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交错的场景  作者:松本清张

秋天来临了。

星期天,四国地区某县警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横躺在自家檐廊的地板上,翻看着杂志《文艺界》。

有人或许会感到奇怪,一位四十来岁的搜查一课课长,怎么会看起文学杂志来了呢?其实,香春在上高中时就喜欢文学。考大学时,他听了父亲的话,进了法学院,但也曾一度考虑过要将写作作为一生的职业。

因此,在上大学时,他结识了一些文学系的同学,也加入他们创办同人杂志的活动。但后来他掂出了自己的斤两,发现成不了专业小说家,于是就进了警察厅。

然而,他也并未将昔日的梦想全部抛弃,时常还会买些文学杂志回家翻翻。人在十几、二十来岁时对任何事情都很好奇,他还记得当时文学杂志上所刊载的小说和评论都曾使自己激动不已。可如今,不知是由于上了年纪,抑或是时下的作品及评论越写越烂的缘故,看完后,他很少有以前那样的感觉了。

年轻评论家所写的文学评论里,尽是些抽象的词句,绕来绕去没有重心。而且这些文字的表达方式也十分难懂,读起来让人觉得,作者原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写,是编辑的催促迫使他硬着头皮下笔。或许他根本没有单刀直入、切中要害的勇气,所以老是在玩文字游戏。

而一些有名的评论家看上去在评论外国文学,结果也仅仅是介绍了作品的大概内容而已。并且讲的都是一些对本国文学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作家和作品。

有些关于明治时代文学的争论文章,标题看来似乎有点意思,可细读却发现,他们讨论的是,某某作品中出现的作家的单相思对象,究竟是A女士还是B女士。于是讨论的主题便偏离了作品本身,开始探秘起人物原型来。而这些论点也没有什么确凿的依据。套用警察的行话,香春觉得这相当于不同侦查小组互相展开预测性侦查,然后对对方搜查结果给予冷笑与嘲讽。

刊载的小说也极为单调,给人以千篇一律的感觉,极少看到特色鲜明的小说。人物往往明显具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对于日常心理虽也算细致刻画,但并未深入内心世界,只在表面上仔细地玩文字游戏。说它“仔细地”,还是一种善意的委婉说法,说得不好听一点,那些描写简直就是自我陶醉。这些烂文章中排满了晦涩的铅字,全是些不知所云的修饰词。

作者似乎以年轻人居多,他们的阅历原本就并不怎么丰富,可非要故作深沉,把作品搞得装腔作势,只让人觉得苍白无力。也有一些作品采用思辨性的表现手法,但其心理描写部分往往太过另类,缺乏可读性。还真亏他们有耐性,这种枯燥乏味的文字,竟能写上一百五十页甚至两百页。身在乡下的前文学青年县警搜查一课课长觉得,那些文学杂志的编辑太不负责任,竟会收集这样的稿子,并安上个“纯文学”的名头来唬人。

县警署内也有一些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也编了一本薄薄的同人杂志。他们知道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是一位老资格的“文学青年”,所以同人杂志的编辑委员们极力拜托他投稿。

香春银作原本就喜欢文学,尽管警务繁忙,他每年还是会抽空写两篇小说交给同人杂志。一般是三十张稿纸的篇幅,有时格外卖力一下,也会长出一倍。他写的小说都为现实题材。

同人杂志发刊后,成员们会聚在编辑部开一个讲评会。香春课长不参加这个会议,但会后会有评论委员向他报告情况。

评论委员中有一名交通课的青年警察。

“课长,您这次的小说又未获得好评啊。”

“哦,怎么说?”香春课长微笑着问道。

“首先,文字略显陈腐。”

“嗯,或许是吧。我不会眼下那种绕来绕去的表达方式,还有对话,我也写不出最近流行的那种小说翻译腔。那些矫揉造作、不明国籍的人造对话,看了就叫人起鸡皮疙瘩。”

“然后,您小说的故事性太强了。”

“呵,小说不该有故事吗?”

“故事性一强就易落入套俗。那就不是文学了,成故事了。”

“哦,是有大评论家这么说过,什么故事性太强就不是纯文学。可是你看看,现在被那些正统评论家说得嘴里生茧的夏目漱石,他的小说不也是有故事情节吗?再看森鸥外、一叶、露伴、龙之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

“但是您小说中的破绽太明显。”

“我写的是现实题材的小说,有些破绽也是难免的。写私小说[日本大正年间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小说形式,内容多为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孤立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自然就没什么破绽。没头没尾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写。写自己和一只猫的生活感受什么的,会有什么破绽吗?所以会获得评论家的赏识。时下的一些青年小说家,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评论家说几句好评,才故意将小说弄成类似私小说的样子。也难怪,他们本就没有什么经历和体验。这些小说家既不是为了自己写小说,也不是为了读者,而是为了获得评论家的赞扬。他们动笔之前,只动脑子想,这次我这么写,那些评论家一定会把我的东西拿出来点评。”

“唉,反正请您写点让大家都叫好的作品吧。”


从那以后,在秋高气爽的休息天,搜查一课课长香春银作总会躺在檐廊的地板上,沐浴在阳光中翻看杂志《文艺界》。

今天也是如此。看完一篇实力派作家的长篇小说后,香春课长打了一个哈欠。他感到拿杂志的手有些发麻。

放眼望去,摆放在院子里的一棵盆栽白菊花上,停着一只不知是蜜蜂还是牛虻的昆虫。它正要钻进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去。秋日的阳光给花瓣镶上了一圈金边,那只小昆虫一边往花瓣里钻,一边扇动着翅膀。翅膀在阳光中显得熠熠生辉。

这盆白菊花是去年在花鸟市场的夜市上买的,买回家拆开外面漂亮的包装,发现里面却是个脏兮兮的土红色瓦盆。栽到别的花盆去又嫌麻烦,就一直这么搁着了。时间一长,也就看顺了眼,反倒觉得颇具情趣。他忽然想到,这种感觉或许能当私小说的题材。

香春重新又拿起了《文艺界》,将枕头换了一个位置,仰面朝天躺下,然后翻动书页。

小说栏目他已经看够了,于是翻到了卷尾处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这里密密麻麻地排着三大段七磅铅字。


本月共收到杂志一百十七本。其中有新创刊九本,诗刊七本。


评论者在开头处这样写道。

数量真惊人啊。按每本杂志平均刊载三篇小说计算,那就是说,评论者必须在一个月内看完三百五十篇小说,并且从中进行挑选,加以评论。

好像有三位评论者共同承担这项工作,但不管怎样,光阅读这些作品就是极为沉重的工作量。想到此,香春不由地对这些编辑肃然起敬。

不过,他们警署编的同人杂志一次也没被提到过。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的杂志内容太差,而是他们根本就没寄给过《文艺界》编辑部。

因为一旦登上《文艺界》,那么这本同人杂志出自县警之手的事实也定将公之于众,他们担心在社会上造成负面反应,所以没送审。

“警察还玩文学?怪不得破案率这么低呢。有这份闲心的话,还是多用些心思在工作上吧。”这样的声音肯定会从四面八方飞来。

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因为写到小说,自然会涉及夫妻关系、男女言情之类的主题。这样一来,难免会引起读者的猜测:这些情节或许就发生在作者,也就是警察身上吧?

人们一定会评价:“警察原来竟如此纲纪败坏、作风腐败。”即使不是这么想,也会怀疑小说的题材是否来自对嫌疑犯或证人的审讯调查。

“警察们竟然利用职务之便,打探他人隐私并写成小说,这不是严重侵犯人权吗?”很可能会招此非议。

正因为担心上面可能出现的状况,县警们所编的同人杂志从未寄给过《文艺界》。如果给他们寄去的话,香春课长觉得他的文章肯定会获得好评。


该作者的洞察真实,无论是文章结构还是文字功力都出类拔萃,让人深刻感受到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这种从容不迫又极具冲击力的作品,是不可多得的,称之为本月佳作之冠也绝非谀词。


香春课长感到很遗憾,不过他并不奢望在不惑之年被称为“新锐作家”,同时他自己也清楚,要想成功也绝非轻而易举。

因此,他非常满足于目前的状况。在秋日的阳光下,慵懒地躺在地板上,随手翻阅《文艺界》这样的文学杂志。读读别人的小说,随心所欲地在内心评论:这篇写得不错,我恐怕是达不到这样的水平,幸亏我早已放弃了文学梦想。或者嘀咕一下:这一篇怎么这么臭呢?就凭这水平也能被人称为作家?如果这样,说不定我也能成为专业作家呢。

“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可读之处在于,它会介绍所选作品的内容梗概并引用一段原文,同时在此基础上再加以评论。根据作品的梗概和所引用的部分原文,就能想象出作品的大致内容,再结合编辑的短评,便能推断出该作品的水平。

“同人杂志评论”栏目中所提到的作品,都是从一百多本同人杂志中选出来的。与其说它们的内容千差万别,倒不如说文章题材丰富多彩。因为作品来自全国各地,作者也从事各行各业,因此题材本身就十分引人入胜。专业作家大多取材于身边的小天地,并在编辑的催逼下赶制作品,与之相比,同人杂志展现的世界就要宽广得多了。

有评论家根据同人杂志的内容发出过这样的感慨:“纯文学杂志上刊载的小说,大抵是经过加工润色的小市民的日常生活报告,或者是作家根据身边琐事写的随笔,要么就是某大家、中坚作家的读书心得。相比之下,我觉得阅读同人杂志上的作品更有趣味。虽然其表现手法和技巧远不及老练的专业作家,但其新颖的视角和充沛的热情时常会打动我的心。”

对此,香春课长也深有同感。

对于数量庞大的同人杂志,评论有时会赞赏文章“有值得细细品读之处”“细节描写虽然不多,但却十分到位”“具有讽刺意味”“观察细腻,文章平实”“笔端流露出清新的感情”“最后一幕描写得极具冲击力”“蕴含着一种批判的精神,尽管尚不够成熟,但的确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结尾处干净利索,可称为短篇佳作”。

除了赢得这些赞许之词的小说,也有一些作品似乎令一些温和的评论家很生气。它们会得到如此评论——“莫名其妙的内容,晦涩难懂的文体,莫非有意抗拒评论?”“矫揉造作的情景安排随处可见,整体结构支离破碎。”“给人以强烈印象的场面描写很多,很成功,但有点过分天花乱坠,作者是不是以为不这样就不算小说了?”

读着读着,香春课长看到了这样一段评论文字。


同人杂志的小说中,有时会出现一两处特别出色的场景描写,就像一个个闪光点,吸引着我们这些评论者的眼球。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河面,只有被照到的地方才会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瞩目的亮点,有时,这部分的水平甚至远远超过其他作品。一般来说,作者特别感兴趣的部分、特别希望倾诉表达的部分、一气呵成的部分,即所谓特别想“展示”的部分,都会写得比较好。于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也会因该部分格外突出,而与之产生巨大的落差,甚至水平有时还不及亮点部分的一半。作为一个极为典型的实例,本月,我们选出《海峡文学》(秋季号*唐津市)中,下坂一夫所著的《野草》的部分内容。就其内容而言,该作品极为普通,甚至可以说尚未达到一般的水准。然而,其中有六页左右的文字却十分出色。在此,请允许我们省略其内容梗概,直接引用该部分的文字(刊载于本杂志二百七十三页)……


香春课长读罢,觉得这倒是一段难得一见、不落俗套的评论,于是就翻到了二百七十三页。在那一页上,杂志以另辟专栏的形式,刊登了评论家所推荐的文字。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破格待遇啊。

读完这段文字后,香春课长将杂志反扣在地板上,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阳光下,还是那个带有斑点的土红色瓦盆,白色的菊花依然从容地吸收着秋日的光照。只是钻在花瓣中的那只不知是蜜蜂还是牛虻的昆虫,早已不见了踪影。

香春银作的眼中闪烁着深受触动的光芒。然而,这种触动与这篇引用的文章所带来的文学性触动却略有不同——不是产生自一个老文学青年的身份,而是作为县警搜查一课课长,出于职业敏感性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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