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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 笼子与鸟激荡三十年(上) 作者:吴晓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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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可能选择的道路,各种事件必须流经的渠道,比我们能够轻易想象到的更窄。 ——费正清:《美国与中国》[[美]费正清著,孙瑞芹、陈泽宪译,《美国与中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1981年 谁也没有想到,改革的局势会在年初就急转直下。 查尔斯·艾布拉姆斯是第一个感受到这股寒流的美国商人。就在上一年的《财富》杂志,他还被描述为“去中国淘金的新美国梦的成功代表者”。这位时年57岁的纽约不动产交易商在中国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在拜访了中国四十余次后,他得出结论说,中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公司。他得到了中国很多官员的热情接待,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数家国有企业的白皮书,甚至包括一些价值上千万的初步订单合同。因为这些合同,他还成功地从纽约的股市上募集了2500万美元的资金。 可是在第二年的《财富》上,艾布拉姆斯则更成了另一则坏消息中的倒霉蛋。报道称,“北京最近大规模暂停了很多主要产业的合同,这一行为挫伤了很多中国公司,也让很多试图在这里赚钱并开始动作的美国公司蒙受损失。”而艾布拉姆斯就是其中的首当其冲者,他拿到的很多订单合同一夜之间变成废纸。 三年前成为中国第一家改革试点企业的首钢是国营企业中最早受到冲击的企业之一。在过去的两年多里,首钢的利润净额平均每年增长45.32%,上缴利润和税金平均每年增长27.91%,企业呈现出兴旺的迹象。然而,麻烦事很快出现了。4月,国家经委、财政部、物资总局、冶金部等八个单位联合发出通知,对全国钢铁实行严格限产,首钢的减产任务是36万吨,占上一年度总产钢量的9%。厂长周冠五不得不下令将投产不久的二号高炉停产。 憋气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就在限产任务下达的同时,北京市副市长张彭又赶到首钢,他带来了市里的指令:由于政府财政紧张,作为北京市工业企业的“带头兵”,首钢今年的上缴利润要力保达到2.7亿元,比上年增长9.3%。周冠五拿着纸和笔算给市长听:“把首钢的全部家底都抖出来,满打满算利润最多2.65亿元,都缴上去了,企业留成一分没有,职工的福利更飞到天上去了。”可是,张彭也很坦白地说:“今年市里日子过不去,就是要给你们加加压。” 日子突然会过不去,这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 经过将近三年的改革,中国在政治上完成了一次“洗礼”,改革成为舞台上的主流,通过对“四人帮”的公开审判更是让全民对左倾思想深恶痛绝[1980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对“四人帮”集团的10名主犯进行了终审判决,此次审判通过电视向全国进行了转播。]。在农村,起灶于安徽凤阳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大面积普及,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极大地调动起来;在城市,国有企业的改革试点面越扩越广,在零售商业领域出现了零星的个体经济。按当时很多观察家的话说,“是开国以来少有的很好的经济形势”。而与此相伴,中央财政却出现了严重的困难。最显著的标志是1979年、1980年两年连续出现巨额财政赤字,据《中国经济年鉴(1981)》披露的数据,1979年赤字170余亿元,1980年120余亿元。到1980年物价稳不住了,商品价格上涨6%,其中城市上涨8.1%,农村上涨4.4%。 究其原因,财政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是变革过程中所带来的。为了改善工人和农民的生活水平,在过去的三年里,中央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包括职工提薪、奖金发放、安置就业、政策退赔、农产品提价以及扩大企业和地方财权等,使财政支出大幅增加。与此同时,经济的复苏势必带动基础建设的复兴,各地的基建规模不断扩大,渐渐到了预算无法控制的地步。而国有企业的放权让利改革一方面让中央财政的收入少了一大块,另一方面,这一改革的总体成效又实在让人不能满意。1980年年底,胡耀邦敦派中央办公厅专门组织了一个调查组对四川、安徽、浙江的扩大企业自主权试点进行调查,拿出来的调查报告《经济体制改革的开端——四川、安徽、浙江扩大企业自主权试点调查报告》称:试点改革情况不容乐观,一方面,放权仍然有限,在企业留利、原材料供应、劳动管理体制、工资制度、计划外生产等方面企业权力还很小,对搞活企业的作用有限。另一方面,集中管理的价格体制和不合理比价,使各工业部门利润水平相差悬殊,最为典型的是,成本利润率石油行业比煤炭行业高出100倍,造成苦乐不均、不公平竞争和相互攀比。调查组还发现,在没有预算硬约束的制度下,试点企业出现“截留税利,乱摊成本,滥发奖金和补贴”等行为,放权让利改革效应递减。财政分级管理使地方利益强化,“少数地区已经开始出现‘割据’的苗头,不但上下争利,而且阻碍经济的横向联系”。在城乡之间、地区之间争夺原料、重复建设、盲目生产、以小挤大、以落后挤先进的混乱现象也有所发展。对外经济交往中也出现了多头对外、自相竞争、“肥水落入他人田”的现象。针对这一现状,邓小平及时提出了警示。[粗放式经营以及技术上差距使得国营企业的经济效率十分低落。1980年,中国生产100万美元的产值只要耗费中国的40%的能源,巴西则为中国的25%,而其他发展中国家,如埃及和韩国两国生产100万美元的产值其能源消耗也只有中国的一半,南斯拉夫为中国的35%。这种能源消耗性的发展模式,是中国企业成长的十分明显的特征。] 在这样的情形下,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次宏观调控在1978年后的第三个年头开始了。 邓小平的思路非常清晰:一保中央财政,采取紧急刹车的措施,全面压缩计划外投资,借用地方财政存款、向企业和地方政府发行国库券、暂时冻结企业存在银行的自有资金、紧缩银行贷款。1981年的基建投资比上年减少126亿元,积累率回落到28.3%,让全年赤字控制在35亿元以内。这些措施直接造成的结果就是各地的投资热度大减,与国外谈判的项目一一搁浅,于是出现了本章开头《财富》所描写的那些景象。其二则是力保国有企业。 如何力保国有企业,发生了争议。在国有企业试点效应递减这个问题上,当时经济界出现了两种应对的声音。以当时参与改革总体规划的经济学家薛暮桥为代表的推进派认为,放权让利改革有局限性,主张把改革的重点放到“物价管理体制改革”和“流通渠道的改革”方面去,逐步取消行政定价制度,建立商品市场和金融市场。他在16年后出版的回忆录中说,如果当初按他的思路推进,中国经济改革将少走很多弯路。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国有企业的改革“必须加强集中统一”,“最后的落脚点是中央集中统一”,有人因而提出了“笼子与鸟”的理论,大意是说,企业是一只鸟,不能老是绑着它的翅膀,要让它自由地飞,但是,国有经济体系则是一个大笼子,鸟再怎么飞,也不应该飞出这个笼子。这些论述最终说服了中央决策层,“笼子与鸟”理论统治了未来整个80年代的企业改革思路,国有企业的改革成为一场“笼子里的变革”。 由这一理论出发,来看待1981年的局势,其结论便非常容易得出了:国有企业的变革必须在稳定和中央的控制下循序渐进,怎么改可以“摸着石头过河”[“摸着石头过河”是中国企业变革最生动的表述之一,它最早出现在1981年10月国务院批转的《关于实行工业生产经济责任制若干问题的意见》中,《意见》称“实行经济责任制,目前还处在探索阶段,要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而当务之急,是整治那些不听指挥、无法控制的“笼子外的鸟”,正是它们扰乱了整个经济局势。 中央的这一判断,是很能够得到国有企业们的呼应的。很快,在各地的媒体和内部报告上出现了大量的声音,都是控诉那些计划外的小工厂如何与规范的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如何扰乱市场秩序,如何让国有企业蒙受巨大损失的。总而言之,试点企业搞不好,都是笼子外的野鸟们惹的祸。 对形势的判断及由此而产生的方向性决策,直接造成改革政策上的大拐弯。 事实上,在1981年年初之前,政策的方向还是朝着鼓励个体经济的路线上推进的。 在1980年6月召开的全国劳动就业工作会议上,中央仍然提出“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适当发展,不同经济形式可同台竞争,一切守法个体劳动者都应受社会尊重”。在9月的省市区第一书记座谈会上,还提出允许“要求从事个体经营的农村手工业者、小商贩在与生产队签订合同后,持证外出劳动和经营”。10月,国务院发布《关于开展和保护社会主义竞争的暂行规定》,提出“允许和提倡各种经济形式之间、各个企业之间发挥所长,开展竞争”。但是到1981年,口径出现了大转变。 1981年1月,国务院两次发出紧急文件“打击投机倒把”,先是在7日发文《加强市场管理、打击投机倒把和走私活动的指示》,规定“个人(包括私人合伙)未经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批准,不准贩卖工业品”、“农村社队集体,可以贩运本社队和附近社队完成国家收购任务和履行议购合同后多余的、国家不收购的二、三类农副产品。不准贩卖一类农产品”、“不允许私人购买汽车、拖拉机、机动船等大型运输工具从事贩运”。继而,在30日,国务院又发文《关于调整农村社、队企业工商税收负担的若干规定》,明确指出“为限制同大中型先进企业争原料,将社、队企业在开办初期免征工商税和工商所得税二至三年的规定,改为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对待……凡同大的先进企业争原料,盈利较多的社、队企业,不论是新办或原有企业,一律照章征收工商所得税”。这两个文件口气严厉,措施细密,并都被要求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进行刊登报道。一时间,“打击投机倒把”成为当年度最重要的经济运动。 国务院的这两个严厉的文件(它们要到1986年7月才被国务院正式废止),如果从政策面来解读却并非是“空穴来风”,为此就必须再次提及1979年7月国务院公布的《关于发展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规定(试行草案)》。通过这种文件上的比对,我们看出在80年代初期,中央层对民营企业,特别是对萌芽于农村的乡镇企业的角色与作用的定位。 从总体上来看,《关于发展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规定(试行草案)》是鼓励社队企业的创办和发展的,规定还提出了很具体的指导方向。然而在章程的细节上,却可以清晰看出计划经济的痕迹,从发展的战略思想上更可以看出,中央发展社队企业主要还是为了解决农村问题。在这个规定的第二章“发展方针”中,便明确规定:社队企业必须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积极生产社会所需要的产品,主要为农业生产服务,为人民生活服务,也要为大工业、为出口服务。发展社队企业必须因地制宜,根据当地资源条件和社会需要,由小到大,由低级到高级。不搞“无米之炊”,不搞生产能力过剩的加工业,不与先进的大工业企业争原料和动力,不破坏国家资源。 在上述条文中,“主要为农业生产服务”指定了社队企业的产业方向和产品方向,而“不与先进的大工业企业争原料和动力”则限定了社队企业成长的半径。因而,当经过将近两年的发展,社队企业突然在笼子外蓬勃成长,并开始在某些领域与笼子内的国营企业争夺市场和原材料的时候,规定中的这些限定条款便被启动了。 “1981年的日子很难过。”很多年后,萧山的鲁冠球回忆说,钢材提价1.3倍,煤提价5倍,成本持续上涨,而与此同时,原先签订的一些订货合同都被中止了,理由只有一个,“根据上级的规定,我们不能再进乡镇企业的产品”。鲁冠球想到大学里去要一个大学生,当时全厂数百人只有一个高中生,更不要说工程师了。大学分配办的人像见到了外星人一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在天津大邱庄,正把一家冷轧带钢厂办得红红火火的禹作敏也遭到了来自上面的压力,他的钢厂摆明了是在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而生产出来的钢则又扰乱了钢材的计划市场,是此次运动第一个要打击的。很快,县里派下来了清查组。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首先是强悍的禹作敏对清查组十分抗拒。清查组成员对他说“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十分具备语言天赋的禹作敏当即反驳说:“尽管没做亏心事,但是鬼老在你门前敲,日子能好过吗?”在他的带头下,大邱庄村民对清查组的态度可想而知,每天都有老头子拎着棍子来质问清查组,“我们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们就来了,我们挨饿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来?”还有小伙子也来“轰炸”,“我们打光棍多年,刚找上对象,你们一来就散了,这媳妇要是找不上你们得负责!”清查组陷入了不堪其扰的“人民战争”,最后在大邱庄实在住不下去了,只好搬到乡里去。 这样的斗争与角力,在各地此起彼伏地进行着。对于像鲁冠球和禹作敏这些从乡土里冒出来的工厂,政府的态度已经十分清晰:请你们继续在当地发展,为方圆十来公里的农民提供必需的劳动农具,并解决农村闲置人口的就业问题,除此之外,千万不要到城里——或者说笼子里来抢食。为了让本来就被返城知青搞得就业压力很大的城市不受农村人口的“骚扰”,12月30日,国务院更是下达通知,“严格控制农村劳动力进城做工,控制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 这一系列的措施,在客观上造成了两个事实,一方面,它有效地控制了宏观经济的方向,避免了因过热而可能出现的种种动荡和不安定,另一方面,它也使刚刚萌芽的乡镇企业遭受到了第一次寒流,几乎所有在1980年前后创办的企业在1981年度的经济指标都是下滑或停滞的。 对宏观经济的调整,不仅仅是经济政策上的变化,更涉及了意识形态上的争论。原本就对宽松政策颇不以为然的人们找到了攻击的武器。而他们攻击的第一个目标物,就是刚刚在南部方兴未艾的特区。 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是压力最大的一位。年初,中央召开工作会议,通知全国各省区首脑必须全部到席,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讨论国民经济的调整,会议期间,有人散发一封由四个青年人写给中央领导的关于经济调整的来信。信中提出了“缓改革,抑需求,重调整,舍发展”12字方针,其言辞凿凿,句句都向特区飞去。性情刚直的任仲夷面对这一挑战当然无从躲避,他在会上发言: “信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药方下得不对。什么叫‘缓改革’?这正是由于过去思想保守,不肯和不敢进行改革,改革的步子太慢,才在经济上出现了许多的问题。‘抑需求’?社会的需求、人民群众对物质、文化需求的不断增长是必然的和正常的,只能逐步地积极地去解决,逐步地去满足,特别在当时情况下,不应当再强调抑制群众的需求。对绝大多数群众来说,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对他们的需求,不能再去抑制了。调整是必要的,但‘舍发展’就不对了。中央对广东实行特殊政策、灵活措施,办特区,就是希望广东先走一步,发展得快一点。如果按照‘12字方针’办,特别是要‘缓改革’、‘舍发展’,广东怎么能先行一步呢?” 任仲夷的这番话,与会议的基调并不吻合,有的甚至背道而驰。很多年后任仲夷对前来访谈这段历史的记者说:“广东杀开一条血路,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当时广东改革开放既要探索,又要面对一些不解甚至指责。广东省委坚定不移地廓清错误认识,坚持对外开放。”他回粤之后,只是在调整上做了一些“文章”,特区和与此相关的开放政策均未有大的变动。 跟任仲夷相比,刚刚在福建主政不久的项南处境还要微妙。年过花甲的项南于1980年秋天被派到福建任省委书记,他带给福建的礼物是,中央把厦门列为第一批对外开放的沿海城市。项南行事向来霹雳,给多年萎靡的福建吹进一股新风,在对外开放上,项南的动作不比任仲夷小,他主政不久便向中央要特殊政策:在目前条件下,福建对华侨和外国资本的吸引力不如广东,更不如香港、澳门。因此,福建应该采取比广东、港澳更加优惠、更具有吸引力的政策。具体说,有“三个要干”,即:外商和我们双方都有利的,我们要干;外商有利,我方无利也无害的,我们要干;外商有利,我方吃点小亏,但能解决我们的就业等问题的,我们也要干。请国务院在原则上予以认可。1981年6月,福建同日本日立公司合资兴办的福建日立电视机有限公司正式开始生产,这是当年度唯一在中国开工的中外合资公司。在投产前,国内舆论已是一片紧缩,关于这家公司该不该建设的讨论从福建一直吵到了北京,有人将之定性为“殖民地性质的厂子”。福建省政府一度已经决定让这家公司暂时“停一下”,看一看政治风向后再说,唯有项南独排众议,坚持“该上就上”。日本《读卖新闻》在两年后回顾此事时说,“项南用他的官帽为福建日立公司的投产剪彩”。 在发展民营经济问题上,项南也比同时代的官员要开明很多,他是少数在1981年就看到了乡镇企业广阔前途的官员之一。他说,“福建2500万人究竟怎么才能很快富起来?农业、工业都不能很快见效,那么出路何在呢?出路就在发展社队企业上,大搞多种经营。社队企业是我们希望之所在。”当种种刹车声四起的时候,项南又在各种场合公开表态:“社队企业究竟是上还是下?我说是上,要坚决地上,勇敢地上,要排除一切阻力往前冲!”、“要把乡镇企业看得比亲儿子还要亲!” 正是在项南以及任仲夷等人的顽强坚持下,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特区和华南经济没有受到致命的冲击,终而使这些省份成为日后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之一。 1981年,几乎没有什么新开工项目的报道。即便是那几个前两年动工的大项目也在这时遭到了前所未见的质疑。《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篇题为“上海真的需要钢铁吗?”的报道,文内称:“最近中国《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批评了由于计划和管理决策的不当,造成了刚刚在武汉建成的钢铁厂产量下跌了25%。不过文章最主要的内容是批评即将在上海动工的、将建成年产量600万吨的钢铁厂计划。该计划是1978年中国政府最野心勃勃的计划之一。中国钢铁部门的一位官员代表透露,这些批评使得该项目很难顺利推行。”另外,据德国的媒体披露,中方还中止了向德国购买轧钢厂的价值10亿马克的合同。 对宝钢项目的争议,最终因邓小平的一锤定音而虚惊一场。 这一年,唯一称得上“大手笔”的要算是荣毅仁在1978年创办的中信公司,这位“中国第一红色资本家”、全国政协副主席总算挖到了第一个“大金矿”。 在过去的两年多里,60多岁的荣毅仁每天领着70多岁的董事李文杰一起接见各路外宾。从1979年到1981年,全公司共接待外商6000多人次,他还请来了前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当中信的顾问,然而使尽浑身解数,中信谈成的项目却只有不足挂齿的三四个。一日,荣毅仁与出身世商的中信董事王兼士聊天,突然想到“借地方上的项目发行债券来集资”的点子。当过十多年纺织部副部长的荣毅仁记起,江苏有家仪征化纤工程,原来是国家22个重点工程的大项目,设计能力为年产化纤原料50万吨,相当于全国化纤的总产量,总投资10亿元人民币,因资金不足正准备下马,中信正可以接手过来。荣毅仁想到了举债集资的办法,他向国务院提议,通过向国外发行债券来救活仪征工程。“新中国向来有一个引以自豪的记录,那就是既无内债,又无外债。荣老要向外国人借钱,首先在意识形态上过不去。”《荣氏父子》的作者陈冠任记录了当时的争议,很多人跑去向国务院告中信的状。“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借钱,这搞的是哪门子的经济?中信到底想要干什么?”[陈冠任著,《荣氏父子》,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2月版。] 如果要在政治层面上讨论,荣毅仁肯定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何况当时的整个气候一点也不利于他的这个动议。好在人脉深厚的他很快谋求到了主要领导者的支持,国务院同意中信在日本发行100亿元的私募债券。 荣毅仁在半年多时间里马不停蹄地完成了所有的前期工作,毫不夸张地说,他个人的信用和政治身份成了此次募资最重要的担保。在1982年1月,中信债券发行成功,日本30家金融机构认购了这个期限为12年、年利率为8.7%的债券。三年后,仪征化纤第一期工程建成投产。中信的做法被称为是“仪征模式”,而经此一役,荣毅仁和中信终于找到了感觉。“资本回来了。”荣毅仁后来对美国记者一言以蔽之。 在对外发行债券的同时,中信公司大胆地开拓租赁业务。1981年,中信与北京机电公司、日本一家公司共同筹建租赁公司,为北京市的“北京”和“首都”两家出租汽车公司从日本租赁汽车各200辆,中信公司帮助出租车公司解决外汇问题,汽车公司则付人民币。尽管这一计划初提出时被一些人指责为变相进口,但在不到两年时间,两家出租公司所租赁来的汽车就赚回了所付的全部资金。自此以后,租赁业务在中信大张其帜,甚至发展成为其一大重要的业务系统。该系统包括:中国国际租赁有限公司,与外资合作经营的中国东方租赁有限公司,中信实业银行的租赁部等。 1981年,中国报纸上出现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是“三产”和“停薪留职”。 所谓“三产”,就是国营企业在主业受阻后,开展的自救式商业行动,譬如,把原来的工厂围墙敲掉,租给个体户开店,或者把闲置的卡车组织起来,搞一个运输公司,再或者,厂长们利用各自的门道,去搞一些贸易性生意。 对“三产”的积极提倡,从日后的实践来看,无疑是一个后遗症很大的权宜之计。它不可能解决国有企业已有的效率低下难题,反而倒像是把最需要解决的困难(比如提高企业的劳动效率、增强产品的市场竞争力等)放到一边,国营企业因此逐渐失去它们在各自行业中的领先优势。通过“三产”和“停薪留职”所带来的人员分流固然可以让迫在眉睫的冗员难题得到暂时的缓解,但是却从根本上造成了国有企业内部的人心涣散,没有人愿意再老老实实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企业的核心能力被轻易地放弃在一边。所有的人在八小时内懒懒散散,下班之后却如鱼入水,十分活跃。如一位经济学家所观察到的:“工作单位”的工人一般都缺乏进取心,懒惰怠慢,要睡三小时的午觉。但在家里,这些人却会忙于养鸡或制造家具或其他工艺,以留做自用或出售给朋友和亲友。[出自张五常写于1981年的《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 从年份上来说,1981年对中国来说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年份。无论是改革还是开放,都不像两年前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只要打开国门,就是一片坦途。被寄予厚望的国有企业改革首战即遇胶着,中央财政吃紧,思想再度混乱,而老天似乎也不肯照顾,从年初开始中原地带就爆发旱涝,7月四川发大水,数千人死亡,50万人无家可归。美国《时代周刊》在《洪水和饥荒》一文中披露“北京第一次向国际社会求助”。文章说,“中国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正在遭受自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洪涝和干旱。主要受灾地区包括河北、山西、山东等。中国共产主义政府31年来第一次呼吁国际社会的援助。同时,中国和联合国官员都在努力控制事件严重性的披露。”[3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承诺予以中国4.5亿美元融资。这是中国第一次向国际组织贷款。]而《经济学人》在一语双关的标题“中国这个瓷器店中的公牛”(Chinese Bullina China Shop)下也写道:“外汇储备吃紧,国内通货膨胀严重,石油产量瓶颈、出口下降,对稀有能源资源的严重依赖使中国经济发生了严重问题,大量的投资削减损害了很多重大项目和国外供应商,其中包括上海宝钢、南京石化、北京石化等。” 相对来说,《财富》似乎要乐观一点。在秋天,《财富》记者约翰·鲁西走进华北平原,用眼睛向世界报道他看到的事实:“一个金秋的早晨,我们一行开着丰田车,行驶在河南郑州的白杨树大道上。河南是中国中部的一个省,40年前我曾来到这里短暂工作,那时的河南,时而干旱,时而洪涝,到处灾民。今天的河南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令人吃惊的是其觉醒的企业意识。舆论对自由企业的倾斜已经使这种势头不可逆转,这将有助于中国在各个方面同西方公司进行合作,并进而促使中国成为更为活跃的贸易伙伴。”用鲁西的话说,“尽管很缓慢,但是中国真的在朝好的方向变化着。” 透过这些外国人的观察,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1981年中国的紧张脉搏。全世界都在盯着这个刚刚苏醒的东方巨人,猜测它会不会在稍遇挫折后便又昏睡过去。 随着日本和亚洲的崛起,全球公司版图开始重写。1970年名列世界500强的公司到1981年已有1/3消失。新上台的美国总统里根抛弃了凯恩斯主义,决定用更为市场化的手段和宽松的财政管制来激活低迷的美国经济。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公司也开始艰难地转型,新一代、更具竞争和创新精神的企业家走到了前台。通用电气公司新上任的CEO杰克·韦尔奇前去洛杉矶边上的一个小城市拜访当世最知名的管理学家彼得·德鲁克,求教应该如何整合上千家下属公司,德鲁克教了他一个小招式:“你手下的公司有没有价值,你只要看有没有人愿意花钱来买它就是。”回去后,韦尔奇就提出了“第一第二”战略:通用旗下各公司如果不能成为行业第一或第二,就将被清除出局。在英特尔公司,总裁格鲁夫开始构筑高度组织化和整体化的公司架构,他甚至提出了“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的理念。 在新技术层面上,1981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年份。8月13日,IBM公司向世界展示了第一台PC5150电脑,并创建了行业标准,这一天意味着世界进入了个人电脑时代,IBM将统治这个市场直到1994年。 这一年,中国的青少年们忽然得到一种新玩具——魔方。这是一个立方体的塑料玩具,六个面有六种颜色,每个面都由九个小正方体组成,看谁能用最短的时间,把六个面调成相同的颜色。在课堂、家庭和马路上,你到处可以看到为此绞尽脑汁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中国经济也很像是一个魔方:出路明明是有的,但是,现实就是有点乱,让人理不出一个头绪。 由于整个政策面的收紧,1981年也自然成了外资进入中国的低潮年。只有一些零星的合资报道见诸报端。可口可乐在广州开设了它的第二个瓶装厂。而在老对手进入中国两年后,百事可乐也来到了中国。当时百事可乐在中国的商务代表李文富骑着一辆自行车跨过罗湖桥到了深圳,与深圳经济特区联系合资事宜。谈判几乎没费什么劲,双方一拍即合,百事公司出资60%,深圳方面出资40%,在深圳兴建了百事可乐灌装厂。一年之后,这个占地1.3万多平方米的工厂就正式投产了。当时的雇员只有110人。 德国西门子也想要试水中国,不过做法显然要谨慎很多,它没有在中国贸然开出分公司或投资建厂,而是以非正式的办事处的形式悄悄开展业务。时年33岁的贝殷思从香港被派到了北京,后来出任西门子中国区总裁的他幽默地说:“之前我在香港曾经拿望远镜看过北京,但是从来没来过,也不知道北京什么样子。”因为公司尚未在中国注册,所以贝殷思不能直接做生意,也不能去工厂直接见客户。每天早上,他就去北京动物园附近、二里沟的谈判大厦,那里面有一个柜台,柜台里有很多信封给各个不同的公司。如果有西门子的信封,他就把它打开,里面就有各种不同商品的需求,要西门子提供报价,然后他就把这些信息转给西门子的香港公司,由他们提供具体的报价和商品目录,接下来,贝殷思才能继续谈判。这些谈判主要都是在二里沟进行,谈判对象是中国的机械进出口公司和一些军区医院,需要设备的工厂其实都不了解如何跟贝殷思打交道。贝殷思的业务做得很不错,第一年就谈成了大约5000万马克的生意,三年后,西门子的全球总裁卡斯克博士来到了北京,从那时开始,西门子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中国。 在芝加哥大学,一位长期观察中国问题的学者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是《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该文作者为张五常。香港经济学家,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之一,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学系。他以《佃农理论》和《蜜蜂的神话》两篇文章享誉学界。]。他认为,“中国最后必会走上近乎私有企业制度的道路。邓小平显然是为了现代化的所需而坚持大开中国的门户——引进科技知识、外汇和资金。从国外逐渐吸纳的知识将有助于降低一般有关经济制度的资讯费用……今日在中国掌权的务实派显然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及技术,在共产主义下的一切经济失误都是可以克服过来的。” 他进而大胆地写道:“我推测中国假以时日将会采纳一种近似私有产权的产权结构……我可以推断,在未来,劳工、生产工具、机器、建筑物,甚至土地,将会有若干程度的私有使用权及转让权。”这位学者在论文的注脚中还说:即使将来中国容许资源的转让及私有使用权,中国可能也永远不会以“资本主义”或“私有产权”等名词来形容其经济制度。十多年后人们发现,他说对了一半,到2000年前后“私有产权”成为一个被公开运用的名词。[出自张五常写于1981年的《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 这些声音很大胆,他因此在日后的中国名声大噪。不过在1981年,他显得很孤单,紧缩的空气依然弥漫在整个国家上空,报纸每天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各地整治“投机倒把”的新闻,很多人都隐隐预感到了,更严厉的打击可能即将开始了。 【企业史人物】难忘“任项” 中国改革开放初期,颇有一些地方大员领风气之先,锐意改革无畏进取。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上,有安徽万里,当时有“要吃米,找万里”的民间歌谣。而在对外开放上,则有广东任仲夷和福建项南。 任仲夷、项南均是在花甲之后才被委以地方要任的,他们的前后任期均不过五年,却在粤闽两地烙下最深刻的印记。 任仲夷66岁从辽宁调职到广东省任第一书记,不久即被人封了个绰号——“任你胡来”。据记载,“私营经济”一词便是任仲夷第一个公开提出的,他到广东后发现,当地的个体户已相当多,雇工上百人的都有,他便要求广东社科界着手研究“这算不算剥削”,当时一个叫郑炎潮的研究生即把自己的论文《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私营经济》寄给他,任仲夷很兴奋,认为论文为决策提供了重要依据,他批示说:个体经济蓬勃发展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只能扶持不能压制,得为它正名,就叫“私营经济”,让它发展壮大。任仲夷办深圳特区和蛇口工业区,给袁庚等人很大的政府权限,任之自由成长。有官员批评说“特区除了国旗是红色的以外,已经没有社会主义的味道了”。某省一位官员在参观完深圳后回家伏床痛哭,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在紧缩空气浓烈的1982年,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还编写了一份《旧中国租界的由来》的材料,并附上了一位当时中央领导人的批示:“此件发全国各省市。对于经济特区,要警惕这类问题。”任仲夷当时如履薄冰,他日后坦承,“若非邓公支持,我早就过不了关。” 项南经历与任仲夷相似。他出身于革命世家。父亲项与年是闽西最早的中共党员,母亲坐牢,叔叔被杀,中共元老习仲勋赞誉是“满门忠烈”。他早年在团中央工作,1958年就被打成“反革命”,直到21年后的1979年5月,中共中央才批准撤销《关于项南错误的决议》及原处分的决定。1981年,他南下主政福建。据说他坐火车赴任,随行只带一位秘书,以至于接驾的福建干部无所适从。项南到福建,大行变革之道,先是全面推广“包产到户”,解放农村生产力,继而向邓小平建言,扩大厦门特区范围,他还承担责任,拍板向科威特借来低息贷款兴建厦门国际机场。他是最早看到乡镇企业战略意义的高层官员,并公开宣称,“要把乡镇企业看得比亲儿子还要亲!”在1984年,他更是积极鼓动国有企业厂长呼吁放权,一手策划了福建厂长的《松绑公开信》。他为政亲民,去贫困山区调查,十多日连日奔波竟“形同丐民”。1981年到任不久,《福建日报》公布了两个经济犯罪案件,他专门起草了一个社论,从头到尾只有134个字:“有些案件为什么长期处理不下去?今天本报又公布了两个重要案件。坏人受到揭露处理,这很好。有些问题群众看得很清楚,干部也有很多议论,问题的性质已经非常明白,但是就是处理不下去,而且长期处理不下去。为什么?一是自己屁股有屎;二是派性作怪;三是软弱无能。你这个单位的问题长期处理不下去,算哪一条,不妨想一想。”此文一出,连《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也注意到了,称福建出了一个“清新的官员”。 任项风格,对华南经济的复苏和开放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而后世有“任、项二人以一己之力推动粤、闽发展”的公论。而令人扼腕的是,两人结局却均不太妙。 任仲夷在广东干了五年,年年风雨飘摇,还多次向中央写检讨书,1985年,他退居二线。 项南却没能“平安着陆”。1986年,受他一力扶持的闽南晋江地区爆发“假药案”,受此波及,他被中央罢职,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因经济事件受免职处分的封疆大员。 1997年11月,项南去世。有人为他写传记,书名曰《敬畏人民》[胡少安著,《敬畏人民——项南传》,香港: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4年版。]。 2005年11月,任仲夷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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