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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罗马强盗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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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弗朗兹先醒,他刚醒就拉铃。 小铃的铃声尚在震颤,帕斯特里尼老板就亲自来了。 “嗨!”旅馆主人没等弗朗兹问他,便得意地说道,“昨天我没肯贸然答应你们阁下,可给我料准了;你们着手太晚,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罗马连一辆马车都找不到了。” “是啊,”弗朗兹接口说道,“也就是说最最要紧的那几天啰。” “什么事?”阿尔贝走进来问道,“没有马车吗?” “一点不错,亲爱的朋友,”弗朗兹答道,“您一下就猜对了。” “啊哈!你们的城市名垂千古,这才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哩。” “换句话说,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接着说道,他想让这两位游人对基督教世界的首都保持某种尊严,“换句话说,从星期天上午一直到下星期二的晚上没有马车;不过,从现在起到星期天上午之前,只要您愿意,找五十辆都行。” “啊!这还像句话,”阿尔贝说道,“今天是星期四,从现在起到星期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有一万到一万两千名游客涌来,”弗朗兹答道,“这些人一来,困难就大大增加。” “我的朋友,”莫尔塞夫说道,“还是享受眼前吧,别为未来操心了。” “至少,”弗朗兹问道,“我们总能租到一个窗口吧?” “面对什么地方?” “面对伏流街,那还用说!” “噢!一个窗口!”帕斯特里尼老板惊呼道,“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多里亚宫还剩有六层楼的一个窗口,也以每天二十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的价格出租给一个俄国亲王了。” 两位年轻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呃,亲爱的,”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您知道我们最好干什么?就是到威尼斯去过狂欢节;倘若我们在那里雇不到马车,我们至少可以租一条贡多拉[平底狭长的威尼斯轻舟。]。” “哦!绝不!”阿尔贝大声说道,“我已经拿定主意在罗马参观狂欢节,我一定要在这里看,哪怕踩高跷看也行。” “行啊!”弗朗兹大声说道,“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尤其是吹起蜡烛来方便极了;我们可以化装成滑稽的吸血鬼,或是朗德[法国西南部阿基坦盆地的森林地区。过去曾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和荒野。]的居民,我们就会取得惊人的成功。” “两位阁下想包租一辆马车一直到星期天为止吗?” “当然啦!”阿尔贝说道,“难道您认为我们会像法院执达员的文书那样徒步在罗马街头横冲直撞吗?” “我马上就遵照两位阁下的吩咐去加紧办理,”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不过我先要说一声,两位包租一辆车每天要花六个皮阿斯特。” “我说,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道,“我可不是我们的邻居,那位百万富翁,我也预先告诉您,我已经是第四次来罗马了,我知道平时、星期天和节日马车分别是什么价格。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们总共给您十二个皮阿斯特,这样,您还能赚不少钱呢。” “不过,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他还想讨价还价一番。 “得了,亲爱的旅馆老板,得了,”弗朗兹说道,“要不我就亲自与您的关系人讲价钱去了,我也认识他。他是我的老朋友,他这么些年来已经骗去我不少钱,而且还希望继续骗下去,所以开价要比我现在给您的低;这样,您就会损失一笔赚头,这只能怪您自己了。” “别费这份心了,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的嘴角上带着意大利投机商认输时常有的微笑说道,“我尽力而为,并且希望您会满意。” “好极啦!这样才像话呐。” “你们什么时候要车子?” “一小时后。” “一小时后,车子将候在门口。” 果真,一小时后,马车已在等待着这两个年轻人。这是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由于情况特殊,已被抬高身价,俨然被看成一辆豪华四轮马车。虽说这辆车外观简陋,但两个年轻人倘若能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找到这么一辆交通工具,也就够高兴的了。 “阁下!”导游看见弗朗兹把头伸向窗口,就大声喊道,“要把豪华马车驶近王宫吗?” 虽然弗朗兹对意大利人的言过其实早已习以为常,但他仍本能地朝周围看了看;但这句话确实是冲着他说的。 弗朗兹就是阁下,豪华马车就是出租马车,而王宫就是伦敦旅馆。 这个民族的全部吹捧天才都在这句话中体现出来了。 弗朗兹和阿尔贝走下楼来。豪华马车驶近王宫。他们在座位上伸直了腿,导游跳上后座。 “两位阁下想去哪儿?” “先去圣彼得大教堂,再去斗兽场,”阿尔贝以正宗巴黎人的口气说道。 然而阿尔贝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光看看圣彼得大教堂就需要一天时间,研究它就需要一个月,因此,一天时间仅够看看这座教堂而已。 这两位朋友突然觉得日头西沉了。 弗朗兹掏出怀表,已经四点半了。 于是他们立即往回旅馆的路上走。到了门口,弗朗兹吩咐车夫八点钟要用车。他想让阿尔贝观赏一下月光下的斗兽场,就如大白天让他参观圣彼得大教堂一样。当一个人带着他的朋友去游览他已观光过的城市时,这份殷勤劲儿真不亚于介绍一个曾经是他情人的女人。 因此,弗朗兹给车夫指出了一条行走路线,马车将从波波洛门出发,沿着外城墙走,再从圣乔瓦尼门进入;这样,他们就不显得是专程去参观斗兽场,而卡皮托利山丘[这是罗马七大山丘之一,朱庇特神殿在这个山丘上。]、古罗马广场[古罗马城市举行集会均在此。]、塞普蒂姆-塞凡尔凯旋门[古罗马皇帝塞普蒂姆-塞凡尔(146—211)战胜帕尔希人后所建的一座城门。]、安东尼乌斯和福斯蒂纳神庙[为古罗马皇帝安东尼乌斯(86—161)及其后福斯蒂纳所建造的神庙。]以及圣山[罗马近郊的一座山,公元前493年,罗马平民为逃避暴虐统治,曾躲在此山中。]也就不会作为一个个路过的景点而最终使斗兽场黯然失色了。 他们开始进餐。帕斯特里尼老板曾答应为他的客人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其实他只是给他俩吃了一顿仅仅说得过去的晚饭,对此也没什么可说了。 晚餐结束时,他亲自走了进来,弗朗兹起初以为他来是为了听恭维话的,就准备说上几句,但还没说几句,老板便打断了他的话。 “阁下,”他说道,“我得到您的赞许十分荣幸,但我不是为此才上来找你们的……” “是不是来告诉我们您找到一辆马车了?”阿尔贝点燃了一支雪茄问道。 “那就更不是了,阁下,您最好别再想车子啦,并请趁早拿定主意。在罗马,事情要么办得到,要么办不到。当别人对您说办不到时,那么就完了。” “在巴黎,可容易通融得多:当事情不好办时,只要付双份钱,立即就办妥了。” “我听到所有的法国人都是这么说的,”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他有点儿被激怒了,“这就让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外出旅游了。” “所以嘛,”阿尔贝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天花板上喷烟,一边跷起安乐椅的两条前腿,晃动着身体说道,“只有像我们这样的疯子和傻瓜才外出旅游哩;聪明人才不会离开他们在埃尔代街的公馆、根特林荫大道和巴黎咖啡馆哩。” 不言而喻,阿尔贝是住在上述的街上,每天散步出出风头,常常到那家唯一可以吃饭的咖啡馆去用餐,当然,这还得和侍者搞好关系才行。 帕斯特里尼老板沉默了片刻;显然,他在回味这个回答,无疑他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十分清楚。 “说到底,”弗朗兹打断旅馆主人对地域观念的思考说道,“您来总是有什么目的的,您愿意把您的来意说一下吗?” “啊!对;是这样的:你们订了一辆华丽马车,八点钟要用,是吗?” “完全正确。” “你们有意去瞻仰il Colosseo[意大利文,斗兽场。]?” “您是说斗兽场吗?” “完全是一码事。” “是的。” “你们要车夫从波波洛门出去,绕城墙转一圈,再通过圣乔瓦尼门回来是吗?” “这是我亲口说的。” “嗯!这条路线不能走。” “不能走!” “或者说至少是很危险的。” “危险!为什么?” “因为有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 “首先,我亲爱的老板,这个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是什么人?”阿尔贝问道,“在罗马他可能很有名,但我得告诉您,在巴黎可无人知晓。” “什么!您不认识他?” “我没有这个荣幸。” “您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 “那好!他是个强盗,与他相比,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的强盗帮就像是唱诗班的毛孩子了。” “留神,阿尔贝!”弗朗兹大声说道,“终于碰上了一个强盗啦!” “我得预先告诉您,亲爱的老板,您即将要对我们说的话,我可一句也不会相信的。我们之间先说明白这一点,接下去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听着。‘从前啊,有个……’是么,快说吧。” 帕斯特里尼老板转向弗朗兹,他觉得在两个年轻人之中,他比较明白事理些。这里,我们得为这个诚实的人说句公道话:在他一生中,他留宿了许多法国人,但他从未能理解他们头脑里的某些想法。 “阁下,”他神情十分严肃地对弗朗兹说道,“倘若您把我看成是一个骗子,我也没有必要把我想对您说的话说出来了;再说,我可以向您肯定一点,这完全是为两位阁下着想。” “阿尔贝没对您说过您是一个骗子,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接着说道,“他只是对您说他不相信您要说的话,如此而已。不过我嘛,我相信您,您尽可放心;请说吧。” “不过,阁下,您知道,假如有人对我的诚实有所怀疑的话……” “亲爱的,”弗朗兹接着说道,“您比卡桑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公主,被授予预卜吉凶的本领。]更加多心啦,她是个女预言家,还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哩;而您呢,您至少肯定有一半听众相信您说的,嗨,请坐下,快告诉我们万帕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向您说过了,阁下,他是一个强盗,自从名闻遐迩的马斯特里拉时代以来,还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强盗哩。” “好嘛!那么这个强盗与我吩咐车夫从波波洛城门出再从桑吉奥伐尼城门进,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在于,”帕斯特里尼老板答道,“您完全可以从那个城门出去,但我怀疑您是否能从另一个城门进来。” “为什么呢?”弗朗兹问道。 “因为天黑之后,离城门五十步远就不保险啦。” “此话当真吗?”阿尔贝大声问道。 “子爵先生,”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阿尔贝对他的诚实总抱有疑虑,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我不是对您说的,而是向您的旅伴说的,他熟悉罗马,知道这些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 “亲爱的,”阿尔贝对弗朗兹说道,“这倒是一次现成的绝妙冒险,我们在马车里装满手枪、霰弹枪和双筒枪。路易吉·万帕来抓我们,我们就逮住他。我们把他带到罗马,献给教皇陛下以表示我们的敬意,教皇陛下会问以什么来报偿我们的丰功伟绩。这时,我们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要一辆四轮马车和他的马厩里的两匹马,于是我们就可以乘马车去观赏狂欢节了;还不说罗马老百姓兴许还会感谢我们,在卡皮托利山丘为我们加冕,如同对待库尔提乌斯[神话中的古罗马英雄。据说当罗马广场出现深渊时,他纵马奔向深渊,深渊遂闭合。]和独眼贺拉斯那样,称我们是他们祖国的救星哩。” 正当阿尔贝把这个建议娓娓道来时,倘若有人试图描绘出此时帕斯特里尼老板的脸部表情,那肯定是枉费心机。 “首先,”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您到哪儿去弄到这些要塞满我们马车的手枪、霰弹枪和双筒枪呢?” “在我的装备里确实没有,”他说道,“因为在特拉契纳,小偷连我的短刀都偷走了。您呢?” “我么,在阿加邦唐特,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噢!我亲爱的旅馆老板,”阿尔贝用第一支雪茄烟的烟蒂点燃了第二支,说道,“您知道,这个办法对付小偷非常合适,与他们有点异曲同工的味道吧?” 帕斯特里尼老板大概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因为他对这个问题只回答了一半,而且是对弗朗兹说的,他把他当成是唯一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觉得同他说话,彼此尚能说得通。 “阁下该明白,遇到强盗袭击,通常就不自卫了。” “什么!”阿尔贝叫了起来,他想到自己被人洗劫一空还不能吭一声,血性又上来了,“什么!不能自卫?” “不能!因为任何自卫都是没有用的。当一打左右的强盗从地沟、破房子或是下水道里钻出来,并且一齐用枪瞄准您时,您能干什么呢?” “该死的!我宁可他们把我杀了!”阿尔贝大声说道。 旅馆主人转身面向弗朗兹,其神情仿佛在说:“阁下,您的伙伴肯定是疯了。”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接着说道,“您的回答是崇高的,与老高乃依[高乃依(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大师。贺拉斯是他的著名同名戏剧中的主人公。]的那句台词让他去死吧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当贺拉斯这样回答时,那是为了拯救罗马,这样做还值得。至于我们,您得想想,这仅仅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去玩玩,而由于一时的心血来潮拿生命去冒险是荒唐可笑的。” “啊,per Bacco![意大利文,哎呀!]”帕斯特里尼老板高声说道,“说得好,这才说到点子上呢。” 阿尔贝自斟了一杯lacryma Christi[意大利南部产的一种麝香葡萄酒。],小口啜饮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嗨!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接着又说道,“您瞧,现在我的伙伴平静下来了,您也已经看出我的性格是很随和的,现在,请说说看,路易吉·万帕老爷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是牧童还是贵族?年轻人还是老头儿?小个儿还是大个子?请为我们描绘一下吧,假如日后我们偶然在人群里碰见他,如同看见让·斯帕加尔和莱拉[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同名叙事长诗中的人物。]那样,我们至少也可以把他认出来呀。” “要知道详情,您问我再好不过啦,阁下,因为我在路易吉·万帕小时候就认识他了;有一天,我从费伦蒂诺[意大利拉齐奥区城镇和主教区。]到阿拉特里[意大利拉齐奥区的一城市。]去,自己也落到他的手中。我真走运,他想起了我与他是老相识,便放我走了,不仅没有要我的赎金;而且还送我一块相当漂亮的表,并把他的身世也讲给我听了。” “让我们看看这块表吧,”阿尔贝说道。 帕斯特里尼老板从他的裤腰袋里掏出一块制作精良的布雷盖[布雷盖(1747—1823),18到19世纪初法国第一流的钟表制造家,享有世界声誉。]怀表,上面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巴黎的印记和一顶伯爵的冠冕。 “这就是,”他说道。 “哟!”阿尔贝惊呼道,“我恭喜您,我有一块跟这差不多的,”他从背心口袋里也掏出一块表,“值三千法郎哩。” “听听他的故事吧,”轮到弗朗兹开口了,他拉过一张安乐椅,示意帕斯特里尼老板坐下。 “两位阁下允许吗?”旅馆主人问道。 “当然啦!”阿尔贝说道,“您不是布道神甫,亲爱的,用不着站着讲话。” 旅馆主人向两位未来的听众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意思是说他已准备向他们原原本本地讲述有关路易吉·万帕的、他们想知道的全部情况,然后坐了下来。 “喔!”正当帕斯特里尼老板要开口之际,弗朗兹阻止了他,说道,“您说您在路易吉·万帕小时候就认识他了;这么说来他还是个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那当然,他刚刚才满二十二岁!啊!他是个大有前途的大小子,等着瞧吧。” “您怎么看,阿尔贝?二十二岁就已经出名了,不坏嘛!”弗朗兹说道。 “嗯,当然啦;亚历山大、恺撒和拿破仑这些日后在世上崭露头角的,还没他那样成名得早呐。” “这么说,我们就要洗耳恭听的故事的主人公,”弗朗兹面向旅馆主人说道,“只有二十二岁。” “刚刚才到,我刚才已经有幸向您说了。” “他是大高个还是小个子?” “中等身材,与阁下的个头差不多,”旅馆主人指着阿尔贝说道。 “谢谢您用我来和他比较,”阿尔贝欠身说道。 “说下去吧,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又说道,他对他朋友的敏感报以微笑,“他属于什么社会阶层呢?” “他原先就不过是德·圣费利切伯爵农庄上的一个牧童,这个农庄介于帕莱斯特里纳和加布里湖之间。他出生在邦皮纳拉,五岁就为伯爵干活了。他的父亲自己也在阿纳尼牧羊,他有一小群羊,把羊毛、挤的羊奶拿到罗马去卖,以此为生。 “小万帕幼年时脾气就很特别。在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去找巴莱斯特里纳的本堂神甫,哀求他教他读书。这件事可不容易,因为小牧童是不能离开他的羊群的。不过那时,好心的本堂神甫每天都要到一个贫穷的小镇去做弥撒,这个镇太小了,花不起钱养一位司铎,它甚至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它博尔戈。他建议路易吉在他返回时的半路上等他,给他上课,并告诉他,上课时间很短,因此他得用心记住。 “孩子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每天,路易吉把羊群赶到帕莱斯特里纳到博尔戈的大路旁放牧,上午九点,本堂神甫经过时,就和孩子坐在沟渠上,小牧童就用本堂神甫的祈祷书当课本来学。 “三个月下来,他已能识字了。 “还不止于此,接下来他该学写字了。 “本堂神甫请罗马的一位写字教师写了三套字母,一套大号的,一套中号的,一套小号的;他对他说,他可以用一个铁尖头,在石板瓦上照这些字母描,学着写字。 “当天晚上,羊群回到农庄之后,小万帕就跑到帕莱斯特里纳的锁匠那里,拿起一根大铁钉,烧红,锤打、锻圆,制成了一根古色古香的铁笔。 “次日,他又收集了一大堆石板瓦,开始学写字了。 “三个月过后,他学会了写字。 “本堂神甫对他的绝顶聪明深感惊奇,并为他的天赋所感动,送了他几本簿子、一盒铅笔和一把削笔刀。 “他又重新开始学习,不过与第一次截然不同;一个星期后,他使用鹅毛笔就如使用铁笔一样自如了。 “本堂神甫向圣费利切讲述了这段趣事,后者唤来了小牧童,让他在他面前读书写字,并吩咐他的管账让他与家仆一起吃饭,每月给他两个皮阿斯特。 “路易吉用这笔钱买了书本和铅笔。 “果然,他对所有的事物都表现出他那模仿的天赋,如同童年的乔托[乔托(1266—1337),14世纪意大利画家。]那样,他在石板上画绵羊、树和房子。 “接着,他用削笔刀开始削树木,把树切削成各种形状;民间雕刻家平内利就是这样开始他的创作生涯的。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就是比万帕略年幼一些,在帕莱斯特里纳附近的农庄也看管一群羊;她是孤儿,出生在瓦尔蒙托纳,名叫泰蕾莎。 “两个孩子相遇了,紧挨着坐下来,让各自的羊群混杂在一块儿,一起吃草,而他俩又说又笑又是玩耍。到了傍晚,他俩把圣费利切伯爵和德·切尔韦特里男爵的羊群分开,两个孩子分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农庄,互相许诺第二天再会面。 “翌日,他们恪守诺言,就这样,他俩同时长大了。 “万帕到了十二岁时,小泰蕾莎十一岁。 “这时,他们的天性都在发展。 “路易吉在孤独中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禀赋,但在另一面,他心血来潮就会愁上一阵,遇到什么事就会激动异常,还喜欢耍性子发脾气,对什么都爱嘲弄一番。邦皮纳拉、帕莱斯特里纳或是瓦尔蒙托纳的小孩子,不仅没有一个能对他有所影响,而且谁也成不了他的小伙伴。他的个性很强,永远要求别人做这做那而自己不愿作出任何让步,因此没有人想同他亲近,也没有人对他表示同情。唯有泰蕾莎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使这个人服服帖帖,他在一个女人手上能言听计从,但在男人手上,不论那人是谁,他都是宁折不弯的。 “与他相反,泰蕾莎总是活泼、轻松、高高兴兴的,不过她太爱撒娇。圣费利切伯爵的管账给路易吉的两个皮阿斯特,以及他在罗马玩具商那里出售的所有雕刻小玩意儿的所得,都统统变成了珍珠耳环、水晶项链和金别针了。所以说,泰蕾莎靠了她的年轻朋友的慷慨大度,成了罗马市郊最漂亮、最高雅的农家女。 “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每天白天都厮守在一起,听任各自的天性自由发展,但从不发生矛盾。所以,在他俩的谈话中,在他俩互相祝愿或是想入非非时,万帕总是把自己当成了船长、将军或是省长;而泰蕾莎则看见自己很有钱,穿着最华丽的裙子,有一群穿制服的仆人侍候左右。当他俩度过了整个白天,为他们的未来编织完一幅幅不可思议的、五光十色的阿拉伯装饰图案之后,便各自带着羊群回到自己的羊圈里,于是他们便又从空中楼阁重新落到他们卑微的现实处境之中。 “一天,年轻的牧羊人对伯爵的管账说,他曾看见一条狼从萨皮纳[意大利中部地区,境内多山。]的群山中跑出来,在他的羊群周围转悠。管账给了他一支长枪,这正中万帕下怀。 “这支长枪正巧是布雷西亚[意大利北部亚平宁山麓城市,16世纪时很繁荣。]产的,枪筒很好,打出子弹与英国马枪同样准确,不过,有一天,伯爵猛击一头受伤的狐狸时,把枪托砸碎了,这把枪就报废了。 “这对像万帕这样的雕刻家来说并不难。他察看了旧枪托,计算了一下如何改制以适应他的瞄准距离,做成了另一个枪托,并在上面刻上极为美丽的花纹,倘若他想到城里仅仅把枪托卖掉,他肯定也能挣得十五到二十个皮阿斯特。 “然而他可不这样做,有一支枪可是年轻人长久以来的一个美梦。在所有独立替代了自由的国家里,任何一个意志坚强、体魄健壮的人的第一需要就是要一件武器,它既能出击,又能自卫,它能使携带者变得可怕,使他常常变得令人生畏。 “从此,万帕把所有余暇都用来练习射击;他买了火药和子弹,一切都成了他射击的目标,譬如一棵长在萨皮纳山坡上的枯瘦、干巴、灰不溜秋的橄榄树枝干,夜晚从洞穴里钻出来猎食的狐狸或是在天空翱翔的老鹰。不多久,他就能百发百中了,泰蕾莎起初听到枪声就胆战心惊,后来也不害怕了,并且还喜欢看她的年轻伙伴打枪,想打什么就能打到什么,其准确程度,就像他是用手把子弹放到那里去似的。 “一天晚上,一条狼真的从松树林里钻出来了,这一对年轻人正在这林子附近消磨时间;狼在平地上还没走上十步就倒毙了。 “万帕对这漂亮的一枪得意极了,他把狼扛在肩上,带回农庄里。 “所有这些情况使路易吉在农庄周围有了一定的声望;强者不论在哪儿,总会有一大帮崇拜者的。在附近,人们把这个年轻的牧羊人说成是方圆十里之内最机灵、最强健、最勇敢的contadino[意大利文,农民。]。虽说泰蕾莎在更广阔的方圆之内被认为是萨皮纳地区最美丽的姑娘,但没有人敢于对她说一句表示爱慕的话,因为他们知道万帕喜欢她。 “不过,这两个年轻人彼此从不互道爱慕之心。他们紧挨着一块儿成长,就如两棵树,根须在地底下虬扎盘结,枝丫在地面上缠绕交错,花香在天空中氤氲混和。不过,他俩彼此相见的愿望是一致的,这个愿望便成了一种需要,他们明白了,一天不见面还不如去死。 “泰蕾莎十六岁了,而万帕是十七。 “那个时候,人们开始议论在莱皮尼山上正在形成的一支匪帮。在罗马附近,土匪抢劫现象并未真正地斩根灭绝。有时土匪中会缺少个把首领,但如果有某个首领站出来,一般说,他倒是不会缺少一帮喽啰的。 “著名的库库默托曾在那不勒斯大动干戈,在阿布鲁兹被人追捕围堵,又被赶出那不勒斯公国,于是像曼弗雷德[英国诗人拜伦同名诗剧的主人公。]那样,越过加里利亚诺山,来到松尼诺和朱贝尔诺交界处,在阿马西纳河畔藏身匿迹。 “就是他张罗重新组织一支队伍,步德瑟拉里和加斯帕罗内的后尘,并希望自己很快就超过他们。帕莱斯特里纳、弗拉斯卡蒂和邦皮纳拉的好几个年轻人都失踪了。起初,大家为他们担心,不过很快,人们便知道他们参加库库默托匪帮去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库库默托成了普遍关注的目标,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匪帮首领的胆大包天和桀骜不驯的个性。 “一天,他劫走了一个少女,她是弗罗齐诺内的土地丈量员的女儿。强盗的法律是严明的:少女先归劫持她的人所有,然后其他人抽签挨个儿享有,直到不幸的少女被整个匪帮玩够了,被他们抛弃或是死亡为止。 “倘若亲属相当富有可以赎回女儿的话,他们就派一名送信人去谈赎金,肉票的头颅足以保证信使的安全。倘若对方不愿付赎金,肉票就无可挽救地要送命。 “这个少女的恋人在库库默托的队伍里,名叫卡利尼。 “当她认出年轻人后,就向他伸出双手,以为可以得救了。不过当可怜的卡利尼认出她时,感到心也碎了,因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恋人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不过,他是库库默托的宠信,三年来他与他出生入死,共渡难关,他曾一枪结果一个宪兵的命,后者当时正举起军刀欲砍他首领的脑袋,所以他希望库库默托对他能有所关照。 “于是,他把首领拉到一边,这时,少女坐着靠在林中空地的一棵参天大松树的树干上,让罗马农家女的优美的发饰披挂下来,遮住自己的脸,以挡住强盗们灼灼发亮的目光。 “年轻人把首领拉到一旁之后,便前前后后对他说了一通,说他与女俘的恋情,他俩的海誓山盟,自他们一伙来到附近安营扎寨之后,每天夜间,他们又是如何在一个废墟里幽会的。 “就在那天晚上,正巧库库默托派卡利尼到一个邻近的村子里去,他就没能赴约,而照库库默托的说法,他碰巧路过那里,于是便把少女劫来了。 “卡利尼哀求首领看在他的面子上破一次例,并请他尊重丽塔,对他说,少女的父亲很有钱,可以付出一笔可观的赎金。 “看来库库默托对他的朋友的请求深表同情,要他去找一个牧羊人,可以派他到弗罗齐诺内去丽塔的父亲那儿报信。 “于是卡利尼欢欢喜喜地来到少女身边,告诉她她得救了,并请她给她的父亲写一封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并向他说明,她的赎金定为三百个皮阿斯特。 “他们给老父十二小时的最大期限,也就是说到次日上午九点为止。 “信写成后,卡利尼立即带着信,奔到山下去找送信人。 “他看见一个牧童正把羊群赶进羊圈里。牧童是强盗天然的送信人,他们生活在城市和山地之间,也介于蛮荒生活和文明生活两者之间。 “年轻的牧羊人立刻出发了,答应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弗罗齐诺内。 “卡利尼回来时兴致勃勃,他去找他的恋人,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他看见那一帮人在林间空地上,高高兴兴地在享用强盗们向农民勒索来的,仅仅作为贡品的食物。在这些兴高采烈的食客当中,他寻找库库默托和丽塔,但没有找到。 “他问他俩在哪儿,强盗们爆发出一阵狂笑作为回答。卡利尼的额上沁出了冷汗,他慌乱不安,惊恐得根根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又问了一遍。一个食客斟了一杯奥尔维埃托葡萄酒,递给他,并对他说: “‘为勇敢的库库默托和美人丽塔的健康干杯!’ “这时,卡利尼似乎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抓起酒杯向那个递酒的人劈头盖脸地扔过去,接着便向发出喊叫声的方向冲过去。 “在百步远处的一个灌木丛的拐角,他看见丽塔昏死在库库默托的怀抱之中。 “库库默托看见卡利尼,每只手拿着一把短枪站了起来。 “两个强盗对峙了片刻,一个嘴角上淫荡地狞笑着,另一个的脸显出死一般的苍白。 “人们以为在这两个人之间将要发生火并;可是,卡利尼的面容渐渐放松了,他的一只本来握住挂在腰带上一柄手枪的手,在身边垂落了下来。 “丽塔平躺在两个人之间。 “一轮皓月照亮了这一幕情景。 “‘呃!’库库默托对他说道,‘你去办了那件事了?’ “‘是的,头儿,’卡利尼答道,‘明天九点之前,丽塔的父亲就把钱带来了。’ “‘好极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快活一个晚上。这个少女非常迷人,说真的,你的眼力不错,卡利尼兄弟。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我们这就回到伙伴那里去,抽签决定她现在归谁所有。’ “‘这么说,您决定按常规处理她了?’卡利尼问道。 “‘为什么要为她破例呢?’ “‘我原以为我的请求……’ “‘你比其他人强在哪儿?’ “‘说得对。’ “‘不过请放心吧,’库库默托接着说道,‘迟早你也会轮到的。’ “卡利尼紧紧地咬着牙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 “‘走吧,’库库默托向食客们迈出一步说道,‘你来吗?’ “‘我随后就来。’ “库库默托走了,但目光老瞟着卡利尼,因为,他无疑担心后者会从背后袭击他。不过那个强盗并无敌意的表示。 “他交叉着手臂,站在丽塔身边,后者始终昏迷不醒。 “一时间,库库默托头脑里闪出个念头,他以为年轻人是想把她抱起来,带着她逃走。但此刻,一切对他都已无所谓了,他已从丽塔身上得到他所要的一切;至于钱,三百个皮阿斯特经手下人一分,自己所得无几,他才不在乎哩。 “于是他径自向林中空地走去;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卡利尼几乎与他同时到达。 “‘抽签!抽签!’强盗们看见头儿来到了,一齐喊叫起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醉意蒙眬,闪动着淫荡的目光,而篝火又把他们通身映照得红兮兮的,使他们酷似一个个魔鬼。 “他们的要求天经地义,因此首领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请求。他们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一个帽子里,卡利尼的名字也在其中,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从临时票箱里取出一张票。 “这张票上写着迪亚伏拉西奥的名字。 “正是他建议卡利尼为首领的健康干杯,而卡利尼把酒杯扔到他的脸上作为回答的。 “那人的额角到嘴上砸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地滴下来。 “迪亚伏拉西奥看见自己如此走运,发出一阵大笑。 “‘头儿,’他说道,‘刚才卡利尼不肯为您的健康干杯,现在请建议他为我的健康干杯吧,也许他对我不像对您那么高傲。’ “在场的每个人都以为卡利尼会发作的,然而出乎大家意外的是,他一手端起一只酒杯,另一只手拿起一瓶酒,把酒杯斟满;‘祝你健康,迪亚伏拉西奥,’他异常镇静地说道。 “说着,他一口就把酒灌进肚里,手连抖都不抖一下。过后,他靠近篝火坐了下来。 “‘我的那份饭呢?’他说道,‘我刚刚跑了一大圈,饿坏了。’ “‘好样的,卡利尼!’强盗们大声呼喊道。 “‘好啊,这才够意思,讲义气。’ “所有的人都在篝火旁围成一圈,而迪亚伏拉西奥走开了。 “卡利尼吃着,喝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强盗们惊讶地看着他,对他的冷漠迷惑不解,突然,他们听到身后有人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了。 “他们回过头来,看见迪亚伏拉西奥双臂抱着少女。 “她的头向后仰着,长长的秀发垂到地面上。 “当他俩走近篝火的光照范围之内后,他们这才发现少女和强盗都面无血色。 “他们的出现来得那么异乎寻常,那么肃穆庄重,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除了卡利尼,他仍然坐着,照旧吃喝,仿佛在他周围并未发生什么事似的。 “迪亚伏拉西奥在一片死寂中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把丽塔放在首领的脚下。 “这时,大家才知道少女和强盗都面无血色的原因了:一把尖刀插进丽塔的左乳下方,深至刀柄处。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卡利尼,只见他腰带上的刀鞘是空的。 “‘哦!哦!’首领说道,‘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卡利尼要留在我后面了。’ “任何一个生性野蛮的人都会高度评价一桩勇敢激越的行为;虽说也许没有一个强盗能干得出卡利尼刚才所做出的事情,但大家都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怎么样!’卡利尼说道,他也站了起来,走近尸体,把手放在一把枪的枪把上,‘还有谁想与我争夺这个女人吗?’ “‘没有了,’首领说道,‘她是属于你的!’ “这时,卡利尼把她搂在怀里,带她走出篝火映照的光圈。 “库库默托像往常一样布置了哨兵,强盗都一个个裹着披风,围着篝火躺下了。 “半夜,哨兵发出警报,刹那间,首领和他的伙伴都起来了。 “来者是丽塔的父亲,他把女儿的赎金亲自送来了。 “‘喏,’他把钱袋递给库库默托,对他说道,‘这里是三百个皮阿斯特,把孩子还给我吧。’ “但首领没去接钱,只是向他示意跟他走。老人照办了。两人在树丛下走着,一轮圆月从树枝隙间筛落下一绺绺融融的月光。最后,库库默托收住脚步,伸出手,指着一棵树下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对老人说: “‘瞧,向卡利尼要你的女儿吧,他会向你说清楚的。’ “说完,他就回到他的伙伴中间。 “老人一动不动,两眼定神。他感到了有什么他尚未料到的、不可想象的巨大灾难笼罩在他的头上。 “他终于向那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迈出几步,他看不清究竟是谁。 “卡利尼听到有人向他走来的声音,抬起头,这时老人才逐渐看清了那两个人的形体。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头枕在一个坐着的男人的膝上,那男人向她俯下身子。当他直起身子时,才露出了女人的脸庞,他把她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前。 “老人认出了女儿,卡利尼认出了老人。 “‘我一直在等你,’强盗对丽塔的父亲说道。 “‘坏蛋!’老人说道,‘你在干什么?’ “他恐怖地看着丽塔,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浑身是血,胸前插着一把刀。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白花花的月光把她照亮了。 “‘库库默托强奸了你的女儿,’强盗说,‘我爱她,所以我把她杀了;因为在他之后,她将成为整个一伙人的玩物。’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的脸色白得与死人无异。 “‘现在,’卡利尼说道,‘如果我做错了,你就为她报仇吧。’ “说着,他拔出插在少女胸脯上的尖刀,站起来,用一只手把刀交给老人,他用另一只手撕开上衣,向他显露出赤裸的胸膛。 ![]() “‘你做得对,’老人声音低沉地对他说,‘拥抱我吧,我的儿子。’ “卡利尼哭着扑向他恋人父亲的怀里,这位血性男子是平生第一次落泪。 “‘现在,’老人对卡利尼说道,‘帮我把我的女儿埋掉吧。’ “卡利尼去找了两把铲子,父亲和恋人开始在一棵橡树下挖坑,橡树浓密的枝叶可把少女的坟茔盖没。 “墓穴挖成后,父亲先抱吻了她,继而是恋人;接着,一个抓住她的双脚,另一个捧起她的双肩,他们把她安放在墓穴内。 “他俩分别又在墓穴的两面跪下,为死者的亡灵祈祷。 “他们祈祷完毕后,便把泥土堆到尸体上面,直到墓穴填满为止。 “这时,老人向卡利尼伸出一只手。 “‘我谢谢你,我的儿子!’老人对卡利尼说道,‘现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可是……’另一个嗫嚅道。 “‘你去吧,我命令你这么做。’ “卡利尼服从了,走回到伙伴们身边,裹上披风,很快就似乎与其他人一样沉沉入睡了。 “头天晚上他们就决定要换个露营地。 “破晓前一个小时,库库默托叫醒了他手下的人,命令大家出发。 “可是卡利尼不肯离开森林,他要知道丽塔父亲的情况。 “他向跟老人分手的那个地方走去。 “他发现老人吊死在遮蔽他女儿坟茔的那棵橡树的一根树枝上。 “这时,他在一个的尸体前,又在另一个的墓穴上立下了要为他俩报仇雪恨的誓言。 “然而他未能实现誓言,因为两天后,在与罗马的马枪兵的一次交火中,卡利尼被打死了。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他面对敌人,却在背后挨了一颗子弹。 “其中一个强盗提醒自己的伙伴说,当卡利尼倒下时,库库默托正站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于是大家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在他们从弗罗齐诺内森林出发的当天早晨,他就暗中跟踪卡利尼,听见了他立下的誓言,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所以就先发制人了。 “人们还叙述着有关这个可畏的匪帮首领的另外十个故事,每个都与这一个同样惊险。 “就这样,从丰迪到贝鲁斯,所有人只要听到库库默托这个名字就会吓得发抖。 “这些传闻轶事常常也是路易吉和泰蕾莎的话题。 “少女听到这些传说就吓得要命;然而万帕却面露微笑安慰她,他拍打着他那杆好枪,它能百发百中。倘若她还不放心,他就向她指着百步之外栖息在一根枯树枝上的一只乌鸦,向它瞄准,放了一枪,禽鸟被击中,落到树底下。 “时光就这样流逝着,两位年轻人决定,等万帕二十岁,泰蕾莎十九岁时,他俩就结婚。 “他俩都是孤儿,只须征得各自的主人同意就行了,他们提了出来,并获得准许。 “一天,正当他俩谈论他们未来的计划时,突然听到两三声枪响;接着,一个人突然从他们通常放牧羊群的林子里冒出来,并向他们奔过来。 “那人跑到他们能听见说话的地方后,便冲着他们叫喊道: “‘有人追捕我!你们能把我藏起来吗?’ “两个年轻人一眼看出逃跑者很可能是个强盗,在农民和罗马盗匪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理,所以前者总是随时准备为后者出力的。 “万帕什么也没说,向堵在他们熟悉的岩洞口上的一块大石头奔去,把石头移开,露出洞口,示意逃跑者躲进这个无人知晓的隐蔽处,然后又推上石头,回到泰蕾莎身旁坐下。 “几乎在同时,四名骑马宪兵出现在林边,其中三名似乎在搜寻逃跑者,第四名掐住一个被俘获的强盗的颈脖推着他往前走。 “三名宪兵向周围扫了一眼,看见这对年轻人,便策马向他们奔来,盘问他们。 “他们说什么也没看见。 “‘这可真糟糕,’队长说,‘因为我们搜寻的那个人是个头子。’ “‘库库默托?’路易吉和泰蕾莎禁不住异口同声地大声问道。 “‘是的,’队长答道,‘他的脑袋被悬赏一千个罗马埃居,倘若你们能帮助我抓住他,其中五百就归你们所有。’ “两位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队长一时间抱有了希望。五百个罗马埃居相当于三千法郎,三千法郎对这两个行将结婚的可怜的孤儿来说可是一笔财富哪。 “‘是的,这很糟糕,’万帕说道,‘可我们没看见他。’ “这时,几个宪兵又分头去搜寻了,但一无所获。 “随后,他们一个个都走了。 “于是,万帕走上前移开石头,库库默托钻了出来。 “他通过石头的缝隙早已看到两个年轻人与宪兵们在交谈;他大致猜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并从路易吉和泰蕾莎的脸部表情看出他俩决不会把他交出去的,于是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塞满金子的钱袋,把它送给他俩。 “可是万帕高傲地抬起头,泰蕾莎呢,她想到用这只装满金子的钱袋可以买到漂亮的首饰和华贵的衣服时,两只眼睛灼灼发亮了。 “库库默托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恶魔。他只是披了强盗的外衣,实际上是一条毒蛇。他攫获了她的目光,看出泰蕾莎是一个轻佻的女人,回到森林里去时,一路上他好几次回过头来看她,借口是向这两位救命恩人致意。 “好几天又过去了,库库默托再没露面,也未听见谁再谈论起他。 “狂欢节的日子临近了。圣费利切伯爵宣布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化装舞会,全罗马最高贵的人都在被邀请之列。 “泰蕾莎非常想去见识见识舞会的盛况。路易吉请求管账,即他的保护人准许她与他本人混杂在东家众多的侍仆中间,一睹舞会的场面。他得到了准许。 “伯爵举办这个舞会的主要动机是为了取得他所钟爱的女儿卡尔梅拉的欢心。 “卡尔梅拉与泰蕾莎的年龄和身材正巧相仿,而泰蕾莎至少与卡尔梅拉同样俏丽。 “舞会的当晚,泰蕾莎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衣装,戴上了她最华美的别针,别上了她最绚丽的彩色玻璃小饰物,这是弗拉斯卡蒂妇女的穿戴。 “路易吉也穿着罗马农民每逢过节的日子穿的那种异常鲜丽的衣装。 “这两个人既然已得到准许,就混杂在仆役和农民之中。 “节日是丰富多彩的。不仅别墅里灯火通明,而且在花园的树枝上还挂有几千盏彩色宫灯。不多久,府邸里挤不下的来宾就拥到凉台上,继而又从凉台挤到走道上。 “在每一个交叉通道处,都设有一个乐队,并备有酒菜柜和饮料;来宾随时可停下来,组成四对舞组,爱在哪儿跳就在哪儿跳。 “卡尔梅拉穿着索尼诺妇女的服装。她的无边软帽上缀了一圈珍珠,头发上的别针是金子和钻石做的,她的腰带是土耳其丝绸做成的,上面还绣着大朵大朵的花;她的外套和裙子是纯羊毛的,围裙是印度平纹细布做的;胸衣上的纽扣都是宝石制品。 “她的女伴中的两位,一位穿着内图诺妇女的服装,另一位穿着里恰妇女的服装。 “出身于罗马最富有、最高贵的门第的四个年轻男士,以世上绝无仅有的意大利式的潇洒风度伴随在她们左右,他们分别穿着阿尔巴诺、韦莱特里、契维塔卡斯特拉纳和索拉的乡间服装。 “不言而喻,这些农夫的服装,如同农妇的服装一样,都是珠光宝气、披金挂银的。 “卡尔梅拉突然想跳一组清一色的四对舞,但缺少一个女伴。 “卡尔梅拉环顾四周,女宾中没有一个穿着跟她和她女伴相配的服装。 “圣费利切伯爵向她指出了混在一群农妇之中的泰蕾莎,此时她正挽着路易吉的胳膊。 “‘您允准吗,父亲?’卡尔梅拉问道。 “‘当然,’伯爵答道,‘我们不就是在过狂欢节吗!’ “卡尔梅拉就向一个陪伴她,并与她交谈的年轻男士俯下身子,向他说了几句话,并用手指指向那个少女。 “年轻人眼睛顺着那只纤巧的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做了一个服从的手势,走去邀请泰蕾莎在由伯爵女儿领舞的一组四对舞上亮相。 “泰蕾莎感到脸上火辣辣地在燃烧。她用目光探问路易吉:显然已经无法拒绝了。路易吉本挽着泰蕾莎的胳膊,慢慢地让它抽回去;泰蕾莎由高雅的舞伴带领着走开了,抖抖索索地在贵族式的四对舞中占了一个位置。 “当然啦,在艺术家的眼光里,泰蕾莎那身端庄、古板的服饰与卡尔梅拉和她的女伴的服饰相比自有一番别致的情趣,然而泰蕾莎本是一个轻佻、风流的少女,平纹细布的刺花绣边,腰带上的棕榈饰花,闪光的开司米早使她眼花缭乱,而蓝宝石和钻石的粼粼光泽又使她魂不守舍了。 “路易吉呢,他感到自身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如同一阵隐痛先是吞噬着他的心,然后又颤动着波及到他的血管,占有了他的全身,他的目光追随着泰蕾莎和她的舞伴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当他俩的手相碰时,他感到头晕目眩,血管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钟声在他的耳畔震颤。当他俩说话时,虽说泰蕾莎双眼低垂,羞怯地听着她的舞伴在侃侃而谈,但既然路易吉在俊俏的年轻人炽烈的眼光里猜出这些话都是赞美之词,他就觉得大地在他脚下旋转,地狱里所有的声音都在向他耳语,激励他去谋杀、去暗算。这时,他担心自己会不由自主地作出疯狂之举,于是便用一只手抓住他背靠着的绿篱,另一只手却神经质似的握紧挂在腰带上、手柄上刻着花纹的匕首,他有几次居然不知不觉地把短刀整个儿从刀鞘里拔出来了。 “路易吉嫉妒了!他感到泰蕾莎生性风流,爱慕虚荣,她一冲动,很可能离他而去的。 “这会儿,年轻的农妇方才还是腼腆,甚至几乎是胆怯的,现在完全恢复了常态。我们说过,泰蕾莎是个美人,可她还不止是美的。她还很优雅,带有野味的优雅,这与通常搔首弄姿、矫揉造作的媚态相比,自有另一种魅力。 “她几乎在四对舞中独领风骚了;倘若说她对圣费利切伯爵的女儿羡慕不已的话,我们可不敢断言卡尔梅拉对她就不怀几分妒意。 “因此,她那英俊的舞伴把她送回到他刚才请她,并且路易吉在等着她的原位时,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 “在跳四对舞时,有两三次,少女向路易吉瞥了一眼,每一次,她都看见他面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甚至有一次,他的短刀的利刃已一半出了鞘,在她的眼前晃动,仿佛是一道不祥的闪光。 “因此她重新挽起她的恋人的胳膊时,几乎全身都在发抖。 “四对舞获得巨大成功,显然,应该再来一次。只有卡尔梅拉一个人反对;可是圣费利切伯爵温存地请求他的女儿,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立即便有一个舞伴走上前去想邀请泰蕾莎,缺少她,四对舞就跳不起来。可是少女已经不见了。 “事实是路易吉感到再无力量忍受第二次考验了;他半是劝慰半是胁迫,终于把泰蕾莎拖到了花园的另一头。泰蕾莎虽说心里不愿意,还是作出了让步;刚才,她看见了年轻人那惶恐不安的脸容,现在他虽默不作声,但时而又神经质地颤栗一下,她看出并明白了,在他心中一定产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想法。她自己的内心也激动不已,虽说她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她明白路易吉是有权责备她几句的:责备什么?她闹不清楚;可是,她仍然觉得如要责备她,也是完全应该的。 “然而,使泰蕾莎大为惊奇的是,路易吉一声不吭,在晚上余下的整个时间里,一句话也没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不过,当夜晚的凉气把花园里的宾客赶走,别墅的几道门都关上,晚会改在室内进行时,他才送泰蕾莎回家;当她将要回到自己的住所时,他才开口说: “‘泰蕾莎,当你在年轻的德·圣费利切小姐对面跳舞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少女以赤裸裸的坦诚态度答道,‘我宁愿用一半生命换得她穿的那身衣服。’ “‘你的舞伴对你说什么?’ “‘他对我说,只要我愿意就能得到,我只要开口便行了。’ “‘他说得对,’路易吉说道,‘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想要得到这套衣服吗?’ “‘是的。’ “‘行,你会有的!’ “少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想问他什么;可是他的脸色是那么阴沉、那么可怕,话没说出口就卡住了。 “再说,路易吉说完这几句话后已经走开了。 “泰蕾莎在夜色中一直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他为止。当他消失后,她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住所。 “就在当天夜间,也许是某个仆人粗心大意,忘了灭灯,发生了一件大事;圣费利切的别墅失火了,正巧烧着了美丽的卡尔梅拉的套间隔壁的几间偏房。深夜窜出的熊熊火光把她惊醒了,她跳下床,穿上睡袍,想夺门而走;可是她要经过的走廊也已经着火,于是她又回到自己的卧室,大呼救命;陡地,她那扇离地面二十尺高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农民冲进套间,把她抱在怀里,以非凡的力量和敏捷,把她抱到绿地的一块细密的草坪上,她昏了过去。当她恢复知觉后,她的父亲在她身边。所有仆人都围着她,照料她。别墅一翼的全部房间烧毁了,这又何妨,只要卡尔梅拉安然无恙就行了。 “人们到处寻找救她的人,但他没有再露面;他们又向其他人打听,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说到卡尔梅拉,她当时神志不清,根本没看清此人的模样。 “再说,伯爵家赀巨万,卡尔梅拉只是受到一些惊吓,由于她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在他看来,这与其说是一件真正的灾祸,还不如说是天主的又一次恩宠;因此,火灾造成的损失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次日,两个年轻人按时在林边相遇了。路易吉先到,他兴高采烈地迎向少女,他似乎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全忘了。泰蕾莎显然心事重重;但当她看见路易吉这样心情愉快,她也就装出轻松坦然的样子;只要不受情绪的干扰,她的本性就是这样的。 “路易吉挽住她的手臂,一直把她带到岩洞的进口处。他停了下来。少女知道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了,直愣愣地望着他。 “‘泰蕾莎,’路易吉说道,‘昨天晚上,你对我说,你宁愿献出世上的一切以换取一套像伯爵女儿穿的那样的衣服,是吗?’ “‘对,’泰蕾莎惊奇地说道,‘可我那是疯了,才这么说的。’ “‘那么我当时答复你:行,你会得到的。’ “‘是啊,’少女接着说道,路易吉愈往下说,她就愈惊讶,‘可你这么回答我,大概是想让我高兴高兴吧。’ “‘我办不到的事情,我可从来不会答应你的,泰蕾莎,’路易吉志得意满地说道,‘进山洞去,穿衣服吧。’ “他说完这几句话后,就移去石块,向泰蕾莎指了指洞口,洞内有一面漂亮的镜子,镜子两旁各点着一支蜡烛,把洞穴照亮了。在路易吉自己制作的一张土里土气的桌子上,放着一串珍珠项链、几枚钻石别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那套衣饰的其他部分。 “泰蕾莎兴奋得大叫一声,也不问问这套衣饰从哪里来的,甚至都来不及向路易吉道谢,便冲进改装成梳妆室的岩洞里。 “路易吉在她身后把巨石推上了,因为在他所处的位置与帕莱斯特里纳之间隔着一个小山包,他刚刚看见山包顶上有一个旅人骑着马停顿了一下,仿佛决定不了走哪条路似的。此人的身影在蓝天的衬托下,轮廓显得异常清晰,这是南部地区观远景的特有现象。 “旅人发现路易吉,便策马向他跑来。 “路易吉没猜错;这个游客从帕莱斯特里纳到蒂沃利去,正在犹豫,不知该走哪条路。 “年轻人把路指给他看;可是这条路再往前走四分之一里地,又分成三条岔道,旅人在那里还是要迷失方向的,于是他请路易吉充当他的向导。 “路易吉脱下外套,放到地上,把马枪扛在肩上,一身轻装,走在旅人的前面引路,他那山里人敏捷的步伐,马也只是勉强才能跟得上。 “十分钟后,路易吉和旅人走到了年轻牧羊人指出的那个岔路口。 “到了那儿,路易吉就像皇帝那样,威严地挥了一下手,向旅人指出了该走的其中一条小路。 “‘您走这条路,大人,’他说道,‘现在您不会再错啦。’ “‘那么你呢,这是你的报酬,’旅人说着,向年轻的牧羊人递过去几枚小角子。 “‘谢谢,’路易吉边缩手边说道,‘我这是帮忙,不是讨钱。’ “‘可是,’旅人说道,他似乎早就习惯城里人的奴颜婢膝与山区人的高傲之间的这种差异了,‘如果你拒收一份酬劳的话,那么至少可以接受一件礼物吧!’ “‘哦!可以,这是另一码事了。’ “‘那好,’旅人说道,‘拿着这两枚威尼斯西昆吧,把这钱送给你的未婚妻,可以换回一对耳坠子。’ “‘您呢,那么请您拿着这把短刀吧,’年轻的牧羊人说道,‘您从阿尔巴诺到契维塔卡斯特拉纳再也找不到一把刀柄雕刻得如此精美的小刀了。’ “‘我收下,’旅人说道,‘可是这一来,我又欠你的情了,因为这把刀不止值两个西昆呢。’ “‘从商人那里买,也许是的;但这是我自己雕刻的,所以至多值一个皮阿斯特。’ “‘你叫什么名字?’旅人问道。 “‘路易吉·万帕,’牧羊人答道,其神色就像在回答:我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那么您呢?’ “‘我么,’旅人说道,‘我叫水手辛巴德。’” 弗朗兹·德·埃皮奈惊呼了一声。 “水手辛巴德!”他说道。 “对,”叙说者接着说道,“这是旅人报给万帕的名字。” “嗯!您对这个名字有什么意见吗?”阿尔贝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个名字相当漂亮,叫这个名字的这位先生,我得承认,他的种种冒险故事我在童年时是觉得很有趣的。” 弗朗兹不再多说了。读者不难理解,水手辛巴德这个名字,在他的脑子里唤起了一大堆记忆,如同头天晚上基督山伯爵这个名字勾起种种往事一样。 “请说下去,”他对旅馆主人说道。 “万帕倨傲地把两枚西昆放进口袋,慢吞吞地往原路回去。他走到离山洞两三百步远处,似乎听到了叫声。 “他收住脚步,倾听叫声从哪儿传来的。 “一秒钟后,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叫声是从山洞方向传来的。 “他像一头羚羊那样蹦跳起来,边跑边把子弹压上枪膛,不到一分钟便跑到了与他瞥见旅人的那个小山包遥遥相望的一个山包顶上。 “到了那里,救命的呼喊声听得更清晰了。 “他俯身向山包下扫了一眼,只见一个人正在劫持泰蕾莎,如同半人半马的涅索斯劫走特伊阿尼拉[希腊神话里的人物。涅索斯想夺走赫拉克勒斯的妻子特伊阿尼拉,结果被箭射中。]似的。 “这个人向林子里跑去,并且已跑过从山洞到林子之间的四分之三的路程了。 “万帕目测了距离。这个人至少超前他两百步远,在他到达林子之前,不可能追上他了。 “年轻的牧羊人停下来,仿佛他的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他用肩抵着枪托,朝劫持者的方向慢慢举起枪筒,枪口追随那人有一秒钟光景,然后开火。 “劫持者猛地站住,双膝下跪,拖着泰蕾莎一起倒了下来。 “不过泰蕾莎随即站了起来,而那个劫持者仍旧躺着,在临死前的抽搐中挣扎。 “万帕立即冲向泰蕾莎,因为她跑出离垂死者十步远处,双腿一软,又跪倒下来;年轻人唯恐他的子弹在击中他的敌人的同时也擦伤了他的未婚妻。 “幸而什么事也没有,泰蕾莎仅仅因为受了惊吓才瘫倒在地的。当路易吉确信她安然无恙后,就转向那个受伤的人。 “那人双拳紧握,嘴巴痛苦地歪扭在一边,临死前冒出满头大汗,头发根根竖起,他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双眼仍然睁开着,凶相毕露。 “万帕走近尸体,认出是库库默托。 “自从那天两个年轻人救了强盗一命之后,他爱上了泰蕾莎,并发誓要把少女占为己有。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窥视着她;他趁她的恋人撇下她去为旅人带路的当儿,把她劫走;正当他以为她已归自己所有时,万帕的子弹借助年轻人万无一失的目力,射穿了他的心脏。 “万帕注视了他片刻,脸上毫无表情,相反,泰蕾莎却还在瑟瑟发抖,她只敢一步步慢慢地移近死去的强盗,从她恋人的肩膀上迟疑不决地向尸体瞥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万帕转身面向他的恋人。 “‘哦!哦!’他说道,‘好嘛,你穿上了,现在轮到我去换装了。’ “果然,泰蕾莎从头到脚都穿戴上圣费利切伯爵女儿的衣装了。 “万帕抱起库库默托的尸体,把它带进岩洞,这回轮到泰蕾莎留在洞外了。 “倘若这时有第二位旅人路过,他将会看到一个十分罕见的情景:一个牧羊女在放羊,身上却穿着开司米裙子,戴着耳环、珍珠项链、钻石别针和由蓝宝石、绿宝石及红宝石制成的纽扣。 “他大概会以为回到了弗罗里安[弗罗里安(232—276),罗马皇帝。]时代,返回巴黎时,他会明确地说,他遇上了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坐在萨宾山[萨宾山民在公元前220年归顺罗马人。这句话隐喻古老的神话又再现了。]的山脚下。 “一刻钟后,万帕也从岩洞走出来。他的衣饰相对来说一点也不比泰蕾莎逊色,也是相当华丽的。 “他穿着一件带镂金纽扣的石榴红丝绒上装,一件绣满花的丝绸背心,颈脖上围着一条罗马三角巾,红绿丝质子弹袋上整个儿嵌满了金豆;淡蓝色天鹅绒马裤在膝盖下方用钻石环扣扣紧,护腿套是用麂皮做的,缀满了多姿多彩的阿拉伯图案,帽子上飘动着五颜六色的绸带;他的腰带上挂着两块表,子弹袋上还插着一把精美绝伦的短刀。 “泰蕾莎发出一声赞美的喊叫。万帕这身穿戴装束酷似莱奥波尔·罗贝尔[莱奥波尔·罗贝尔(1794—1835),出生在瑞士,是法国画派的画家。]或是西奈兹[西奈兹(1787—1870),法国画家。]画中的人物了。 “他已换上了库库默托的全套装束。 “年轻人发觉他已在他的未婚妻身上产生了效果,嘴角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现在,’他对泰蕾莎说道,‘你准备与我同生死共患难吗?’ “‘啊,是的!’少女充满热情地叫喊道。 “‘我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天涯海角也去。’ “‘那么,你就挽着我,我们出发吧,因为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少女把手伸进她恋人的胳膊里,甚至都不问问他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因为此时此刻,她觉得他英俊、神气、有力量,和天神无异。 “他俩向树林走去,几分钟后,他们已越过林子的边缘。 “不消说,万帕熟悉山里的每一条小径,因此,他径直走进树林,没有丝毫犹豫,虽说眼下没有一条现成的路可走,但他只要察看大树和灌木丛便能认出他要去的那条路该怎么走;他俩就这样步行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走了这段时间,他们已经走到树林最茂密的纵深处。一条河床干涸的河道向深谷延伸而去。河道夹在两岸之间,两岸的巨松浓荫密匝,使河道变得斑驳陆离,这条河如果不是顺流通畅的话,倒像是维吉尔所说的阿凡尔纳湖[阿凡尔纳是意大利的一个湖,在古代被看成是阴曹地府的入口处。]的湖床了。可万帕偏偏就选择了这条离奇古怪的路走。 “泰蕾莎看到这么一块荒僻的野地又变得胆战心惊了,她紧贴着她的向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既然她看见他始终迈着平稳的步伐向前走,脸上又显现出镇定自若的神情,她也就增添了勇气来掩饰自己的不安情绪了。 “突然,离他们十步远处,一个人似乎从他藏身的树后闪现出来,把枪对准万帕。 “‘站住!’他叫喊道,‘要不就打死你。’ “‘行啦,’万帕抬起手轻蔑地挥了一下说道,而泰蕾莎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惧,紧紧靠着他,‘难道狼与狼还要相互残杀吗?’ “‘你是谁?’哨兵问道。 “‘我是路易吉·万帕,圣费利切农庄的牧羊人。’ “‘你要干什么?’ “‘我想与你在罗卡比安卡山坳里的伙计说话。’ “‘那么就随我来吧,’哨兵说道,‘既然你知道往哪儿走,那么你就走在前头吧。’ “万帕笑了,显露出对强盗的过于谨慎不屑一顾的样子,带着泰蕾莎走在前面,用与刚才走来时同样坚定而自信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五分钟后,强盗向他俩示意停下来。 “两个年轻人服从了。 “强盗学着乌鸦的叫声连叫了三遍。 “那边响起乌鸦呱呱的叫声与这三声遥相呼应。 “‘好了,’强盗说,‘现在你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路易吉和泰蕾莎又往前走去。 “他俩愈往前走,泰蕾莎就愈加提心吊胆,于是便更紧地依偎在她的恋人身上;果然,通过树木的间隙,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些武器和长枪闪闪发光的枪筒。 “罗卡比安卡山坳是在一座小山的端部,往昔这座小山大约是一座火山,在瑞莫斯和罗慕路斯[罗慕路斯是传说中罗马城的建设者。据说他和瑞莫斯都是战神马尔斯生的孪生兄弟,长大成人后夺取阿尔伯城,并在台伯河畔建一新城,即罗马城。]离开阿尔伯[阿尔伯是意大利古地区拉丁姆的一座古城,被摧毁后,大部分居民逃往罗马。]来兴建罗马之前,这座火山便熄灭了。 “泰蕾莎和路易吉爬到山顶,几乎就在同时,他们面前出现了二十来个强盗。 “‘这个人要找你们,并想与你们说话,’哨兵说道。 “‘他想和我们说什么?’其中一个人问道,没有首领期间,由他暂时负责。 “‘我想说我讨厌再干牧羊这一行了,’万帕说道。 “‘嗯,我理解,’临时的头儿说道,‘你来请求我们让你入伙吗?’ “‘欢迎他入伙!’来自费吕齐诺、邦皮纳拉和阿纳尼地区的好几个强盗齐声叫喊道,他们都认得路易吉·万帕。 “‘好,不过,我除了来入伙,还要求你们另一件事。’ “‘你还要向我们要求什么?’强盗们惊讶地问道。 “‘我要求当你们的头儿,’年轻人说道。 “强盗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凭什么要得到这个荣誉呢?’临时的头儿问道。 “‘我杀死了你们的首领库库默托,这就是他身上的衣服,’路易吉说道,‘我还放火烧了圣费利切别墅,为了让我的未婚妻穿上结婚的礼服。’ “一小时过后,路易吉·万帕被选为首领,替代库库默托。” “啊哈,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转身向他的朋友说道,“现在,您对公民路易吉·万帕有什么想法?” “我说这是一个神话,”阿尔贝答道,“根本就没这回事。” “神话是什么意思?”帕斯特里尼问道。 “要向您解释话就多了,亲爱的旅馆老板,”弗朗兹答道,“您说现在万帕师傅正在罗马附近干他那个营生?” “而且是放开胆子在干,在他之前,没有一个强盗像他那样干过。” “这么说,警方对他也无能为力,抓不到他啰?” “有什么办法?他与平原的牧羊人、台伯河[意大利的一条河,流经罗马。]的渔民和海岸的走私贩子都相处得很融洽。他们在山上搜寻他,他就逃到河上,他们又追赶到河上,而他已溜到大海上去了;当他们以为他躲在季利奥岛、加努蒂岛和基督山岛上的时候,他突然又在阿尔巴诺、蒂沃利和里契阿冒出来了。” “他对游客的态度如何呢?” “哦!天主啊!再简单不过啦。根据旅客离城距离的远近,他给他们八小时、十二小时、一天的付赎金的时间;时间过了,他再放宽一个小时。到了这个小时的第六十分钟,倘若他还没拿到钱,他就一枪让肉票的脑袋瓜开花,或是在他的胸口捅上一刀,一切就结束啦。” “呃,阿尔贝,”弗朗兹向他的伙伴问道,“您还坚持取道从城外的大路去观瞻斗兽场吗?” “当然啦,”阿尔贝说道,“只要路上风景更美一些就成。” 这时,九点钟敲响,门开了,马车夫出现了。 “两位阁下,”他说道,“车子准备好了。” “好,”弗朗兹说道,“这样的话,就去斗兽场吧。” “两位阁下是出波波洛门还是穿过大街小巷?” “穿巷子走,该死的!穿巷子走!”弗朗兹嚷嚷道。 “啊!我亲爱的!”阿尔贝站起来,点燃了第六支雪茄烟,说道,“说实在的,我本以为您比现在更勇敢些呢。” 说着,两个年轻人走下楼梯,登上马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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