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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下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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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敛发现陈平安取巧御剑返回栈道后,身上有些感觉不太一样了。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朱敛也是与陈平安朝夕相处之后,才能够意识到这种微妙变化,就像……春风吹皱池水起涟漪。 陈平安让等了大半天的裴钱先去睡觉,破天荒又喊朱敛一起喝酒,两人在栈道外边的悬崖边盘腿而坐,朱敛笑问道:“看上去,少爷有些开心?是因为御剑远游的感觉太好?” 陈平安反问道:“还记得曹慈吗?” 朱敛笑道:“这个名字,老奴怎会忘记。剑气长城那边,少爷可是连败三场,能够让少爷输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见着了面,然后一两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后跟少爷争夺天下武运,耽搁少爷跻身那传说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陈平安没计较朱敛这些马屁话和玩笑话,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敛奇怪问道:“那为何少爷还会觉得高兴?天下第一这把交椅,可坐不下两个人的屁股。当然了,如今少爷与那曹慈,说这个,为时尚早。” 陈平安喝了一小口养剑葫里的老蛟垂涎酒,问道:“你说我们纯粹武夫,练拳学武,为了什么?” 朱敛笑道:“自然是为了获得大解脱、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说个‘不’字。藕花福地历史上每个天下第一人,虽说各自追求,会有些差别,但是在这个大方向上,殊途同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还有我朱敛,是一样的。只不过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对于长生不朽,感触不深,哪怕是我们已经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也不会往那边多想,因为我们从来不知原来还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们强太多了。访仙问道,这一点,我们四个人,魏羡相对走得最远,当皇帝的人嘛,给臣子百姓喊多了万岁,多少都会想万岁万万岁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没有告诉你太多。我最早练拳,是因为给人打断了长生桥,必须靠练拳吊命,也就坚持了下来。等到按照约定,背着阮邛铸造的那把剑,去倒悬山送给宁姑娘,等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啊,终于走到了倒悬山,几乎就要打完一百万拳,那个时候,其实我心里深处,自然而然有些疑惑,已经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练拳的时候,我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处处喜欢跟人争第一的人,接下来怎么办? “是成为下一个朱河?不难了。还是下一个梳水国宋雨烧?也不算难。还是闷头再打一百万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风采?要知道,我当时是在剑气长城,天底下剑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着几步路,茅屋内就住着一位剑气长城资历最老的老大剑仙,我脚下,有老大剑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觉得我会不想转去练剑吗?想得很。 “所以当时我才会那么迫切想要重建长生桥,甚至想过,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干脆就舍了练拳,尽力成为一名剑修,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最后当上名副其实的剑仙?大剑仙?当然会很想,只是这种话,我没敢跟宁姑娘说便是了,怕她觉得我不是用心专一的人,对待练拳是如此,说丢就能丢了,那么对她,会不会其实一样?” 朱敛喝了一大口酒:“老奴与少爷相识太晚,竟然错过了少爷这段以后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须喝口酒,浇一浇心头遗憾。” 陈平安仰起头,双手抱住养剑葫,轻轻拍打,笑道:“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栈道对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边,我差了很远。我虽然不刻意追求什么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谁乐意自己不当那第一?当然是想要当第一的,不过我只是……愿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阳府藏宝楼走栏杆,我在瞎琢磨一个‘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从我当龙窑学徒学拉坯的时候,其实就接触到了这个字。姚老头嫌弃我没天赋,从不乐意教我道理,甚至不爱跟我说话,可那会儿我把烧窑当作了以后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么办,姚老头不教,那我就次次旁听他与刘羡阳还有其他学徒的讲话。姚老头与他们说心要定,手才能稳,才能从慢而无错,变成快且对。照理说,我貌似也该算是早早知道了这个道理了吧?我也算记得牢吧?其实仍然不是,只有当我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以后,许多自身不长脚的道理,才会像茅山长所说,在心里头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当曹慈出现后,我就知道了,原来同龄人当中,不止有马苦玄,还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却怎么都不会讨厌,不至于嫉妒他,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身边,当着她的面,输给别人三场,我心里当然会有些不痛快,所以那会儿,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后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么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运坯子,我都要争取让他连输三场!” 陈平安神色从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敛一拍大腿:“壮哉!少爷心志,巍巍乎高哉!” 陈平安拍着养剑葫,遥望着对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说酒话醉话呢。” 朱敛自认最解风情,最不会煞风景,一坛新酒泥封放起来后,等着便是,哪里有赶紧打开再闻闻的道理,所以他开始转移话题:“少爷这一路走的,似乎在担心什么?” 陈平安点了点头:“你对大骊国势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国师绣虎在别处忙着布局落子和收网打鱼,崔东山为何会出现在山崖书院?” 朱敛问道:“上五境的神通,无法想象,魂魄分开,不奇怪吧?咱们身边不就有个住在仙人遗蜕里边的石柔嘛。” 陈平安摇头道:“崔瀺和崔东山已经是两个人了,并且开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么,你认为两个本心相同、秉性一样的人,以后该怎么相处?” 朱敛笑道:“以崔东山的脾气,除了少爷这位先生外,他是绝对不会低人一头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陈平安喃喃道:“那么下出彩云谱的一个人,自己会如何与自己弈棋?” 朱敛开始皱眉,神色凝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我猜,我就是那块棋盘了。可能我们到达老龙城时,他们两个就开始下棋。”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交错的一横一竖:“一个个纵横交错处,大的,比如青鸾国,还有山崖书院,小的,比如狮子园,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还有最近我们路过的紫阳府,都有可能。” 朱敛问道:“崔东山应该不至于坑害少爷吧?” 陈平安摇摇头:“他一直在尽力帮我,这一点,不用怀疑。” 朱敛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偻,沉声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依旧坐着,轻轻摇晃养剑葫:“当然不是小事,不过没关系,更大的算计,更厉害的棋局,我都走过来了。” 朱敛缓缓而行,双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陈平安反过来安慰道:“放心,不会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种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战,也不会是老龙城突然冒出一个杜懋的那种死局。” 朱敛想了想,愁眉不展:“这就越发棘手了啊,老奴岂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难道到时候在旁边干瞪眼?那还不得憋死老奴。” 陈平安望向对面山崖,挺直腰杆,双手抱住后脑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敛看着陈平安的侧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爷倒是心大。” 陈平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得多了,偶尔心会乱的。” 陈平安弯下腰,双掌叠放,手心抵住养剑葫顶部:“棋盘上的纵横线路,就是一条条规矩,规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来直往,可是世道,会让这些直线变得弯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线,大概会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都说不定,这就叫自圆其说吧。所以天底下读过很多书、依旧不讲道理的人,会那么多,自说自话的人也很多,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因为一样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会比恪守规矩的人,束缚更少。怎么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于怎么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让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借此掩饰,让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本书,书上随便找几句话,暂时将自己想要的道理,借来用一用便是了,有什么难,半点不难。” 朱敛喟然长叹。 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放下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的酒壶,朱敛双拳撑在膝盖上,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有些伤感。 这些肺腑之言,陈平安与隋右边、魏羡和卢白象说,三人多半不会太心陷其中,隋右边剑心澄澈,专注于剑,魏羡更是坐龙椅的沙场万人敌,卢白象则是藕花福地那个魔教的开山之祖。其实都不如与朱敛说,来得……有意思。 朱敛看似没心没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闲事,从来不牵挂我心头,可其实他才是四人当中在藕花福地见过最多人间百态的那个人。 生于世代簪缨的豪阀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贵滋味,近距离见过帝王将相公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在武道上早早一骑绝尘,却依然依循家族意愿,参与科举,轻而易举就得了二甲头名,那还是担任座师的世交长辈、一位中枢重臣,故意将朱敛的名次押后,否则不是状元郎也会是那榜眼。那会儿,朱敛就是京城最有声望的俊彦,随随便便一幅墨宝、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为之心动,结果朱敛当了几年清贵的散官后,找了个由头,一个人跑去游学万里,其实是游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混着混着,一个浪荡不羁的贵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顺便成了无数武林仙子、江湖女侠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 之后各国混战,山河破碎,朱敛就从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场,成为一个横空出世的儒将。六年戎马生涯,朱敛只以兵法,不靠武学,力挽狂澜,硬生生将一座将倾大厦支撑了多年,只是大势所趋,朱敛之后哪怕潜心辅佐一个皇子数年,亲手主持朝政,依旧无法改变国祚崩断的结局。最终将家族安置好后,朱敛再次返回江湖,始终孑然一身。 按照朱敛自己的说法,在他四五十岁的时候,依旧风流倜傥,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还是无数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我们会路过一座女鬼坐镇的府邸,悬挂有‘秀水高风’匾额,我打算只带上你,让石柔带着裴钱,绕过那片山头,直接去往一个叫红烛镇的地方等我们。” 朱敛跃跃欲试,笑问道:“嗯,之前少爷就提过这一茬,不过当时没细说,现在看来,属于有危险,又不是太危险的那种?” 陈平安点点头:“那栋府邸住着一个嫁衣女鬼,当年我和宝瓶他们路过,有些过节,就想着了结一下。” 朱敛恍然道:“难怪少爷最近会详细询问石柔,阴物鬼魅之属的一些本命术法,还走走停停,就为了养足精神,写下那么多张黄纸符箓。”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敛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爷,懂自己。 上次没从少爷嘴里问出嫁衣女鬼的模样,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朱敛一直心痒痒来着。毕竟在藕花福地,可没有以坟冢做家的美艳女鬼仰慕过自己,到了浩然天下,岂能错过? 不过那位白鹄江的水神娘娘,与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个女鬼,好像都没瞧上自己,朱敛揉了揉下巴,愤愤道:“咋的,这儿的女子,无论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走一个。” 朱敛瞥了眼脚边的酒壶,苦着脸道:“少爷,我酒壶可是空了。” 朱敛觍着脸搓着手:“少爷,不用担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钱的话讲,就是没有问题!再来一壶,刚刚解渴;两壶,微醺;三壶,便快活了。” 陈平安笑呵呵,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做了个吸气的动作,然后转头,一脸幸灾乐祸道:“喝西北风去吧,你。” 朱敛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谏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谄媚奸佞了,一身正气道:“少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老奴真是很难拍马屁了。” 陈平安心意微动,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丢给朱敛,问道:“朱敛,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朱敛接过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陈平安笑道:“这酒没白给你。” 朱敛摇头道:“便是没有这壶酒,也是这般说。”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敛爽朗大笑:“少爷就当我又说了马屁话,莫当真。喝酒喝酒!” 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老人,一个陋巷泥腿子的年轻人,两人其实都没将那主仆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饮美酒。 朱敛抹了抹嘴,突然说道:“少爷,老奴给你唱一支家乡曲儿?”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 朱敛赶紧小抿一口酒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开腔哼唱,摇头晃脑,是那藕花福地某个早已亡国朝廷的官话。 陈平安自然听不懂,只是朱敛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内容,他仍是听得别有韵味。 朱敛唱完一段后,问道:“少爷,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不错不错。” 朱敛晃着剩下半壶酒的酒壶:“若是少爷能够再赏赐一壶,老奴就以大骊官话唱出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直接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将那壶酒放在一旁,轻声哼唱:“春宵灯烛如人眼,见那娘子褪放纽扣儿,青葱手指拈动罗带结,酥胸白雪耸如峰,肚皮软绵绵,可怜烛光不得见,背脊光滑腰收束,悬挂大葫芦,小娘子啊,思量那远游未归负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儿千千结……娘子拧转腰肢回首看双枕,手捂山尖儿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谁来挣取万两钱?” 朱敛停下,喝了口酒,觉得比较尽兴了。 陈平安问道:“这就完啦?” 朱敛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爷竟然没有打我的念头?” 陈平安嗤笑道:“走过那么多江湖路,我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算什么,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龙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头顶上边船舱不分昼夜的神仙打架,呵呵。” 这就叫后知后觉,其实还是归功于朱敛,当然还有藕花福地那条岁月漫长的光阴长河。 朱敛问道:“给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过把那壶酒先还我。” 朱敛犹豫了一下,将酒壶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场场荡气回肠的惨烈厮杀。” 朱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没啦?” 陈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敛赶紧起身,跟上陈平安:“少爷,把酒还我!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几个字,说了等于没说,不值一壶酒!” 陈平安没理朱敛,在栈道上,一个身形翻转,以天地桩倒立而走。 朱敛站在原地,懊恼不已。突然转头望向那个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敛咧嘴一笑。 石柔睁开眼,怒道:“滚远点!” 朱敛抬起手,拈起兰花指,朝石柔轻轻一挥:“讨厌。” 石柔给恶心得不行。 惊鸿一瞥后,她呆若木鸡。原来朱敛一根手指按住鬓角处,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撕扯,一个覆抹,其间有片刻停留。 老人对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后转过身,双手负后,佝偻缓行,开始在夜幕中独自散步,只留下一个好像见了鬼的昔年枯骨艳鬼。 远处朱敛啧啧道:“没有意思。” 走完了栈道,过了南苑国和大骊王朝的边境线,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和朱敛两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经带着裴钱绕路,会沿着那条绣花江,去往红烛镇,到时候在那边双方会合。只是陈平安让石柔背着裴钱,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钱更早到达那座红烛镇。 陈平安笑着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当年就是在这条山路上,遇到师徒三人,其中一个跛子少年,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破旧幡子,结果沦为难兄难弟,都给那个嫁衣女鬼抓去了悬挂无数大红灯笼的府邸。好在最后双方都安然无恙,分别之时,寒酸老道士还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不过师徒三人路过了龙泉郡,但是没有在小镇留下,在骑龙巷铺子那边,他们与阮秀姑娘见过,最后继续北上大骊京城,说是要去那边碰碰运气。 故意拣选了一个暮色时分登山,走到当初那段鬼打墙的山间小路后,陈平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陈平安背着剑仙和竹箱,觉得自己好歹像是半个读书人。不过那个嫁衣女鬼不为所动,这也正常,当初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天幕,又有豪侠许弱出场,想必吃过大亏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经不太敢胡乱残害过路读书人了。 陈平安想了想,对朱敛说道:“你去天上高处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肯定会有障眼法遮蔽。” 朱敛拔地而起,远游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后,朱敛落回小道,摇头道:“确实看不到,还得浪费少爷两张符箓。” 陈平安笑着拿出两张符箓,阳气挑灯符和山水破障符,都是以李希圣赠送的那一摞符纸中的黄纸画成。 陈平安将来自体内那颗金色文胆所在气府的积蓄灵气,浇灌入阳气挑灯符,火苗极小。 陈平安掠上树林枝头,绕了一圈,仔细观察指尖挑灯符的燃烧速度、火苗大小,最后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就靠着挑灯符的指引,去寻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夫俗子挑灯夜行,以手中灯笼照亮道路。 最后陈平安来到一堵山壁前,火苗蓦然炸开,陈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胆灌满灵气,大放光明,陈平安将这张符箓往山壁上一贴,眼前景象随之急剧变化,山壁如积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透过窟窿,已经可以看到里边是一条阴气森森的山谷小径,不断有阴煞之气往外涌出。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烧将尽,窟窿已经变成院门大小,陈平安与朱敛跨入其中。 古树参天的山坳中,陈平安依旧手持那张犹有大半的阳气挑灯符,带着朱敛一掠向前。 朱敛脚不着地,跟在陈平安身后。 陈平安并未细说与嫁衣女鬼楚夫人的那桩恩怨,但是朱敛以前从未在陈平安身上看到他对于某件“小事”,如此真真切切地执着。 为了见那楚夫人,陈平安事先做了诸多安排和手段。朱敛曾经与陈平安一起经历过老龙城变故,感觉陈平安在灰尘药铺也很谨小慎微,事无巨细,都在权衡,但是两者相似,却不全然相同。比如陈平安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陈平安的心态比较古怪,就像……他朱敛猿猴之形的那个拳架,每逢大战,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缩起来,而不是寻常纯粹武夫的意气飞扬,拳意倾泻外放。 那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变快,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时,两人终于站在了一个广场上,眼前正是那座悬挂如仙人执笔“秀水高风”匾额的威严府邸,门口有两尊巨大石狮。 陈平安眯起眼,抬头望向那块匾额。曾有着一袭鲜红嫁衣的女鬼,飘浮在那边。 她痴情,她曾经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据说最早有一个走夜路的读书人,在山路上大声朗诵圣贤诗篇,为自己壮胆,被她看在了眼中。读书人与女鬼,两人阴阳有别,但是依旧相亲相爱,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红嫁衣。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陈平安他自己讲的。不讲道理的,随你高兴,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讲道理又拳头比你硬的,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这也是陈平安讲的。 陈平安就那么站在那里。朱敛忍不住转过头。 饶是朱敛这个远游境武夫,都从陈平安身上感到一股异样的气势。这就是纯粹武夫五境大圆满的气象?如明月升空。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比起这种依旧属于武学范畴内的事情,朱敛更震惊于陈平安心境与气势的外显。那轮明月,如一条蛟龙所衔骊珠。 就在朱敛觉得这趟捉鬼之行,估摸着没自己啥事的时候,那座府邸大门打开,走出一人。 朱敛忍不住问道:“少爷,这是那女鬼的姘头?牌面挺大啊,这汉子,瞅着可不比萧鸾夫人的白鹄江神位差了。” 走出之人,身材魁梧,披挂甲胄,手臂有一条金色眼眸的青蛇盘踞,呼吸吐纳皆是白雾缭绕,如祠庙内香火弥漫。 陈平安认得此人,他曾经与许弱一起出现在绣花江上,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绣花江或是玉液江水神。 绣花江、玉液江和棋墩山,以及这座府邸,皆有讲究,魏檗曾坦言,都是用来镇压神水国残余气运的隐蔽存在,所以同样是江水正神,绣花、玉液两江神祇,比起水域辖境差不多的大骊水神,品秩要稍高半筹。 那位绣花江水神沉声道:“陈平安,私自破开一地山水屏障,擅闯楚氏府邸,按照大骊制定的封山律法,哪怕是一位谱牒仙师,一样要削去户籍,谱牒除名,流徙千里!” 陈平安疑惑道:“那个楚夫人?” 绣花江水神摆摆手:“她早已离开府邸,而且此地已经有新主人,念在你有太平无事牌在身,已经被礼部记录在档,准许你速速离去,下不为例。” 陈平安抱拳问道:“敢问江神,那个楚夫人如今在何处?” 这尊以金身现世的江水正神皱了皱眉头,瞥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只知道楚夫人去了观湖书院,有个读书人死在那边,她想要去收拢骸骨,但是近期她肯定不会返回此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应该是要白跑一趟了,有些心疼那两张黄纸符箓,向那位水神致歉道:“这次登门拜访楚夫人,是我冒失了。下次一定注意。” 绣花江水神冷笑道:“还有下次?” 不等陈平安说话,水神斜眼看那个佝偻老人:“怎么,觉得自个儿是个远游境武夫,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朱敛抹了把脸,转过头,对陈平安说道:“少爷,就求你让我打一架吧,这家伙这副嘴脸,实在太欠揍了,回头我一定还少爷一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先是眼神示意朱敛不用以此试探虚实,那个嫁衣女鬼,多半不在府上。 陈平安对那位水神笑道:“我们这就离开。” 就在此时,楚氏府邸后方,冲起一阵滚滚黑烟,声势浩荡,汹涌而至,落地后化作人形,身穿一袭黑袍。 绣花江水神面无表情:“顾府主,你不是在修缮山根水脉吗?” 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现任府主,是那位曾经护送他们一路的顾氏阴神,更是顾璨的父亲。 阴神与陈平安点点头,再与那尊水神微笑解释道:“先前感应到有修士打破屏障,想到水神大人刚好在府上查看进展,就没理会,只是转念又想到如今大骊境内乱象四起,便担心是大隋修士想要强行破坏此地根本,不料竟然是熟人拜访。” 绣花江水神眯眼道:“当年顾府主护送陈平安去往大隋,确实称得上相熟,不知道顾府主要不要邀请陈平安进门,摆上一桌酒宴,为朋友接风洗尘?” 顾氏阴神哈哈笑道:“既然当了这顾府主,我自然不敢耽误了手头正事,就只与陈平安唠叨几句,送出楚氏府邸辖境即可。” “修补水脉山根是不能中断的细致活,希望顾府主别耽搁太久,不然我一定会公事公办,在公文上记你一笔。”绣花江水神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大步走入府邸。 顾氏阴神抱拳相谢,然后来到陈平安身边,赶在一脸惊喜的陈平安开口之前,大笑道:“没办法,当年那趟差事,在礼部衙门那边讨了个苦功劳,得了个不伦不类的山神身份,所以万事不由心,没办法请你去府上做客了。”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以后机会多得是,这里离着龙泉郡又不算远。” 顾氏阴神突然一揖到底,然后满脸感伤道:“上次远游,我不告而别,由于有命在身,不敢擅自说一桩私事,如今已是大骊神祇之一,虽说职责所在,不能擅自离开,但是刚好借着这个机会,不再隐瞒什么,也好省去一桩心事。” 说到这里,顾氏阴神面带笑意,运转神通,使得原本飘忽模糊的面容越发清晰,笑道:“觉得与谁比较像?” 陈平安打量了他片刻,震惊道:“该不会是?” 顾氏阴神爽朗大笑,再次抱拳:“陈平安,如果没有你,顾璨就不会白白得了那么大的福缘!这份比天还大的恩情,顾某以死相报都不过分!” 陈平安好似许久没有缓过来,道:“难怪当年总觉得你经常在偷偷瞅我,那会儿还误以为你居心叵测来着。顾叔叔,你早该告诉我的!” 之后聊了些泥瓶巷鸡毛蒜皮的故人故事,很快就来到山水屏障附近,顾氏阴神苦涩道:“不敢违反规矩。对了,如水神所说,楚氏府邸经营不善,山根水脉,残破不堪,已是藕断丝连的境地,我不能离开太久,恕不远送了,在此分别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因为书简湖位于宝瓶洲中部,战事如火如荼,仙家渡船都不愿意去触霉头,我这次从老龙城返回后,打算近期去趟书简湖看看顾璨,不知道顾叔叔知不知道顾璨如今如何了,那截江真君待他可还好?” 顾氏阴神哈哈笑道:“他们娘俩好得很,小璨已经成了那个截江真君的嫡传弟子,万事无忧,不然我怎么会安心待在这里。” 陈平安点点头,抱拳道:“祝愿顾叔叔早日神位高升!” 顾氏阴神小声提醒道:“对了,陈平安,你可听说家乡那边,许多当年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如今开始转手贱卖,你最好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低价入手一两座山头,这等机会,切莫错过。” 陈平安笑道:“已经听说了,所以飞剑传信了披云山,在让魏檗帮忙看看。” 顾氏阴神一挥袖,山水屏障凭空出现一道大门,陈平安步入其中,转头与顾氏阴神抱拳告别。 重新行走在山路上,陈平安感慨道:“怎么都没有想到顾叔叔竟然成了阴神,还当了这座府邸的府主,就是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可以团圆相聚。” 朱敛微笑道:“虽然没见着那个楚夫人,可此行不虚。就像少爷先前所说的棋墩山,本是魏檗沦为末流神祇土地公的沉寂之地,也是一举成为大骊北岳正神的发迹之地。所以说,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红烛镇。” 两人稍稍加快步伐,去往裴钱、石柔所在的红烛镇。 两人一路闲聊,一直到走出那座山头数十里,朱敛放慢脚步,小心翼翼,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突然问道:“少爷,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脸色如常,同样聚音成线,回答道:“不急,到了红烛镇再做下一步的谋划,不然顾叔叔会有大麻烦。” 楚氏府邸大门口,绣花江水神脸色阴沉,看着那位缓缓而返的府主,厉色道:“顾韬,我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邸水运主脉附近,寸步不离!你竟敢自己跑出来?!” 这位臂绕青蛇的魁梧水神手臂一震,那条金色眼眸的青蛇,落地后盘曲着,变作一条粗如水桶的巨蛇,缓缓游弋,刚好将主人和那位府主绕在一个大圈内,然后它高高抬起头颅,冷冷注视着顾氏阴神。 绣花江水神伸手一抓,手中出现一杆精炼长槊,金光如水流淌,讥笑道:“国师有令,只要你做出半点逾越举动,我就可以将你魂魄打去半数!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凭借楚氏府邸,反抗试试看。” 顾韬纹丝不动,满脸无奈道:“此次之所以现身,只为了将那个秘密说出口,委实是积攒太久,不吐不快。水神这趟登门,奉命行事,又对我早有提醒,我认罚!但是我希望水神行刑之前,能否告知,为何我连陈平安的面,都不能见?希望水神大人能给我一个明明白白,不然我即便认罚,却也心有不甘!” 绣花江水神死死盯住这个阴神,他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散这尊阴神府主的半数魂魄,而是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将其所有魂魄打烂。 顾韬生死,两可之间。遭罪一场,肯定难逃。不过目前确实需要顾韬修补楚氏府邸气运,况且如今这里都属于北岳地界,山岳大神作为大骊王朝第一尊新五岳神祇,魏檗越来越流露出神尊之姿,所以具体何时打散顾韬的半数魂魄,除了向国师大人询问,按照大骊山水律法,他一样需要跟魏檗报备。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如果不是顾韬从头到尾,没有流露出丝毫劝说陈平安去往书简湖的迹象,反而劝说陈平安返回家乡买山头,这会儿顾韬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这也合情合理,顾韬私底下几次从红烛镇得知的书简湖传闻,其实都是大骊谍子想要这位府主知道的消息。 绣花江水神毫无征兆地将长槊丢掷而出,长槊贯穿顾韬腹部,倾斜钉入地面,金光绽放,在顾韬身上直接灼烧出一个窟窿,以阴物之身转为神祇金身的顾韬,依旧挨了一记重创。 顾韬也确实是硬骨头,硬是一言不发,面容开始扭曲,一身黑烟滚滚散发。 绣花江水神伸手一抹,摊开一幅画卷,楚氏府邸山水辖境内所有景象,随着这位水神的心意转动,画面迅速流转变幻,画上人与事,纤毫毕现。接着他又打开一幅,是那绣花江辖境景象。 绣花江水神语气冷硬道:“只要一点点苗头,给我怀疑了,我就宁可错杀了你。” 腹部犹有金色长槊贯穿而过的顾韬怒道:“你是不是疯了?!国师大人岂会让你如此肆意妄为!你真当我不知道,你爱慕那楚夫人已经数百年之久?!怎的,我如今占据了楚夫人的府邸,你便看我不顺眼,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好好,我算是领教了你这绣花江水神的肚量!” 绣花江水神根本不理睬悲愤欲绝的顾韬,只是低头凝视着一幅画卷上的陈平安、朱敛两人,观察着那两人的表情和谈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愿意放过。至于国师大人在谋划什么,绣花江水神不是丝毫不感兴趣,而是不敢有探究的念头,半点都不敢。 大骊王朝百余年来,这位始终站在皇帝陛下影子里的国师,几次走出阴影,每次都会带来一场场腥风血雨,人头滚滚而落,无论是权贵豪阀,还是山上仙师,没有例外,不管你是如何位居要津的中枢重臣、封疆大吏,还是什么地仙,要么销声匿迹,要么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绣花江水神一招手,驾驭长槊返回手中:“你速速返回府邸底下,修补本地气运之余,听候发落!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 顾韬伸手捂住腹部,金身被伤,道行折损,让他这个阴神痛苦不已:“你应该知晓我的大致根脚,所以这件事情没完!” 绣花江水神神色淡漠:“我们大骊,最大的靠山,是国师帮助皇帝陛下订立的律法。” 沿着那条水流和缓的绣花江,来到喧闹依旧的红烛镇。 曾经在这里的一座书肆,陈平安给李槐买过一本《断水大崖》。 裴钱和石柔住在之前陈平安住过的客栈。 进了屋子,正要和师父说这红烛镇好玩之处的裴钱,看了眼陈平安,立即不说话了。 朱敛关上门,站在窗口附近,陈平安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我打算先不回龙泉郡,朱敛,你护着裴钱、石柔去落魄山。黄庭国有座仙家渡口,我去那边试试,看有没有去往书简湖的渡船,实在不行,就走路去书简湖。到了龙泉郡,再想走,只会更难。” 朱敛想了想,缓缓道:“老奴会一门还算拿得出手的易容术,不如让老奴假扮少爷,少爷随便假扮某人,然后找个合适机会,先离开红烛镇,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这样稍稍稳妥些,未必能够瞒天过海,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石柔一头雾水,裴钱更是茫然。 朱敛轻声道:“少爷,你自己说的,万事不要急,慢慢来。” 陈平安笑了笑:“放心吧,我有数。” 朱敛点点头:“还是少爷心细,不然估摸着到了龙泉郡,崔东山这场斗法,就输定了。” 从绣花江水神率先露面,到顾叔叔随后赶来,陈平安就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所以陈平安当时选择沉默,等着顾叔叔开口,而不是一声“顾叔叔”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顾叔叔话里有话,“第一次”泄露顾璨父亲的身份。陈平安就跟着配合顾叔叔演了那场戏。 什么好心提醒陈平安赶紧返回龙泉郡购买山头,什么娘俩在书简湖万事无忧,只要陈平安全部反过来听就对了。 除此之外,两人心有灵犀,各自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多一个眼神交会。因为那个绣花江水神,一定在暗中窥探。 接下来朱敛开始帮忙推敲细节,例如今晚先去喝一场红烛镇特有的船娘花酒,那里人多眼杂,最适合给人暗中盯梢。陈平安脱下那件必须穿往书简湖的法袍金醴,换上一身青衫,免得之后朱敛假扮陈平安去往落魄山,没了金醴,太过突兀。 朱敛与陈平安就这样相互查漏补缺。 裴钱乖乖坐在一旁,不会在这种时候插科打诨。 石柔护住窗口位置。她再不会觉得,朱敛建议喝那花酒,是在假公济私。 这一晚,陈平安与朱敛离开客栈,喝了顿花酒,陈平安正襟危坐,朱敛如鱼得水,与那个妙龄船家女聊得大有君生我未生之感。 第二天,陈平安带着裴钱游逛红烛镇,购买各色物件,就像是家乡邻近,又即将入冬,可以开始准备年货了。 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烛镇。 没有乘坐渡船沿着绣花江往下游行去,而是走了条热闹官道,去往边境,邻近关隘,没有以通关文牒过关进入黄庭国,而是像那不喜约束的山泽野修,轻松越过崇山峻岭,此后昼夜赶路。风尘仆仆,到了黄庭国一座仙家渡口,中年男人并未在渡口向执事询问,只是通过闲聊,得知渡口如今并无渡船直接到达书简湖,那条航线早已关停,便选了一艘去往姑苏山的渡船,据说在姑苏山那边换乘渡船,就能够去往一个朱荧王朝的藩属国,在那之后,就只能步行去往书简湖了。 中年男人付了一笔神仙钱,要了个渡船单间,深居简出。到了那座姑苏山,中年男人又听闻一个坏消息,如今连去往朱荧王朝那个藩属国的渡船都已停歇。 中年男人在姑苏山停留了一天,四处行走,最后便一掷千金,以远远高于市价的神仙钱,先付了一半价钱,直接雇用了一艘不太愿意死守规矩的私船。在船主一脸谄媚却满是看傻子的眼神中,中年男人登上那艘渡船——就只有他一个客人。 豺狼环伺。中年男人不知是江湖经验不够老到,毫无察觉,还是艺高人胆大,故意视而不见。 在一次船主通知客人说需要靠岸补给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终于离开船舱,换了一身白袍,背了一把长剑,头别簪子,腰系酒壶。 中年男人直接找到那个观海境修为的船主,一拍那只寻常修士眼中的朱红色酒壶,一把飞剑掠出养剑葫,说道:“神仙钱好挣,命没了就没了。” 早已起了杀人越货心思的船主老修士,也是个野路子出身,既然被客人看穿,便懒得掩饰什么,瞥了眼那只酒葫芦,笑道:“客人大概不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行情,一个养剑葫,可比我的这条命,加上这条船,都还要值钱,你觉得……”不等老修士将话说完,飞剑一闪而逝。 老修士终究是个攀爬到观海境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的剑修,并不陌生,刚好有一件压箱底的灵器,可以稍稍制衡。只是老修士凭借本命器物,堪堪躲过了那把飞剑,养剑葫内又有一把飞剑钉入他眉心。虽不至于毙命,但是稍有动作,剑尖再往里边刺入些许,命也就没了。 在观海境老修士震惊于一位剑修竟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时候,一拳已至,打得老修士所有气府灵气蒸腾如沸水。又一拳,能够以灵气反哺、淬炼体魄的老修士,虽身躯坚韧大致相当于四境武夫,可仍是被一拳打得呕出胆汁,倒地不起。两把飞剑更是钉入老修士两座本命气府,一阵乱搅,使得观海境船主当场跌回洞府境,哀号不已。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挑了一张椅子坐下,对其余人等说道:“继续赶路。” 老修士之后就坐在还算宽敞的屋子小角落,两把飞剑在四周缓缓飞旋,而那个客人,竟然就一直坐在那边翻看书籍。 老修士壮起胆子,询问自己能否就在原地疗伤,以免连洞府境都保不住。中年男人点点头,并无异议。 此后中年男人看了一本本书籍,偶尔会打个盹,偶尔站起身缓缓踱步,慢慢出拳。 渡船到达那座朱荧王朝边境最大的藩属国后,那个中年男人下船前,给了剩下的一半神仙钱。 跟神色萎靡的老修士问过了书简湖大致方向,中年男人摘下背后长剑,连剑带鞘一起抛向空中,御剑远去书简湖。 空中飞鹰盘旋,枯枝上乌鸦嘶叫。原本平整宽阔的官道,早已支离破碎,一支车队,颠簸不已。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最大的藩属国,位于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产丰富著称于宝瓶洲中部,一直是朱荧王朝的大粮仓。同样是王朝藩属,石毫国与那大隋藩属黄庭国,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石毫国从皇帝、庙堂重臣到绝大多数边军将领,选择跟一支大骊铁骑大军硬碰硬。 战火蔓延整个石毫国,今年开春以来,在整个京城以北地带,打得异常惨烈,如今石毫国京城已经深陷重围。不但石毫国百姓,就连附近几个兵力远逊色于石毫国的藩属小国,都人心惶惶,当然不乏有所谓的聪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诚大骊宋氏,在隔岸观火,等着看笑话,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能够干脆来个屠城,将那群愚忠于朱荧王朝的石毫国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说不定还能念他们的好,兵不血刃,在他们的帮忙下,就顺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库、财库丝毫不动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让这支车队的不少车夫叫苦不迭,就连许多背负长弓、腰挎长刀的精壮汉子,都快给颠散了骨头架子,一个个萎靡不振,强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视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七八十骑弓马熟谙的青壮汉子,几乎人人身上带着血腥气味,可见这一路南下,在兵荒马乱的世道,走得并不轻松。 真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银子,说句不夸张的,撒泡尿的工夫,就可能把脑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其间最凶险的一场堵截,不是那些落草为寇的难民,竟是一支三百骑假扮马贼的石毫国官兵,将他们这支商队当作了一块大肥肉,那一场厮杀,早早签下生死状的商队护卫,死伤了将近半数,如果不是雇主当中竟然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连人带货物,早被那伙官兵给包了饺子。 这支车队需要穿过石毫国腹地,到达南方边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视为龙潭虎穴的书简湖。车队拿了一大笔银子,也只敢在边境关隘停步,不然银子再多,也不愿意往南边多走一步,好在那十数个外乡商贾答应了,允许车队护卫在边境千鸟关掉头返回,之后这拨商贾是生是死,是在书简湖那边攫取暴利,还是直接死在半路,让劫匪过个好年,反正都不用车队负责。 这一路走下来,真是人间炼狱修罗场。 饿殍千里,不再是读书人在书上惊鸿一瞥的说法。车队在沿途,经常会遇到一些茅草店铺里面哭喊连天,不断有成人在贩卖“两脚羊”,一开始有人不忍心亲自将子女送往砧板,交给那些屠夫,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间,先交换面黄肌瘦的子女,再卖于店家。 许多饿疯了的流亡难民,成群结队,像行尸走肉和野鬼幽灵一般,游荡在石毫国大地之上,只要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便蜂拥而上,因此各地烽燧、驿站,一些地方上豪横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鲜血,还有一些倒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尸体。 车队曾经经过一座拥有五百同族青壮护卫的大堡,以重金购买了少量食物,一个胆大的精悍少年,眼红艳羡一个商队扈从的那张硬弓,就来套近乎。当时少年蹲在地上,指着城堡外木栅栏那边一排用来示威的干瘪头颅,对商队扈从笑嘻嘻说了句:“夏天最麻烦,招蚊蝇,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说完,少年抓起一颗石子,砸向木栅栏,精准击中一颗头颅,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赞赏神色的商队扈从,颇为得意。 当时一个身穿青衣、扎马尾辫的年轻女子,让那少年心动不已。之所以与商队扈从聊这些、做这些,无非是少年想要在那个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现表现。只可惜那个青衣姐姐从头到尾都没瞧他,这让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这般美貌若祠庙壁画仙子的女子,出现在来这边寻死的难民队伍当中,该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来。他是族长的嫡长孙,哪怕不是第一个轮到他,总归能有轮到自己的那天。不过少年也知道,难民当中,可没有这般水灵的女子,偶有些妇人,多是黝黑黝黑,一个个皮包骨头,瘦得跟饿死鬼似的,皮肤还粗糙不已,太难看了。 那个青衣姐姐身边,还站着一个岁数稍大的女子,背着一把剑,不过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个天一个地,若是后者单独出现,少年也会心动,只是当她们站在一起时,少年眼里便没有了后者。 商队继续南下,经常会有流民拿着削尖的木棍拦路,聪明一些的,或者是还没真正饿到绝路上的,会要求商队拿出些食物,他们就放行。商队当然懒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来说,只要他们抽刀、摘下一张张硬弓,难民自会吓得作鸟兽散。 也有一些难民,红着眼睛只管往前冲,打算哄抢一番,商队护卫扈从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国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加上队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内心深处,巴不得有人冲上来让他们解解恨,所以精悍骑队如渔网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术——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颈者次之,射透心口者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脚,那可是要惹来讥讽和笑话的。 这次雇用护卫和车队的商贾,人数不多,十来个人。除了那个极少露面的青衣马尾辫女子,以及她身边一个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剑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袍青年——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时车队停马休整,或是野外露营,相对比较抱团。这拨要钱不要命的商贾主事人,是一个身穿青衫长褂的老人,据说姓宋,护卫们都喜欢称之为宋夫子。宋夫子有两个扈从,一个斜背乌黑长棍,一个不带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两人年岁与宋夫子差不多。此外,还有三个哪怕脸上带笑依旧给人眼神冰冷感觉的男女,年龄悬殊,妇人姿色平庸,剩下两人是爷孙俩。给扈从们的感觉,就是这拨商贾,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爱说话。 这天夜里,歇脚于一座已经荒废、胥吏逃散的破败驿站,驿站物件早已被搜刮一空。 青衣马尾辫女子蹲在驿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墙头上。与她形影不离的那个背剑女子,站在墙下,轻声道:“大师姐,再有大半个月的路程,就可以过关进入书简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那位宋夫子缓缓走出驿馆,轻轻一脚踹了下蹲坐在门槛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单独来到墙壁附近,负剑女子立即以大骊官话躬身行礼道:“见过宋郎中。” 老人笑着点头:“徐姑娘还是这般客气,过于见外了。” 此郎中并非药铺郎中。这位气态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这个位置,在黄庭国、石毫国这些藩属小国,属于比较大一点的芝麻官,光是礼部衙门,上头就有侍郎,再上头还有尚书,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当的辅官、员外郎给抢了位置。可在大骊,这就是一个极其关键的位置,是大骊王朝最有权柄的三个郎中之一,位不算高,从五品,权极重。除了名义上一个祠祭清吏司郎中该有的职责,还掌管着一国山水正神的评定考核以及举荐权。 大骊一直不设立江水正神与祠庙的冲澹江,突然多出一个名叫李锦的江水精怪,从一个原本在红烛镇开书铺的掌柜,一跃成为江神,据说就是走了这个郎中的门路,得以鲤鱼跳龙门,一举登上神台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两名女子,正是离开龙泉剑宗下山游历的阮秀、徐小桥。 至于为何要离开大骊王朝如此之远,就连徐小桥和董谷都觉得很意外,至于他们的大师姐阮秀,则全然无所谓。 徐小桥见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样子,就主动离开了。 宋郎中走到墙头上,盘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谢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只巾帕,藏入袖中,摇摇头,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问道:“冒昧问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还是在容忍?” 阮秀问道:“有区别吗?” 宋郎中点点头,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举了。毕竟我这么个老头子,也有过少年慕艾的岁月,晓得李牧玺那般大小的毛头小子,很难不动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点李牧玺或是他爷爷几句,阮姑娘不用担心这是强人所难,这趟南下是朝廷交代的公事,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丝毫不是阮姑娘过分。” 阮秀说道:“没关系,他爱看就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归我管。” 宋郎中哑然失笑。 此次随行队伍当中,跟在他身边的两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从大骊军伍临时抽调出来的纯粹武夫,金身境。据说去军中帅帐要人的绿波亭大谍子,给那位战功彪炳的主将当面摔杯骂娘,当然人还是得交出来。一位出身大骊江湖大门派的帮主,也是七境。此外三人,是一队临时组建的粘杆郎,爷孙两人当中,少年名为李牧玺,是个精通符箓和阵法的修道天才,与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大骊朝廷的粘杆郎,他父亲死于前不久的一场争斗,所以这趟南下远游,对于爷孙二人来说,既是衙门里边的公事,也有私怨夹杂其中。 这趟南下书简湖,有两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话事人,龙泉剑宗三人,都需要听命于他,听从他的指挥调度。 今年入秋时分,已经多年没有伤亡的大骊粘杆郎,一下子死了两个,一位身份隐蔽的外乡金丹境修士,偷偷带走了一个弟子,这名少年,比较特殊,不但是先天剑胚,还身负武运,引来当地一州数位武庙圣人的关注。大骊势在必得,就连国师大人那边都听到了消息,很重视。 大概是一报还一报,说来荒唐,这个少年是大骊粘杆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这棵好苗子的三人,轮流留守,倾心栽培,长达四年之久,结果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境修士,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打杀了两人,将少年拐跑,一路往南逃窜,其间躲过了两次追杀和围捕,十分狡猾,战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极其令人惊艳的心性和资质,两次都帮了金丹境修士大忙。最后绿波亭谍报显示,金丹境修士和少年逃入了书简湖,此后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对于这类追杀,不单单是大骊王朝,其实宝瓶洲所有的山上势力,都不会犯痴,心存轻视,经验老到的门派,但凡有点底蕴的,都力争以狮子搏兔,一鼓作气用全力解决,而不是好似庸将的战场添油,派遣一拨拨人去白白送死,让对方以战养战,最终养虎为患。对方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金丹,又占据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绝不是两个金丹境战力那么简单,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当于一位强大元婴的战力。 在这一点上,董谷和徐小桥私底下有过数次细致推演,得出的结论,还算比较放心。不然大师姐要出丁点儿纰漏,董谷和徐小桥两个龙泉剑宗的开山弟子,于情于理,就都不用在神秀山待着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晓内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较大了。涉及整座书简湖的归属,就连他都需要听命行事。就连那个暗中扎根书简湖已有八十年光阴的某个岛主,也一样是棋子。 这次离开大骊南下远行,有一件让宋郎中觉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玺对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马车的石毫国旅途所见所闻,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甚至内心深处,还会埋怨那个罪魁祸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骊王朝。兴许在少年看来,如果大骊铁骑没有南下,或是南下的连绵战事不要如此血腥残忍,就不会有那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在兵灾浩劫中,一个个原本老实本分的男男女女,都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玺的爷爷,九十岁的“年轻”修士,则对此无动于衷,也没有跟孙子解释点什么。 阮秀问道:“听说有个泥瓶巷的孩子,就在书简湖?” 宋郎中点头道:“姓顾,是机缘很大的一个孩子,被书简湖势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收为闭门弟子,顾璨自己又带了条‘大泥鳅’到书简湖,带着那战力相当于元婴境的蛟龙扈从,兴风作浪,小小年纪,名声很大,连朱荧王朝都听说书简湖有这么一对主仆存在。有一次与许先生闲聊,许先生笑言这个叫顾璨的小家伙,简直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条形若鲜红手镯的酣睡火龙,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了书简湖边缘地带一座人山人海的繁荣大城,大城名为池水城。 中年男人一路之上雇用着一辆马车,车夫是个走南闯北过的健谈老人。中年男人是个大方的,爱听热闹和趣闻,不喜欢坐在车厢里边享福,几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车夫身边,让老车夫喝了不少酒。老车夫心情大好,说了好多道听途说而来的书简湖奇人异事——那儿没外边传闻的那么可怕,打打杀杀倒也有,不过多半不会牵扯到他们这些老百姓。不过书简湖是个天大的销金窟,却是千真万确,以前他与朋友,载过一拨来自朱荧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气大得很,让他们在池水城那边等着,说是一个月后返程,结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拨年轻公子哥就从书简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经身无分文了,七八个年轻人足足六十万两银子,三天,就这样打了水漂。不过听那些败家子的言语,好像意犹未尽,说半年后攒下一些银子,一定要再来书简湖快活。 中年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门有一队练气士看守,却根本不用什么通关文牒,只要交了钱就让进。 池水城就建造在书简湖西边水畔。 书简湖极为广袤,千余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最重要的是灵气充沛,想要在此开宗立派,占据大片的岛屿和水域,很难,可若是一两位金丹境地仙占据一座较大的岛屿,作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适宜,既清净,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门“近水”的练气士,更是将书简湖某些岛屿视为必争之地。 背剑中年男人挑选了一栋闹市酒楼,点了壶池水城最招牌的乌啼酒,喝完了酒,听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飞色舞的闲聊,只是没听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过段时间,书简湖好像要举办百年一次的岛主会盟,准备推举出一名已经空悬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中年男人喝完酒吃完饭,与伙计结过账,就离开了酒楼,问路去了一条池水城内对所有人开放的猿哭街。猿哭街长达四里,开满了仙家铺子,两头有练气士守着,一样是不看身份、只认银子开道的做派,这一点,倒是有些像商贸冠绝一洲的老龙城,笑人无恨人有,谁有钱谁大爷。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不过若是如此说来,好像整个世道,在哪儿都差不多。 腰挂朱红色酒葫芦的中年男人,之前听老车夫说过,在鱼龙混杂、往来频繁的书简湖,能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可在路上,他还是跟老车夫学了些书简湖方言,学的不多,一般的问路、讨价还价还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荡,走走看看,既没有一鸣惊人,扫荡什么天价的镇店之宝,也没有只看不买,而是挑了几件讨巧却不昂贵的灵器,就跟寻常的外乡练气士一个德行,在这儿就是蹭个热闹,不至于被谁狗眼看人低,却也不会被当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后在一间贩卖古董杂项的小铺子停留,东西是好的,就是价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个瞧着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较冷清。许多人来来走走,从兜里掏出神仙钱的却寥寥无几。中年男人站在一把横放于特制剑架上的青铜古剑之前,久久没有挪步,剑鞘一高一低分开放置,剑身刻有“大仿渠黄”四字小篆。看着这个弯腰低头一再端详的长衫背剑中年男人,老掌柜不耐烦道:“看啥看,买得起吗,你?便是上古渠黄的仿剑,也要大把的雪花钱。去去去,真要过眼瘾,去别的地儿。”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杆不直,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转头跟老掌柜笑问道:“掌柜的,这渠黄,是礼圣老爷与人间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时,他们所乘坐马车的八匹拉车骏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中年男人背后长剑,脸色稍稍好转:“还算是个眼力没差劲到眼瞎的。不错,正是‘八骏流散’的那个渠黄,后来有中土大铸剑师,用毕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剑,以八骏命名。此人脾气古怪,打造了剑,也肯卖,但是每把剑,都只肯卖给相对应一洲的买家,以至于到死也没全部卖出去。后世仿品不计其数,这把胆敢在渠黄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剑,仿得极好,自然价格极贵,在我这座铺子里已经摆了两百多年。你小子,肯定买不起的。” 中年男人没打肿脸充胖子,他从古剑上收回视线,开始去看其他珍玩物件,最后又站在一幅挂在墙壁上的仕女画前。画卷所绘仕女,侧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样,若是竖耳聆听,竟然真有如泣如诉的细微嗓音传出画卷。 老掌柜哟呵一声:“不承想还真碰到个识货的,你进了我这铺子看得最久的两件,都是铺子里边最好的东西。小子不错,兜里钱没几个,眼光倒是不坏。怎么,以前在家乡大富大贵,家道中落了,才开始一个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几个钱的剑,挂个破酒壶,就当自己是游侠啦?” 中年男人依旧打量着那幅神奇画卷,以前听人说过,世间有许多前朝亡国字画,机缘巧合之下,字中会孕育出悲愤之意,而某些画卷人物,也会变成灵秀之物,在画中独自悲戚断肠。 中年男人转头笑道:“游侠儿,又不看钱多钱少。” 老掌柜嗤笑道:“这种屁话,没走过两三年的江湖愣头青才会讲,我看你年岁不小,估摸着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池塘边,却当是真正的江湖了。” 中年男人还是没生气,指了指墙壁挂像,问道:“这幅仕女图,多少钱?” 老掌柜摆摆手:“你小子,别自讨没趣。” 中年男人笑道:“我要是买得起,掌柜怎么说?送我一两件不甚值钱的彩头小物件,如何?” 年复一年守着祖传铺子,确实无聊的老掌柜顿时来了斗志,指了指靠近大门口的一只多宝架,挑眉道:“行啊,瞧见没,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钱,那边架子上,随你挑选三件东西,到时候皱一下眉头,我跟你姓!” 中年男人笑着点头。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幅仕女图,来历就不多说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枚小暑钱,拿得出,就拿走,拿不出来,赶紧滚蛋。”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像,再转头看了眼老掌柜,询问:“是不是一口价都没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点头,那中年男人又转头,再看了几眼仕女图,又瞥了眼当下空无一人的店铺以及大门口,这才走到柜台那边,手腕翻转,拍出三枚神仙钱放在桌上,手掌覆盖,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着瞥了眼店铺门口,在中年男人抬手的瞬间,迅速以手掌盖住,拢到自己身边,抬起手掌,确定无误是货真价实的三枚小暑钱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头笑道:“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这小子可以啊,有点本事,能够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中年男人无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边,挑选三件顺眼东西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绕出柜台:“去吧,做买卖,这点诚信还是要有的,我这就帮你将这幅仕女图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锦盒就价值两枚雪花钱,不会糟践了这么一幅名贵画像。” 中年男人在门口多宝架前视线巡游。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画像,将其收入一只珍藏锦盒当中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个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这个家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阔绰,扯什么彩头?而且一口气就是三件,这会儿开始心疼得很。 当那个中年男人挑了两件东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可当那家伙最后选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颤,连忙道:“小子,你姓什么来着?” 中年男人原本还有些犹豫,现在老掌柜来这么一出,他便果断收入手中,转头笑道:“姓陈。” 老掌柜可怜兮兮道:“那我以后跟你姓陈,你将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中年男人笑着摇头:“做生意,还是要讲一点诚信的。” 老掌柜气呼呼道:“我看你干脆别当什么狗屁游侠了,当个生意人吧,肯定过不了几年,就能富得流油。”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还是赚了不少的,老掌柜心情大好,破天荒给姓陈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中年男人也没有立即走的念头—— 一个想着能否再卖出那把大仿渠黄,一个想着从老掌柜嘴里听到一些更深入些的书简湖事情,就这么喝着茶,闲聊起来。于是中年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车夫不曾听闻的内幕。 书简湖是山泽野修的世外桃源,聪明人会混得很开,蠢人就会格外凄惨,在这里,修士没有好坏之分,只有修为高低、算计深浅之别。商贸繁华,店铺林立,无奇不有。在别处走投无路的,或是落难的,在此往往都能够找到栖身之所。当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别奢望了。可只要手里有猪头,再找对了庙,此后便活命不难。之后混得如何,各凭本事,依附大的山头,做出钱出力的帮闲,也是一条出路。书简湖历史上,不是没有多年忍辱负重、最终崛起成为一方霸主的枭雄。 店铺门外,光阴悠悠。店铺内,老掌柜谈兴颇浓。 曾有一个身为谱牒仙师的元婴境修士,与一个金丹境剑修联手,可能是觉得在整个宝瓶洲都可以横着走了,大摇大摆,在书简湖一座大岛上摆下宴席,广发英雄帖,邀请书简湖所有地仙与龙门境修士,扬言要结束书简湖群龙无首的纷乱格局,当那号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余个到场的书简湖岛主,没有一人提出异议,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窝子拍马屁,说书简湖早就该有个能够服众的大人物,省得没个规矩王法;当然,也有一些沉默不语的岛主。结果宴席散去,就已经有人偷偷留在岛上,开始递出投名状,出谋划策,详细解释书简湖各大山头的底蕴和凭仗。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哪怕是让数百年后的书简湖所有修士,无论年纪大小,都觉得特别痛快—— 当晚,就有四百余名来自不同岛屿的修士,蜂拥而至,围住那座岛屿。用将近九百多件法宝,再加上各自岛屿豢养的两百多个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元婴境修士和金丹境剑修。杀意最坚定的,恰好是那拨“率先投诚的墙头草岛主”。 中年男人听得很用心,便“随口”问到了截江真君刘志茂。 老掌柜越说越来劲,说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两年来了个小魔头,成了截江真君的关门弟子,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然驾驭一条恐怖蛟龙,在自家地盘上,大开杀戒,将一个大客卿的家眷连同数十个开襟小娘,以及百余人,一并屠戮殆尽,大多死相惨不忍睹。之后更是不知为何打杀了那个同门大师兄,又是一场血腥杀戮,那条“大泥鳅”的凶狠暴戾,展露无遗,许多次下嘴,已经不为杀人,纯粹是为了满足杀戮的趣味,所过之处,满地残肢断骸。从此,师徒二人,势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别家势力根深蒂固的岛屿。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许多年轻貌美的少女,据说都给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魔头强掳而回,好像在小魔头二师姐调教下,沦为了新的开襟小娘。 此后书简湖可就没太平日子过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总算没有殃及池水城这样的偏远地儿。 姓顾的小魔头事后也遭受了几次仇家刺杀,竟然都没死,反而越来越跋扈骄横,凶名赫赫,身边围了一大圈墙头草修士,给小魔头戴上了一顶“湖上太子”的绰号高帽。今年开春那小魔头还来过一趟池水城,那阵仗和排场,已经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兴高采烈,那个中年男人始终没怎么说话,沉默着。 黄昏里,老掌柜将中年男人送出店铺门口,说是欢迎再来,不买东西都成。 中年男人点点头,起身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夹着那只锦盒,走了。 老掌柜有些疑惑,好像这个中年男人离开的时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个有钱的江湖人,何须如此? 老掌柜不再追究,摇头晃脑走回店铺。 今天的大买卖,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后邻近铺子那帮黑心老王八,还有谁敢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材料。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走了以后,会不会再回来购买那把大仿渠黄,又为什么听着听着就开始强颜欢笑,然后笑容全无,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什么书简湖的神仙打架,什么顾小魔头,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尽是些别人的故事,咱们听到了,拿来讲一讲就完了。 中年男人离开铺子后,缓缓而行。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书页间,书页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补何其难——是谁说的来着,崔东山?陆抬?朱敛?记不得了。 中年男人走了几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两间铺子之间的一处台阶上坐着,像一条路边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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