是很努力。”羽田老师回答道。

我很少在上课时举手发言,老师指出了这一点。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答案。就算知道,我也不敢举手,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非常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如果自以为知道答案,自信地举起手,结果却回答错误,之前越是信心满满,之后就越是难为情,还会因失败感到丢脸。我在脑海中描绘了各种各样失败的方式,紧张得后背冒出汗来,于是越发不敢举手了。只要一举手,同学们的目光似乎就会一齐落在我身上。我很害怕,觉得大家似乎都在期待目睹我的失败。

“老师,今后请您多多关照正雄。”妈妈恭敬地低头行礼,目送羽田老师。

“那我就此告辞了。”羽田老师坐进停在我家停车场上的黑色汽车,向我挥了挥手。

我很高兴。羽田老师担任班主任已经两周,我还没有与他亲近起来。我们只说过两三句话,还是他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和大家交谈时顺口对我说的。而老师向我挥手则有另外一种意义,是一种亲密的动作。我望着远去的汽车,为家访顺利结束松了口气。

“老师是个好人,真好啊。”那天吃晚饭时,妈妈对我说。

“哎,我也想看看羽田老师!他是个怎样的人呢?长得帅吗?”姐姐靠近妈妈,追问道。

“很像一个当下颇有人气的艺人呢。”妈妈补上这一句后,姐姐更大声地嚷嚷起来,看上去更不甘心了。

“下次小信的老师也会来家访,到时候你来端茶吧,这样你就能看到老师长什么样了。”

我们是五口之家,除父母之外,我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弟弟小信上小学三年级,比我小两岁。小信与我截然不同,他很活泼,跑步也很快。兄弟之间差别这么大,或许很罕见。小信前几天过生日的时候,向妈妈要的礼物是棒球手套。他的这个选择让讨厌所有运动的我无法理解。

“可小信的老师是女老师啊!”姐姐发出的声音近似于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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