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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翦商与《易经》的世界观翦商 作者:李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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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记载的猎俘和人祭完全超出了后人的想象,那么,周昌为什么记录这些?难道他就是想要写一本日记或者回忆录? 卦爻辞纷繁杂乱的现象背后,其实是周昌对世界运行规律的探索,通过卦象排列组合的变化,他发现,现有的世界秩序不是永恒的,而是可以改变的。尤为重要的是,商朝的统治也是如此。 在讲述这些之前,我们先要讲一讲《易经》最基本的原理:阴阳、卦象、卦辞和爻辞。 易卦占算传承自商人 上古时代,人们曾发明一种用草或竹子的小棍来算数的方法:把它们在地上摆放成不同的形状,用以代表不同的数字,然后进行计算,有点类似后世的算盘。用来计数的竹棍,叫“策”或“筹”,比如,流传下来的古语中就有“运筹”和“策划”等。 当积累了一定的算数知识,古人发现,数字虽然有很多,但都可以被分为奇数和偶数两大类。这恰好和日常生活里的“阴”“阳”观念搭配:太阳晒到的地方是阳,晒不到的就是阴;奇数是阳,偶数是阴。然后,有天地、山水、男女、雌雄、上下……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分为阴性和阳性。 这是早期人类发展出的一种简单归纳思维,甚至直到现代,有些语言的名词还会分成阴阳两性,比如法语和俄语。而初步的算命理论就是将用草棍运算出的数字归纳成阴或者阳,以代表世间不同的事物,乃至命运的吉凶。 用甲骨预测,称为“卜”;用草棍预测,则称为“筮”。“筮”,上面的“竹”字头代表占算用的草(竹)棍,下面的“巫”字表示只有 沟通鬼神的巫师才有占算能力。[参见宋镇豪《夏商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530页。] 据说,半人半神的伏羲最先画出“八卦”,然后,由周昌在被商纣囚禁羑里期间把八卦推演成了六十四卦。所谓:“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但司马迁这里用的是“盖”字,表示不太确定。 先说最古老的所谓伏羲“八卦”。有四对卦,分别是乾和坤,坎和离,震和艮,巽和兑;各有代表图案,被称为“卦象”,由三根表示阴阳的“爻”组成,一根直线代表阳爻,两段半截的线代表阴爻。 东周时的学者说,这是宇宙间的八大元素: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离代表火;震代表雷,艮代表山;巽代表风,兑代表泽(沼泽)。(《周易正义·说卦卷九》)至于伏羲或者周昌时代的人是不是这么理解的,就不好说了。 再来说六十四卦。卦象由两个八卦上下重叠组成,一共有六十四种,都有六个爻。假如是两个八卦的乾叠加,就仍叫乾卦,以此类推。但不一样的八卦互相叠加,就需要起新的卦名了,比如,震下坎上,叫屯卦,卦象是□;坎下艮上,叫蒙卦,卦象是□。 用草棍占算的阴阳八卦体系,和华北地区自龙山时代以来的甲骨占卜体系,是分庭抗礼的关系,很难说哪一种出现得更早,因为甲骨容易保存下来,但草棍占算不容易留下遗物。 到了商朝的殷都时期,有些占卜师已经习惯了在甲骨上刻字,所以他们也会把用草棍占算出来的数字刻到甲骨上。而三个数字组成的刻辞在殷墟前期武丁王的时代就有了,比周昌要早二百年。它是三个 数字重叠,比如“六六六”,这三个偶数代表三个阴爻,便是八卦中的坤卦。 到殷商中后期,出现了六个数字的甲骨刻辞,时代也比周昌早一些。比如,"六七八九六八”,“阴阳阴阳阴阴”,这便是《易经》中的蹇卦。从这可见,六十四卦的基本原理并不是文王发明的。 关于竹草棍如何被用于六十四卦算命,最早的记载来自春秋战国之交的《易传·系辞》:按照特定的流程,将五十根草棍用两只手拆分若干次,最后剩在手里的数量就是得到的数字,它的奇、偶就是阴、阳,这算第一个爻;如此反复演算六次,就得到六个爻,也就是一个完整的卦。这种摆列阴阳爻的顺序,必须从下往上,不能颠倒。 当然,《易传·系辞》这个记载已经比周昌的时代晚了五百多年,至于周昌到底是不是这么占算的,也无法确定。 上面所述便是六十四卦卦象的来历,那么,六十四卦的卦名,诸如乾、坤、屯、蒙等,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商代的甲骨文里没有发现卦名,它们首次出现是在《易经》里。所以,也许的确是周文王命名的,至少目前还没有反面的证据。 比起古老的甲骨占卜,用草棍推演更容易,所以文王被囚禁在羑里监狱的时候,可以因陋就简进行六十四卦占算。而为了让这套占算体系更适合自己的需要,他又总结和编写了卦辞和爻辞,由此形成了《易经》的基本内容。 但这还不是文王周昌青睐六十四卦体系的根本原因。 文王写作卦辞和爻辞 六十四卦的每个卦都有一条简短的解说词,这被称为“卦辞”;相对的,卦里的每个爻也都有一条“爻辞”。概而言之,《易经》是由六十四卦的卦名、卦象、卦辞和爻辞组成的。 唐代给《周易》做注的孔颖达说,最早是伏羲画出了八卦,后来有人(不知道是谁)把八卦重叠成六十四卦,可以涵盖各种“天地变化,人事吉凶”;再后来,周文王写了卦辞和爻辞,来解释每个爻和卦的吉凶含义: 盖伏牺(羲)之初,直仰观俯察,用阴阳两爻而画八卦,后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然后天地变化,人事吉凶,莫不周备,缰在爻卦之中矣。文王又于爻卦之下,系之以辞,明其爻卦之中吉凶之义。(《周易正义·说卦卷九》) 看来,孔颖达不同意《史记》说的“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而现代的考古发现也证明,孔颖达的确是对的。 孔颖达还说,卦辞和爻辞是周文王写的。在古代,这个说法也缺乏直接证据,一直有学者质疑。而结合甲骨文等殷商考古成果,我们会发现,孔颖达这么说的证据是比较充分的,因为卦爻辞只会是在商朝的环境中产生,不可能更晚。 最早从《易经》的卦爻辞中探寻历史的学者,是顾颉刚。1929年,他考证了几条卦爻辞中蕴藏的商周时期的历史事件,并撰成《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一文发表[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燕京学报》1929年第6期。收入《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1,中华书局,2010年。]。比如,据顾劭刚推测,归妹卦和泰卦爻辞的“帝乙归妹”,其中隐含的历史是:帝乙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周文王,但这位王室公主没能生育,最后,或是早逝,或是离婚回了娘家,文王又续娶大姒。 就这样,顾颉刚开启了从《易经》探寻晚商历史的先河。当然, 他对“帝乙归妹”的解释未必正确,毕竟当时商周力量对比悬殊,商王不大可能把妹妹嫁给周族,所以这很可能是周人为夸耀自己而做的吹嘘。但它的真实背景仍是晚商时代的商周关系。 六十四卦的卦爻辞里含有很多商代特有的事件,比如,捕捉俘虏献祭;而从周朝建立开始,这些做法就消失了,后代的古人也就不再记得这些事。 这里再举个例子。《易经》的卦爻辞里经常出现“贞”字,比如坤卦的卦辞“利牝马之贞”,后世学者都不知道这个字什么意思,包括孔颖达,也只能猜测它和“坚贞”有关,解释成:“贞,正也其实,商代甲骨卜辞里就频繁地出现这个“贞”字,现代学者也早已确定,它就是占卜的“占”,故而甲骨占卜师也被称为“贞人”。由此,《易经》中的“贞”也就好解释了。比如,坤卦的“利牝马之贞”的意思是说,占算结果对母马有利;相对的,否卦的“不利君子贞”的意思则是说,占算结果对君子不利。看来,倘若没有发现甲骨文,我们对《易经》中“贞”字的理解很可能还会一直错下去。 《易经》的卦爻辞所记载的事件,有些肯定是只有周文王才经历过的,所以,它们的价值非常独特[有学者认为个别的卦辞出现更晚,属于周公时代产物,如晋卦辞:“康侯用 锡马蕃庶,昼日三接。”意思是说,康侯(周公的弟弟卫康叔周封)被天子 赐予了很多马匹,一天之内得到三次接见。但不能排除文王时期有名为“康侯” 的殷商贵族。再如爻辞中曾出现“箕子”,有学者认为是周灭商之后的记录, 其实文王已经有可能和箕子打过交道并记录下来。]。从孔子时代以来,解读《易经》的著作很多,但因为没有甲骨文知识的基础,所以搞错了很多基本概念,这些“算命技术”自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而用甲骨文和商代考古知识研究《易经》的,高亨先生可谓开先河者,他的著作《周易古经今注》就是只讨论文王的《易经》,而不涉及东周时人写的《易传》,以避免让后世的误解逆行侵入商代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本书算是在高亨先生开创的方法基础上的一种继续。[“周易”这个词的含义发生过扩大。春秋时期的史书,如《左传》,说的“周易”只是文王卦爻辞。孔子弟子编辑《周易》时,把他们对卦爻辞体系的很多 解释也汇编了进去,比如《系辞》《文言》等。这些解释被称为《易传》或 《十翼》(十种对卦爻辞的解释),导致《周易》的内容扩大。为了特指文王 卦爻辞,现代学者称其为《易经》,以表示和《易传》的区别。本书也用《易 经》代表文王卦爻辞体系,不涉及后来的《易传》。] 卦爻辞里有什么 《易经》卦爻辞中,除了和商代的捕俘及人祭有关的内容,还包含很多周族人的活动。这应该也是周文王比较关注的内容,否则他不会一一记载下来。 先来看第十三个卦,同人卦: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初九:同人于门,无咎。 六二:同人于宗,吝。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九五:同人先号啖而后笑,大师克相遇。 同人于郊,无悔。 “离下乾上”,这是解释同人卦的卦象图案——□。它有六个爻,下边三条是八卦的离(□),上边三条是八卦的乾(□)。 按八卦的释义,离是火,乾是天,火在天的下面燃烧,就是《同人》。但《同人》与天和火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从卦爻辞里看不出来,这里也就不再妄加揣测。 “同人”的意思大概是集结(同)盟军(人)。它的卦辞是:“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意为,在原野集结起我方的盟军,举行祭祀;利于渡过大河;结果对君子有利。 从卦辞看,这很像是周文王晚年在准备灭商的工作:要集结起各部族的盟军,用祭祀取得诸神的支持,团结盟军,顺利渡过黄河(这样才能打到商朝腹地);这个卦象对“君子”有利,前景比较好。 再来看六个爻的爻辞。 每个爻辞前面有两个字的序号,其中的“九”代表奇数、阳爻; “六”代表偶数、阴爻。 按照从下往上的顺序,最下面的第一个爻叫“初”,按阴阳,只能有“初六”或“初九”两种;最后一个爻在最上面,叫“上”,分为“上六”或“上九”。 中间二、三、四、五爻的名称,则是表示阴阳的六或九放在前面,序号放在后面,所以同人卦中间的四个爻依次是六二、九三、九四、九五,顺序仍是从下往上。 第一个爻(初九)的爻辞:“同人于门,无咎。”意思是,在大门口集结盟军,没有灾祸。 第二个爻(六二):“同人于宗,吝。”意思是,在宗庙集结盟军,前途不太光明。 第三个爻(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意思是,在丛林里埋伏军队,登上高高的山顶眺望敌人,三年内无法战胜敌军。[孔颖达《正义》:“唯升高陵以望前敌,量斯势也,纵令更经三岁,亦不能兴起也。”] 第四个爻(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意思是,登上了敌人的城墙,没能攻打下来,但结果吉利。 第五个爻(九五):“同人先号眺而后笑,大师克相遇。”意思是,盟军先是号啕大哭,又变成大笑,会遭遇敌人的大部队。 第六个爻(上九):“同人于郊,无悔。”意思是,在郊野里集结盟军,没有什么后悔的。 看来,同人卦皆与战争有关,但各爻的结果不太一样,有很顺利的,也有很艰难和危险的。 不过,《易经》的卦并非都是军国大事,有些卦看上去只是些偶然的、彼此无关的日常小事,各爻之间也看不出,至少我们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关联。这又是为什么?探寻这背后的原因,要从文王研究“易”的目的开始。 六十四卦为何成对? 商王进行甲骨占卜时,会把需要预测的问题刻在甲骨上。这里,我们用前述武丁关于妇好生育的一次占卜为例说明:一,武丁先刻下了“妇好这次生育是否顺利”的问题,这是“命辞”。二,然后,从甲骨裂纹走向判断结果,这是“占辞”:“丁日或庚日生育的话会吉利”。三,最后的结果也可能会补刻到甲骨上,这是“验辞”。比如,武丁这次占卜的三十一天后,妇好生育了一个女儿,“验辞”便是:“甲寅娩,不嘉。惟女。” 甲骨文的这些刻辞不太复杂,背后的原理也很简单,基本不涉及事物的因果关系:先是给诸神献祭并询问问题;然后,诸神的回答就会传递到甲骨的烫纹上;最后,占卜者将其解读出来。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单一的因果叙事:诸神的决定是因,表现到人间就是果,甲骨占卜是读取这种因果关系的工具。至于人类有时候占卜错了,那也是误读了神的旨意,错在人而不在神。 但六十四卦则与此不同,它的原理更复杂。它认为,世间的一切并不都是由神直接决定的,而是各种事物会发生互相影响并形成一种因果发展的链条,其对应的就是卦里六个爻的阴阳顺序。换句话说,对于每一个主题的卦,周文王都需要找出与之相关的六个事件或现象作为六条爻辞,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因果发展链。而且,事物的因果关系不会只有一种模式。在某种环境下,甲是乙的原因,而在另一种环境下,则可能变成乙是甲的原因,甚至原本没有因果关系的两个孤立事件,在另一种时空环境下也可能会发生联系。 所以,文王在《易经》中梳理了他亲历和认知的各种事件,并试图用不同的因果发展链来串联和解释它们。比如,有些相同的爻辞(事 件),比如“帝乙归妹”,就出现在了不同卦的不同爻位,这其实是文王在设定不同的占算情境。因此,同一事件会具有不同的前因后果,以及不同的含义和指向性。 换言之,文王的爻辞虽都是发生过的或者预测要发生的具体事件,但在他看来,这些事件未必是单线性的,它们完全可能按照不同的时间顺序再次发生,从而使因果关系发生颠倒。 一切事物都是无常和可变的,六爻的不同组合对应着不同的卦象,哪怕只变换一个爻,也会变成另一种卦象,这就是“易二变易无常。由此,六十四卦就是文王对可能性做出的六十四种探索和六十四个模型。或者说,文王是在用各种无常的可能性重新组织世界,重组头脑中的各种认知。 这样一种思路,可以从六十四卦的“组对”规律中发现一些痕迹。六十四卦皆有卦名,且是成对组合,比如,“乾”和“坤”,“震”和“艮”,”同人”和“大有”,“噬嗑”和“贲”……是谁给这些卦起的名字并编组成对,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文王的可能性很大——考古发现的更早的数字卦象并没有附带卦名,更没有成对出现的记载。 其中,有些成对的卦名比较好懂,比如,“乾”和“坤”,“否”和“泰”,“损”和“益”,“即济”(已经渡河)和“未济”(尚未渡河),都是反义词;有些却未必是反义词,比如,“井”和“困”,“小畜”和“履”,看不出彼此之间有什么对立关系;还有一些则更模糊,比如,“噬嗑”和“贲”,更难判断它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先搁置对卦名的解释,来看卦象,看看它们的组对规律是什么,以及是否一定会具有相反的关系。 有人说,乾卦和坤卦最是简单明白,乾卦都是阳爻,坤卦都是阴爻,看来,卦象组对的规律是每个位置的爻都阴阳相反,乾的第一个爻是阳,所以坤的第一个爻是阴,以此类推…… 其实不然。乾和坤这一对卦的卦象比较特殊,不代表普遍规律。六十四卦分为三十二对,其中只有四对是这种情况:同位之爻,阴阳相反。 还有一种可能性。六十四卦的卦象是两个八卦上下重叠而成,那是不是这两个八卦互换位置就构成一对相反的卦呢? 也不是。比如,屯卦□,卦象是震□在下,坎□在上;和它成对的是蒙卦□,但卦象并非坎□在下,震□在上,而是坎□在下,艮□在上。 从这也可见,六十四卦的意义未必跟组成它的两个八卦有关系。 至于六十四卦的成对原则到底是什么,我们这里随便选个例子。比如,无妄和大畜这一对卦: 可以看到,这两个卦象,并不是同一个位置的爻必须阴阳相反,也不是上下两个八卦位置互换,而是六个爻呈现“颠倒”关系:无妄卦的第一个爻(最下面的),和大畜卦的最后一个爻(最上面的)相同;无妄卦的第二个爻,和大畜卦的倒数第二个爻相同…… 六十四卦里面,有二十八对都是这种“颠倒成对”原则。但也有极少数例外。就像上面说过的乾卦,它的六个阳爻形成上下对称,如果把它们上下颠倒一遍,还是完全同样的卦象。这就没办法了,只好让它和六个阴爻的坤卦结成一对,不然,六个阴爻的坤卦,上下颠倒之后也还是自己,所以它俩正好结对。 这种因为自身对称而只能“相反成对”的卦,除了乾和坤,还有三对: 总结一下,在《易经》中,每卦六个爻都是自下而上的顺序,而六十四卦组对的原则总体上是六爻“颠倒成对”;只有八个上下对称和无法颠倒的卦,才按“相反成对”的原则组成四对。 研究《易经》的美国学者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很重视“颠倒成对”原则。他推测说,《易经》中每一对卦的内容都基本相似,比如,对于泰卦中的“帝乙归妹”,夏含夷认为,泰卦以及与泰卦成对的否卦,都和这桩婚姻有关。但这种推论还缺少证据,至于每一对卦探讨的内容都是什么,多数还难以解释。[[美]夏含夷:《结婚、离婚与革命——〈周易〉的言外之意》,李衡眉、郭明勤译,《周易研究》1994年第2期。] 其实,不必急于追索每一卦的具体含义,而是应当先明白卦象“颠倒成对"原则的本质是什么。综合前述,本书认为,它是文王发现的 世间规律,或者说,一种被称为“易”的思维方式: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永恒和持续不变的,它们都可以有另一种相反的存在形式,一切也都可以颠倒重来一遍。 否,颠倒重来就是泰;损,颠倒重来就是益……一切事件的发展过程,都可以“倒放”一遍,从终点回到起点。这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 翦商,可占 按文王《易经》的“颠倒成对”原则,世间一切既有的事实都能用相反的方式再现一遍。商族曾经很弱小,就像爻辞里的“丧牛于易”,但他们后来却建立了强大的商朝;然而,这个过程同样是可逆的,目 前强大的商朝也终将灭亡。 这种思维方式可谓石破天惊。当时的人还没有走出神权时代,普遍认为世间一切都被天界的鬼神主宰: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和诸神献祭,从而得到天界的福佑,因此和商朝作对,就意味着违反鬼神世界的意志,不可能成功。 然而在羑里的地牢里,周昌的身体虽无法逃离,但他推演的六十四卦组对原则却自行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便是:“翦商”是有可能的。 虽然当初,是上帝指示和支持商人灭夏建商的,但上帝的心意也是可以更改的,它不可能永远充当商人的守护神,周族也可以获得上帝的垂青,并在它的保佑之下灭掉商朝,取而代之。 在当时,这个想法实在是大逆不道,文王更不敢明白地将其写出来,哪怕当他获释回到周邦之后,也要秘而不宣,故而《易经》中的多数内容只能用含糊其辞的隐语来表达。 来看坤卦六三爻: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六三爻的第一句是“含章可贞”,这“含章”二字,历来没有合理的解释。高亨认为,“含”为“戡”之借字,“章”为“商”之借字,“含章”就是“戡商”,也就是“翦商”[高亨释为:“乃武王克商之兆,所占之事,自为可行,故曰含章可贞。”参见高亨《周易古经今注》,第167页。高亨认为这是周武王灭商时的占卜辞,其实它很可能是在周文王时期就已经有了,是对未来之事的占算。]。所以坤卦六三爻的意思是,翦商之事是可以占算的;如果继续忠于商王,不会有成果,会有终结。 这个推测颇为合理。而且,用“含章”表示“翦商”,未必全是古文字的通假借用,可能也是为了保密。 有类似含义的,是讼卦的六三爻: 食旧德,贞厉,终吉。或从王事,无成。 高亨认为,“食旧德”就是背叛商王昔日的恩德[高亨认为,食为蚀之借字:“食旧德,谓亏损其旧日之德行也。”参见高亨《周 易古经今注》,第178页。],也就是开启翦商之谋。占卜的结果是有灾害(“贞厉”),但最终会吉利(“终吉”);反之,也就是如果继续忠于商王(“或从王事”),则不会有成果(“无成”)。这和坤卦六三爻相同。 《易经》中还有一处“含章”,出自垢卦九五爻: 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 “以杞包瓜”的意义难解,但其重点是“瓜”;“含章”,传统解释是瓜上有花纹;“有陨自天”,是说这只瓜从天上落下来摔碎了。按照高亨的解释,垢卦九五爻是个隐喻,意思是说商朝就像是一只有花纹的瓜,不堪一击,落地即碎。[高亨释为:“戡商有陨自天,言武王之克商,乃是天陨灭商祚也。”参见高亨《周 易古经今注》,第287页。] 在六十四卦中,肯定有某个卦象代表的是商朝的崛起;而与它对立的卦,则代表了商朝的灭亡。因此,只要把这些卦找出来,研究各爻的原理,也即每个爻可能代表什么具体事件或条件(文王会因此代 入不同的事物进行推演),就有可能找到灭亡商朝的密码。 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初步理解为什么说《易经》的卦爻辞内含各种各样的事件,甚至难以理解的只言片语了:这是文王在对自己认知 的各种事件进行排列和重组,用不同的卦象(阴阳爻组合)来检验它们的吉凶,以便总结出这个世界更深层的运行规律。而限于当时的环境,他必须刻意地使与翦商有关的各种信息变得很隐晦,外人会很难理解,所以我们也就不用对所有卦爻辞都强求解释了。 《易经》并非文王专门编写的算命教材,而更像是他自己的练习簿,所以内容驳杂,有大量的私人琐事。从萌生翦商之念始,文王就反复将其代入和推算,并随时验证、修订和增补,希望总结出一套最精确的占算方法,而最终目的,当然就是在消灭商朝的战争里运用这套预 测技术。 有了对《易经》的上述理解,我们接着来看最前面的乾、坤两卦。 古人对乾与坤是这么解释的:乾为天,阳之代表;坤为地,阴之代表。其实,这一对卦可能还代表了文王最关心的两个事物:商和周。商是强大的主宰,周是弱小的藩属,但在各自的生命历程中,它们会各自走向自己的反面。 元亨,利贞。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乾卦里集中出现的意象是龙。从夏朝-二里头文化以来,龙都是王者的象征。初九爻的“潜龙勿用”是说,龙弱小,潜伏于水下,无所作为。这说的是商族崛起之前的状态,后面的龙则已经活跃在天地之间:“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九二爻和九五爻都有“利见大人”,可能是隐喻周昌或者周族两次见到商王并受到重视。九三爻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可能说的是周族人兢兢业业地侍奉商朝的状态,也可能是说商朝先王奋发有为时的状态。到上九爻的“亢龙有悔”,则已经可能是在说商朝虽已强大到极致,但其根基不稳固,埋藏着衰亡的隐患。 和《易经》的其他卦不同,乾、坤两卦在六条爻辞后,还分别有一条“用九”和“用六”,这可能是因为文王对这两卦格外重视,所以各增加了一句总结。《乾》卦的“用九”是“见群龙无首,吉”,这可能是说文王在殷都生活期间结识各种商朝上层人物,发现他们之间矛盾很深,周族可以找到内应,最终倾覆商朝。在这里,“吉”当是文王对翦商事业的判断,而非商朝的国运。 再来看坤卦: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初六:履霜,坚冰至。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六五:黄裳,元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用六:利永贞。 坤卦的卦辞中出现了“牝马”(母马),但不知其具体代表何事;“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应该是说君子(周昌)去往殷都,开始时遭遇各种不幸,但也结识了可以利用之人;而“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则是说在西南方得到盟友,东北方则丧失盟友。殷都在周原的东北方,这可能是预示商周之间终将反目。卦辞的最终判断是“安,贞吉”。 六三爻的“含章”(翦商),前文已述,这里不再赘述;六四爻的“括囊”,字面意思是把口袋(囊)扎起来,这可能是比喻翦商之谋需要严格保密;上六爻的“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则可能是预言周与商最后的决战,隐喻商朝(龙)将喋血原野;最后的用六爻“利永贞”是结论,说明翦商事业大有前途。 当然,乾、坤两卦的卦爻辞中也有很多难以解释之处。比如,”或跃在渊”与“黄裳,元吉”,很可能是文王有意为之的隐语。类似现象在《易经》里有很多,已经无法亦不必强行求解。 不过,文王并没有活到商朝灭亡,所以他的推算和验证持续到了临死之前。至于文王是先萌生翦商冲动,再从易卦体系寻求支持,还是在研究易卦组对原则时受到启发而产生的翦商之念,这已经很难判断。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羑里的牢狱生活已经让文王深切地体会到当一名人牲(孚)的滋味;而在以往,当被要求带领族人捕猎羌人缴纳给崇侯时,他不太可能有如此深刻的切肤之痛。 从猎俘者变成俘,本身就是“易”,而变易的旅程一旦开启,就会产生难以预测的后果。年过半百的文王深谙世界的不确定性,把人生剩余的时光大都投入了对《易经》的推算,但同时,他也没有忽视商人最正统的甲骨占卜技术。这两套体系和世界观,文王都不敢偏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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