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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日晚上

萝凯坐在厨房餐桌前,噪声和紧急的工作盖过了疼痛,然而一旦她停下手边工作,疼痛就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她抓了抓手臂。红疹的状况明明昨晚还不怎么明显的。医生问过她是否排尿正常,她自然而然地回答“是”,但现在仔细回想,才发现过去这几天她几乎没怎么小便。然后还有呼吸,她的呼吸像是身体有病似的,但明明身体又好端端的。

前门传来钥匙的碰撞声,萝凯站了起来。

门打开,哈利走了进来,面色苍白,一脸倦容。

“我只是回来换个衣服。”他说,揉了揉她的脸颊就继续朝楼上走去。

“工作怎么样了?”她问道,看着哈利爬上楼梯,走进卧室。

“很好!”哈利高声答道,“我们知道凶手是谁了。”

“那你可以回家了吧?”她淡淡地问道。

“什么?”她听见地板传来脚步声,知道他又像个小男孩或酒醉男人那样脱掉了裤子。

“既然你和你那聪明的脑袋已经侦破了这件案子……”

“这就是问题所在,”哈利出现在二楼楼梯间,身穿薄羊毛衣,倚着门框,正在穿一双薄羊毛袜。萝凯开过他玩笑,说只有老人才会坚持一年四季都穿羊毛织物。哈利回答说,最佳的生存策略就是依循老人的做法,因为再怎么说他们才是赢家、才是幸存者。“我什么都没侦破,是他自己选择显露身份的。”哈利直起身来,拍了拍口袋。“钥匙没拿。”他说,又回到卧室。“我在伍立弗医院遇见了斯蒂芬斯医生,”他高声说,“他说他在治疗你。”

“是哦?亲爱的,我想你应该去睡个几小时,你的钥匙还插在大门上。”

“你只说他们替你做了检查。”

“那有什么分别?”

哈利走出卧室,奔下楼梯,拥抱萝凯。“‘做了检查’是过去式,”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治疗’是现在式。还有,据我所知,治疗是检查之后发现了什么才会进行的事。”

萝凯笑了:“哈利,是我自己发现头痛的,头痛就是我需要治疗的症状,而所谓的治疗就是服用百服宁止痛药。”

哈利抱着萝凯,专注地看着她。“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原来你还有时间胡思乱想啊?”萝凯倚身在哈利怀中,驱开疼痛,轻咬他的耳朵,把他朝门口推去,“赶快去把工作完成吧,然后直接回家来找妈咪,不然我就自己用3D打印机和白色塑料做出一个爱家的男人。”

哈利露出笑容,走向大门,从门锁上拔下钥匙,又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钥匙。

“怎么了?”萝凯问道。

“他有埃莉斯·黑尔曼森家的钥匙,”哈利说,猛力关上乘客座的车门,“可能也有埃娃·多尔门家的钥匙。”

“是吗?”韦勒说,放开手刹,驾车沿着车道往下坡行驶,“我们查过奥斯陆的每一个锁匠,他们都没替任何公寓打过新钥匙。”

“那是因为钥匙是他自己做的,用白色塑料做的。”

“白色塑料?”

“只要花一万五千克朗,买一台普通的台式3D打印机就行。拿到原始钥匙后他只需要几秒钟就行了。他可能拍下了钥匙的照片,或用蜡做了个模型,再做成3D数据文件。所以埃莉斯·黑尔曼森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进去并把门锁上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把安全门链拉上,因为她以为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你认为他是怎么拿到钥匙的?被害人住的公寓都没有雇用保安公司,那些公寓都有自己的管理员,而且公寓管理员都有不在场证明,他们都发誓说没把钥匙借给过别人。”

“我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他是怎么办到的,我只知道他就是办到了。”

哈利不必转头去看他这位年轻的同事,也知道韦勒肯定一脸狐疑。埃莉斯家的安全门链之所以拉上的原因可能有数百种,而哈利使用的演绎法推理无法排除其中任何一种。哈利的扑克高手好友崔斯可曾说,概率论和根据规则手册打牌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但聪明玩家和普通玩家的分别只在于了解对手想法的能力,这表示必须同时应付大量信息,就像是在呼啸的暴风雨中聆听轻声细语的答案。也许正是如此。在经历过一切有如暴风雨般的案件之后,哈利相当了解瓦伦丁·耶尔森,他看过所有报告,具备对付其他连环杀手的丰富经验,而且多年来他没能挽救的受害者冤魂持续累积,在这许多风暴之中有个声音正在轻声细语。那是瓦伦丁的声音。瓦伦丁说他是从内制伏她们的,他一直都在她们的视线之内。

哈利拿出手机。铃响了两声,卡翠娜就接了起来。

“我正坐着化妆。”她说。

“我想瓦伦丁有一台3D打印机,我们可以利用打印机找到他。”

“怎么找?”

“贩卖电子器材的商店只要商品超过一定金额就会记录顾客的姓名和住址,到目前为止挪威只卖出过几千台3D打印机,如果项目调查小组成员全都先停下手边的工作,可能一天之内就能收集到大部分的购买资料,两天之内就能清查完百分之九十五的买家,这表示只会剩下大概二十个买家,这些人用的是假名或是化名。我们拿他们登记的地址去比对人口登记数据,如果比对不出姓名就证明有问题,或直接打电话去问,就会知道有谁否认买过3D打印机。大多数贩卖电子器材的商店都有监视器,所以我们可以查看在对方购物的那段时间谁是可疑人物。他没理由不在住处附近的商店买打印机,这可以给我们一个特定的搜索范围,只要公布监视器画面,就会有民众指引我们往正确的方向去找。”

“哈利,你是怎么想到3D打印机的?”

“因为我在跟欧雷克讨论打印机和枪支,结果……”

“结果你是不是抛开了一切,全神贯注于你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完全不顾你正在跟欧雷克讲话?”

“对。”

“这种另类观点你应该跟你自己的游击小组讨论才对,哈利。”

“目前这个小组只有我一个人,而我需要你的资源。”

哈利听见卡翠娜爆出哈哈大笑:“如果你不是哈利·霍勒,我早就挂你电话了。”

“幸亏我是。听着,我们找瓦伦丁·耶尔森找了四年都找不到,这是我们目前唯一掌握到的线索。”

“先让我上完节目再来想这件事吧,节目是现场直播的。现在我脑袋里塞满了我记下来的该说和不该说的事,而且老实说,我紧张得要死。”

“嗯。”

“这是我的处女秀,给点建议吧。”

“靠在椅背上放轻松,表现出亲切和风趣的一面。”

哈利听见卡翠娜发出咯咯的笑声。“就跟你以前一样吗?”

“我既不亲切又不风趣。哦,对了,别喝酒。”

哈利把手机放回夹克口袋。他们就快到位于芬伦区的史兰冬街和拉瑟慕斯温德伦路的十字路口了。信号灯转为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哈利不禁转头望去。来到这里他总是会情不自禁。他朝地铁轨道对面的站台望去。就在大半辈子前,就在这个地方,他驾驶警车追逐歹徒却意外失控,警车冲过轨道,撞上了水泥站台,导致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警察死亡。当时他到底有多醉不得而知,没人要求他做酒精呼气检测,官方报告说他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而非驾驶座。这种种掩饰不外乎是为了维护警方形象。

“你是为了救人吗?”

“什么?”哈利说。

“你是为了救人才加入犯罪特警队的吗?”韦勒问道,“还是为了把杀人犯缉捕归案?”

“嗯,你在想‘未婚夫’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你在课堂上教的东西,我以为你成为侦办命案的警探纯粹是因为你喜欢这份工作。”

“是吗?”

哈利耸了耸肩。绿灯亮了,车子继续行驶到麦佑斯登区,沉沉的黑夜似乎从奥斯陆这个大锅子里朝他们滚滚翻涌而来。

“让我在酒吧门口下车,”哈利说,“就是第一个被害人去过的那家。”

卡翠娜站在摄影棚侧边,看着笼罩在聚光灯圆锥形光束中央、宛若小荒岛般的黑色平台,平台上有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上坐着《周日杂志》的主持人,他将会介绍卡翠娜为第一位出场嘉宾。卡翠娜努力不去想台下观众的众多目光,不去想自己的心跳有多快,不去想瓦伦丁此刻正逍遥法外,而警方却无计可施,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凶手就是他。她不断在心里重复米凯对她说的话:说明案子已经侦破时必须表现得非常可靠且令人安心,然后再说凶手仍然在逃,而且可能逃到了国外。

卡翠娜朝导播看去。导播就站在多台摄影机和小荒岛之间,头戴耳机,手拿写字夹板,大声喊说离现场播出还有十秒,并开始倒数。突然间,卡翠娜想起今天稍早时发生的一件蠢事,可能因为她又累又紧张,也可能因为上直播节目令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以至于大脑会想起这件蠢事来逃避现实。先前她去鉴识中心找侯勒姆,想请他加快分析警方在楼梯间发现的证物,好让她上节目时有东西可以拿出来讲,提高可信度。星期日上班的人本来就不多,执勤的人都在忙吸血鬼症患者案的事,因此鉴识中心空荡荡的,这也多少加深了那件蠢事在她脑海里的印象。

一如往常,她直接走进侯勒姆的办公室,不料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他的椅子旁边,几乎靠在他身上。只见他们其中一人可能说了个笑话,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这时他们一起转过头来,卡翠娜才认出那女人是最近刚上任的鉴识中心主任,名字叫什么忘记了,只记得她姓利恩。卡翠娜想起侯勒姆提到过,这个利恩被拔擢为鉴识中心主任,也忆起当时她觉得利恩太年轻,资历也太浅,坐上那个位子的应该是侯勒姆才对,或者应该说,侯勒姆应该接下那个位子才对,因为原本要任命的人是他。但他的反应就是非常典型的侯勒姆式反应:干吗要用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专家去换来一个拙劣的长官?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这位利恩太太或利恩小姐倒是个当长官的好选择,因为卡翠娜不曾听任何人说过她在哪件案子上表现得很优秀。

卡翠娜当着利恩的面,向侯勒姆提出加快分析速度的要求,但侯勒姆只是平静地回答说这要问他的长官才行,因为负责列出优先级的人是她。而这个叫什么利恩的,只是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说她会去问问看其他刑事鉴识员,看他们手边的工作是不是结束了。卡翠娜一听就提高嗓门说,只是“问问看”根本不够,吸血鬼症患者案已经拉高到最优先等级了,任何有经验的警察都应该了解这点才对,况且如果她在电视上被问得答不出来,她只好说新任鉴识中心主任认为这件案子不够重要,那最后场面肯定会很难看。

这个伯纳·利恩呢,对,她的名字叫伯纳,不只名字像美国喜剧《生活大爆炸》里头的贝尔纳黛特,看起来也像。她个头矮小,戴副眼镜,胸前却挺着一对巨乳。这个伯纳哀怨地说:“如果我优先处理这件案子,那你可不可以保证不要跟别人说我认为阿克尔港的虐童案或史多夫纳区为了维护名誉而杀人的案子不够重要?”当时卡翠娜还会意不过来,不知道她这恳求的口气是装出来的,直到伯纳恢复正常而严肃的口吻说:“布莱特,我当然同意防止其他命案发生是件非常紧急的事,但重点是要防止其他命案发生,而不是在于你要上电视。二十分钟后我会答复你,可以吗?”

卡翠娜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直接返回警署,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擦去她在前往鉴识中心之前所化的妆。

节目主题曲开始播放,已经在椅子上坐直的主持人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他做了几个夸张的大大的笑容,给脸部肌肉热身,尽管今晚讨论的主题应该用不到笑容。

卡翠娜感觉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她是调查小组的召集人,必须随时都能找得到人,就连上节目也不能关闭手机电源。她一看,原来是侯勒姆发来的短信。

“在佩内洛普的公寓大门上采集到的一枚指纹,比对符合瓦伦丁·耶尔森。正在看电视,祝好运。”

卡翠娜朝旁边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女子再度提醒她,一听见主持人说到她的名字就立刻朝主持人走过去,还提醒她说该坐哪一把椅子。祝好运。说得好像她要上舞台表演似的。想是这样想,但卡翠娜知道自己心里正笑得甜滋滋的。

哈利走进妒火酒吧大门后停下脚步,发现里头的喧哗声不是真的,除非有人躲在墙边的包厢里。他是酒吧里唯一的客人。接着他看见吧台后方的电视正在播放足球赛。他在吧台前挑了一张高脚凳坐下,望着电视。

“贝西克塔斯对加拉塔萨雷。”

“土耳其的足球队。”哈利说。

“对啊,”酒保说,“有兴趣吗?”

“没什么兴趣。”

“没关系,总之土耳其人对足球赛很疯狂,如果你支持的是客队,结果客队赢了,那你一定得赶快回家,免得中枪。”

“嗯,是因为宗教还是阶级差异?”

酒保停下擦酒杯的动作,看着哈利。“是因为赢球。”

哈利耸了耸肩。“当然了。我叫哈利·霍勒,我是……我以前是犯罪特警队的警探,我被找回来……”

“埃莉斯·黑尔曼森。”

“没错。我看过你的证词,你说埃莉斯跟她的约会对象在这里的时候,有个穿牛仔靴的人也在店里。”

“对啊。”

“你能跟我说说那个人的任何事情吗?”

“可能有点难,因为我只记得埃莉斯·黑尔曼森进来后不久,他就进来了,然后就坐在那边的包厢里。”

“你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有,但我只是看了一眼而已,没什么太大印象,没法描述出他长什么样子。你看,我从这里是看不见包厢里面的,他又什么东西都没点就突然离开了。这种事常常发生,客人可能认为这里有点太冷清了。酒吧就是这样,需要人潮才能吸引人潮。可是我没看到他离开,所以也没想太多,反正她是在家里遇害的不是吗?”

“对。”

“你认为那个男人可能跟踪她回家?”

“至少有这个可能性,”哈利看着酒保,“你叫穆罕默德对吧?”

“对。”

基于直觉,哈利觉得穆罕默德这个人有种特质让他喜欢,于是他决定直接把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如果我不喜欢这家酒吧,一进来就会转身离开,但只要我进来了,就一定会点东西,不会只是干坐在包厢里。他有可能跟踪她来到这里,然后观察情势,一发现她可能会留下约会对象独自离开,就先回去她家等她。”

“你是说真的吗?这也太变态了吧,那女人真可怜。说到可怜人,她那天晚上的约会对象来了。”穆罕默德朝门口侧了侧头,哈利转头望去。加拉塔萨雷队粉丝的呐喊声淹没了那个肥胖的秃头男子进门的声响,那人身穿铺棉背心和黑色衬衫。他在吧台前坐下,朝酒保点了点头,表情甚是僵硬。“来杯大的。”

“你是盖尔·索拉?”哈利问道。

“很希望我不是,”男子说,发出几声空洞的笑声,脸上表情不变,“你是记者?”

“我是警察,我想知道你们认不认得这个男人,”哈利把瓦伦丁·耶尔森的模拟画像放在吧台上,“他后来可能经过大型整容手术,所以你们可能要用一点想象力才行。”

穆罕默德和盖尔都仔细地看了看照片,摇了摇头。

“算了,啤酒不用了,”盖尔说,“我突然想到我得回家了。”

“我已经倒了。”穆罕默德说。

“我得回去遛狗,啤酒给这位警察先生喝好了,他看起来很渴的样子。”

“索拉,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在证词中提到她说有人跟踪她,那个人还威胁过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你认为她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只是这样说,以避免你去纠缠她?”

“啊哈,是这样啊,那你说呢?她说不定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摆脱青蛙的纠缠,”盖尔勉强挤出微笑,形成古怪的表情,“像是我这种青蛙。”

“那你认为她是不是吻过很多青蛙?”

“Tinder有时还挺令人失望的,但人总不能放弃希望对吧?”

“她的这个跟踪者只是个路过的疯子,还是她曾经交往过的人?你有印象吗?”

“没有,”盖尔拉上背心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尽管外头天气不是很冷,“我要走了。”

“她曾经交往过的人?”酒保穆罕默德复述说,找钱给他,“我以为那个凶手杀人是为了吸血,还有性。”

“有可能,”哈利说,“但通常是因为嫉妒。”

“如果不是呢?”

“那就有可能像你说的。”

“为了血和性?”

“其实是跟胜利有关。”哈利低头看着那杯啤酒。啤酒总是让他觉得浮肿和疲倦,以前他喜欢头几口啤酒的味道,再往后滋味就会变得有点单调、乏味,“说到胜利,看来加拉塔萨雷要输了,你介意转到NRK1频道,看一下《周日杂志》吗?”

“说不定我是贝西克塔斯的粉丝呢?”

哈利朝镜子前最上方的架子角落点了点头。“那你就不会把加拉塔萨雷的旗子摆在占边威士忌旁边了,穆罕默德。”

酒保看着哈利,然后咧嘴笑了,摇了摇头,把遥控器递了过去。

“我们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昨天在霍福瑟德区攻击女性的人,跟杀害埃莉斯·黑尔曼森和埃娃·多尔门的是同一个人,”卡翠娜说,突然发现摄影棚里非常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聆听他们说话,“我只能说我们掌握到的具体证据和证词都指向一名嫌犯。由于这名嫌犯已经是通缉犯,还是个逃狱的性侵犯,所以我们决定公布他的姓名。”

“警方要在《周日杂志》首度公开嫌犯姓名?”

“是的,他名叫瓦伦丁·耶尔森,但他现在用的可能是假名。”

卡翠娜看得出主持人的表情有点失望,因为她完全没卖关子,直接就把瓦伦丁的名字说了出来。主持人显然希望先用语言营造出悬疑的气氛。

“这是我们制作的模拟画像,描绘的是他三年前的长相,”卡翠娜说,“后来他可能接受过大型整容手术,但至少这可以给大家一个概略的轮廓。”卡翠娜朝观众席举起画像。观众席上坐着大约五十名观众,导演说这是为了让节目“更好看”。卡翠娜维持着相同姿势,并看见前方的摄影机亮起红灯,这样可以让在家中客厅观看节目的观众心里留下画像的印象。主持人注视着她,露出满意的表情。

“民众如果有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信息,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卡翠娜说,“这张画像、嫌犯姓名和他已知的化名,以及我们的热线电话,都会公布在奥斯陆警区的网站上。”

“这件事十分急迫,”主持人对着摄影机说,“因为他有可能再度犯案,最快可能今晚就会下手。”他转头望向卡翠娜。“甚至有可能此时此刻正在犯案,是不是这样?”

卡翠娜知道主持人希望她能帮他在观众脑海中植入此时此刻吸血鬼正在吸血的模样。

“我们不想排除任何可能性。”卡翠娜说。这句话是米凯一字一句灌输到她脑子里的,他解释说这句话跟“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不一样,“我们不想”会让人觉得奥斯陆警方对案情已有充分掌握,有办法排除某些可能性,但选择不要排除。“但我接到的情报指出,从最近发生的这起攻击事件到我们的鉴识结果比对出瓦伦丁·耶尔森身份之间的这段时间,他有可能潜逃出境。他很可能在挪威以外的国家有个藏身之处,自从四年前逃狱之后就一直躲在那里。”

米凯不需要教她接下来这些话该怎么说,她学得很快。“我接到的情报”会立刻让人联想到监视、秘密线人和缜密的办案工作。她所提到的那段时间确实有很多班飞机、列车和渡轮可以搭乘,因此不能说她说谎。而瓦伦丁有可能潜逃出境的这段话只要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那么都留有很多辩论空间。同时这样说也有个好处,就是把这四年来警方未能逮到瓦伦丁的责任推给“他不在挪威”的可能性。

“那要如何逮到吸血鬼症患者呢?”主持人说,转头朝另一张椅子望去,“今天我们特地请来了哈尔斯坦·史密斯,他是心理学教授,写过一系列关于吸血鬼症患者的文章。史密斯教授,可以为我们解答这个问题吗?”

卡翠娜看向史密斯,他坐在目前镜头还没拍到的第三张椅子上,脸上戴着一副大眼镜,身穿鲜艳的彩色夹克,看起来像是自家缝制的。史密斯的鲜艳穿着跟卡翠娜的暗色系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卡翠娜身穿黑色皮裤和黑色紧身夹克,头发往后梳得服帖又利落。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漂亮,晚点上网查看一定会有很多评论跟邀约。但她不在乎,反正米凯没说她该如何打扮,她只希望伯纳那个贱人正在看电视。

“呃……”史密斯说,露出无言的微笑。

卡翠娜看得出主持人担心这位心理医生紧张得呆住了,准备出手救援。

“首先呢,我不是教授,我还在写我的博士论文,如果审查通过,我一定会告诉大家。”

一阵大笑。

“我写的文章曾经登在专业期刊上,不过是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期刊,专门刊载比较暧昧不明的心理学理论。其中有一篇文章叫《惊魂记》,标题取自希区柯克的同名电影,我想这可能是它在学术方面拿到低分的原因。”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但我是心理医生,”他说,转头望向观众,“我毕业于维尔纽斯市的米克拉斯·罗梅里斯大学,成绩高于平均值。而且我有一张那种专业沙发,能让你躺在上面看着天花板,我假装写笔记,一次咨询收费一千五百克朗。”

史密斯把观众和主持人逗得一时之间全都忘了他们在讨论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直到他把他们拉回正题。

“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逮到吸血鬼症患者。”

一阵静默。

“至少我没法笼统地说明。吸血鬼症患者十分罕见,浮出水面的更是稀少。首先,我们必须区分两种吸血鬼症患者,其中一种相对无害,当代吸血鬼故事例如《德古拉》当中描述的那种半人半神、长生不老、爱吸人血、受人崇拜的吸血鬼就属于这种。这类吸血鬼症患者很明显的是以情色作为心理动力,甚至还引来精神分析大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评论,但他们很少会杀人。另一种人则罹患我们所谓的嗜血症,或叫伦斐尔德综合征,这表示他们执着于吸血这件事。关于这个主题的大部分文章都发表在刑事精神病学的期刊上,因为它们通常都跟极端暴力的犯罪事件有关。但目前已经确立的心理学从未承认吸血鬼症患者这种现象,认为这只是洒狗血的主题,是江湖术士爱玩的把戏。事实上精神病学参考书对吸血鬼症患者只字未提,我们这些研究吸血鬼症患者的人则遭到指控,说我们发明了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过去三天来,我非常希望那些指控我们的人是对的,但不幸的是,他们错了,吸血鬼不存在,但吸血鬼症患者确实存在。”

“史密斯先生,请问一个人怎么会变成吸血鬼症患者?”

“这个问题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但典型案例会是童年发生过事件,当事人看见自己或别人大量出血,或跟别人一起吸血,并因此感到兴奋。吸血鬼症患者兼连环杀手约翰·乔治·黑格(John George Haigh)就是这样,他小时候被宗教狂母亲用梳子惩罚痛打后用舌头舔舐自己的鲜血,后来到了青春期,鲜血成了他性兴奋的来源,于是这位刚发病的吸血鬼症患者开始对血进行实验,这通常被称为‘自我吸血症’,他们会割开自己的皮肤,吸自己的血。然后到了某一天,他们会跨出决定性的一步,开始吸别人的血。很常见的是,他们吸完血之后就会杀了对方,这时他们就已经成了一个发展完全的吸血鬼症患者。”

“那强暴呢?为什么还会发生强暴?因为我们都知道埃莉斯·黑尔曼森遭到性侵。”

“呃,权力和控制的经验对成年吸血鬼症患者来说非常有影响力。例如约翰·乔治·黑格就对性非常感兴趣,他说他觉得非得喝受害者的血不可。顺带一提,他是用玻璃杯盛血来喝的。但我很确定对奥斯陆的这个吸血鬼症患者来说,血比性侵更重要。”

“布莱特警监?”

“呃,是?”

“这点你同意吗?你认为对这个吸血鬼症患者来说,血比性重要吗?”

“对此我不予置评。”

卡翠娜看见主持人快速做了决定,转头望向史密斯,可能认为那边有比较多耸动话题可以挖掘。

“史密斯先生,吸血鬼症患者认为他们自己是吸血鬼吗?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自己只要不被阳光照到,就能长生不老,而且咬了别人之后还可以把别人变成吸血鬼之类的吗?”

“患有伦斐尔德综合征的嗜血症患者不会这样想。很遗憾这个综合征是用伦斐尔德来命名的,在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中,德古拉伯爵的仆人就叫作伦斐尔德。其实这个综合征应该叫诺尔综合征,因为发现它的人是精神科医生理查德·诺尔(Richard Noll)。从另一方面来说,诺尔也没有认真看待吸血鬼症,他之所以会写到这个综合征是作为嘲讽之用。”

“会不会这个人其实没有生病,而是吃了某种药,让他变得想吸血,就像二〇一二年在迈阿密和纽约发生的事件,有人吸食了MDPV,也就是所谓的‘(丧尸)浴盐’,导致吸食者攻击他人或吃人。”

“不会。一个人吸食MDPV后出现吃人倾向其实是一种极端的精神病,这种人无法理性地思考或拟订计划,警方会发现他们满手血腥,当场以现行犯逮捕,因为他们一点也没有想要躲避警察的意思。而典型的吸血鬼症患者会受到嗜血的驱动,所以逃跑不会是他们脑子里的第一要务,但本案的凶手计划得非常周详,如果《世界之路报》报道属实的话,这名男性或是女性凶手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女性?”

“呃,我只是想要说得政治正确一点而已。吸血鬼症患者几乎都是男性,尤其是攻击手段非常残暴的案例,就像这两件案子。女吸血鬼症患者通常会妥协于自我吸血症,或是跟同类型的人交换血液,或是从屠宰场取得鲜血,又或是在血库附近游荡。以前我在立陶宛有个女性患者就生吃了她母亲养的金丝雀……”

卡翠娜注意到观众席上出现了今晚第一个打哈欠的人,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笑声响起又迅速止住。

“起初我同事跟我以为我们面对的是物种烦躁症,也就是患者认为自己生错了物种,本应是别的动物,比如说猫。最后才发现我们面对的是吸血鬼症的案例。遗憾的是《今日心理学》杂志并不这样认为,所以如果你们想看该案例的文章,只能上我的网站hallstein.psychologist.com去查看。”

“布莱特警监,我们能说他是连环杀手吗?”

卡翠娜想了几秒钟,回答说:“不行。”

“但《世界之路报》说哈利·霍勒被找来加入调查这件案子,而大家都知道他是连环杀手的专家,这是不是说明了——”

“我们有时候也会参考消防队员的意见,即便没有火灾发生。”

现场只有史密斯一个人发出笑声:“答得好!如果患者都真的有问题了才来看病,那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医生都要饿死了。”

这引来许多笑声,主持人对史密斯露出感谢的微笑。卡翠娜觉得在他们两人之间,史密斯更有可能再次受邀来上节目。

“无论是不是连环杀手,你们认为这个吸血鬼症患者会不会再度犯案?或是他会等到下个满月再出现?”

“我不想揣测这件事。”卡翠娜说,在主持人眼中看到了恼怒之意。管他的,难道他真的以为她会加入他的乱爆八卦游戏吗?

“我也不会加以揣测,”哈尔斯坦·史密斯说,“我不需要,因为我不用揣测也知道。我们通常笼统地称为性变态的性欲倒错者,他们如果不接受治疗,很少会自动痊愈,所以吸血鬼症患者绝对不会停止自己的行为。但我认为最近这起攻击事件发生在满月纯属巧合,应该是媒体比那名吸血鬼症患者更享受这件事。”

主持人很快就因为史密斯话中带刺而心生不悦,严肃地蹙起眉头,问道:“史密斯先生,你会不会认为我们应该批评警方没有早一点警告民众说有个吸血鬼症患者正在外面胡作非为,警方是不是应该像你在《世界之路报》上面那样提醒大家?”

“嗯,”史密斯做了个鬼脸,朝其中一个聚光灯望去,“不知者无罪,不是吗?就像我刚刚说的,吸血鬼症存在于鲜为人知的心理学角落,极少受到关注,所以我只能说这件事非常遗憾,但警方不应该为此受到批评。”

“既然现在警方已经了解了,那他们该怎么做呢?”

“他们应该找出更多关于这名患者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你见过多少个吸血鬼症患者?”

史密斯鼓起脸颊又把空气呼出。“你是说货真价实的?”

“对。”

“两个。”

“你个人对血有什么反应?”

“血让我觉得恶心。”

“但你还是在研究和书写关于血的事。”

史密斯歪嘴笑了笑:“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吧,我们都有点疯狂。”

“这句话在你身上也适用吗,布莱特警监?”

卡翠娜心头一惊,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是在上电视,而不是在看电视。

“呃,什么?”

“你是不是也有点疯狂?”

卡翠娜在脑中思索答案。她得想个风趣又亲切的答案,就像哈利建议的那样。她知道自己今晚在床上的时候一定会想出来,但不是现在。她已经感觉到疲惫感正悄悄袭来,上电视所产生的肾上腺素已开始消退。“我……”她开口说,又决定放弃,只说,“这个嘛,谁知道呢?”

“你会疯狂到想跟一个吸血鬼症患者碰面吗?当然不是像这种惨案的凶手,而是个可能会稍微咬你一小口的吸血鬼症患者。”

卡翠娜怀疑这是主持人说的玩笑话,可能是因为看到她身上有点类似虐待狂的衣着。

“只有一小口?”她说,挑起一侧画过的眉毛,“好啊,有何不可?”

这次她并非出于刻意,却获得了观众的笑声。

“那要祝你顺利逮到他喽,布莱特警监。史密斯先生,最后再请你说几句话,刚才你没回答如何才能逮到吸血鬼症患者,你有什么建议可以给布莱特警监吗?”

“吸血鬼症是一种极端的性欲倒错行为,通常会伴随其他的精神病,所以我会鼓励所有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师协助警方,清查自己的患者记录,看看有没有患者的行为可能符合嗜血症的症状,我想我们应该都同意这件案子比保密誓言来得更优先。”

“感谢您收看本周的《周日杂志》……”

吧台后方的电视画面暗了下来。

“这件事真糟糕,”穆罕默德说,“不过你同事看起来好漂亮。”

“嗯,你这家店总是这么冷清吗?”

“没有啦,”穆罕默德环顾整家酒吧,清了清喉咙,“好吧,是没错。”

“我喜欢。”

“是吗?可是这杯啤酒你连碰都没碰,你看,酒跟杯口还是一样齐平。”

“那很好。”哈利说。

“我可以给你来点更带劲的东西。”穆罕默德朝那瓶摆在加拉塔萨雷队旗帜旁的占边威士忌点了点头。

卡翠娜沿着电视台里有如迷宫般的空荡走廊快步行走,这时她听见后方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她转头瞄了一眼,并未停步。原来是史密斯。卡翠娜注意到他的跑步姿势跟他的研究工作一样非常不主流,除非他的X形腿非常严重。

“布莱特。”史密斯高声喊道。

卡翠娜停步等他。

“我想先跟你说声抱歉。”史密斯追上卡翠娜后气喘吁吁地说。

“抱歉什么?”

“因为我说得太多了,一下子得到那么多注意力会让我有点亢奋,我老婆总是告诫我这件事。可是更重要的是,那张画像……”

“是?”

“刚刚在摄影棚里我没法多说,可是他可能曾经是我的患者。”

“你是说瓦伦丁·耶尔森?”

“我不是很确定,那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市区租了一间办公室,那个人来做了几小时的咨询,虽然他长得跟那张图不是很像,但你一提到整形手术我就想到了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下巴有手术留下的缝合疤痕。”

“他是吸血鬼症患者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又没提,如果他说了,我就会把他纳入我的研究对象了。”

“说不定他去找你做咨询就是因为他感到好奇,说不定他知道你在研究他的那种……那是叫什么来着?”

“性欲倒错。这也不无可能,就像我说的,我很确定我们面对的这个吸血鬼症患者非常聪明,而且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病症。无论如何,这让我的患者记录失窃这件事变得更讨厌了。”

“你不记得这个患者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哪里?”

史密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恐怕我的记性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卡翠娜点了点头。“看来我们只能希望他看过其他心理医生,有人会想起些什么,而且对医师保密誓言的态度没那么保守。”

“有一点保守其实也不是坏事。”

卡翠娜挑起一侧眉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史密斯眯紧双眼,一脸沮丧,看起来像是想骂粗话。“没什么意思。”

“少来了,史密斯。”

心理医生双手一摊。“我只是把两件事放到一起看而已,布莱特。刚才主持人问你是不是有点疯狂,再加上你说你在颂维根区被淋湿过。人类通常都是通过‘非语言’来交流的,你所透露出来的讯息是你曾经在颂维根区的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但现在你却是犯罪特警队的项目小组召集人。所以说,保密誓言的立意还是不错的,它有一部分也是设计用来保护前来寻求协助的患者,以免患者日后的事业受到影响。”

卡翠娜听得目瞪口呆,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片空白。

“你不必回应我的白痴猜测,”史密斯说,“我也是立下过保密誓言的。晚安了,布莱特。”

卡翠娜望着史密斯沿着走廊奋力往前走,一双X形腿有如埃菲尔铁塔。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米凯打来的。

他全身赤裸,置身在浓重热烫的雾气之中。被他抓过的皮肤接触到雾气后感觉热辣辣的,鲜血流淌到了底下的木椅上。他闭上双眼,喉头发出一丝呜咽,心中立刻开始思索自己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妈的都是那些规则害的,规则限制了愉悦,也限制了疼痛,不让他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但情势即将改观,那个警察收到了他的讯息,现在已经开始追捕他了。警方想循线将他缉捕归案,但他们办不到,因为他把所有可以追查到他的线索都断得一干二净。

雾气中有人清了清喉咙,吓了他一跳,也让他知道这里还有别人。

“Kapatiyoruz(打烊了)。”

“好。”瓦伦丁·耶尔森用浓重的声音答道,依然坐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打烊时间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生殖器官。他清楚地知道她的所在之处,也清楚地知道该怎么跟她玩。他已经准备好了。瓦伦丁把湿润的空气吸进肺里。还有哈利·霍勒,那个自以为是猎人的家伙。

瓦伦丁霍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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