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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好人兄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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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剥落山避暑娘娘府邸处的两人就像走入了一场胜负难测的棋局,有三种选择:一、双方往死里打一场,只有一方得利,输的极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让,比如陈平安选择承担斩杀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书生得了便宜不卖乖,不将脏水泼在陈平安头上。三、两人各退一步,携手离开这盘剥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谓的你讲一讲江湖道义,我讲一讲和气生财,双方一起掉转矛头,指向其余五只妖物。 陈平安问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阴灵?” 书生拍了拍袖子,没好气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纯阳正气如假包换。先前降妖的手段不过是吓唬你的旁门术法,行走江湖,没点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陈平安问道:“那我们这就结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尘元君的麻烦?” 书生眼神古怪。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点泄露马脚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这座剥落山洞府岂会没有点家底,哪有入宝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个擅长打家劫舍的修士。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想必熟知广寒殿的宝库秘藏,此山收获,你我五五分账,如何?” 书生摇头道:“在这剥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过是蹲在墙头看戏,给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头杀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夺。” 陈平安摇头道:“四六。” 书生犹豫不决,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虽然不是鬼物阴灵的那种白玉骨头,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华近千年,早已淬炼得比地仙的金枝玉叶还要略胜一筹,十分珍惜,送给你后,我们再三七分,江湖道义,很够了吧?” 陈平安讥笑道:“这么烫手的玩意儿,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巴,难道不更应该四六分账吗?”再者,山泽精怪最珍贵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书生囫囵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书生故作恍然,一拍脑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账,这具白骨留在这边便是。走,我带你去剥落山宝库搜刮珍玩秘宝。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张鸳鸯榻下,这只母蛤蟆修为不高,可是仗着姘头的赏赐,以及其余五只妖物的处处相让,还是得了不少宝贝的。” 书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门。陈平安将剑仙背在身后,跃下墙头,跟随书生,只是一挥袖,便将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书生停步转头,一脸惊讶。陈平安微笑解释道:“若是不小心给剥落山精怪瞧见了岂不是坏事,到时候打草惊蛇,误了我们接下来的杀妖大业,我还是先收起来为妙。” 书生气笑道:“那我还得谢谢你?” 陈平安置若罔闻,环顾四周。这间极其宽敞的闺房内不乏奇珍异玩,不过脂粉气重了些,壁画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尺幅极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画中男女不过枣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乱宫闱,也有勾栏青楼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侣在修行房中术。这些画卷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大概就是朱敛所谓的神仙书? 书生一脚踹在那张巨大鸳鸯榻上,用了巧劲,鸳鸯榻滑出数丈竟是毫无声响。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镶嵌有一块光亮如镜的圆形精铁,大如水盆。他低头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机关,忽又转头望去,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算是领教了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游侠,别说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机的神仙图,竟是连避暑娘娘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脑儿收入囊中。咋的,这辈子没见过钱啊? 只是书生很快转过头,继续打量那块纤尘不染如宝镜的奇怪精铁,眉宇间有一丝阴霾:明知道接下来还要走入广寒殿的宝库,遇到真正的宝物,还如此大肆搜刮这些不甚值钱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没这么大胃口。 陈平安还在翻箱倒柜,一边问道:“你先前说那避暑娘娘是月宫种,什么意思?” 书生一手轻轻抹过“圆镜”边缘,一手在袖中掐诀,心算不停,随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阴精之宗。相传远古天庭有一座月宫,名为广寒。月宫内有那桂树、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宫种的老祖宗,凉霄烟霭,仙气熏染,各自成精成神。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宫蟾蜍的子孙,只不过像那蛟龙之属千万种,高低不一,云泥之别,剥落山这位算是一只还凑合的月宫种妖物。” 陈平安称赞道:“你倒是学问淹博。”他挑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不论如何搜罗房中宝物,他始终与书生相距十步,无形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书生闻言后摇头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陈平安随口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书生转过头,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跷起二郎腿,手腕一拧,取出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轻轻扇动清风。 书生已经转回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那块镜面。圆如明月的镜面之上,有地方开始缓缓拱起,最终变成了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阁楼。 陈平安赶紧收起折扇入方寸物当中,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来到书生身边,凝视着那块原本浑然无瑕的精铁。当时远观,怎么看都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平滑镜面,哪里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让他倍感惊艳之处,还在于哪怕他当下聚精会神凝视此物,都还是觉得先前“契合”得太过夸张。书生却皱眉,一次次出手,又将那座大门紧闭的宫殿推回,重新恢复平镜模样。陈平安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世间竟有此等精妙的铸造之术。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道:“放心,不会下作偷袭你。” 书生盘腿而坐,缓缓道:“是墨家机关师打造的一件法宝无疑了,很有些年头。此物归你,入了宝库后,三七分,如何?”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书生蓦然一笑,手指敲击镜面如飞,转瞬之间就有一座袖珍宫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门缓缓而开,使得整座建筑开始光彩流转,照耀得两人脸庞熠熠生辉。 随后,地板开始咯吱作响,书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颗雪亮圆球,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然后拧转手腕,双手一搓,那轮明月表面的宫殿便宛如一处缩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地板上则出现了一条密道,并不阴暗,昏黄的光亮微微摇曳,多半是类似壁画城灯笼照亮的仙家手段。 书生将手中圆球递给陈平安:“此后三七分,说好了的。”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两人动作都微微凝滞。一人递物,一人接物,俱是单手。 书生微微一笑,另外那只下垂的袖子微动,异象平息。陈平安那只缩在袖中握着核桃手串的手也轻轻松开,两人这才交接了宝物。 陈平安将圆球收入咫尺物当中,跟随书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显潮湿,阴气浓郁,墙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只月宫种打造出的秘密巢穴。 最终两人来到尽头处的一座石窟,有并肩坐着的两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纤细,似是一对道侣,相近双手紧紧相握,依稀能看出两人离世时的安详。一具白骨头顶帝王冠冕,身披正黄色龙袍,另外一具却不曾身披凤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却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除此之外,墙角还叠放有三只箱子。 书生对着那两具白骨皱眉不语,陈平安问道:“是骸骨滩遗址那场大战中落败一方的某位君主?” 书生点头道:“极有可能是陇山国的君王,年轻时是个落魄不得宠的庶子王孙。当初北俱芦洲南方最大的宗门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誉为隐仙。那场两大王朝的冲突,追本溯源,其实正是祸起于清德宗内讧,只是后世仙家都秘而不宣。这位君王年少时志在修道,白龙鱼服上山访仙,与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为嫡传弟子的总计三十人,起先气象不显,只当是寻常翠微峰祖师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内,北俱芦洲其余山头就察觉到异样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数都是地仙坯子的良材美玉,其余半数也各有造化机缘,不容小觑,故而当年三十人登山拜师那一幕引来后人无数遐想,后世有诗为证:‘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这位陇山国君王在那拨天之骄子当中依旧算是资质极好的佼佼者,可惜陇山国有资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员陆续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龙门境的他,选择自断长生桥,继承了皇位。有街巷流传的稗官野史,说他与清德宗凤鸣峰一个师姑关系亲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书生喟然长叹,不再打量那两具白骨。龙袍只是世间寻常物,瞧着金贵而已,男子身上蕴含的龙气已经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尽,毕竟国祚一断,龙气就会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么法宝品秩,只是清德宗内门修士人人皆会被祖师堂赐下的寻常法袍,这位人间君主与那位凤鸣峰女修估计都是念旧之人。 书生便去陆续打开三只箱子。一只箱子里是白灿灿晃人眼的雪花钱,有几千枚之多。第二只箱子里边放着一块古老造像碑,铭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于先前搁放在最底下的那只箱子里,只有一物,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臼,与市井人家捣糯米的物件无异。 书生眼神微变,轻轻摇头,显然觉得心中那个猜测不太可能。 陈平安笑道:“该不会是传说中月宫兔精捣药的那只石臼吧?” 书生笑呵呵道:“那咱们……赌一赌?”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赌法?” 书生指了指箱子里边的石臼:“这件东西,算七,其余的算三,但是我让你先选。”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要选三,书生赶紧开口道:“先别选,我反悔了。” 书生一巴掌轻轻拍下,那只石臼顿时化作齑粉,不过露出了一块状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这只白玉碗是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由于是一只月宫种,便打造了石臼将其包裹其中,估计是为了讨个好兆头。”他捡起那只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蝇头小楷的八个字:清德隐仙,以酒邀月。 这是清德宗的祖师堂祭器之一,灵器而已,不过对于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义重大。 陈平安问道:“你是挑那龙门造像碑还是一箱子雪花钱?” 书生眼皮子一跳。世间篆文也分古旧,有些古篆除非是传承有序的仙家豪阀宗门,根本认不出内容。这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是如何认得碑首“龙门”二字古篆的? 书生笑了笑。这个地底石窟,还真是适宜厮杀搏命。 只是就在此时,那人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块龙门造像碑归你,一箱子雪花钱你七我三,我要那两具白骨。” 书生疑惑道:“那两具白骨真不值钱,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过龙门境修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几枚小暑钱。至于那件龙袍,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化作灰烬?”他笑容玩味,“再说了,扒死人衣服,还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适吧?” 陈平安说道:“不用你管。” 书生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大袖一卷,连同木箱将那块石碑收起,陈平安则同时将两具白骨收入咫尺物当中。 显而易见,书生也至少身怀一件咫尺物。 至于一箱子雪花钱,陈平安分得了约莫一千五百枚。 书生得了大头,仍是不太满足:“剥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经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还是单薄了点,不然一只金丹妖物不止这么点家当。” 陈平安说道:“在鬼蜮谷,打生打死,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怎能跟外边的金丹地仙媲美。” 书生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有没有饮水瓶之类的储水灵器?” 刹那之间,陈平安已经拔剑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更是一把直指那书生天灵盖,一把悬停书生后方,剑尖指向他后心窝。 书生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们一一铲平了其余五座山头洞府,各自吃了个肚滚肠圆,再动手搏命?” 陈平安神色凝重。方才瞬间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杀机,且要重于先前避暑娘娘毙命之地。他见书生此时此刻从心境到神色毫无异样,便让初一、十五掠回养剑葫,收起剑仙入鞘:“方才眼花了,误以为有守窟的阴物想要偷袭你。” 书生笑呵呵道:“不承想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只是又晕血又眼花的,到了其他山头厮杀的时候,可别拖我的后腿。”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人一起离开石窟,原路返回,在那条光线昏暗的地道上并肩而行。 书生笑道:“兄台怎么称呼?” 陈平安说道:“姓陈,名好人。” 书生似乎给他噎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 陈平安问道:“你呢?” 书生还没缓过来,有气无力地道:“姓氏就不说了,你可以叫我木茂,树木茂盛的那个木茂。” 陈平安点点头:“名字不错。” 书生说道:“没好人兄这么好。” 陈平安道:“哪里哪里。” 书生突然笑问道:“你可知那辟尘元君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外乡人,这次进入鬼蜮谷就是看风景的,不小心路过剥落山而已,哪里会知道这些妖物的来历。不过这些妖物也有趣,胆敢合称六圣,不是娘娘就是元君,连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称君子。” “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穷讲究。那位辟尘元君本是小玄都观里的一只伶俐小貂,啃了两截礼敬天地的香烛,犹不罢休,还偷吃了那只琉璃盏内的香油,偷吃完了还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盏,因此开了窍,得道成精。当时给一个小仙童撞见,一怒之下,以拂尘将其鞭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承想老神仙怜惜这桩道缘,不但将它放出道观与桃林,还抓了一把桃树下的万年土抹在它的伤口上,所以这只小貂先天不惧水火刀兵,寻常法器兵械伤不着它分毫。”书生将这些秘事娓娓道来,仿佛亲眼所见,“这只小貂离了桃林,从此天高地阔,占山为王,自封元君,开辟洞府,很是逍遥快活。只不过依旧惦念小玄都观那处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头为小玄都观的那位老神仙供奉了一个牌位,日日上香。世间精怪大多如此,对于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机缘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这只小貂也是这般。话说回来,这位辟尘元君与避暑娘娘一般无二,也是个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恼了那位观主神仙?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咱们就不招惹辟尘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圣的麻烦。” 书生哈哈笑道:“无须如此,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缘一事,对于小貂本身并无更多牵挂,咱们合力打杀了也就罢了。” 陈平安问道:“一位道门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听说修行之人,机缘到手之前最希冀着万一,得道之后却也最怕那万一。” 书生开始耍无赖:“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尘元君的地涌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圣那边最近比较热闹,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积霄山的敕雷神将应该都在陪酒宴饮,一起谋划着什么。说不定那只老鼋的女儿也在那儿献殷勤,唯独辟尘元君不喜热闹,这会儿多半落了单,你要是觉着小玄都观的名头太吓人,那咱们就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陈平安说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扬镳。” 书生又觉得意外,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当自己遇到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异类。 两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闺房后,书生伸出手掌,示意陈平安先走一步,率先离开剥落山便是,省得误以为自己会先跑出广寒殿,然后敲锣打鼓,惊动剥落山群妖。 陈平安跃上墙头,悄然离去。 书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愿撕破脸皮、节外生枝外,更是乐得此人去找搬山大圣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优哉游哉地解决掉辟尘元君,再打一次牙祭。这些妖物,修为不高,自成格局,却互为奥援,这才是他们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不然只需来一位元婴扫荡一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哪里支撑得到今天。历史上北边城池的一个元婴阴灵试图以自身境界碾压群妖,就在这边吃了大亏,差点交待在那座积霄山。 书生抬起手掌,轻轻一吐,一颗朱红妖丹悬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转,散发出阵阵水雾寒气。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只会坏了自身大道。 书生手上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盒,将这颗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掸了掸衣袖。避暑娘娘的血肉精华都已经被他身上这件袍子吸收,这件早年从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为“百睛饕餮”,一开始品秩其实不高,连法宝都不算,他穿着,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这件法袍其实可以成长,这些年每次难得出门散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斩妖除魔,大多变成了这件法袍的养料。 书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先前在石窟内为何拦我杀人?便是坏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么?来年你斩却三尸之时,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断。你也有趣,其余证得金仙的道人,三尸九虫,头一个斩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后。” 书生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大袖一翻,化作一道滚滚黑烟,钻入地面,瞬间消逝。 广寒殿一处宅院内,桃扇君子有些闷闷不乐,在那儿借酒浇愁。其余包括山羊须老者在内的那些蠢货也是没眼力的,喝高了,一个个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言语无忌。 桃扇君子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跟这帮家伙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风景,对不起杯中这金浓滟滟的铜臭城美酒。他哀叹一声,一手摇扇,一手摇晃空酒杯:“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其余精怪不以为怪,哈哈大笑:这位君子老爷又开始酸了。 桃扇君子抬头瞥了眼避暑娘娘的院子,只觉得腹部燥热。不管如何,娘娘的身段真是极好的。想自己这么多年在剥落山鞍前马后,到手的好处其实不多。他倒是想成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宾,在活人眼中,这位娘娘兴许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对他们这些山泽精怪来说,瞎讲究那些作甚?可是他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着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几乎每隔几年就要独自出门一趟,去见谁,做什么,无人知晓。有说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头,也有说剥落山的真正主人是与白笼城蒲禳齐名的那位鬼王老爷,还有说避暑娘娘与黑河大王的独女关系匪浅。 桃扇君子喝着酒,有些酸意。为何避暑娘娘与自己都不愿交心? 他有些醉了,想着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否像避暑娘娘这般坐拥一座山头,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想着将来有一天能不能离开鬼蜮谷,去往骸骨滩以外的广袤天地,去那儒家书院走一遭,见一见真正的读书人,读一读真正的儒家经典。 地涌山比起剥落山要戒备森严许多,还打造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护山大阵,可是对书生而言,还是如入无人之境,不过想要不惹动静地杀妖夺宝、入库搜刮就很难了。 书生不着急,进了地涌山,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上,想要等等。只要搬山大圣那边的山水大阵启动,就意味着那个家伙已经开始闯山,或是行踪泄露,那么就是自己动手之时。他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龙窟那只老鼋以及黑河里那只与避暑娘娘关系莫逆的小鼋,不是害怕他们与地涌山联手,而是那对父女颇难打死,若是他们非要护着辟尘元君,就比较棘手了。书生此行杀妖,说到底只是闲情逸致,就像在铜臭城考取一个滑稽可笑的新科进士一样,解闷而已。 这辟尘元君与那黑河大王,一个根脚在小玄都观,一个与大圆月寺有些渊源,是寺中养在放生池中的一只老鼋。在骸骨滩尚未成为古战场遗址之前,根据官府史书记载,老鼋成精之前就常年在寺庙内浮头听经。后来两大王朝厮杀,牵连十数个藩属国,寺庙被那位早已成为金身罗汉的老僧以大神通庇护,得以避过兵灾,最终迁入鬼蜮谷桃林,与原本离着数千里之遥的小玄都观成了邻居。老鼋偷偷离开寺庙,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窟,命名为老龙窟,养了一对金色蠃鱼,说是女儿的嫁妆。他平常极少露面,都是女儿打理山头事务。 黑河大王的女儿自封覆海元君,老龙窟外有一条滔滔大河就被她占据,领着麾下水族精怪常年兴风作浪。这只小鼋生得黝黑壮硕,粉郎城城主有次撞见,撂下了一句戳心窝子的狠话:“那小鼋生得这般辟邪模样,老子再荤素不忌,便是熄了灯也万万下不了嘴。”这件事,被覆海元君引以为生平头一桩奇耻大辱。 书生站在树上,先吸了一口气,这棵古松蕴含的阴气被汲取一空,然后被书生轻轻一吐,四周顿时变得水雾蒙蒙,他这才摊开手掌,以手指画符,掌观山河。 书生手心一晃,变出一幅地涌山府邸的山水画卷。画卷景象有些模糊,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蛛丝马迹,毕竟那位辟尘元君出自道家一脉,又是金丹修为,说不得就会心生感应。 地涌山府邸一座高台上正大摆宴席,看到这一幕,书生苦笑不已。 只见那高台酒席上妖物扎堆,一个个本相浑厚,落在书生眼中,便如同一个个扈从,在妖物身后狰狞现世,守护主人。 书生喃喃道:“怎么回事,怎的齐聚地涌山了?那个家伙倒是运气比我更好,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则有本相一说,修为越高,本相越模糊,跻身元婴之后,本相便可彻底收敛。而元婴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为凝练稳固,也最难遮蔽。道行高深的元婴修士以及一些传承久远的宗门金丹往往能够看破妖物的本相。 书生赶紧收起这门掌观山河的神通。高台上,本相分别是一只银背猿猴的搬山大圣、一只肥硕老鼠的捉妖大仙、一条五彩斑斓大蟒蛇的敕雷神将以及一只金色绒毛小貂的辟尘元君都在列。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金丹鬼物。 书生无奈道:“可别被关门打狗,我的运气不至于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为一方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对于练气士是有一些无形压制的,境界越高,禁锢越重。对于一些身份特殊的练气士的压制也不小,比如他。 凡夫俗子会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尤其是他,八字纯阳,与这鬼蜮谷正好相克,若非修行之法极其高妙,远远不是旁门左道可以媲美,能够与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不然他来这鬼蜮谷会很麻烦,如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灯笼高悬,只会沦为万千鬼魅阴物的众矢之的。 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走?” 沉默片刻,他展颜一笑,道:“那就再等等看。可别让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书生既然有了决断,就心如止水,竟是开始静观其变,干脆闭目凝神,呼吸吐纳,稍稍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看看能否成事,锦上添花。 一气氤氲降甘雨,他的水府当中如有一条老龙游走云端,行云布水。火府当中,有一浑身火焰宛如火部神灵的魁梧大汉正在锤炼一把短刀,一次抡臂敲击就是一阵火星四溅。一处关键窍穴内,山峦叠翠,绿树葱葱,山巅有一座道观,绿色琉璃瓦,悬挂一块金字匾额。又一处窍穴内宛如金气肃杀的沙场,两军对垒,金戈铁马。 而当书生尝试炼化那块从剥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后,水府当中就矗立起一块石碑,缓缓升空,碑头“龙门”二字不断绽放出金光。 书生没有一鼓作气炼化整座石碑,在“龙门”二字成功显化后就此作罢,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抖了抖双袖,望向那座府邸。一只只妖物御风升空,朝他缓缓掠来,至于笼罩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瞬间开启,他反而不太在意。 书生转头看了眼搬山大圣山头方向,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在剥落山确实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现在就当我还你一些好处,你要是这都无法满载而归,就真要让我大失所望了。” 他又瞥了眼宝镜山:不知道那边的正事进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镜,是他最后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一旦五行齐全,再斩却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轻易跻身元婴,而且此后破开元婴瓶颈,成为上五境修士也会变成坦途,心魔不但不会像寻常元婴那般难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三百年光阴就可以缓缓消磨殆尽,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研磨心魔的过程当中亦可裨益魂魄,这就是一洲最顶尖仙家门第的底蕴。 陈平安没有去往搬山大圣所在山头,而是稍稍绕路,去了捉妖大仙的羊肠宫。那里说是宫,其实比宝镜山山脚的破败寺庙好不到哪里去,就相当于龙泉郡城的三进院子,竟然只有两只小精怪守着大门,各自怀抱一根木枪坐在台阶上闲聊,其中一只鼠精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破烂不堪的纸本书。 陈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阵,那捉妖大仙多半还在搬山大圣山头商量着怎么堵截围剿自己才对。然后两只精怪就瞅见一个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门口,其中一只健硕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另外一只矮小鼠精赶忙收起书,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后猛然起身,手持木枪,怒喝道:“大胆,谁让你擅自闯入我羊肠宫的?报上名来,饶你不死!” 陈平安沙哑开口道:“我是剥落山避暑娘娘派来邀请捉妖大仙去广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赶紧的,我家娘娘刚刚捉了个铜臭城的读书人。” 健硕鼠精口水直流,屁颠屁颠跑过来:“当真?” 矮小鼠精满脸怀疑,以枪尖指向陈平安,虚戳了两下:“我家老祖宗说了,避暑娘娘那个臭娘儿们最喜欢吃独食,你莫要扯谎!” 陈平安笑道:“实不相瞒,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来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阵,帮着对付一个在山头叫嚣的年轻剑仙。” 那只不断擦口水的健硕鼠精低声道:“肯定是老祖宗说的那个厉害剑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剥落山本来就离铜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个被找麻烦。” 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思量一番,点点头:“行吧,那你可以滚回剥落山了,我这就去宫中与老祖宗通报一声,绝不耽误你们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 健硕鼠精有些着急,赶忙使眼色。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活人,年岁老是老了点,可只要入了锅,还怕煮不烂?宰了他,再去搬山大圣那边告知老祖宗也不迟。既然剥落山有求于咱们羊肠宫,死一个捎话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个屁。如此一来,咱们哥俩岂不是可以美餐一顿? 矮小鼠精似乎没能心领神会,又拿木枪戳了一下陈平安:“还不快滚?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猪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陈平安发现这只矮小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而旁边那只健硕鼠精已经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后,朝自己走来,笑道:“见一见老祖宗也无妨,我们羊肠宫素来是热情好客的。”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眼前这只矮小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弹,将健硕鼠精的额头打出一个鲜血窟窿。健硕鼠精倒飞出去,当场毙命,摔在羊肠宫大门口。 眼前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后才是惊骇万分,掉头就跑。岂料肩头被一只手掌按住,这只鼠精不敢动弹,头脑一片空白,视野中,那个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为何,就那么死了! 老祖宗曾经亲口说过,那个同僚是有希望当个大妖的,还说以后羊肠宫扩建了,再开辟出不比广寒殿差的府邸来,就交由他去坐镇,当个住持老爷。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却经常赏赐他别处山头酒宴上的吃食,还教了他一套刀法,对自己则动辄打骂。 陈平安拎着这只鼠精来到台阶旁坐下,从他袖中拿出那本泛黄的书,竟是一本破损得厉害的文人笔札。翻开之后,更加好玩,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极细的炭笔写就,看得出来,写得相当认真,可还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处的文字往往字数不多,有些幼稚的疑问,还有些溜须拍马的措辞。 陈平安看得有些乐呵,合上书后,递还给那只脸色惨白、身体颤抖的矮小鼠精,问道:“知道捉妖大仙藏宝的地方吗?” 矮小鼠精手脚僵硬地接过书,颤声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说……死也不说。” 陈平安哑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崭新的书,还泛着些许墨香:“记得藏好,最好是挖个洞先埋起来,不然那只捉妖大仙侥幸不死,返回羊肠宫,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灵光着呢,先前连我都差点给他发现。” 矮小鼠精目瞪口呆,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他手上:“记住了没有?” 矮小鼠精茫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动作快点,去藏好书,然后让我打晕你。当然,你自己一头撞门晕倒也行。至于逃跑,就别想了。” 矮小鼠精丢了木枪,去一处地方挖开泥土,藏好那本书后,跑回大门口,犹豫了一下,一头狠狠撞向大门,砰然后仰倒地,居然没能晕厥过去,惨兮兮转头道:“这位仙师,还是你来吧,打出些血来其实更好。” 陈平安一拂袖将其打晕,七窍缓缓流淌出鲜血,不过只是瞧着凄惨而已。 陈平安一脚踹开羊肠宫大门,径直跨过门槛,开始寻找那只捉妖大仙的藏宝之地。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也帮着寻觅线索。 最后,在羊肠宫正殿的香案之下,陈平安撬开木板,找到了一处密道。相较于剥落山那条宽敞地道,这里实在是狭窄逼仄,陈平安只能爬着进入其中,让初一开道、十五殿后。约莫一炷香后,他总算来到了一处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点燃一只火折子,发现只有一只铁箱,歪歪斜斜贴满了符纸,符纸灵气充沛,应该是经常更换的原因,只是不确定这些禁制是用来给主人示警还是擅自开启就会惹来符箓攻击。 陈平安后退一步,让初一、十五出马,自己则屏气凝神,应对意外。 两把飞剑围绕铁箱一圈,飞快割裂那些黄纸符箓,坏其符胆。 一阵流散灵气的剧烈晃动之后,并无更多异样。陈平安打开铁箱,有些无言以对。其内不是什么法宝灵器,更不是什么神仙钱,而是一摞摞书。 也对,在这鬼蜮谷,书籍一物确实罕见。 陈平安翻开其中一本古书,是兵书。看来这只捉妖大仙就是那个喜好钻研兵法的精怪了。 陈平安骤然间双指并拢,闪电般夹住一条朝他面门飞扑而来的百足蜈蚣,拳罡一震,将其活活震死,丢在一旁。 犹豫了一下,来不及细细翻阅这些兵书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再摸索一番,确定并无其余藏宝机关后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肠宫。 这捉妖大仙真是个穷光蛋啊。 陈平安接下来依旧不去搬山大圣那座山头,而是前往最靠北边的积霄山,那是敕雷神将的地盘。这只妖物独来独往,不似搬山大圣、黑河大王喜好招兵买马,但是捉对厮杀的本事是六圣当中最高的一个。 积霄山常年有雷云缠绕,闪电交织不断。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罢,先天畏惧雷鸣,所以是鬼蜮谷一处极其不讨喜的地方。这只妖物却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部雷法残卷,修得它双耳失聪,一颗眼珠炸裂,总算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阵厮杀,鼻中喷火,口中吐烟,举手投足间雷电交加。它是个体魄坚韧且术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克制阴物精怪,所以使得这位敕雷神将在六圣当中地位卓然。 积霄山并无山路,几无草木,死气沉沉。云海在半山腰处缠绕一圈,电光熠熠,雷鸣阵阵,积霄山更高处的景象半点看不到。 陈平安在山石间一路飞掠登高,突然停下脚步,发现地涌山宝光绚烂,轰鸣不断,似乎是发生了一场声势极大的恶战。 那个书生进了贼窝?陈平安便加快登高。 临近半山腰的雷电云海后,便有一道道电光激荡鞭打而来,都给陈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后,打散了不下百余条雷电,手臂酥麻的陈平安视野豁然开朗。 积霄山之巅的高空又有更为厚重的云海,一道道金色电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齐齐倾斜落在山巅处,巨大的雷响震人耳膜,便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摇,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登山。 临近山巅,雷电如笼,无法近身,陈平安只得御剑而起,凝神望去,积霄山之巅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电浆浓稠如水。 池旁有一块歪斜的石碑,上书“斗枢院洗剑池”六个大字,都是《丹书真迹》上的古篆。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不会经受这么多年的雷电劈砸还只是歪斜而没有半点破损,甚至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出现。 陈平安御剑而停。明明知道这座雷池是“宗”字头仙家都梦寐以求的一处小仙境,可是完全无从下手。至于雷池之中是否会孕育出什么天材地宝,更是无从窥探。 陈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斗枢院”,关于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点皮毛都不知晓。就像宝镜山那桩机缘,杨崇玄可以等,因为他是有备而来,蓄势而待,换成陈平安,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劳。 陈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闪电,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魄坚韧程度,扛下片刻兴许可以,可能跃入雷池也做得到,但是就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旦触发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制,雷电威势蓦然增加,结局如何,无法想象。他将视线上移,想着是否能够让剑仙去搅乱云海,迫使雷池暂时失去“援兵”。 脚下剑仙跃跃欲试,微微颤鸣,似乎很想要与这吵闹的电闪雷鸣一较高下。 陈平安满脸纠结。这座雷池能够存在于积霄山之巅,至今无人挪动,蒲禳也好,京观城也罢,可能是做不到,毕竟他们终究是鬼物出身的英灵,不是正统神灵。而外边的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则是无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顺走它。至于披麻宗是否对雷池有过企图,还是有心无力,天晓得。须知积霄山距离那座青庐镇并不遥远,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么会忌惮蒲禳、京观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应该不会出手含糊——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剑池?可以淬剑,砥砺锋芒? 但是剑仙也好,飞剑初一、十五也罢,对于雷池似乎都无半点雀跃,尤其是初一,异常沉寂。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希望以后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门派,弟子们出门游历的时候,裴钱也好,岑鸳机也罢,或是辈分更低一些的,当他们再遇到这些先天秘宝、机缘重地,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束手无策,可以凭借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的藏书、传承,知晓天下事,尽量多占取先机。 陈平安俯瞰四周,发现雷池之下的积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还有寥寥几处石崖,在雷电照耀下闪烁光芒,星星点点。他飘落下去,剑仙自行归鞘。 陈平安来到一处石崖,发现了一条等臂长的纤细金色脉络,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还导致神魂颤动。这让他大为惊讶,拔出剑仙,开始将那条“筋脉”从石崖上切割、挖掘出来。 “筋脉”如同一根金色竹鞭,内里有金光流转不定。陈平安握着它,手心如火炭灼烧,片刻之后松开手,已是满头汗水,有些晕眩。他抹去额头汗水,双指快速拈起,将它收入咫尺物当中。又御剑升空,寻找下一处蕴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绕着积霄山之巅御剑远游一圈,陈平安也只找到另外四处金光流淌的景色。他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恳恳的老农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过手指长短,最长一截有大半人高,若能炼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又御剑远游一圈,确定再无金光、金线之后,这才直接御剑往下急急落去,穿过云海,打散那些乱撞而来的条条雷电,成功下了积霄山。他收起剑仙入鞘,仰头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遗憾,只是转念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条金色雷鞭,又有些开怀。 患得患失?陈平安摇摇头,默默道:“忘了吗?不该是你的,就别多想。” 他转头望向地涌山,那边动静更大,不断有法宝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绽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回荡:杀了他。 这个声音无悲无喜,无善恶之分,但是却让陈平安感到无比的震撼和恐惧。 那个他,陈平安无比确定,就是那书生。 他闭上眼睛片刻,睁眼后,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无半点犹豫神色,往地涌山急掠而去。是杀是救,都好过逃。 这是第三次听到自己的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心声了。 第一次是年幼下山后又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滚的时候。 那一次也是三个字,心跳如有擂鼓,神人怒喝:不能死。 宝镜山地界。 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因为他身边跟着一位从壁画城天官图中走出的神女。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与他并肩而行,而是始终稍稍落后他一步,恪守尊卑之分。她可是行雨神女!不但如此,她还告诉他,她名为书始,并无姓氏。在甲子之内,都会倾尽全力帮他修行登高。 年轻男子喜欢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从壁画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诉他在鬼蜮谷内有一桩属于他的机缘,经过牌坊楼,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身负血海深仇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怜虫了,他甚至突然觉得那份仇怨在有了行雨神女追随侍奉自己后,好像都没有那么重了。 这位自称书始的神女告诉自己,她如今修为战力相当于练气士的金丹境,但是论及防御和保命,可以视为元婴境。这让他底气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宝镜山机缘一事福祸难料,他都没有任何游移不定。否极泰来,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问她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有当初那个站在壁画下的年轻女子到底是谁,她缄默无言。 临近宝镜山之后,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举头望向半山腰,缓缓以心声告知他:“这桩机缘未必是善。蒋曲江,希望你慎重考虑。” 蒋曲江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只是很快就眼神坚毅,咬牙切齿道:“老天爷欠了我这么多,也该还我一点利息了!” 行雨神女在内心深处微微叹息一声。 当他们路过那座破败亭庙,手持拐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杨乞丐差不多德行的蒋曲江老狐直接忽略不计,使劲瞪着飘忽欲仙的行雨神女:天底下竟然还有能够跟自己闺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该死存在?怎么不去死啊?这娘儿们赶紧滚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涧,一头倒栽葱坠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个细节,笑问行雨神女:“这位仙子,你与你家公子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对他耍的心眼洞若观火,蒋曲江则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了然。果然是一条傻了吧唧的大肥鱼,比起先前那个戴斗笠的鸡贼负心汉好对付多了。不过既然如此,就算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寻常的落魄修士哪里会有这般出类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随,而且还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到这座宝镜山。好吧,那就让自己的女儿给这小子当正妻,让那娘儿们当个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老朽是这宝镜山的土地爷,我那女儿却是山上深涧的河婆,想要得到此处机缘,缺了我们父女可万万不成。稍等片刻,老朽这就去喊女儿过来。公子这般人中龙凤,理当拿下那份福缘,若是福缘有灵,甚至就该自个儿蹦出来跳入公子怀中才对,不然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来,我那女儿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最是仰慕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的俊俏男儿了……” 蒋曲江有些蒙,行雨神女问道:“真要上山寻宝吗?” 蒋曲江皱起眉头,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他轻声问道:“书始,若真是福祸难定,你既然精于推衍,大概是福几成祸几成?” 行雨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离开壁画城之时,福祸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楼处,福祸变作了七三,现在已经是五五平分。” 蒋曲江看着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样,竟是如此动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颠沛流离,逃难途中历经坎坷,尝尽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够很快收敛心绪,笑道:“五五分?已经很好了,上山!” 当初那块祖传玉佩被山上仙师觊觎,家门因此惨遭横祸,原本一个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独活。这一路往南逃窜,他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滩壁画城,为的是什么,就只是赌那个万一,万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带来了撑着碧绿小伞的女儿韦太真,韦太真见到了蒋曲江后,如遭雷击,俏脸绯红,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西山老狐内心窃喜:有戏!再一看那个年轻男子,见着了自己闺女也有些痴呆。 唉,这小子就是蠢了点。不过老狐转念一想: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未来女婿傻一点,钱再多一点,总好过那个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货比货,西山老狐再看蒋曲江便顺眼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魁梧青年飞奔过来,两只手分别抓住老狐和韦太真,使劲摇头道:“别去,去不得!杨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当年那云游道人给我姐姐的那些姻缘谶语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个比一个算计深远……”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劲掰开了他的两只爪子,再一脚把这傻儿子踹飞:“别在这里耽误你姐姐的终身大事!” 韦高武挣扎着起身,还想要阻拦姐姐登山,却被老狐丢出的手中木杖击中额头,两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细若蚊蝇:“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着西山老狐,还有那情窦初开的撑伞少女,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心无涟漪。那么那个站在壁画下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年轻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样如此?她到底是谁?为何能够让自己如此敬畏,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两拨人联袂登山。 蒋曲江虽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韦太真,觉得她真是美到惊心动魄。行雨神女会让他自惭形秽,不由自主生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念头,但是这个撑着碧绿小伞的少女不同,时时刻刻都惹人怜爱,让他怦然心动。 深涧旁,杨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热,缓缓道:“很好,一位战力平平的壁画城神女,正好拿来练手。” 他再无半点散淡神态,一身骨头如爆竹,节节炸响,磅礴罡气如一挂瀑布瞬间倾泻全身。下一刻,拳意收敛如一粒芥子,杨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复这些年的惫懒模样。 韦太真身上有一道代代传承到她身上的久远禁制,应了那一首祖传谶语中的“见钗开门、持珠登高”。只要她遇到了姻缘牵连的意中人,就会情窦初开。当男子见钗,她也见到了男子,其中一颗眼眸就会成为破解深涧的钥匙。到时候,杨崇玄就会剐出她的那颗眼珠,登顶宝镜山。既然是一面三山九侯镜,那么开门处根本不是什么深涧底,而是宝镜山一处山巅龙头,那位京观城城主如何能在水底找到取镜的法门?这桩天大机密是他们云霄宫一桩父传子、延续千年的机缘,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师爷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得知谶语,依旧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没有祖辈想要靠蛮力取走宝镜,做不到而已。后来香祠城耗尽无数人力财力的搬山之举便是云霄宫暗中指使,可惜一样无果。世间某些大福缘便是如此不讲理。 因为那句谶语,还有“亲山得宝”一语,世代羽衣卿相的杨氏家主始终无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诞生,他展露出天生亲山的天赋后,云霄宫才恍然大悟。 杨崇玄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拭目以待。 来人即便换成擅长厮杀的壁画城挂砚神女又如何?自己当初可是从天下最强六境跻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蒋曲江站在岸边,低头望向山涧,只见水底有一抹金光缓缓游弋,不断上浮,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女子头钗样式。他指了指,问:“是那支金钗吗?” 韦太真捂住嘴巴,泪眼蒙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莫过于此。 果然是他!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韦太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一颗灵动万分的眼眸开始不断从全身上下各处气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张脸庞,冷汗直流,不断有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韦太真看似娇弱,实则性情倔强,脾气极为刚烈,咬着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娇躯颤抖如筛子,仍是一言不发。世间哪有女子愿意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见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杨崇玄左右张望,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傻大个,有些失望。 当他站起身,蒋曲江和西山老狐几乎同时向后退步,如有一座雄伟山岳当头压来。 行雨神女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要这桩机缘,你只管自取!” 当杨崇玄不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气机,深涧也开始随之摇晃起来。 杨崇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死死盯住那个所谓的天官神女,冷笑道:“这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岸那个危险至极的男子,沉声对蒋曲江他们道:“你们先走,不要犹豫!越远越好,直接去青庐镇!” “只管跑。”杨崇玄放声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还是他们的腿快。” 行雨神女轻轻一抬手,深涧之水如获敕令,激荡不已,然后水面轰然一声拔高而起,在她和杨崇玄之间转瞬便树立起一堵高达十数丈的水墙——所幸是临水而战,她有地利。 杨崇玄一拳轻松破开那堵水墙。神女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山涧源头之溪涧化作一条水蛟,往一跃而过半空的杨崇玄迅猛冲去。 杨崇玄悬空站定,随手伸出一掌,罡气如虹,与那条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阳光照耀下,宝镜山半山腰竟然挂起一道彩虹。 杨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对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双手一旋,身前出现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镜,镜子边缘一圈出现金光古篆。 杨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扑,一拳递出,只是微微皱眉,水镜并未破碎,整个人却置身于一处水雾蒙蒙的幻境当中。他讥笑:“好嘛,倒是会些伎俩,但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吗?符箓阵法一道,这北俱芦洲,我们杨氏可是当之无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这个,杨崇玄便又忍不住记起那个刘景龙,气不打一处来,竟是干脆不以家传术法破这阵法,而是身形拧转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荡而散。杨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撑这处迷障幻境多久!”他状若疯癫,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浑厚,哪里是一位寻常金身境武夫能够拥有的气象? 深涧岸边,蒋曲江只看到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镜摇摇晃晃,不断崩碎,又不断被她以深涧水修缮。 行雨神女苦苦支撑,心中悲哀。她已经不再要身后几位离开宝镜山,因为她确定无疑,他们是注定跑不掉的。即便离开了宝镜山,依旧会被那个疯子追上。结局已定,哪怕大肆汲取宝镜山深涧水运,她一样至多支撑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蒋曲江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的。” 西山老狐终于察觉到自己女儿的惨状,蹲在一旁,却毫无用处。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始后悔为何没有听那个傻儿子的话。 杨崇玄在水镜幻境之内站定:“热身完毕,不玩了。”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将,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时悟自一幅家传神祇武斗图的拳架。 水镜砰然崩裂,如一盏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转换神通,驾驭深涧水运化作一副铠甲披挂在身,试图尽量阻滞那个男人的前进。 只是刹那之间,那人便来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而后缓缓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颅,将她丢在地上,最终一脚踩在她的额头上,低头望去,啧啧笑道:“不愧是神女,还真与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鲜血都是金黄色的。而且寻常神祇挨了我这一拳应该粉碎的,不错不错,等我取了宝镜,再让你恢复元气,你我继续厮杀一场。放心,办完了正事,我出拳会慢三分、力道小三分,绝不会这么速战速决。男人太快,不像话。” 杨崇玄嘴上言语客气,可是突然加重脚上的力道,将行雨神女的整颗脑袋都按入雪白石崖当中,使得她暂时无法从深涧中汲取水运。而后杨崇玄弯下腰,微笑道:“如果再这么耽误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断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挣扎,手指微动,依然试图从深涧当中汲取水运。 壁画城八位神女,走出画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线,皆是如此决绝,从无怨言。 就在杨崇玄打算彻底解决掉这个神女时,一个嗓音在宝镜山之巅轻轻响起:“果然是个废物。” 杨崇玄仰头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该不会是说我吧?” 一个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悬一枚狮子印章,轻轻一跃,从山巅飘落而下。 杨崇玄心思急转,正要踩死脚下的行雨神女,那个年轻女子已经笑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即便目睹了杨崇玄近身厮杀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缓缓走向杨崇玄。不但如此,她还当着杨崇玄的面,两次弹指,将蒋曲江与西山老狐弹飞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场凄惨的行雨神女,眼神满是讥讽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杨崇玄倍觉惊异,收起脚下力道,问道:“你是?” 女子说道:“李柳。” 杨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没听过啊。” 李柳似笑非笑,缓缓道:“关于这面镜子的谶语,是我告诉你家那个开山老祖的,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杨家穷,他的裤子缝缝补补,连腚都盖不住。” 杨崇玄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来。他娘的,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李柳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柳条,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杨崇玄突然想起一个人,便不太笑得出来了。他试探性问道:“第四?但是事实上,却让刘景龙都没辙的那个?” 李柳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着眼,回了一句:“刘景龙?没听过啊。” 杨崇玄瞪大眼睛:哎哟,这娘儿们够劲,比自己还能装,对胃口! 只是他又有些犯嘀咕。那次跻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最近十年小心些,会被女子伤到。他当时还误以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害他见着了漂亮女子就犯怵。毕竟他终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还是相当麻烦的。可其实那一卦,该不会是说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娘儿们给打伤吧?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李柳终于站定,道:“杀你有点难,代价有点大。” 她似乎在犯愁,杨崇玄却如临大敌,哪怕是面对小玄都观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备。 在陈平安悄然潜入地涌山辖境之后没多久,一名来自流霞洲的外乡人与那位率先将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挂砚神女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师堂,喝过了一碗阴沉茶,与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师相谈甚欢,然后通过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达了青庐镇,游览一圈后,挂砚神女便心意微动,请求主人走一趟积霄山。 按照当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说宝镜山机缘是行雨神女为主人准备的一份见面礼,那么积霄山的袖珍雷池就是挂砚神女的囊中之物。虽说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秩都远远无法跟倒悬山雷池媲美,可亦是相当于半仙兵的一桩天大福缘。 同时,春官神女还推衍出,这两处机缘一旦抓住,后续还会有其他大道机缘跟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机。只是具体是什么,无法勘破。 已算道侣的两位一起御风远游,挂砚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行雨姐姐幸运多了,摊上那么个心境不济的货色,还要追随他一甲子,换成是我,要糟心死了。那个年轻人与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有些无奈,但眼神温柔,轻声道:“火铃,莫要与人比,自古胜己者,胜于胜人。” 挂砚神女微笑点头:“知道啦,主人。” 临近积霄山后,她的心情雀跃不已。没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缠绕半山腰处的云海便开心,再看一眼山巅高处的云海更是高兴。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边的云海上空飞掠疾驰,闪电竟是温驯异常,没有对他们展开任何攻势,反而在云海表面缓缓跳跃,对她表现得十分亲昵。 到了积霄山之巅附近,两人悬停空中,挂砚神女指了指山顶那块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认得那些字吗?” 男子看了一眼,点头道:“斗枢院洗剑池,是远古雷部神将一处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枢院属于那一府两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梦中恍若阴神远行,游历过两院一司的遗址,只是梦醒之后对于那些场景记得不太真切,总之觉得十分玄奇。” 挂砚神女开怀不已,俯瞰一眼,突然皱了皱眉头。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挂砚神女杀气腾腾道:“主人,少了几条雷鞭!不知是哪个毛贼窃走,还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据了!” 男子摇头道:“既然是机缘,无论是他人窃走还是妖物强占,都是命中注定,无须动怒。” 挂砚神女哦了一声,随即展颜一笑,轻轻摘下腰间那方篆刻有“掣电”的小巧古砚,往前一丢。 积霄山之巅呈现出壮丽宏大的惊人一幕,只见整座雷池拔地而起,连同云海雷电一起掠入砚台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挂砚神女轻喝道:“回来。” 古砚掠回她手中,她递向男子:“主人请看。” 男子低头望去,古砚中盛放着一座雷池,如一摊金色墨汁,不可谓不神奇。他让她收起古砚,遥望远方:“该返乡了。” 挂砚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这算不算衣锦还乡?那得谢我啊。怎么谢呢,也简单,听说流霞洲天幕极高,故而五雷齐全,主人只要带我去吃个饱就行了!” 男子哑然失笑,难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地涌山。 书生被一伙金丹妖物追杀得颇为狼狈,四处乱窜,更有金丹鬼物临时执掌地涌山护山大阵,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运毁于一旦也要强行稳固地底和高处结界,防止书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 若只是这点术法,书生其实早就跑了,不承想,那挂名白笼城的金丹鬼物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异宝,能够附身书生,既不伤及魂魄,又能够如影随形,如何都驱逐不掉。 书生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一件法宝的轰砸。尘土飞扬之中,他蓦然而笑,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木茂兄。” 接下来一幕让所有妖物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杀。 书生双指拈出一张金色符箓朝那个好似来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掷出,而那个家伙也拔剑出鞘,一剑斩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跃海的符箓。 一阵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散去,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剑光与符箓共同消散之际,书生气势浑然一变,眼神光彩夺目,竟是刻意收敛了灵气。这是一个任由宰割的举动,书生直扑陈平安,轻声道:“先斩去我身上这抹跗骨阴影,然后一起走。” 陈平安点点头,一剑递出,刚好斩中那一抹阴影。 好似变了一个人的书生如释重负,正要由衷道一声谢,一拳又至。 他两眼一黑:你大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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