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道中人

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先前宁姚一人出阵,打算率先破阵之时,前线妖族阻滞不前,等到宁姚杀穿阵形,带领六位剑修来到金色长河附近,两边战场的妖族大军又纷纷加快冲阵,尽量远离这位出剑太过凌厉的女子“剑仙”。这一刻的宁姚好像是“帮忙压阵”的督战官,妖族大军拼了命前冲。所以范大澈率先御剑离开两人之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一位金丹境剑修,独自一人追杀茫茫妖族大军的奇怪形势。

范大澈觉得只凭此事,回头就该喝上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水,战功足够,终于可以不用与陈三秋借钱买酒了。

陈平安看了眼战场前方,妖族大军后方阵形越发厚重紧密,以极快速度簇拥向前,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远离后方他们三人,当然事实上,只是为了远离宁姚一人。

陈平安说道:“两边剑修,因为我们的关系,压力会大上不少。”

宁姚说道:“那就争取早点与最前边的剑修碰头。具体的,怎么讲?”

陈平安踩在那把剑坊长剑之上,越来越习惯御剑贴地,他迅速卷起双手袖管:“这次换我开阵,你殿后。一旦有那金丹境、元婴境妖族现身,就交给你处置。”

宁姚问道:“不打算祭出飞剑?”

“只出拳。刚好能够打磨一下武道瓶颈。”

陈平安说道:“放心,开阵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较于别处战场,不会慢。”

宁姚点头道:“那就只管出拳。”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御剑如虹,跟上范大澈后,以心声与之言语:“大澈,你居中出剑,我在前方开阵,其间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你都不用计较,只管御剑向前。我兴许无法太分心照顾你,不过有宁姚殿后,问题应该不大。”

范大澈沉声道:“好的!”

其实当二掌柜没来那句“大澈啊”的时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间,身穿两件衣坊法袍的陈平安御剑骤然加快,笔直一线,呼啸而去。

御剑途中,距离前方妖族大军犹有百余丈距离,陈平安便已经拉开拳架,一脚踩踏,脚下长剑一个倾斜下坠,竟是不堪重负,成了名副其实的贴地飞掠。在身后范大澈眼中,陈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间消失,明明没有用上那缩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经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跻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颈,成为一位远游境宗师了?

宁姚这一次选择御剑,与范大澈解释道:“他目前还只是金身境,并未到远游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经不是保命了,就只是为了压制拳意,再加上某种程度上的剑气压胜,三者相互砥砺,也算是一种历练。跟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脚上绑沙袋差不多。”

宁姚之所以愿意说这么多,当然因为是跟陈平安有关,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陈平安的共同朋友,并且陈平安对范大澈照顾最多。不单单因为范大澈境界不够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陈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岁月的影子,细细碎碎,拼凑起来,便会自然而然,格外亲近。

只是这里边的具体缘由,宁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后陈平安得空了,或是隐官大人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自然会说给她听的。

宁姚又说道:“他早年在家乡刚开始学拳的时候,腿上就绑了装满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门游历,就用上了半斤符、八两符,他早就习惯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会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么对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语之间,宁姚一剑劈出,是别处战场上一个金丹境妖族修士,远远瞥了她一眼,宁姚心生感应,手中剑仙,一剑过后,一线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个被针对的妖族修士,身躯对半开,向两侧砰然分尸,一颗金丹炸开,殃及池鱼无数。

宁姚没来由想起一件小事。记得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背着槐木剑匣,装着两把剑,第一次来剑气长城找她的时候,两人独处时分,他喜欢没话找话说,说了许多乡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弹墨线,手艺精湛的木匠老师傅弹线很准。

宁姚难得多看了眼一剑过后的战场,挺像那么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话。

其实站在宁姚身边,压力之大,大到无法想象。

好朋友陈三秋,私底下就曾与范大澈说过,当他和叠嶂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宁姚低一层的时候,其实还好,可一旦双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会怀疑人生的。我真的也是剑修吗?我这个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过范大澈当时看着陈三秋悠悠然喝着酒,说着牢骚话,却是满脸笑意。

二掌柜曾经说过,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根鱼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话钩到嘴边,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够与宁姚成为朋友,便是陈三秋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觉得既有压力,却又值得快意饮酒。

范大澈小心翼翼注意着战场四周,其实空荡荡,毫无危机,只是他依旧担心大地之下,藏着些鬼祟妖族修士,会戳他一剑,或是砸来一件法宝。

战场上,这样的事情很多。范大澈曾经亲眼见过一位资质绝好的同龄人剑修,一着不慎,被一个藏身于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准了御剑轨迹,妖族修士破土而出,扯住剑修两只脚踝,将后者直接撕成了两半。战场上,真正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是那种瓶颈境界、杀力碾压某处战场的强悍妖族,与之对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锋芒。更加让人忌惮的,是妖族修士当中那些初衷不为战功、只求砥砺道行的,出手阴险,擅长伪装,永远追求一击毙命,杀人于无形,一击不中便果断远遁。这类妖族修士,在战场上更加如鱼得水,活得长久,偷偷摸摸游弋于各处战场,一桩桩战功累加,其实十分可观。

据说蛮荒天下年龄最小的上五境剑仙、那个叫绶臣的大妖,当年就是凭借这个阴险路数,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绶臣哪怕成了上五境剑仙,依旧喜欢如此鬼祟行事,隐匿大妖气息,刻意压制剑仙气象,一直以金丹境妖族修士投身战场,伺机而动。

就因为这个,阿良当年在一场战事中,曾亲自寻觅绶臣的动向,最终阿良找出,遥遥递出一剑,只是绶臣本身就是剑仙,当时又用上了传道恩师的一道护身符箓,最终得以逃离战场。

范大澈突然愣了一下。自家那位二掌柜,不正是如此吗?并且可以算是这一行当的祖师爷水准?

只是可惜成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不然二掌柜哪怕不担任他范大澈的护阵剑师,一个人肆意出没各处战场,加上成了剑修,本身又是纯粹武夫,再有那种对于战场细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对某处战场敌我战力的精准计算,相信无论是战功积攒,还是成长速度,都不会比那个绶臣大妖逊色半点。

宁姚的那种剑仙风采,当然惊心动魄,让人心神往之。但是无论如何敬畏、仰慕,宁姚就只是宁姚,整个剑气长城的同龄人,谁都学不来。可是二掌柜的对敌风格,其实就连范大澈都可以学,只要有心,亲眼看见,多听多看多记,就能够化为己用,精进修为。在战场上只要多出一丝的胜算,往往就能够帮助剑修打杀某个意外。

前方战场上,陈平安不再御剑后,主动身陷重围,落在了一处妖族结阵厚重的包围圈当中。拳架大开,一身磅礴拳意如江河流泻,与宁姚先前以剑气结阵小天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胆敢近身者,先与我拳意为敌。

一头身躯天生大如凉亭的妖族,既开窍成了修士,两件本命物又专门用来叠加护身神通,凭借天生强横体魄,横行战场。结果陈平安直接以拳开路,整个人如一把长剑,当场将其切割为两半,拳意又震散打退了汹涌鲜血。

打人千下,不如一扎。陈平安对敌,就只一拳。

一人陷阵,四面八方皆是敌寇环绕,依旧力争一拳毙敌,伤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节省气力,但是每一拳事实上又都极其势大力沉,一往无前,拳意之纯粹,隐隐约约,竟是可以让四周剑气主动避让开来。

一个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两丈,抡起大锤朝陈平安砸下。

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宁姚,兴许不过是等死而已,但是与眼前这个没有飞剑、唯有拳法极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战之心。

陈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当头劈下的大锤,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其中。陈平安脚腕稍挪寸余,将那股巨大劲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旧被砸得双膝没入大地。

能躲开却没躲开,硬扛一记重锤,并且故意身形凝滞些许,为的就是让四周隐匿的妖族修士觉得有机可乘。

一个披挂精铁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双手持刀近身陈平安,气势如虹,劈砍而至。还有一个金丹境修士一手出袖,丢出两张分别绘有五岳真形图、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箓,再伸出一掌,重重抬起。

陈平安脚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境修士以术法结冰,封禁了方圆数十丈之地。

金色材质的山岳符箓,显化出五座色彩各异、只有拳头大小的山岳,其中四座,悬在陈平安身边,唯有中岳砸向陈平安头颅。

一手撑住大锤的陈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秽气浓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纯澈拳意与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溅。手腕一拧,将那死活不愿脱手丢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击金色符箓造就而成的袖珍山头。

已经完成诱敌职责的砸锤妖族,手中大锤再无法砸下丝毫,便暂时收回兵器,高高抡起手臂,想要再来一次。兵家妖族修士一个见机不妙,既不想挨上那中岳撞击,也不愿意被随后的大锤误伤砸中,果断弃刀而退,一脚踹在陈平安胸口,借势后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使用朱敛所传猿猴拳架的陈平安,蓦然变作种秋的顶峰拳架,稍显肩头松垮、腰背佝偻的他立即恢复正常身架,拳意一变,越发浑厚,直接碎开四周术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岳之上,拳与小山头触及之时,激荡起一阵疯狂四散的拳意涟漪,将那山岳碎成一团溅射开来的金色光亮。

左手还握住那把法刀邻近刀尖处的陈平安,整个人倒滑出去,躲过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记重锤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许,右拳松开作掌刀状,一刀砍下,将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两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动炸毁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一口心头精血喷出。瞥了眼依旧被四岳围困阵法中的陈平安,这个兵家修士竟直接御风远离了这处战场。

金色材质符箓显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岳,虽小,此刻却仍悬停空中,依旧有那山岳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气象,将陈平安和持锤妖族一并围在阵法当中。只是缺了那座中枢山岳,稍有不足,好在另外一张金色符箓,已经化作一条长达数丈的水蛟,终究还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转的格局。

那个被连累得只能与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不再惜命,战场之上,浑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锤,凶性大发,在有一条水蛟扑杀的四岳阵法牢笼当中,直奔拳头重得不讲道理的陈平安,能与之换命便换命!最后便是被陈平安一拳打烂胸膛,在这之前,那条符箓水蛟次次冲撞,便已经将这个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估计这个结果,连那金丹境妖族事先都没有预料到,竟然成了一场道友先死贫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因为陈平安在拳杀魁梧妖族之后,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按住后者头颅,撞向那头水蛟,选择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躯魂魄与那水蛟一同灰飞烟灭。

金丹境修士定睛一看,陈平安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后里边还穿着一件衣坊法袍。脸上那张面皮也破碎不堪,便被他随手撤掉,收入袖中,连地上那大锤也消逝不见了,被他收入了咫尺物当中。

金丹境修士毫不犹豫,不再管那四岳符箓,施展了一门独门术法,化作数股青烟,分头遁地而走。

陈平安没有刻意追杀这个金丹境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对自身拳意的掣肘,越发充沛几分的拳罡将那摇摇欲坠的四座袖珍山岳推远,向前狂奔途中,遥遥递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开来,转瞬之间战场上便死伤近百头妖族。没了面皮遮掩,妖族大军里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隐官”二字,原本还在督战之下试图结阵迎敌的大军轰然逃散。

陈平安随后开阵的路线,不再是笔直前冲,而是选择在战场上画出一个大圆,再稍稍偏移向前,越是逃窜快,越是出拳先杀。

一口武夫纯粹真气,出拳不停,打到即将耗竭之时,便找机会喘口气,若是形势险峻,那就强撑一口气。

战场之上,再四面树敌,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喂拳?应付后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所谓的体魄坚韧,在十境武夫动辄九境巅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纸糊一般?只能靠猜,靠赌,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灵犀的人随拳走。

对于陈平安而言,只要没有元婴境剑修死士在旁隐匿,所谓的一人陷阵,战场根本就不是战场,一直就是在捉对厮杀。

李二曾言,当年差点一个不小心打死宋长镜的那场单挑,那位大骊藩王资质,当然是好,但是当时拳头还是太轻了,只不过宋长镜当时之所以能够支撑那么久,就在于宋长镜不单单是习武之人,更是沙场搏杀出来的武人,在沙场上磨砺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沙场万人敌”的气象,再将其打熬透彻,返璞归真,对手与之厮杀,如敌千军,就会束手束脚。

如今陈平安身在战场,就是在求这种气象的第一层境界,山水千万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够重,身形够快,眼睛看得够准,无非是蹚水过山,一处一地“慢慢”过。

在那之后,打得性起的陈平安,越发纯粹,行走也好,飞掠也罢,时时刻刻皆是六步走桩,出拳唯有铁骑凿阵、神人擂鼓和云蒸大泽三式。

李二虽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对于拳理,当年在狮子峰仙府遗址当中喂拳,却所说不多,偶尔说出口几句,也直言不讳,说都是听郑大风时常念叨的。李二跟陈平安说,这些话可能你听了有用,反正几句拳理言语,也没个分量,压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敌始出拳,意中无敌即通神,拳法至大,处处在法中,时时法无碍。

此次开阵,陈平安既不会对那些咆哮不已的凶悍妖族以拳虐杀,也不会对那些满怀恐惧、眼神祈求的年轻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纯粹武夫,只是出拳。术高者活,拳轻者死。

战场上的武夫陈平安,神色沉寂,眼神冷漠。

宁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话:“别靠近他。”

陈平安的念头越来越少,以往所思所虑皆放下,无限趋近于李二所谓的那种“忘我记拳”之境。

没有使用缩地符,更没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连可以牵引身形的松针、咳雷都没有祭出。

至于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处,绝对不会早早现身。

到了这一刻,陈平安甚至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剑修,有四把飞剑,更有了两把本命飞剑。

妖族大军结阵最厚重处,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宁姚依旧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境、元婴境妖族。

范大澈依旧无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宁姚开阵,一行人都只是跟着御剑,此次陈平安以拳开阵,范大澈出剑的机会多了些。

先前宁姚一人仗剑,开阵太快。

左右两翼的南北向战线,两拨下城厮杀的剑修,离着这条金色长河还很远,都没走到一半路程,并且越往后,破阵杀敌的速度会越慢,甚至极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剑气长城,与城头上养精蓄锐的第二拨剑修轮番上阵,应对这场遍地尸骸的拉锯战。

金色长河与城墙之间的广袤战场别处,当下凿阵南下最快的一拨剑修,也只是堪堪推进到了半路而已,那还是因为有元婴境剑修齐狩帮忙带头开路的缘故。

叠嶂四人北归,与旁边那条战线上的十数位南下剑修,一头一尾,绞杀妖族大军。

四位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站在一排,相互间拉开七八十丈距离,不再追求凿阵的速度和深度,开始尽可能多杀伤妖族大军,故而四位剑修都开始脚踩长剑镇嶽、红妆、经书、紫电,以御剑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飞剑,一路杀回剑气长城。

陈三秋本命飞剑名为白鹿,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是白鹿衔芝的景象,战场之上,会出现一头大如屋舍的白鹿,所衔灵芝即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天然浑身剑光,四周如雪纷飞,并且能够自主聚拢灵气,大为神异。

战场上,那头通体剑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乱撞,杀力极大。

相传陈三秋孕育出本命飞剑之前,年幼时一场午后梦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动认主。所以说陈三秋在剑气长城年轻一辈当中,以风流著称,绝对是大有本钱的。

家世好,脾气好,皮囊好,人缘好,资质根骨好,除了陈家少爷的酒品稍微差了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与虚无缥缈的文运有些牵连,所以陈三秋得了那把大骊仿白玉京的压胜古剑之一经书,相得益彰。因为陈三秋的本命飞剑,是极少数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飞剑,白鹿现身之外,还能够无形中增长陈三秋的文运,所以陈三秋其实既是先天剑胚,也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拥有剑仙境界的儒家圣人,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如今就只有两位。

可惜陈三秋生在了读书人寥寥的剑气长城,最关键的是陈三秋还姓陈,去不了那座处处学塾、书声琅琅的异乡。

能够在剑气长城摘得天才头衔的剑修,其实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欢喝酒的剑修,谁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宁姚始终不远不近跟着那个只管出拳的陈平安。

宁姚依稀感觉到了陈平安的一个想法,可能当下陈平安自己都浑然不觉的一个念头。

我若拳高天外,剑气长城以南战场,与我陈平安为敌者,不用出剑,皆要死绝。

宁姚没有觉得这样不好,但是又觉得这样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个,他是陈平安,所以宁姚喊了一声:“陈平安。”

战场之上,陈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转过头,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间有些剑心不稳,只是感觉奇怪,一闪而逝。

宁姚说道:“继续出拳,我在身后。”

陈平安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宁姚要说这句话,不过还是笑着点头。

先前与庞元济借来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经破碎收起,身上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轻轻震散,破碎法袍如蒲公英飞走四方。

不但如此,连那件宁府青衫法袍也已被收起,于是当下陈平安只穿着一件最寻常材质的长袍。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觉,以他为圆心的数十丈之内,战场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妖族。

陈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轻轻攥拳又松开,双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过了,疼是当然的,只不过这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反而让他安心。

不吃点疼,练什么拳,修什么行。

陈平安目视远方,最后抬高视线,才发现墙头上刻的那个大字,再熟悉不过了。

猛。字写得是真不好看。

陈平安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可以晚来,别不来啊。哪怕只是回到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看一眼也好,至于出不出剑,可以来了再说。

陈平安伸手一抓,结果记起那把剑坊长剑早已崩毁。

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搬山之属元婴境妖族的那把法刀,法刀狭长锋锐,宝光莹澈。

陈平安握住这把已经无主的法刀。法刀品秩极高,是一等一的法宝,轻轻掂量一番,重量足够,那就继续开阵。

片刻之后,范大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身后。宁姚在揉眉头。而在两人前方,陈平安在持刀乱砍。

范大澈觉得这大概就是斫贼了。

一瞬间,宁姚递出一剑。

不是去救陈平安,哪怕偷袭之人,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境剑修死士。

与其配合,选择刺杀宁姚的,正是先前那个精通隐匿之道的玉璞境剑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侣,若是境界高者,此时哪怕不会选择去救境界低者,也难免会有一丝犹豫。宁姚却毫无杂念,剑心反而越发澄澈光明。

她能杀敌,他能活。宁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陈平安。

一直故意压境在金丹境瓶颈多年的宁姚,刹那之间,随随便便就跻身了元婴境瓶颈。

宁姚出剑之后,犹能分心,瞥了一眼城头。

陈清都双手负后站在城头上,面带笑意。

一旁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为何故意要压制宁姚的破境?”

陈清都笑道:“不着急,不用刻意去争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成为什么历史上第一位三十岁以下的剑仙,需要吗?”

四十岁成为剑仙的魏晋还是不理解:“宁姚又并非拔苗助长,属于顺势而成,老大剑仙你动用整个剑气长城的剑道,将宁姚压胜在元婴境瓶颈,是何故?”

陈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晋?”

魏晋无言以对。有些怀念左右前辈在城头的时光了。

老大剑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陈清都?

陈清都继续说道:“剑道压胜?那你也太小看宁丫头了。”

蛮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战如何惨烈,始终不闻不问,只是在甲子帐闭目养神。

这会儿老人睁开眼睛,直接与陈清都笑着言语道:“这就坏规矩了啊。”

陈清都答道:“不服?来城头上干一架?”

甲子帐那边没有回应,陈清都有些遗憾神色,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是这老家伙的,自己不过是占据一座剑气长城而已,这都不敢登城一战?

果然,男人不是剑修,就都不行嘛。

陈清都沉默片刻,突然问道:“玉璞境瓶颈就这么难以破开吗?”

魏晋实话实说道:“对我来说,很难。当年偶遇阿良前辈,破开元婴境瓶颈,已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晚辈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为老大剑仙又该挖苦自己几句,不承想陈清都点了点头:“跻身仙人境,是不简单。其实剑修破境,境境都难。”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能否指点晚辈几句?”

陈清都转头看着这位宝瓶洲剑道第一人,一个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至于魏晋在剑道气运相对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够在四十岁就跻身上五境剑仙,搁在剑气长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晋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资质足够好,还要归功于阿良那个王八蛋传授了锦囊妙计,剑气长城的那本老皇历,随便翻翻,对于浩然天下的剑修,都是金科玉律,前提当然是翻得动这本老皇历,阿良当然没问题,几乎翻完了的那种,美其名曰读书人偷书,那也是雅贼。

阿良帮着魏晋以寅吃卯粮和强取横夺两种路数叠加,涉险提前破境,抢先成为宝瓶洲剑道的执牛耳者,严格意义上来说,手段并不光彩,也不算太过高明。陈清都活了万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晋的修行根脚,强者强运这种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魏晋只要跻身了上五境,然后留在宝瓶洲,大可以盘踞一洲,位居山巅,八面风雨自来,可以肆意攫取宝瓶洲的剑运底蕴。魏晋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资质就足够好,此后百年缓缓精进,不出意外,一个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晋此人,妙就妙在一个见好就收,不过是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问剑一场,稍稍巩固了玉璞境修为,就立即舍弃了唾手可得的大道台阶不走,反而跑来了剑气长城,如果不是新任隐官的横空出世,魏晋极有可能就会战死在这异乡,到最后,至多就是留给宝瓶洲一桩遥远、模糊的剑仙事迹。

陈清都一直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敢争大势,也舍得死!

反观某个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过宁愿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陈清都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陈清都听到了魏晋的恳请后,并不着急给出答案,笑道:“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问?你魏晋聪明得很,让你住在后边那座小茅屋,你应该很清楚,这就是我的一种默认。先是曹慈,后有陈平安,加上你,不是每个人都能与陈清都当邻居的。”

魏晋眺望南方战场,轻声道:“作为唯一一位宝瓶洲剑仙,我希望心无私欲来到剑气长城,最后也能堂堂正正离开剑气长城。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剑,来换取老大剑仙的指点。当年阿良前辈指点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让阿良前辈觉得当年帮了个废物,那个废物不成气候,沦为一个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剑仙。”

魏晋有些话没有说出口。阿良前辈曾经与他喝酒的时候,调侃过自己,说那天底下的痴情种,其实都很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毕竟如今的月老红线乱牵连,又不能硬绑着姑娘上花轿。那就退一步,先让自己活得出息些,让自己错过的姑娘,因为早年的擦肩而过,在未来岁月里,在她心底,生出一个小小遗憾,说不定将来与丈夫争执时,她就好说一句早年那谁谁谁也是我的爱慕者。

陈清都喜欢魏晋的敞亮,于是笑道:“以后每次你积攒够了一点小战功,我就传授你一部剑诀,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晋抱拳致礼,并无言语。在魏晋看来,剑修之心性与欲说言语,皆在出剑。

陈清都摇摇头:“不太上道啊。”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啧啧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柜顶上。看来真是由奢入俭难啊。”

魏晋无奈道:“晚辈学不来。”

陈清都笑道:“不用学,何况也学不来。”

魏晋问道:“阿良前辈会不会返回剑气长城?”

陈清都反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为何要教你闭关破关之法?”

魏晋答道:“晚辈想过,只是没想明白。”

“阿良不是与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后教了你剑术,不是对你有所算计,觉得你一定会赶赴剑气长城,更不是觉得你成就不高,随手给予施舍,好让你这位未来一洲剑道气运的集大成者,对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晋,将来能够与他阿良并肩而立。对魏晋是如此,对所有走在身后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视同仁。”

陈清都说道:“这个答案所在,就是我教你那部剑诀的开宗之义所在,剑修需要与弱者为伍,与强者问剑。视他人为蝼蚁者,本身就是蝼蚁。遥想当年,大地之上,哪个不是脚下蝼蚁?”

魏晋似有所悟。

陈清都双手负后,瞥了眼天幕,收回视线,望向南方大地。

剑客剑客,天上剑术,做客大地。

当一位剑修,明明是剑仙,却愿意发自肺腑以剑客自居时,便有点意思了。

在陈清都看来,魏晋就是差了这么点意思,哪怕这位年轻剑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实上,魏晋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江湖,而是整个人间的过客,最终还是要去山上当神仙的,带剑一起登山,与一切世俗红尘,竭力撇清关系,最怕那纷纷扰扰的因果牵扯。

可是……

陈清都举目远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幅画卷。

剑修登高,问剑于天,境界越高之人,与人间牵连越多,最终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凭借着那些人心牵连的复杂丝线,好像是拖曳着整个世道在往上走。

这才是最早的剑修,这才是真正的剑心纯粹。以大毅力大愿望,挑起大负担,承受大磨难,定要让整座人间去往更高处。

现在的剑修也好,其他练气士也罢,哪个不是想着清心寡欲,断绝红尘,当那不惹丝毫尘埃的山上神仙?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如此心性,其实依旧没有问题,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有大麻烦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以手掌轻轻敲击手心,自言自语道:“前者可以多些,后者可以稍微少点,两种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战场上,那个玉璞境剑仙死士与宁姚互换一剑后,受了点小伤,依旧决不恋战,立即以诡谲秘法远遁,战场上某些鲜血流淌处,先后出现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显然是那个妖族剑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轨迹,并非直线,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

宁姚第二剑,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宁姚身后六十丈外的一处鲜血洼地当中,涟漪微漾,对于剑修而言,这点距离,可谓近在咫尺,剑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击,宁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伤换命,虽然可以及时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滞丝毫,给那妖族剑仙一个机会。只是那个死士随之放弃机会,彻底打消刺杀念头,选择远离战场。

宁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帐那本册子上的记载,是当之无愧的仙兵品秩,对于剑仙死士这种追击一击功成的顶尖刺客而言,极为克制。

宁姚搜寻不到对方的踪迹,环顾四周,附近战场也无对方身影,便就此作罢。

不过已经记住了那个剑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还有机会再次交手,宁姚出剑会更有分寸。

真正让宁姚恼火的地方,是那个针对陈平安的元婴境剑修,同样是一击不成,便果断撤退,妖族大军担任天然屏障,宁姚第三剑递出,便被那个元婴境剑修堪堪躲过,一个双手掐剑诀,剑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剑光,四散飞掠,去势极快。宁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遗留、舍弃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飞剑,一一追杀剑光。

战场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布满细碎飞剑的滂沱大雨。与此同时,宁姚横掠出去十数丈,绕开远处的陈平安,一剑劈向前方。

只是元婴境剑修那一把飞剑,先前袭杀陈平安,所谓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击杀陈平安而已。陈平安身陷大阵,一个元婴境剑修的骤然出剑,根本无处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伤,所以整个肩头都被飞剑洞穿,炸烂了大半肩头。剑修以飞剑伤人,不单单在锋锐,更在剑气遗留,以受伤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为战场,细密复杂的剑气、丝丝缕缕的剑意,宛如无数条过江龙,剑气又如同洪水决堤,冲撞窍穴气府。

被剑修飞剑伤及,养伤最难痊愈,这是公认的事实,剑修能够占据山上四大难缠鬼榜首,更是当之无愧。

战场上,范大澈已经完全看不见陈平安的身影。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过来,铺天盖地,明摆着是要一起围杀陈平安。

最先有妖族修士认出了年轻隐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种大军退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既是因为年轻隐官在与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的捉对厮杀当中,不但一战胜之,并且打得离真这位蛮荒天下的头等天才魂飞魄散。这桩事迹,早已传遍妖族大军,并且这个消息注定会一直往南缓缓蔓延,成为整个蛮荒天下大野山泽、高城雄镇、街头小巷的热议,年复一年,如同离离原上草,处处枯荣生发,甚至百年之后,都有可能被记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饭后,津津乐道。更因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个名叫萧愻的羊角辫“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军记起此隐官非彼隐官之后,加上陈平安独自一人,太过孤军深入,而那宁姚好像又完全没有增援新任隐官的意思,如此一来,有被陈平安击杀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报仇,愿以一条性命换陈平安的伤势;有的觉得对方不过一人,己方大军却是结阵厚重,趁机偷偷丢出一道术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绝对安稳;更有各怀心思的金丹境妖族、剑修死士,出手极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击毙命,只求钝刀子割肉。

战场厮杀,是拥有一种巨大感染力的,个体置身其中,往往会跟随大势而走,溃败,哗变,奋发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后再加上那个元婴境剑修的一剑伤及年轻隐官。

杀机四伏,铺天盖地。

远处范大澈喃喃道:“不该这么开阵啊,太凶险了。这种战场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终究不是武夫问拳啊。”

如果不是宁姚压阵,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宁姚说道:“正因为有我在,他才会如此出拳。这是先后顺序,道理得这么讲。”

宁姚也知道范大澈为何如此心神不定,说到底还是担心陈平安的安危。

宁姚没有细说,范大澈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剑修道路,与纯粹武夫的渐次登高、问拳于最高处,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不相同。

这才是真正的武夫问拳,与人争强斗勇,只是武学小道,以一己之力,单凭双拳,与天地争胜,才是大道风光。

远处那个包围圈的中心地带,几乎变作了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头。

范大澈在收剑间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样下去,真没事?”

宁姚说道:“对方有事。”

范大澈无言以对。他只得继续在战场边缘地带出剑,尽可能为陈平安分担些压力。其实意义不大,但是总得做点什么。

为人处世,力所未逮,那就尽量求个心安,是好习惯。

宁姚驾驭那把剑仙,肆意穿梭在战场中,挥出一条条金色长线。在妖族大军当中,金光凝聚长久不散,既有纵横交错的笔直长线,也有歪歪扭扭的金色轨迹,长达数千丈,所到之处,皆是被金色长线割裂开来的残肢断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阵,剑意蕴藉极重,加上四周剑气流溢,让妖族大军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较高、并且越来越攒聚密集的金色长线。不少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都已经迅速离开这座悬空的金色剑阵。

宁姚瞥了眼战场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拢足够的剑气之后,双指掐诀,轻轻向下一划。

如同一场大雨悬停空中,聚成一座离地不远的巨大池塘,然后骤然间坠落大地。

陈平安那处战场,大地震动,拳罡大如雷鸣。近身妖族,四溅飞散,一座妖族大军堆积而成的小山头,就像从中崩碎开来。

范大澈松了口气,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身影,样子有些狼狈,衣衫褴褛,血肉模糊,拳意之浓厚,近乎肉眼可见,流淌陈平安全身,如那神灵庇护身躯。

大概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虽是剑修,做梦都想成为剑仙,但是目睹这幅场景之后,不得不承认,武夫陷阵,金身不破,实在是蛮横至极。

陈平安被一道绚烂术法砸中后背,踉跄一步而已,便借势前冲,笔直向前十数丈,以拳开路。

一个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扫中陈平安腰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瞬间便有十数道术法神通、数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随形。

转瞬之间,陈平安刚刚落地,战场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头,再不见踪迹。

范大澈有一点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越发心惊胆战,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疯了?一个个如此不惜命?!

宁姚依旧将前线交给负伤累累的陈平安一人处理,她至多帮忙出剑,牵扯战场两侧,以那把剑仙削掉一些妖族大军的横向厚度。

那把剑仙作为一件仙兵,已经有了一份灵犀,如正在学语的懵懂稚子开窍些许,当下显然极为畅快。

以往在陈平安手上,也确实是有些憋屈,被那连剑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就罢了,关键是次次大战死战,每次现世,都远远不够尽兴。

宁姚虽然气定神闲,剑心镇静,出剑始终很精准,却并不意味着她半点不忧心陈平安的处境。

在战场上,斩杀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功劳有多大?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关于此事,争议极大,大致分成了三种看法。

以庚寅帐为首的一拨军帐,认为击杀隐官陈平安,战功视为斩杀一位玉璞境剑仙,理由是虽然陈平安身为新任隐官,在剑气长城位高权重,并且他坐镇隐官一脉,排兵布阵,对蛮荒天下造成了极大的损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陈平安毕竟一来不是剑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实在不高,虽然在捉对厮杀当中,能够拳杀离真,事实上未必拥有一位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战力,那么加一个上隐官身份,将其视为玉璞境剑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帐为首的另外一大拨军帐,加上两位王座大妖仰止、黄鸾附议,都认为这位年轻隐官,无论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还是对于剑气长城的象征意义,杀掉他,战功等同于仙人境剑修,视为大剑仙,并不过分。

在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帐,提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看法,只要能够击杀陈平安,战功最少应该介于击杀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这两拨剑仙之间,就算战功等同于飞升境剑修,也无不可!

争论不休,甲子帐专门汇总了意见,最终决定战功大小,以击杀一位大剑仙来论,但是介于纳兰烧苇和岳青之间,不可简单视为寻常大剑仙。

范大澈心口一颤。

远处战场,司职开阵前行的陈平安,是首次被一个妖族修士以双拳砸向范大澈这个方向。

陈平安在空中身形拧转,躲过一些关键术法、法宝的纠缠,硬扛其余手段,飘然落地,向后滑出五六步,一脚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战场,直接找那个同样是纯粹武夫路数的妖族修士。后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军的领袖,还是修道之士,外加远游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无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结,气势凌人。

一线之上,两位纯粹武夫,相对而冲,双方以拳对拳,拳罡大震,周围妖族大军当场被那股激荡开来的磅礴拳意震退。

远游境妖族与陈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换一拳,双方面门各中一拳,脑袋皆是向后晃荡了一下。

战场上一道道声响如沉闷擂鼓声。

那远游境妖族嘶吼一声,是要附近那些金丹境、龙门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宝、术法只管砸过来。

眨眼工夫,陈平安就双手互换,接连递出十六拳。

既然对方敢原地不动,他就更不会挪步,两人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阵营,武夫问拳,就没有比原地换拳更酣畅的方式。

直来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够高,出拳够重,对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认祖归宗!

隐官一脉的剑修当中,邓凉是行事最稳重的一个,身为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后来又被宗门收纳,成为谱牒仙师,最知道人间泥泞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气缥缈,性子自然不会急躁。

几乎每个人,所有的心平气和,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但是邓凉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书案。

然后邓凉瞬间安静下来,说了声“对不住”,呆坐片刻之后,起身默默摆好书案。

愁苗剑仙轻轻摇头,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说什么。

愁苗如此表态,其余剑修也就只好跟着视而不见,哪怕是玄参、曹衮这些与邓凉同样是外乡身份的剑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劲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么跟什么,邓凉喜欢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欢他的理由。

邓凉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壶,默默饮酒。

在先前蛮荒天下向剑气长城问剑的过程中,剑气长城年轻天才本命飞剑毁弃的有三人。能够在剑气长城都算出类拔萃的三位剑仙坯子,大道却就此断绝,毫无悬念,再没有什么万一。

然后在这场混战当中,又被妖族死士剑修袭杀四人,至于不在册子上的年轻剑修,更多。这还是剑气长城后续犹有两位驻守剑仙、四十余位地仙剑修,临时下城支援、埋伏暗处的结果。

剑气长城的灵气急剧下降。每天的物资消耗,是一笔浩然天下任何宗门都无法想象的巨额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钱,能够让那些管着钱财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账本上的数字,便要道心不稳。

双方天地转换,一直在被蛮荒天下潜移默化地加速进程。按照那位隐官大人泄露的天机,三教圣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实都不轻松,合力打造出那条割裂战场的金色长河之后,更像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抉择,没有回头路可走,或者说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势汹汹而至,不管隐官一脉如何殚精竭虑,不论城头剑修如何忘却生死,倾力出剑杀敌,虽可拖延大势片刻,却好像终究难改大势走向。

邓凉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他从未如此感到憋屈、窝囊、愤懑,最终变成一种颓然,就只能借酒浇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宫,越能够接触第一手情报,以此遍观全局。当将一场场战事、双方得失看得越是透彻后,最终邓凉对整场战争的走势越是感受深刻,就越会让他觉得无力。

林君璧只是忙碌着手上事务。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轻剑仙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林君璧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大道会比较高远。

林君璧并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

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林君璧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

事实上,林君璧虽然心计、急智、灵性皆有,并且都极其出类拔萃,可给人的感觉,终究不如愁苗那么值得信赖,仿佛一块先天璞玉,后天雕琢绝好,可恰恰因为如此,才会给人如此感觉。当然,这是将林君璧与愁苗作比对而已,避暑行宫大堂之内,其余剑修,都认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且坐得稳当。

愁苗与林君璧恰好相反,浑朴,内敛。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仙,带着一大箩筐的传奇事迹,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却不是新任隐官,稍稍矮人一头,没说过任何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言语,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倍感惊世骇俗的事,但偏偏能够服众,让人心生信赖。

隐官一脉估计人人想过,若是那个年轻隐官万一真有意外,谁会来当这个下任隐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怨怼,技不如人,就得认。林君璧从来不害怕与高手打交道,他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是那种生死局,切磋之后,棋术增长,全是进了自己兜里的本钱。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剑仙能够服众,这不光是愁苗境界高这么简单。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学习。比如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愁苗剑仙是那种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聪明人。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绝对不会如此。

如果说愁苗是剑术高,却性情温和,无锋芒,那年轻隐官给人的印象,则是境界不高,却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机重,却竟然是个好人。

再加上隐官一脉诸多剑修各有所长,林君璧在此历练,每天都会受益匪浅,所以为何要走?就算是陈平安赶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会走。

林君璧看了眼那个暂时无人落座的主位,轻轻摇头,不走是不走,但是他绝对不当这隐官大人。

陈三秋看了眼临近战场的形势,稍稍思量,便喊了董画符一起,御剑靠近陈平安那边,同时让董胖子和叠嶂多出点力,等他们稍稍喘口气,就会立即返回增援。

两人御剑换了战场,与陈平安、宁姚,差不多形成一个掎角之势。

董画符蹲在长剑之上,开始盖棺论定:“比起宁姐姐开阵,是要慢些。”

董画符想了想,记起二掌柜的本命神通是那记账,便亡羊补牢了一句:“不过阿良说过,男人不能太快。”

陈三秋哈哈大笑。

不承想二掌柜刚好被一个披挂金乌甲的兵家妖族修士一拳打得好似强行破阵,凿穿了被陈三秋出剑削薄的大军阵形,最终跌落在陈三秋不远处,翻滚之后站起身,一拳打碎一件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器物,拳架一变,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稳住身形,身上伤口随之崩裂,鲜血流淌。

那些从隐官一脉剑修手上借来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尽,陈平安身上穿着的最后一件也早已稀烂,他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伤势,处处白骨裸露。陈平安穿上宁府那件青衫法袍,转头看了眼董黑炭。

陈平安微笑。宁姚在远处也微笑。董画符报以傻笑。

陈平安一个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道从背后袭杀而至的森严剑光,倒地之前,一掌拍地,身形翻转,一步踏出,终于头一次用上了缩地符,转瞬之间便来到那个鬼祟出剑次数极多的妖族剑修身侧,一臂横扫,扫落头颅,一个低头弯腰,借助剑修的无头尸体作为盾牌,侧向撞去。

一个神色木讷的妖族修士,中年男子模样,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捡了把破剑,品秩低劣,勉强有一把剑的样子而已,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陈平安身侧,一剑劈下,没有璀璨剑光,没有凌厉剑意,就跟持剑之人一样沉默,但是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使出方寸符,一身拳意登顶,这才好不容易双手握住剑锋,依旧被一剑砍得整个人陷入地下。

男子并未想着以蛮力直接将陈平安双手连同整个肩膀一同斩开,随手便抽出那把寻常长剑,一剑抹向陈平安脖颈。

陈平安直接左手握拳抵住心口,男子显然小有意外,自己这一剑确实会中途更换轨迹,搅碎对方心口。在变剑的关键时刻,男子走出一步,身形缥缈如同飞剑化虚,直接来到陈平安身后,剑尖拧转,十分随意,向后戳去,击中陈平安后脊柱,陈平安几乎同一瞬间,变拳架为校大龙,剑尖受阻片刻,借助一剑之力,本该前冲更为迅速,陈平安仍是横移数步,果不其然,“第二个”持剑男子,出现在陈平安原先位置的正前方,一剑直直劈下。

男子微微一笑,加重力道,轻轻握紧长剑。

战场之上,瞬间出现近百个剑修,将陈平安围成一圈,依旧是持剑,却没有任何一把本命飞剑,以各种出剑姿势,剑尖直刺陈平安。

不但如此,圆形剑阵之外的六处地方,皆有一个男子持剑,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使用方寸符。

在这之外,在宁姚、范大澈,陈三秋与董画符眼前,出现了一座人人持剑的巨大圆形剑阵。

一人剑挑陈平安、宁姚、陈三秋和董画符几个在甲子帐册子上的年轻天才,再外加一位不在册上的金丹境剑修。

这个男人,真正出剑问剑的对象,既是陈平安,也是范大澈。

至于结果会如何,反正已经把选择权交给剑气长城的所有同龄人剑修,他对于结果,其实不太在乎。

剑修出剑,自己最对就好。战功大小,是其次。

每个持剑之人,是真又是假,会分摊战力,所以需要他精准计算。

持剑男子似乎有些无奈,某处本就缥缈不定的身形,砰然散开。

其余持剑之人,皆被少则两三把、多则五六把飞剑一一针对。

那个年轻隐官则岿然不动。

同样遮覆面皮、隐匿气象的男子,最后看了眼陈平安,会心一笑,以纯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话:“同道中人。”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神鬼出没的古怪剑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陈平安收起了全部飞剑,归为一把井底月,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只要心湖起涟漪,每次出剑与收剑,便是一轮明月碎又圆的境地,一切只在剑修一念间。

好不容易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结果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现身。

陈平安在心中骂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

宁姚让陈平安先行返回城头,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

董画符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多余了。有话直说,一直是董画符的风格。

陈三秋笑道:“男女之间,如果没有几句多余话,便麻烦了。”

董画符点头表示认可,然后问道:“你有那说多余话的机会吗?”

陈三秋学那二掌柜报以微笑。

董画符怕那二掌柜记仇算账,还真不怕做梦都想当自己姐夫的陈三秋,所以来了一些雪上加霜的言语:“我姐之所以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不会是故意躲着你吧?要真是这样,就过了,回头我帮你说道说道,这点朋友义气,还是有的。”

陈三秋摇头道:“不至于。你姐是爽快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如何刻意。”

喜欢一个人,总是万般好。何况陈三秋从穿开裆裤起,就觉得邻居家的小董姐姐,不是入了自己的眼睛,才变得好,她是真的好。

就像陈三秋第一次从书上看到“青梅竹马”四个字,便觉得那是一个天底下最动人的说法,什么“大湖平如镜”“山红若火”,都得靠边站了。

要说董不得有多漂亮,其实不算。只是这么多年,陈三秋酒喝得越多就越喜欢。

在陈平安还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以往几次下城厮杀,陈三秋在自己战场那边只要提前收剑,都会跑去董不得那边遥遥观战,一次形势严峻,陈三秋出手帮忙,董不得事后道了声谢后,结果跟了一句直截了当的剐心言语,是董不得第二次明确告诉陈三秋,大家都是剑修,还是熟人、朋友,战场上帮忙可以,只是奉劝陈三秋莫要有那山上道侣的念头,她董不得一想到这个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一次,陈三秋回了城池,喝了酒,在回家路上,就又去推墙撞树了。

陈平安受伤不轻,不单单是皮肉筋骨惨不忍睹,最麻烦的是那些剑修飞剑遗留下来的剑气,以及诸多妖族修士攻伐本命物带来的创伤。

不过整个人的精气神不减反增,宁姚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眼神明亮的陈平安了。

当下整个人的人身小天地气机混乱不堪,不全是坏事,有弊有利,李二曾经说过,师弟郑大风早年观看那座螃蟹坊匾额,有些心得,回来后与他提过一嘴,大致意思,人身就是一处古战场遗址,所以“莫向外求”四个字,不全是蹈虚修心之言。

所以当下陈平安自身便是一座演武场,抽丝剥茧一事,以及用纯粹真气压胜修士灵气一途,刚好陈平安都还算擅长。

捡了把来历不明的受损长剑,长剑本身没有太过玄妙,就是入手极沉,估计铸剑材质不错,值点神仙钱。

估计在宝瓶洲那些藩属小国的江湖上,这就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神兵利器了,连那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祇都要忌惮几分。

陈平安率先御剑北去,拣选妖族大军的战阵单薄处,一路上稍稍出拳而已。

没有直接去往城头,而是御剑去了城墙上那个“猛”字的最高一横处,盘腿而坐,拿出养剑葫,喝了几口桂花酿,近距离多看几眼战场走势。一边静心调养气息,一边娴熟包扎伤口。

墙头刻下的每个大字,所有横向笔画,几乎皆是绝佳的修行之地。但是到了蚁附攻城的战事阶段,这些天然剑修道场,往往又是必死之地。所以能够在此修道动辄数百年的老剑修,必然杀力极大,且极其擅长保命。

陈平安身旁不远处,就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年老剑修,对方没有起身迎客,陈平安便没有出声打搅对方的清修养剑。

看老者模样,应该是丙本第六页的元婴境剑修殷沉,岁数已高,但是瓶颈难破,一直停滞在元婴境,性情桀骜,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剑气长城的剑修,几乎都会有至交好友,要么还活着,要么已经战死了,总之都会有那么几个,但是殷沉却从来没有,只要投身战场,杀心极大,并且一旦出剑,喜欢不分敌我,所以杀妖极多,积攒下来的战功一直不大,还不如许多金丹境年轻剑修,因为许多战功都被抹掉了。老剑修殷沉的名声更不好,毕竟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连己方剑修也会杀的怪物。

甲本、丙本上的每一位本土剑修,每一页皆写有隐官一脉剑修的不同注解,如果避暑行宫的剑修见解太多,就夹杂几张额外的纸张。

关于丙本名册排名极高的殷沉,反而见解寥寥,只有愁苗与林君璧写了几笔,皆与剑气长城的普遍看法截然不同。

若说战场误伤,几乎任何一位剑仙皆有,那种伤及无辜,到底谈不上背负骂名,但是殷沉不一样,很多时候凌厉出剑,就是算准了会死掉几位剑修。

按照隐官一脉的职责划分,老剑修殷沉只需要镇守原地,不用出城厮杀。

陈平安包扎完大大小小的伤口,祭出一张祛秽符迅速除掉血迹,到底是客人,哪怕主人没个笑脸,也不是客人不讲半点礼数的理由。

殷沉睁开眼睛,沙哑开口道:“你这娃儿也真是好玩,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我还是见过一些的。别人出拳,是被飞剑、法宝克制,你倒好,自己压着自己。”

陈平安转头笑道:“殷前辈好眼力。”

殷沉问道:“没喊你一声隐官大人,心里边没点疙瘩?”

陈平安说道:“没有。”

殷沉望向战场前线,金色长河以北,有帮忙的宁姚,南边有职责所在的开阵剑修,讥笑道:“每次见着这些所谓的年轻天才,真是难免让人意志消沉几分。人比人,怎么比。”

陈平安笑道:“更多剑修见着了殷前辈,也会如此。”

事实上殷沉也曾是年轻天才之一,并且极为出类拔萃,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风光,大致相当于如今的高野侯、司徒蔚然。

练剑一事,极为顺畅,一路破境势如破竹,直到元婴境才停步,不承想这一停步,就是虚度光阴数百年。

殷沉冷笑道:“废物除了仰头看人,偷偷流哈喇子,还能做什么有用事?比如我,一年到头在这里枯坐,就从年轻废物坐出了个老废物。”

一个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人,如果只说吵架,基本上是无敌手的。

陈平安问道:“先前那个持剑男子,殷前辈可曾看破根脚?”

殷沉嗤笑道:“隐官一代不如一代啊,你这外乡小娃儿,都已经境界不高了,靠着些虚头巴脑的关系,鸠占鹊巢,得了萧愻前辈的那座避暑行宫,档案秘录无数,结果连这点情报都不知道?即便认不得,不会猜吗?”

陈平安不介意这些言语,你骂你的,我问我的,继续试探性说道:“是那托月山百剑仙前列的天之骄子?与背箧、离真排名差不多?”

殷沉则是你问你的,我骂我的:“现在我估摸着整座剑气长城,说那萧愻前辈的言语,什么难听话都有吧?真是一帮有娘生没爹教的玩意儿。我要是萧愻前辈,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前骂过的剑修,一个一个找出来,敢当面骂,就能活,不敢骂的,去死。如此才痛快。对了,先前大妖仰止在阵上虐杀那位南游剑仙,你小子为了大局考虑,也没少挨骂吧,滋味如何?如果再来一次,会不会由着那些找死剑修,死了拉倒?”

陈平安说道:“阿良曾经与我说过,一个人能别死,千万别死。如果挨几句骂,就能救不少人,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我看很少。”

殷沉立即闭上了嘴巴。

不是年轻人的道理有多对,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个年轻隐官,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小师弟,甚至与老大剑仙关系不错,殷沉都根本不当回事,唯独与那阿良扯上了关系,殷沉就要头大如簸箕。

委实是上个百余年,殷沉被那个狗日的王八蛋坑惨了,那真是逮住了一头肥羊,往死里薅毛啊,薅完了肥羊换瘦羊,瘦羊没了,肥羊估摸着也该恢复几分家底了,很好,那就再薅一茬。如果阿良只是如此手段,殷沉大不了不搭理,但是那个家伙真能蹲在他身边,自言自语,絮叨好几个时辰,就为了“能够与殷老神仙说上一句,剑气长城才算不虚此行”,殷沉当时忍不住骂了一个“滚”字,结果对方直接翻脸,自己被按在地上饱以老拳,痛打了一顿。

阿良走的时候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耍出那个招牌动作,双手捋着头发,撂下一句:“爽了爽了,吵架打架,大大小小八百多场啊,依旧是全胜战绩。”

殷沉当时躺在地上,蒙了半天。

在那之后阿良就经常来找殷老神仙,美其名曰闲聊谈心,顺便把胜场增加一两次。

记起那个阿良,殷沉倒也不全是怨怼,毕竟双方其实从未切磋问剑,更多就是那个男人在吹嘘自己在浩然天下,是如何被好姑娘们喜欢,只是从头到尾,也没能与殷沉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可阿良偶尔蹦出的几句正经话,都是奔着他殷沉的元婴境瓶颈去的。

殷沉不管脾气如何糟糕,到底还是要念这份情。

殷沉可能不会做人,但是好人坏人,还是拎得清楚。

有些时候兴许正因为太拎得清楚,反而懒得会做人。

两个人不认识,加上双方性情相差太多,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何况殷沉也不爱喝酒,不然陈平安倒是可以赠送一壶竹海洞天酒。

殷沉突然说道:“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都是这般练拳的?”

陈平安摇头道:“练拳路数,其实大同小异,逃不过一个学拳先挨打,只是力道有大小。”

殷沉又问道:“当着宁丫头的面,捡了那么多破烂,你也好意思?”

这就有得聊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一身臭毛病,好在宁姚都不介意。”

殷沉问道:“我看你长得也一般,凑合而已,怎么勾搭上的?我只听说宁丫头走过一趟浩然天下,不承想就这么遭了毒手。要我看,你比那曹慈差远了,那小子我专程去城头那边看过一眼,模样也好,拳法也罢,你根本没法比嘛。”

这么聊就得劲了,老前辈这是夸人呢。

陈平安赶紧起身,与那位殷老神仙凑近些坐下,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拳法没法比,我认,要说这模样,差距不大,不大的。”

不承想殷沉突然翻脸:“我要养剑了,劳烦隐官大人让让,少在这边碍眼,不讨喜的。”

陈平安悻悻然起身,御剑离开。

殷沉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笑了笑,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他娘的一个欠揍德行。

陈平安去了城头茅屋那边,先跟撑起酒铺小半边天的魏大剑仙笑着打了声招呼。

魏晋笑道:“好一通王八拳,反正瞧着是很厉害的,有那无敌神拳帮老帮主的风采,就是凿阵慢了些。”

硬生生以双拳捶杀了一个蛮荒天下的远游境武夫,这份战功,相较于剑仙出剑,自然不算大,但是比较稀罕,会是一碟子滋味不错的佐酒菜。

陈平安笑呵呵道:“下次去铺子,多送你一碗阳春面解酒,可以少说醉话。”

魏晋指了指身后茅屋:“老大剑仙心情不太好,你会说话就多说点。”

陈平安与魏晋分别,刚落下城头,老大剑仙便走出了茅屋,习惯性双手负后:“哟,陈武神驾临,小小寒舍,蓬荜生辉。”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以前老大剑仙说话,没这么“客气”啊,印象中的老大剑仙,还是很德高望重、惜字如金的。

陈清都瞥了眼陈平安,伤势尚可,收获不小,以心声说道:“先前欠了你两个秘密,现在可以说给你听了。”

陈平安收敛神色。

结果老大剑仙两个所谓的小秘密,一个比一个比天大。

一个是关于剑气长城所有刑徒剑修的家乡。最早那拨远古刑徒,家乡竟然半数来自蛮荒天下,半数来自如今开辟出来的第五座天下。

陈平安愕然。那么就是说,半数刑徒与后世子孙,其实从一开始就身在家乡?所以是生在剑气长城,死在剑气长城,皆在家乡?那么剩余半数刑徒的子孙,若是想要叶落归根,就与第五座天下有关了?只要能够活下来,至少还有返乡的机会?

第二个秘密,更大。

老大剑仙的说法,十分惊世骇俗,纯粹武夫的登天之路,其实正是一条成神之路,其中又会牵扯到兵家修士。

陈平安虽然之前有些猜测,但是等到老大剑仙亲口说出,就一下捋清楚了许多脉络,比如不再奇怪为何武学道路上,会有个金身境,而世间山水神祇,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为大道根本所在。不谈那鬼魅英灵成神,只说活人立地成神,类似铁符江水神杨花的经历,“形销骨立”,是必经之路,这与武夫淬炼体魄,打熬筋骨,确实是差不多的路数。

陈清都并没有把话说透,反正这小子喜欢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琢磨这本老皇历最前边的那些书页。

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既然都开始散步了,总不能没走几步路就回头,于是老人稍微多说了点:“自古神仙有别。先神后仙,为何?按照如今的说法,人之魂魄,死而不散,即为神。享受人间香火祭祀,根本无须修行,便能够稳固金身。

“不死为仙,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窝的练气士了。读书人撰写史书,总是删删减减,久而久之,距离真相就越来越远,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去三大学宫逛一逛,当了那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翻几本不值钱的旧书而已,这点门面还是有的。”

这些说法,陈平安就只是听着记着而已,暂时意义不大,若是再务实些,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只是接下来的一个说法,就让陈平安乖乖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了。

“先远游境再山巅境,接着是那武道第十境,其中又分三层:气盛、归真、神到。何谓神到?我记得你家乡有个说法,叫什么来着?”

“到门!”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如果一个人手艺足够好,无论是庄稼把式,还是烧造瓷器,别人都喜欢称赞为‘到门了’。”

陈清都点了点头:“到门了,到什么门?路怎么走?谁来看门?答案都在你家乡小镇上……又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余着。”

陈清都笑着点头,又详细说了些十境三层的门道。

只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缅怀神色。在宝瓶洲那边,有个故友,一样画地为牢有万年光阴了吧。

所以陈清都说了一句题外话:“绣虎崔瀺,委实厉害。”

陈平安说道:“当年第一场问心局,因为齐先生在,所以安然渡过了,等到齐先生不在,第二局,我便如何都熬不过去。那还是崔瀺没有全力落子的缘故。”

陈清都说道:“所有难熬又熬过去的苦难,就是在心头砸下一个坑,坑越大,以后就可以容纳更多。”

陈平安嗯了一声。

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弥补那个坑,比如当世道亏欠一个人的童年越多后,那个人长大之后,就会一直在缝补和弥补。

离开城头,陈平安御剑去往避暑行宫的私宅,开始安心养伤。

短短两天之后,陈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宫,来去自如,手握玉牌,都不用消耗一张缩地符。

陈平安拣选了僻静处,看白嬷嬷为孩子们教拳,白嬷嬷正好说到了何为“全身是一拳”,立意何在,如何学,再如何练。

其中有个孩子,陈平安不陌生,是那个叫元造化的假小子,自己送了她两把折扇,她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能凭真本事坑到二掌柜神仙钱的小丫头。

其余那些孩子,事实上陈平安个个都不陌生,因为都是他和隐官一脉精心挑选出来的武道种子,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被郁狷夫带去中土神洲,其余学拳还不算晚的,都在这里了。

剑气长城剑修极多,纯粹武夫却极少。

万一剑气长城被攻破,天地改换,沦为蛮荒天下的一块版图,难道那么多的武夫气运,留给蛮荒天下?当然不行。

只是陈平安也知道,临时抱佛脚,要让这拨孩子去争那“最强”二字,希望渺茫。何况剑气长城存在一种天然压胜,大道相冲得极为厉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头上,被老大剑仙点破之后,才有些明白。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极有可能是有备而来,至于曹慈练拳纯粹,是从来不要那武运的,这一点,陈平安自认远远比不上曹慈,如今只要武运愿意来,陈平安恨不得让那份武运喊上“亲戚”“家眷”一股脑来,开门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这拨孩子仓促练拳,挣不来武运,一样关系不大,只要有了一技之长,打好底子,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活,或者说活下去的机会,只会更大。身处乱世,想要安身立命,争一争那立锥之地,很多时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场那边,白嬷嬷递出一拳,距离极短,出拳不过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归真,浑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这个层次,再往高处走,所谓的拳招,其实就已经是比拼拳意的深浅,类似一种质朴的大道显化。

那一拳,白嬷嬷毫无征兆砸向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脸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男孩是出身太象街高门的姜匀,资质算是极为出彩的一个。

等到白嬷嬷收拳后,孩子自己浑然不觉,心中半点不怕的他,其实已经汗流浃背。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潜在天赋。

白嬷嬷又是一拳,拳头几乎要贴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额头,后者就要比姜匀稍逊一筹,虽然没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余个孩子站在一排,白嬷嬷一个一个走过去,有些孩子后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只是白嬷嬷一拳未出。

但是陈平安看得出来,当白嬷嬷走到几个孩子身边的时候,拳未出意已到,只有一个暮蒙巷名叫许恭的孩子,他的直觉是对的,在白嬷嬷拳意微动之际,就已经早早挪步后退,虽然是与姜匀截然相反的选择,不过都属于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坯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临大敌,只是一味身体紧绷,白嬷嬷拳意悄然外放,却依旧没有察觉。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习武一途,不是不讲资质根骨,也很讲究,但是到底不如练气士那么苛刻,更不至于像剑修这么赌命靠运。剑修不是靠吃苦就能当上的,但是练拳,有了一定资质,就都可以细水长流,脚踏实地,缓缓见功力。当然,三境会是一个大门槛,只是这些孩子,过三境肯定不难,只有早晚、难易的那点区别。

陈平安斜靠廊道柱子,双手笼袖,看着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学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贫苦出身,不太想学的,往往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

孩子们又开始练习站桩,白嬷嬷偶尔会帮着搭把手骨拧筋转,然后那个孩子就开始满地打滚,嗷嗷叫哇哇哭。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陈平安,直接变成了幸灾乐祸,挺乐和。只是看到假小子元造化和一个陋巷孩子,先后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嬷嬷瞥了眼自家姑爷那个方向,神色慈祥,老妪的眼神,略带询问意味。

陈平安赶紧摆摆手,示意自己就是来这边看看。

不承想白嬷嬷却还是笑道:“隐官大人,这里边有人说要与你学拳,嫌弃我的拳法太娘们,不如你来教教看?”

陈平安刚要婉拒,那个姜匀就双臂环胸,扯开嗓子喊道:“隐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谁是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坐起身的假小子元造化,她正默默抬起手,手臂颤抖,擦拭脸上的尘土和汗水。

白嬷嬷面带微笑,陈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场。

陈平安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说了些六步走桩的拳法心得,简明扼要,几句话的事情。

姜匀以为刚起了个头,结果年轻隐官就闭嘴了,孩子忍不住问道:“这就完事啦?”

陈平安点头道:“拳理本来就不会太多,这跟越薄的书籍,蕴含的学问越大,是一个道理。”

话说一半。

三教诸子百家的学问,越是宗旨所在,越是后世注经、训诂繁多,最终枝繁叶茂,包罗万象。

只是与孩子们打交道,讲得越烦琐,反而会让他们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白嬷嬷笑道:“隐官大人,如果不着急返回避暑行宫,刚好今天站桩演练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这撼山拳的走桩。”

有外人在,姑爷自然是不能喊了。

陈平安想了想,在这边逗留半个时辰,肯定没问题,便点头答应下来,笑道:“这走桩,源自《撼山拳》。”

那姜匀又插话道:“等会儿,这拳谱名字不霸气啊,撼山?咱们剑气长城,哪个剑修不是一剑下去,就把山给平喽?”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来教我拳法?”

姜匀皱眉道:“好好说话,讲点道理!”

陈平安会心一笑,继续说道:“拳谱名字兴许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说几句。”

大致讲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处境,说那些不是高门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驳杂,只要能够拳裂砖脚碎石,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实半点不轻。言语之中,夹杂了一些陈平安自己的见闻,所以孩子们都听得比较专注入神。当然,能够难得偷个懒儿,不站桩挨打,不枯燥走桩,谁不喜欢。

讲完之后,陈平安演练了几遍走桩,再帮着孩子们指出一些走桩的瑕疵,一炷香过后,休息期间,陈平安先讲了市井江湖,又讲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巅风光,孩子们爱听这个,反正躲寒行宫就是个牢笼,跑都跑不掉。姜匀曾经撺掇着玉笏街那个小丫头一起跑路,大半夜刚上了墙头,就被那凶神恶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罚他们俩站桩,小姑娘站得晕厥过去,姜匀直接站得睡着了。

当时姜匀两人罚站的不远处,就有两个自己主动站桩的孩子,只是后者很快被白嬷嬷赶回去休息。

练拳忌个死字。穷学文富习武,习武就得有明师领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钱,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练拳反而只会伤身,消磨人之元气。拳意未上身,反而好像练出个鬼上身,就是许多拜师无门的武夫最大的苦楚。

陈平安掐准时辰,告辞离去。白嬷嬷继续为孩子们教拳。

姜匀小声嘀咕道:“真见了面,失望得很啊。”

白嬷嬷笑道:“等你哪天自认有资格与隐官问拳,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姜匀摇头道:“算了吧,二掌柜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赶上了二掌柜,我肯定先试探询问一番,只要他答应我问拳,我就不打了。”

白嬷嬷摇摇头,姜氏家族挺本分的,怎么养出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

姜匀瞥了眼老妪,孩子这会儿觉得更奇怪,自己爷爷当年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老婆娘?

陈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宫,然后喊上愁苗剑仙,一起去往倒悬山春幡斋,顺便走了趟梅花园子,酡颜夫人送往避暑行宫的那本册子,不薄,所以陈平安这趟倒悬山之行,多带了两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纳兰彩焕借来的,在空荡荡的梅花园子,愁苗剑仙看着那个两眼放光搬东西的隐官大人,忍不住问道:“你在宁府密库,也是这个德行?”

陈平安懒得跟他废话。这能一样?

到了春幡斋仔细翻看账本,韦文龙在一旁小声解释里边的某些门道,听得米裕剑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担心的那个结果,暂时还没有出现。八洲渡船依旧畅通无阻,能够顺利赶赴倒悬山。

来的路上,愁苗提议可以适当抬高出价了,陈平安觉得可行,就与晏溟、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商议此事的细节,一些重要物资价格依旧,不然剑气长城的钱财运转,压力太大,哪怕额外加上春幡斋和梅花园子两座私宅的丰厚家底,依旧远远不够看,但是针对八洲每条渡船的某些次等“闲余”物资,可以适当让利更多,一步一步来。

回到剑气长城,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楼,没有步入其中,只是远观。

愁苗剑仙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以心声说道:“不谈出剑杀力高低,只说事情本质,你能做到老大剑仙那一步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难做到。”

剑气长城那边,宁姚这拨剑修率先御剑返回城头。人人负伤,叠嶂受伤最重。

陈清都走出茅屋。

陈三秋喊了声“老祖宗”,陈清都嗯了一声。仅此而已。

若是外乡人遇到了喝酒时候的陈三秋,很难想象,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酒鬼,若是认祖归宗,老祖正是陈清都。

能够在城墙上刻下那个“陈”字的老剑仙陈熙,曾经私底下询问老祖陈清都,能否让陈三秋离开,跟随某位儒家圣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学。

陈清都只问了一个问题,陈三秋以后姓不姓陈?最终陈熙黯然离开城头。

陈三秋毕恭毕敬告辞一声,然后率先御剑离开。

陈氏子孙,历来如此。有个剑术真正通天的老祖,等于没有,甚至可以说是不如没有。

董画符、晏琢他们也离开了,会返回城池休养几天,叠嶂需要养伤更久。只剩下宁姚。

陈平安御剑来到城头,陪着宁姚坐在城头上,陈平安双脚轻轻晃荡。

宁姚问道:“这一年多时间,一直待在避暑行宫,是藏着心事,不敢见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说道:“除了你喜欢别人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说道:“原本不打算说,但是突然发现,自己觉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结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毕竟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所以还是与你说说看。听过之后,可以打人,不许生气。”

宁姚听完之后,点点头。

陈平安说了那件事,算是与老大剑仙的一桩约定。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生气?”

宁姚反问道:“生气有用?”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没用,只是没敢这么说。

宁姚挑了挑眉头,这不就得了,她也没这么讲。

陈平安脚后跟轻轻磕着墙头。与宁姚在一起,以及在这之前,从遇到她,喜欢她,再到走来宁姚身边,跋山涉水,远游四方,练拳什么的,会有点累,但是永远不会心累。

宁姚问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大心事,就直说,我就算生气,也会让你知道。”

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两个人安安静静望向远方。

陈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远,缓缓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远处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陈清都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一件极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当年初次见面,就对陈平安印象不差,与陈平安接连问拳曹慈三场,敢出拳,能认输,没关系;与少年孤身一人,一路远游到剑气长城,为心爱姑娘送剑,也没关系;甚至跟陈平安与那位前辈的牵连,还是没关系。

陈清都当年看着那个原本地仙资质却被打断长生桥的少年,尤其是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神与身上那股朝气的时候,都让他觉得……哭笑不得。

与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辈看待陈平安不一样,陈清都兴许是唯一一个看到陈平安毫无暮气反而朝气勃勃的人。

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似乎整个人都像是在默默询问,并且是那种神采飞扬的问询天地。

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大剑仙,我能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姑娘,喜欢自己并且一直喜欢,我将来能不能保护喜欢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会让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够做到这些,对不对?!

陈清都觉得这样很好。

也难怪那个老秀才离开之前,一直死皮赖脸追问他陈清都:“我这关门弟子,善不善?羡慕不羡慕?老善了,老羡慕了对不对?唉,可惜羡慕不来啊。我要是陈老哥你啊,早给我迎面一拳了,不然难消心头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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