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炼剑

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头,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杀妖族一大片。

后有谢松花竹匣祭剑,彻底击毁一个玉璞境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使得后者直接跌境到元婴,并且连元婴境界都要摇摇欲坠,以后还能不能算一个剑修都两说了,毕竟先天剑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剑修境界高了,本命飞剑毁弃,就能够随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这只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战算是赔了个底朝天,失去的不仅仅是境界,还有剑修身份带来的种种溢价,若说转去修行其他术法神通,终究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重返上五境,更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和刘羡阳以及齐狩这边的战场,妖族攻势明显为之一滞。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谢松花今日倾力出剑,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可谓立下一桩奇功。

这个战功,真不算小了,由于那只出剑偷袭的妖物是蛮荒天下最金贵的剑修,所以谢松花可算斩杀半只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于一只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过两者取舍,看出剑之人自己选择,选择前者,就得再斩杀半只仙人境,才能够换取相对应的战利品,选择后者,会小亏,好在可以马上从隐官大人那边拿钱拿宝。

只不过谢松花明显犹未尽兴,还想着再次出剑。

齐狩哀叹一声道:“好运气都给谢剑仙得了去,我得悠着点了。”

齐狩果断祭出最后一把飞剑跳珠,在身旁四周结出剑阵,免得也被上五境剑修妖物偷偷摸摸来上一剑。

齐狩转头问道:“这么大一笔收益,你有没有分成?”

陈平安盘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横放在膝的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摇头道:“没有。”

当这诱饵,没有一枚铜钱的额外收益。

刘羡阳笑问道:“你们两个是朋友?”

陈平安还是摇头。

齐狩冷笑道:“朋友个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头,这位二掌柜恨不得算计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压死他。”

刘羡阳点点头,道:“那与我们家乡差不多,民风淳朴。”

蛮荒天下有数量众多的监军官和督战官,妖族大军一旦有了攻势停滞的苗头,就要大开杀戒。

所以陈平安三人所在战场,妖族继续向前冲杀,为首一线的妖族,皆是体形庞大的妖物负责率先送死,应该是想要尽量让刘羡阳多出手,以便找出些蛛丝马迹。不但如此,似乎还多出了一拨略懂符箓道法的妖族修士,乱七八糟丢了一大通黄纸符箓,试图遮掩战场视线,一时间尘土飞扬,灵气紊乱。

齐狩应对如常,战场上,飞鸢与心弦飞掠极快,许多身高数丈的妖物都被剑光斩断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齐狩出剑杀敌,从来如此,除了当场虐杀,剥皮抽筋,不见白骨裸露不罢休,也有像当下这般,故意将其重伤,让它留在战场上徒劳挣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齐狩飞剑之下遭此劫难,剖肚挂肠,一旦有妖族修士于心不忍,试图救援,就是相似的下场。

陈平安喝了一口养剑葫里的水丹药酒,继续出剑御敌。初一和十五追求一击致命,如果妖族体魄太过坚韧,或是关键窍穴被戳透之后依旧没死,松针和咳雷便补上一两剑。其间不是没有担任隐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试图以秘法拘押飞剑,想要同归于尽,只不过这类钩心斗角,比拼伪装,陈平安是行家里手。曾有一只隐蔽至极的妖族死士,故意一路受伤,浑身血肉模糊,还扯过一只妖物当盾牌抵挡初一,结果被坚韧程度超乎想象的“初一”刺透了它身前妖物的眉心处,便一闪而逝,直接撤退,掐准时间给了妖族死士致命一击。妖丹崩毁开来的妖族死士,临终之前,怔怔望向城头那边,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灵气波及的初一,并无半点折损。不过陈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齐狩所说,长久以往,终究不是剑修的陈平安,精神气会撑不住出剑。

而当下,只不过是攻守战的开幕。

不过齐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剑修需要离开城头厮杀的时候,陈平安就会如鱼得水。

刘羡阳依旧是不见佩剑,不见本命飞剑,不见出手,从北往南,但原本属于谢松花把守的一线之上,妖族就是来多少死多少。

没有道理可讲。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小心点,会惹来大妖的注意。”

刘羡阳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剑术,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烦,就是杀力的高度,远远称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

然后刘羡阳继续说道:“接下来听好了,一字不落,都给我记下来。”

陈平安听了一个开头,便要说话。

刘羡阳看也不看陈平安,笑道:“少跟我废话,刘大爷讲话,你就老实听着。教了你全部口诀和所有诀窍,你就能学会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于是他边说口诀边注解,根本不担心陈平安会记错,所以说得极其复杂烦琐。

所说内容,正是那部刘羡阳家的祖传剑经。

刘羡阳祖传之物,当年其实有两件,除了剑经,还有那副划痕斑驳的老旧瘊子甲。没什么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当年被清风城许氏妇人得了手,许氏家主便如虎添翼,杀力极大,又仗着无坚不摧的傍身宝甲,成为东宝瓶洲数得着的元婴境修士,也使得清风城被视为东宝瓶洲下一个“宗”字头候补的热门,仅次于盟友正阳山。

许氏能够与大骊上柱国袁氏结亲,哪怕是嫡女嫁庶子,从长远来看,依旧是一桩稳赚不赔的联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风城大事糊涂的处境当中,答应这门不讨喜的亲事,许氏家主的修为,以及有望跻身上五境,才是关键。

当年刘羡阳的打算是卖宝甲留剑经,代价就是交出去半条命,还因祸得福,于生死一线,躺在阮家剑铺的病榻上,在梦中学了剑,如果不是靠着骊珠洞天的规矩,那头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条命一起拿走。

同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刘羡阳问道:“都记住了?”

言语之时,身边四周,有丝丝缕缕的远古剑意流转萦绕,如同为刘羡阳护驾。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估计学不来,门槛太高了。”

刘羡阳笑道:“那就老样子,把心态放好,与谁比都别与刘大爷比天赋。学剑这种事,对我来说,一般般,对你来说,当然很难嘛。可话说回来,咱们家乡最大的手艺活,是什么,可不就是烧瓷?不也被我们学会了。所以你这会儿,跟那学烧瓷是差不多的光景。当年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好,没办法成为正式窑工,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当个闷葫芦,瞧瞧,现在如何了?皇帝老爷求着你帮忙烧造一两件瓷器,你不也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这门祖传剑术,当然讲究不少,你反正学什么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学会的,急什么。事事不如我刘大爷,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认命,习惯就好。”

陈平安轻声道:“是真的习惯了。”

刘羡阳大笑道:“好习惯,不用改!”


在陈平安和刘羡阳这条线上,一直往南而去的妖族大军后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巨大军帐,大帐门口挂了块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帐之内,摆满了大小书案,书简卷宗堆积成山,其中有许多破损严重的兵家书籍,还不是原版,而是抄录而成,哪怕如此,依旧被奉若珍宝,妖族修士翻阅兵书,都会小心翼翼。

书少,翻书人反而珍重,愿意逐字逐句地读,是读书而非看书,深挖其中意味。

军帐占地极大,近百个妖族修士齐聚在此,他们并非修道有成,驻颜有术,才显得相貌年轻,而是一个个年纪确实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箧的年轻剑修,盘腿而坐,刚好背靠剑架。

身边一个同龄人正在翻看兵书,叫雨四,也是一个跻身蛮荒天下百剑仙行列的剑修,只是与背箧一样,暂时还没有姓氏。

一个少年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头笑问道:“涒滩,这一次战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毁了三把飞剑。”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随即摇了摇头,蹲在雨四和背箧身边,闷闷不乐道:“实在是很难接近第三座剑阵。我那处战场,动静稍微大了点,就有剑仙跑来压阵,护着那些出剑不稳的中五境剑修,我差点被一道剑气拦腰斩断,很凶险。”

然后少年笑容灿烂起来,道:“不过我离着那个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不算太远,他与齐狩是邻居。齐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两把飞剑,就守住了战场,也厉害。后来又冒出个读书人,术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么死都不知道,还是厉害。”

一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女子,瞥了眼地图,缓缓道:“你对上的剑仙,应该是司徒积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飞剑铁骑,佩剑雄关,杀力不算太过出众,但是攻守兼备,十分不俗。能从他剑下逃过一劫,已经算是本事了。涒滩,说好了,战功可以慢慢累积,但是别死。你那片战场,归木屐调度,你是百剑仙人选之一,会连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赏赐下一个姓氏,千万别给你整没了。”

一个坐在女子邻近书案后边的腼腆少年抬起头,轻声道:“别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为涒滩的少年咧嘴笑道:“晓得。”

蛮荒天下的百剑仙,是托月山钦定的大道种子,重要性,仅次于飞升境大妖。

每一个剑修无论当下境界高低,总之命都很值钱。

只要死了一个,甲子帐和托月山都会追责,而且责罚极重。

此时此刻的甲申帐内,人就不少。

涒滩、背箧、雨四,那个一语道破司徒积雪底细的女子剑修流白,以及一个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转头望向一张书案,习惯性轻声说话,缓缓道:“那个儒家门生的术法根脚,尤其他到底是不是剑修,探查出来没有?这一处小战场的战损,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期不少,必须做出适当的应对。先前调遣剑仙刺杀陈平安,已经失败,但是只要你们的结论的确需要再次调动一个剑仙出手,就让我来飞剑传信,通知剑仙出手偷袭。若是还不行,我就亲自走一趟甲子帅帐,你们不需要有这方面的压力。”

有一个男子摇头道:“还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线索。”

木屐点了点头。

流白说道:“南婆娑洲陈淳安亲自来了剑气长城,那读书人肯定是亚圣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其实此人驻守的战场,我们可以适当少投入一些兵力,因为城头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隐蔽的飞剑传信过来,甲子大帐确认无误后,自然会传信给我们,若是信上有写此人的身份底细,我们甲申帐还剩下两个剑仙名额,干脆一起用了,到时候是杀那读书人,还是杀陈平安,或是退一步,杀那齐狩,都允许两位剑仙见机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点头道:“可行。”

然后角落少年从手边一摞黄纸里抽出一张,折为小纸鸢,轻轻丢向大帐门口,吩咐道:“传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线上,放缓攻势,除了不许撤退,允许保命第一。”

纸鸢掠出甲申大帐。

雨四打趣道:“涒滩,你虽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后等到剑修离开城头,有机会你就去会一会那个陈平安。比起我跟背箧这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占到便宜。”

涒滩想了想,点头道:“试试看吧。”

这座甲申帐,是蛮荒天下大军当中,六十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帐之一。除了甲子帅帐的命令,每一座军帐,具体负责一块战场地盘的兵马调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头,就已经说明了这座大帐的重要性,按照军律,哪怕是剑仙大妖,只要胆敢擅闯“甲”字大帐,一律当场处死。

甲申帐内,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大体上,还算氛围轻松。

在桌上摊开地图的流白,抬起头,沉声道:“为了我们的成长,为了将来打下浩然天下几个大洲,我们就能守住几个,如今光是甲申战场,就已经白白多死了近万兵力,我们每个人的功劳簿,都是在尸骨上刻字,别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独自坐在僻静角落的少年冷笑道:“兵力?那些没脑子的蝼蚁也能算兵力吗?它们死了更好,帮着我们争抢天时,再为大军节省口粮,一举两得。咱们蛮荒天下,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废物,死在这边,是它们死得其所,总算做了点小小的贡献。”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背箧和涒滩,道:“那个陈平安,交给我处置,谁敢跟我争,别怪我飞剑不长眼睛,误伤盟友。”

竟是一个从孩子模样变成少年姿容的离真,依旧拥有上古刑徒观照的一部分残缺魂魄,然后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终拼凑出完整魂魄。

背箧无动于衷。

涒滩依旧笑容灿烂,道:“没问题。”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资格当离真少爷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蓦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道:“劝你别学浩然天下那边的人,喜欢阴阳怪气说话。”

雨四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我闭嘴,我闭嘴。”

木屐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难得加重几分语气,只是相对离真、雨四他们方才的嗓门还是轻声,道:“离真落败,只输了一线,雨四,这不是你幸灾乐祸的理由。你们是高人一等的剑修,就该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然后木屐转头对离真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是你离真本事不济,此后能够活过来,亦是你身为托月山关门弟子的本事,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负责甲申战场的胜负得失,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我都得管。此后战事惨烈,你离真依旧需要听从调度,若是无视军纪,擅自行事,就是连累整座甲申帐,后果自负。但是到了合适时机,你只要还愿意寻找陈平安作为对手,与那人分胜负,哪怕是换命,都随你,甲申帐绝不阻拦,我个人甚至愿意拿出甲申帐属于木屐的那份战功,帮着你制造机会,因为与这样敢再死一次的离真并肩作战,是我木屐的荣幸。”

木屐环顾四周,沉声道:“离真为何出战,为何会在城头之下与那陈平安大战一场,你们心里没数?就因为他输了一场,死了一次就成了你们取笑的理由?你们配吗?那么万年以来,我们蛮荒天下,就没打赢过一场,一场都没有赢过,那么多飞升境的前辈,连同整个托月山,岂不都是个笑话?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的人随便你们笑话!”

木屐深呼吸一口气,神色黯然,喃喃道:“与你们说这些话,并不会让我觉得开心。”

在这座甲申帐,离真似乎对木屐的话还算听得进去,于是不再与雨四他们较劲,继续闭目养神,同时大炼五件本命物。

流白调侃道:“木屐,这话说得真俊。”

少年木屐腼腆一笑,有些脸红。

几乎算是个哑巴的背箧,破天荒开口道:“甲子帐飞剑,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传信飞剑到了甲申帐。

木屐看完密信后,神色凝重起来,对其他人道:“只知道那个读书人叫刘羡阳,是东宝瓶洲人氏,并非醇儒陈氏子弟,所以还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脚。”

流白叹了口气,道:“那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个真相。”

木屐突然说道:“雨四,你亲自走一趟战场,记得做好伪装,接下一剑,就立即退出战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那陈平安的出剑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对于战场的观察,细致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断言,他的后手,绝对不止那个女子剑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没死在战场上,很快就会有另外的剑仙负责盯死你。”

雨四果断起身,满脸的跃跃欲试,嘴上却埋怨道:“报应来得这么快。”

木屐转头望向背箧。

雨四瞬间飞奔出甲申帐,不给木屐改变主意的机会。

木屐的视线再偏移,对那涒滩说道:“我计算过了,你凭借目前积攒下来的战功,想要购买那件曳落河法宝,还是差了不少,没关系,我带头,凑一凑,以后出钱之人,每年坐收分红。还有谁愿意?”

流白摇头道:“我也在攒钱,不能给。”

木屐却说道:“可以给。你会在大战落幕之前,就赚回来的,相信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入手那件宝物。”

离真睁开眼睛,说道:“需要买吗?我直接去讨要就是了。”

木屐摇头,正要拒绝。

离真已经站起身,对那女子说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说了,我一并取来,懒得多跑一趟。”

流白也无扭捏,直接说了那件至宝的名称,大笑着高高抱拳,算是谢过了。

离真面无表情走出甲申帐,仰头望向剑气长城。此处看北方城头,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头俯瞰战场,却纤毫毕现。

离真收回视线,愣了一下,转过身,难得抱拳弯腰,以示敬意。

离真身边,是一个大髯佩刀背剑的汉子。

那汉子点点头,道:“你先忙去。”

离真御风离去。

背箧走出甲申帐,喊了一声“师父”。

那汉子说道:“师父想要见一个人,所以你这个当徒弟的,得替师父做一件事,宰了那个陈平安。”

背箧默然点头。

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蛮荒天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只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小天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厮的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说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只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在了天上,那是陈淳安出手,竟将蛮荒天下的一轮明月,从天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书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只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轮大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缓,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天下修了道且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是能够感受到那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圣人,说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尤其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说在读书人里,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得很。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为此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足足僵持了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左右和陈淳安的出手,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此后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越发汹涌。

只不过妖族大军这一拨攻势,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而皑皑洲那个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这次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而是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把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而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着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无主灵器法宝,会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弋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厌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小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此地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天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剑仙必须要处理。虽然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天时”,就会向蛮荒天下倾斜。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中。而更多的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天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里,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他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在这儿,他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人的意思。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说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把养剑葫递过去。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的姑娘不是?”

听说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一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个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个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原因,还有一半是奔着齐狩的两个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仰慕的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关于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书人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听说死了哪个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好看的姑娘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个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小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的眼神,就像把刘羡阳扒光了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小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书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人的“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东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说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奇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天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道:“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款的内容颇为稀罕古怪,刻的是“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东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问道:“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她大笑起来,道:“反正还是好事。”

司徒龙湫转身走回齐狩那边,一起御剑返回北边城池。

郭竹酒飞奔而来,已经蹲在了师父身边好一会儿,小声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与师娘告密的。师娘是大,可我还是更向着师父些。”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师父的家乡,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问道:“仙子?会不会放屁?放了屁臭不臭,会不会故意闷在裙子里?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换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换成我是仙子的话,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掀开被角,扇扇风,应该也臭不到自己。”

陈平安早已习惯了郭竹酒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他又喝了一口养剑葫里的水丹药酒,灵气近乎枯竭的可怜水府,越发缓解几分,之后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起身道:“走,找你师娘去。”

师徒二人,一起去往宁姚那边。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没有背上小竹箱,随口问道:“师父这次打杀了几只大妖?”

陈平安笑道:“师父能够保命就很不错了。”

郭竹酒转折如意,毫无凝滞,点头道:“师父开恩,暂且留下它们狗头一时半刻。”

陈平安问道:“你爹那边怎么样?”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见了,准许我先找师父,晚点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言语,一个可以多推敲几分的“半路上遇见”,就让第一次经历这种大规模战争的陈平安,心中的郁郁心情,生出几分暖意,如云开月明。

陈平安负责的战场位置比较居中,离着宁姚他们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远的,陪在师父身边走南闯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说不定走着走着,小师妹就超过个儿不高的大师姐了。

一路往左手边而去,其间路过了那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吴承霈,依旧不曾出剑一次,始终在以整座战场作为磨剑石,以此炼剑。

剑气长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飞剑,有的可以化作一尊远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阵,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缠绕,出剑即是施展五雷正法,还有一对神仙眷侣的两把飞剑,一把可以化作蛟龙,另外一把名为“点睛”,两剑配合,威力骤增,完全不亚于剑仙出剑。不一而足,无奇不有。

难怪剑气长城根本就不需要其余的练气士。

庞元济也没有离开墙头,身边跟着一个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亲妹妹,高幼清。

见着了陈平安和郭竹酒,庞元济笑着点了点头。

陈平安现学现用,笑眯眯问道:“庞兄,斩杀了几只大妖啊?”

庞元济笑道:“与你一般。”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地仙大修士,与二境修士较什么劲,跌份儿。”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边,踮起脚尖,摸了摸高幼清的脑袋,神色和蔼慈祥,点头教训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泼出去的水,你这会儿还没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绿端,别瞎说。”少女眼角余光却望向白衣翩翩的庞元济。

陈平安和郭竹酒继续前行。

陈平安瞧见了墙头某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声。

只是陈平安走出没几步,顾见龙就很快发现了那个笑容和善的二掌柜,他二话不说,呼朋唤友,匆忙御剑返回城池。

宁姚那边,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

醇儒陈氏子弟,贤人陈是。南婆娑洲山麓书院,君子秦正修。

两人都没有像刘羡阳那样杀妖,道理很简单,不是剑修,妖族大军无法靠近城池,帮不上什么,加上剑修出剑讲究衔接紧密、滴水不漏的配合,他俩的术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帮倒忙。

所以两个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实的游历,走遍了城头走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着大战间隙,与陈三秋他们打声招呼。因为早年从剑气长城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君子,与秦正修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也是同时跻身君子,所以希望秦正修帮着自己捎话问候。

秦正修在与叠嶂闲聊。

叠嶂在说些大战内幕,说先前这一场战事,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杀伤,甚至接下来还会适当收拢战线,万一妖族大军蚁附攻城成功,就会有大量剑仙离开城头,稳稳守住前线,将战场切割出来,然后再由地仙剑修带队,下城厮杀,战力不高的中五境剑修,只需要负责守住城头。

陈三秋和晏琢蹲在一旁,学那二掌柜双手笼袖,如同蹲在田垄上盯着庄稼地收成的村夫,在看热闹,还偷着笑。

如此这般细声细气与人言语的叠嶂,是很少见的。

先前秦正修自报名号后,还说了自己与那个儒家君子的关系,宁姚难得开口多说几句,现在她离开人群,独自一人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董画符与范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董画符说:“范大澈你这次表现不错,应该买一壶青神山酒水庆祝庆祝。”

陈是突然说道:“先前应该有叛变的剑修,以损失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暗中传信妖族。”

这是一个极其不讨喜的说法。

大概也是陈是只要一离开家族,就会莫名其妙处处树敌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宁姚这些人都没什么异样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铺子得挣钱,谁拦得住?”

董画符转头说道:“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不知道以后你们南婆娑洲的读书人,敢不敢拿出实打实的半条命去活?我听说不修行的寻常读书人,学问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想死都难。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里没刀后院没水井,上吊死相太难看,廊柱太硬水太凉?”

秦正修皱了皱眉头。

陈是反而笑了起来,道:“是有这么些个说法,没法子,浩然天下读书人实在太多,好的坏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

董画符瞥了几眼年轻书生,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好说话的,回头请我喝酒。”

陈是觉得有趣,笑问道:“不是你请我喝酒吗?”

董画符笑了笑,道:“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无奈说道:“连二掌柜都没办法让董黑炭掏钱。”

秦正修转头望去,来了两个人,一个身穿衣坊法袍,悬佩剑坊长剑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瞧着很像个战力不济事的病秧子,但是因为先前刘羡阳与陈平安毗邻出剑,秦正修大开眼界,知道此人便是东宝瓶洲大骊龙泉的陈平安,如今还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是左右大剑仙的小师弟。

陈平安笑着作揖道:“见过君子贤人。”

秦正修与陈是也作揖还礼。

董画符嘀咕道:“亚圣一脉门生,遇见了文圣一脉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该吵一架。”

宁姚站起身,说道:“回了。”

陈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陈是婉拒了陈平安的邀请,说要再逛一逛剑气长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

陈平安与郭竹酒坐在一侧,使劲划船。

陈三秋和晏琢在另外一侧发力。

董画符摇头道:“太丢人了。”

范大澈深以为然。

城头那边,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个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却都没有御剑。

陈是笑道:“刘羡阳经常跟我吹嘘,家乡那陈平安,此人有多聪明,学东西有多快,除了有点闷葫芦,不爱说话,好像就没有半点毛病了。最早的时候,言之凿凿,拍胸脯与我保证,说陈平安一定会是天底下最会烧瓷的窑工,后来刘羡阳就不提龙窑烧瓷这一茬了。”

秦正修说道:“大概刘羡阳自己都想不到,陈平安会成为文圣先生的闭门弟子。”

陈是看了一眼远去的符舟,道:“估计陈平安也一样没有想到,刘羡阳会成为剑修。”刘羡阳深藏不露,哪怕是与刘羡阳关系极好的陈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刘羡阳是剑修。

陈是感慨道:“我姐曾经说过,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人杰地灵,是一块风水宝地。”


甲申帐内。

剑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离真,所有人的视线都聚拢过来。

少年木屐问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家伙,我敢确定是个剑修,不是什么修行浩然正气的儒家门生,只不过剑术玄乎得很。”

说到这里,雨四抬起手臂,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道:“瞧见没,法袍丝毫无损。”

雨四卷起袖管,原本裹了数张金色书页的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气笑道:“亏得有点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意,剐掉一层皮。”

木屐问道:“刘羡阳是如何出的剑?”

雨四摇头道:“我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的剑,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被前辈们瞥了一眼,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木屐皱眉道:“是那刘羡阳的剑气太快,快到了能够穿过光阴流水,都不激起细微涟漪?比如刚刚破境的齐狩,他那把名为‘心弦’的飞剑,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将光阴长河对于飞剑的天然阻滞,降低到最少,故而极快。或是刘羡阳的本命飞剑,比这更加古怪?”

流白说道:“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有一个新剑仙,刘景龙,本命飞剑就极其玄妙诡谲,虽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誉为‘近道’。”

雨四笑着使劲摇头,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几张被毁坏的金色符页,道:“境界应该没那么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剑仙。就是剑术太古怪。”

一把传信飞剑来到甲申帐。

看完密信后,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帐内,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绕过书案,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圈。

大帐之内,出现了一幅约莫丈余高的悬空长卷。

木屐沉声道:“癸未帐那边,已经为所有军帐送来了情报。这是剑气长城的驻守分布图,每一个上五境剑仙的大致分工和相对固定的位置,信上都有记录、标注出来。此外,对杀力不容小觑,可以单独镇守一方的元婴境剑修,还有杀力较大的金丹境剑修,都有专门的详细记载,尤其是宁姚这拨最年轻的天才中的龙门境、观海境都有单独的标注。”

木屐开始报出一个个重要剑仙、剑修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剑方位、具体的守城职责。少年每说一个名字,流白就在画卷上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帐内都是眼力极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视,近在咫尺的画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画卷上的名字,分三种颜色,金色、朱红、墨黑,分别对应上五境剑仙和元婴境剑修,以及金丹境在内的所有中五境剑修。

木屐着重说道:“这上面的名字里,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们找机会斩杀。”

流白说道:“那我就以金色笔墨,圈画出这些特殊名字?”

木屐点头道:“可以。比如剑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画卷上。

有那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

再有连同岳青、姚氏家主姚连云、北俱芦洲韩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内的一个个大剑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蛮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没有如此计较过这类细枝末节,只是计较了,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一次,蛮荒天下有甲申帐在内的六十军帐,将近五千修士。虽有甲申帐这般只负责自家地盘的战况的,而更多的军帐,都需要兼顾某一件大事。

这是因为甲申帐相对比较特殊,因为拥有太多的剑仙坯子,托月山离真、背箧、涒滩、雨四、年轻女子剑修流白,整个蛮荒天下搜罗出来的百剑仙种子,这一座甲申帐就多达五人,已经不能更多了,所以无须分心。

其他的军帐,会兼顾其他,例如癸未帐这种,需要额外关注剑气长城主力剑修的动静,以及记录每一个城头剑仙的出剑,为何出剑,对谁出剑,出剑力度,杀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极为关键且隐蔽的一点,就是辨认对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画起来,看一看以后战场表现是否依旧如此“客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确定对方的诚意之外,就可以适当减少相对应军帐战场的兵马,攻势不用太过激烈,但是也绝对不可以太过痕迹明显,不然一旦对峙双方达成默契,却被剑气长城看破,以陈清都的脾气,那个剑仙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如此一来,杀鸡儆猴,那边的剑仙,还怎么敢暗中示好。

还会有辛卯帐,额外负责具体调配己方大军所有上五境修士,把他们划拨给其余军帐战场。

庚寅帐管着军需补给。

乙未帐,掌管着后续兵马,需要引领他们去往战场后方的既定位置,安营扎寨,以及安排出一条合适的推进路线,随时赶赴战场。

至于为何蛮荒天下的巅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好像一个个都缺席,除了战场暂时无须这些大佬出手之外,其实他们是在忙着安内。倾尽半座天下的势力来攻打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而此时战场的后方,众多桀骜不驯的割据势力,不是谁都愿意乖乖听话的,有些不懂审时度势的大妖,需要镇压,也有许多想要明面上听从调令却私底下隐藏家底、保存实力的,还有最为麻烦的,后院起火,内讧不已,更有一拨剑仙,不当那堂堂正正的剑仙,根本不愿意光明正大出剑,却当起了阴险的刺客,专门刺杀那些带军北上的领袖,以此阻滞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军。

当一位剑仙执意要杀人时,会是天大的麻烦。

打败一个修士,与斩杀一个修士,是天地之别。

为何明知陈平安是在钓鱼,甲申帐依旧要杀此人?就在于陈平安是打死了离真,而不是打赢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一旦真正成长起来会变成巨大麻烦的存在,值得甲申帐拿出一个上五境剑修去押注,只是当时情报缺失,对于那个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无法准确评估她的出剑方式和杀力大小,所以甲申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木屐毫不犹豫将这份过失,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极有可能为此会失去一个托月山赐姓、谱牒记名的机会,木屐还是没有任何后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只要打赢了,一切好说,可以找补回来,可要是输了,蛮荒天下以后谁是主人,都难说了。

蛮荒天下的版图,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两个北俱芦洲。

相对富饶的浩然天下来说,蛮荒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就像个空架子,大地贫瘠,物产稀缺。虽说也有一些极大的王朝,占据着幅员辽阔的地盘,也有让其他势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据说不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个陈平安,我去战场上,也瞥了几眼,就像涒滩所说,很狡猾,是个极其难缠的主儿。”

离真说道:“对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剑修,这会儿出手,自然会很勉强。能够守住他那块地盘,要归功于刘羡阳和齐狩的帮衬,但是即便如此,计算自己的飞剑杀力和敌方的战力,注重细节,打消耗战,是他最擅长的。”

流白说道:“对付这个家伙,一定要形成碾压之局。”

木屐问道:“那就尝试一下围杀?离真你主攻,雨四帮忙压阵,涒滩负责捡漏,至于行不行,试试看再说。”

背箧突然说道:“把离真换成我。”

离真脸色阴沉。

背箧说道:“是我师父的意思。”

离真这才脸色好转几分。

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当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莹、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旧会饱受诟病,唯独背箧的那个师父,常年云游四方,并无宗门、居所,却几乎少有非议。就是说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愿为蛮荒天下出力。

都说当年那场十三之争,他如果愿意出战,根本就没有后来两场攻城大战的麻烦了。

但是他直接拒绝了。

两只违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各自都有宗门子弟失心疯,去与他寻仇。

结果他剑都没出,随随便便只用一拳便捶杀了为首的玉璞境妖物。

其余修士,都被那个当时还是少年的徒弟背箧,一一出剑斩杀,只剩下几只蝼蚁得以侥幸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门。最后两个宗门的两只玉璞境妖物,在师徒二人身边当了好几年的扈从,帮着背箧喂剑。

蛮荒天下的道理,历来简单,直来直往,拳头大者道理多。

蛮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统史书,那么每一页都注定渗透着浓重的血腥味。

许许多多好不容易拥有了王朝雏形、大国迹象的地方势力,都是被性情乖张的巅峰大妖,肆意践踏而毁灭,许多凭借数代君主殚精竭虑、辛苦营造出来的京城,一夜之间就会变作废墟,遍地鲜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莹,麾下六个心腹大将,个个喜好将一国千里之地变作座座坟冢,让一国之民皆沦为枯骨傀儡,然后养蛊一般,择优留下一些可用之才。

只有剑修,无论境界高低,能够在种种莫名其妙的灾殃当中,幸免于难。

因为这是托月山订立的规矩。

蛮荒天下的剑修坯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甚至可以说,被呵护得更好。

这其实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蛮荒天下的共同敌人,是那座剑气长城,是那些剑修。

但是蛮荒天下无论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惨淡收场,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都始终愿意抱以一种纯粹的敬意。

战场厮杀,毫不手软。

离开战场,提及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兴许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妖族修士,会有刻骨恨意,却独独从无任何的诋毁谩骂。


宁姚独自回了宁府,说是闭关炼剑。

其余人等,在叠嶂酒铺喝了一顿酒。范大澈早已认命,借钱请客。

这顿酒喝得很快,陈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飞檐走壁,去见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最终只留下了酒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众多跑来解馋的酒鬼。叠嶂忙生意,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来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壶,走向陈平安,坐在一旁台阶上,在那二掌柜身边的剑修立即笑嘻嘻让出位置,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

朱枚就站在不远处,溪姐姐这般江湖豪气做派,少女终究是学不来。

郁狷夫问道:“陈平安,你那拳法,在东宝瓶洲流传不广?”

陈平安摇头道:“学的人很少,屈指可数。以学拳人数来定,就是小拳种。从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种。”

郁狷夫点了点头,又道:“陈平安,争取早些跻身远游境。你与曹慈,不谈什么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们走在了前面,也不是坏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别学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独木桥。”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过了酒,便带着朱枚离去。

陈平安与那孩子桃板招呼一声,就返回宁府,只是到了大门那边,突然与门口等候的白嬷嬷说要回一趟城头。

驾驭符舟,离开城池,下面是一座座剑仙私宅。

到了城头,先去找了大师兄左右。

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烦。你目前这点修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终大局走向,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你那些缝缝补补,用心好,不过仅限于此,没大用。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且不去说境界、身份,只说一个可能,你要是死在这边,就能守住剑气长城,你死不死?”

陈平安默不作声。

左右说道:“反正只是个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与自己较劲,如何与天地较劲?别觉得自己思虑多多是坏事,我们儒家讲一个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渐悟,顿悟止观。道家也有积攒黍米一说。慢慢来吧。”

陈平安俯瞰南方战场,轻声说道:“师兄教诲,铭记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又道:“治学一事,不可懈怠。我再问你两个小问题。一是想一想佛道两家为何在对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异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萨,智慧、慈悲、践行、愿力,若是按照先生的顺序学说,你觉得怎么个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发大宏愿,再去践行,还是先有慈悲心,发宏愿,于践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师兄,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左右说道:“在我这里,就是小问题。在先生那里,都不是什么问题。”

陈平安告辞离去,心意微动,就没有去往茅屋那边找老大剑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陈平安去做。

左右皱眉道:“你就不能爽快点?非要这么折腾我的小师弟?”

如果不是那个老大剑仙,剑术确实高,左右都要说上一句“你算哪根葱了”。

陈清都来到左右身边,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剑术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气爽。”

陈清都视线所及,是一座极远处的小天地。

小天地当中,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学塾,一个儒衫男子正在为少年少女们传道授业。

先讲了诗词学问上的开山一事,以“白日依山尽”“池塘生春草”两句作为例子,说这两句看似粗浅直白,实则占尽风光,完全不给后人留余地了。

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对屏,身前书案上,摆满了书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宝,还有镇纸、墨床在内的小九件。

越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灵器,像浩然天下寻常仙家山头、世俗豪阀门第的杂项文玩,就越是会被蛮荒天下的许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宝。

这个周密,正是古井深渊当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仅次于那个灰衣老人,要比那个悬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刘叉座位更高。

他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他博览群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门门学问斐然,儒释道三教,诸子百家,诗词,术算,书法,绘画,金石,音韵训诂,都极为擅长。

周密自号“老书虫”,又被誉为“通天老狐”。

弟子当中,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还有那个甲申帐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剑仙种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拨弟子,如今都已经是兵家、商家、术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门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才能有。

事实上负责撰写这份谱牒的执笔人,正是周密。

相传枯骨大妖白莹曾经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想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笑着回答:“不够。”

周密今天又说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当世故的琐碎学问,一说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作为夫子先生的周密,往往是先问学生们的答案,再给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题绝妙,周密便直接赠送出一件书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亲手篆刻有“溪山无尽”的藏书印。

周密最早开始传道的时候,曾经开门见山地与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今已经不觉得道理可贵了,当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十分复杂,但是蛮荒天下的读书人,还远远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根本没资格人人有理,因为底子太差,所以治学之初,要心怀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课业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录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题,是周密解说人与光阴。

周密坚信妖族虽然开了窍,可以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读了书,才算人。这是一个根本宗旨。

周密面带笑意,将那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十岁之前,光阴是一条小溪,缓缓流淌,慢得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看不到远处的风光。

二十岁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快慢随意,多看一眼都算闲得慌。

三十岁之后,时间开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岁之后,光阴像那即将入海的滚滚江河。

六十岁以后,又是骤然一变,光阴似静谧的湖泊,静止不动。

临终之际,光阴宛如一条瀑布骤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听得心领神会,有弟子听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纯粹的学问,从表面上看,越没有实质意义,但就我个人来看,世间真正的权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头很硬,而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影响到多少人的内心。你们听得进去,很好,听不进去,也无所谓,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岁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锁死自己的心扉,你们总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风光绝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撷。”

周密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那山水对屏,事实上,是望向了剑气长城的城头某处,微笑道:“休道天高无耳目,休言地厚无热肠。”

陈清都笑道:“立教称祖,你还差得远。”


夜幕中,有个木讷汉子经过那道倒悬山新开辟出来的大门,从剑气长城来到敬剑阁。

身边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琢父亲,与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无数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剑阁已经闭门谢客,所以就只有两人行走其中,木讷汉子把一幅一幅剑仙画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说道:“陈平安,帮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头让晏琢送到宁府,工费一枚谷雨钱,印文不用你想,就五个字,登城如上坟。”

陈平安刚刚收起一幅画卷,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加五个字?”

晏溟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出剑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不让你白白多刻五个字,两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晏叔叔,不用给钱。”

晏溟问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陈平安哑口无言。

晏溟示意陈平安继续忙碌,自己则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读书人,能够在剑气长城出拳出剑,还能够多讲一点良心话,如果我不是个生意人,都要觉得每个字都需要给你钱。”

陈平安将一幅幅画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剑仙为何要他来这敬剑阁取回所有剑仙画卷,陈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敬剑阁大门,陈平安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问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会儿?”

晏溟点头道:“我去大门那边等你,别滞留太久。”

晏溟离去后。

夜深人静,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轮月。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照顾她一辈子,把自己这辈子也交给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个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贵,喝最差的酒,也尽兴?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们的言行举止,就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长大不是慢悠悠的岁月变迁,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意所至,飞剑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应该如何成为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远古残留剑意,似乎一丝一缕,他陈平安都不曾受到青睐。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没有极为合适的本命物,那就将就一次,凑齐五行之属,怎么都该赶紧重返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过此举无异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长,在那之后,估计就是好一个留人境了。

之后,陈平安与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剑气长城。

陈平安按照先前老大剑仙的交代,将藏有所有画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给晏溟,自己先回宁府。

城头那边,陈清都收起了那件陈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没有打开咫尺物,取出所有剑仙画卷,反而施展了一门禁忌术法,丢还给晏溟,说道:“还给那小子,就说咫尺物出了点小问题,暂时打不开,以后再说。”

晏溟硬着头皮离开剑气长城。

陈清都与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远方。

陈清都突然问道:“你那小师弟,是不是个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属,不早就有了,为何不炼化?”

左右说道:“那是火龙真人的手笔,又涉及纯粹武夫的根本真气,以陈平安如今的境界,将其剥离,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陈清都,你少在这边说风凉话。难不成为了你们剑气长城,练气士连跌三境,纯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满意?”

陈清都笑道:“你这个大师兄是吃干饭的吗?这都不帮忙?”

这句话,很戳心窝子,因为左右还真做不到。

剑术太高,剑气太多,反而很容易与那火龙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冲,使得陈平安的整个人身小天地,沦为一处惨烈战场。

说实话,在剑气长城,只要陈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没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陈清都去做什么事,谁敢?

左右倒是还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陈清都自己不愿意,没用。

陈清都沉默片刻,问道:“陈平安,吃得住苦头?”

左右点头道:“可以。”

陈清都笑问道:“想要我出手剥离那粒火种,将其炼化成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价,陈平安需要走一条类似形销骨立,成就真灵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类似而已,不是当真如此。不然别说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犹豫起来,左右为难。

陈清都啧啧道:“真是白瞎了当个大师兄,还不如小师弟爽利,陈平安已经点头答应了。”

左右立即起身,道:“我去护阵。城头之上,我先不管,错过的出剑,我以后补上。”

陈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头,道:“护啥阵,老实待着。成功炼化本命物,毫无悬念,至于护阵对之后那条路有何意义?你杀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剑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他忍这老大剑仙不是一天两天三次五次了,对先生不敬,再可劲儿往死里欺负小师弟,真当我左右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

陈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弟嘛。”

左右皱眉问道:“你出手成功率几成?”

陈清都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是那个一,这还不够吗?”

左右将信将疑。

陈清都笑道:“左右的剑术那么高,我敢骗你?”

左右直接拔剑出鞘。

整座剑气长城都瞬间察觉到了那份异象。

陈清都却稍稍更换位置,以手握住剑锋,任由那把长剑从手心划抹而过。

城头之上,立即溅射出万千火光。


大战又起,墙头之上,刘羡阳此次没来,而是待在了陈淳安身边。

依旧是陈平安与齐狩当那邻居。

齐狩觉得有些古怪,今天这陈平安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陈平安依旧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间却别有一把玉竹折扇,转头对齐狩笑道:“才几天没见,齐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齐狩顿时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确定了,天晓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障眼法,所以没好气道:“离我远点。”

那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飞剑之后,摇头叹息道:“齐兄啊齐兄,是谁给你的信心,胆敢以小小元婴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齐狩置若罔闻,但是今日出剑杀敌,尤其狠辣。

原本齐狩还想问一问先前为何左右要突兀出剑,这会儿是半句话都不想说。

茅屋附近的墙头上,左右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本命物炼化成功,又熬过了那份苦头,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陈清都一脸茫然道:“我有这么讲过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飞剑还能随便赠送?”

左右转过头,望向茅屋门口那边的老人。

陈清都收敛笑意,道:“我曾经借了一只槐木剑匣,得一还一,只是让陈平安先成为一只剑匣,或者说是一把剑鞘,至于到底能不能养出一把得天独厚、应运而生又是什么品秩的本命飞剑,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气,掠出城头,再一次仗剑离城,孑然一身,凿阵去找飞升境大妖。

宁府密室内。

三境修士、七境纯粹武夫的陈平安,只有阴神出窍远游剑气长城,当下这真身与阳神身外身,依旧留在了宁府里。

因为老大剑仙说那尊阴神,积攒的念头太多太杂,如何洗剑,都洗不出一个纯粹,即便洗出个精纯光明的境界,可那也不是陈平安了。

陈平安屏气凝神,当下心中所想,反反复复,是一句书上言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当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时,最后便只有一双内心深处的念头,缓缓如蛟龙游弋在心湖底,只是两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处。

剑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杀力最大,高出天外!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有请老大剑仙出剑。”

密室之内,剑光轰然炸开。

陈平安瞬间皮开肉绽,就连他的金身境体魄都好像是纸糊一般,眨眼工夫,便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连一双眼珠都被剑光彻底消融,刹那之间,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终连一具白骨都不复存在。

无尽夜幕之中,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在不见半点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只是下意识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边,后者脚步缓慢,背着一个大箩筐。

孩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似乎很伤心,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自己,还是这么辛苦。

于是孩子伤透了心,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远都装不满草药的大箩筐,呜咽起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

两两对视。

年轻人与孩子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擦了擦眼泪,主动伸出手。

年轻人牵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轻人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发乎本心,与孩子说起了一个个未来会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记了成长中那些可以说和不可以说的苦难,好像根本就记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复杂的世道。

孩子逐渐笑了起来,仰起头,望向那个长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脚步,双手攥紧箩筐系身的绳子,笑容灿烂,然后为长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轻人举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远方,出现了一粒摇曳不定的依稀灯火。

蓦然之间。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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