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血雨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珠宝商进屋时,向四周探询地扫了一眼;然而,如果他心里没起疑心,那么什么也不会引起他怀疑;如果他起了疑心,那么看来什么也证实不了这一点。

“卡德鲁斯两只手仍然紧紧抓着金币和钞票。卡尔贡特女人尽可能向她的客人装出善意的微笑。

“‘啊!啊!’珠宝商说道,‘似乎你们担心款数不足,在我走后又数钱了吧。’

“‘不是的,’卡德鲁斯说道,‘我们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我们真不敢相信,假如我们不是亲眼看着物证的话,真还以为在做梦哩。’

“珠宝商笑了。

“‘你们的店里有过路客人吗?’他问道。

“‘没有,’卡德鲁斯答道,‘我们是不给住宿的,这里离城里太近,谁也不会到这里投宿。’

“‘这么说,我太打扰你们啦。’

“‘您打扰我们!亲爱的先生!’卡尔贡特女人和蔼亲切地说道,‘一点也不,我发誓。’

“‘唔,你们让我睡在哪儿?’

“‘在上面的卧室里。’

“‘那是你们的卧室吧?’

“‘哦!没关系的;我们在卧室隔壁的房间里另有一张床。’

“卡德鲁斯惊奇地看着他的妻子。珠宝商哼着小调,把背靠在一堆柴火前烤火,那是卡尔贡特女人刚在壁炉里点上给客人烤衣服的。

“这时,她又在桌子的一端铺上了餐巾,并放上午饭吃剩下的一点点东西,并添上了两三只新鲜鸡蛋。

“卡德鲁斯又重新把钞票装进皮夹里,把金币装进口袋里,再把它们放进了柜子。他来回走着,面色阴沉,心事重重,并不时地抬起头来向珠宝商看看,后者在壁炉前边烤火边抽烟;烤干一面后,他又换另一面烤。

“‘𠴂,’卡尔贡特女人在桌上放了一瓶葡萄酒说道,‘您要想吃饭的话,东西都准备好了。’

“‘您呢?’若阿内问道。

“‘我么,我不吃,’卡德鲁斯答道。

“‘我们午饭吃得很晚,’卡尔贡特女人赶紧说道。

“‘这么说我一个人吃晚饭了?’珠宝商问道。

“‘我们会侍候您的,’卡尔贡特女人答道,她平时从不这样殷勤好客的,即便对付钱的客人也不这样。

“卡德鲁斯不时地向她瞥一眼,目光迅如闪电。

“暴风雨继续在肆虐。

“‘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卡尔贡特女人说道,‘您当然是回来好啦。’

“‘不过,’珠宝商说道,‘在我吃饭时,如果暴风雨平息了,我还得上路。’

“‘刮的是西北风,’卡德鲁斯摇着头说道,‘总要刮到明天呢。’

“说着他叹了口气。

“‘天哪,’珠宝商坐到餐桌边接着说道,‘在外面的人该倒霉了。’

“‘对啊,’卡尔贡特女人说道,‘他们要过一个糟糕的夜晚了。’

“珠宝商开始吃饭,卡尔贡特女人继续以一个热情的女主人身分对他百般殷勤地伺候着。她在往常是那么容易生气、难以相处,现在却变成了殷勤好客、礼仪周到的楷模了。倘若珠宝商在以前就认识她,见她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肯定会惊奇不已,因此还会产生一些疑虑的。至于卡德鲁斯,他一句话也不说,仍在踯躅着,甚至都迟疑着不敢去正视他的客人。

“晚饭吃完后,卡德鲁斯亲自去打开屋门。

“‘我想风暴平息了,’他说道。

“就在这时,仿佛天公要让他失望似的,一声可怕的响雷震撼了房屋,一阵狂风夹着雨点吹进屋里,吹灭了油灯。

“卡德鲁斯又关上门,他的妻子在奄奄一息的炭火上点燃了一支蜡烛。

“‘听着,’她对珠宝商说道,‘您大概也累了,我已把白床单铺在床上,上楼去睡吧,祝您晚安。’

“若阿内又呆了一会儿,想看看暴风雨是否真过去了,当他确信雷声和雨点愈来愈大时,便向他的两位主人道声晚安,登梯上楼了。

“他在我的头顶上走动,我听见每一个梯级在他的脚下震响。

“卡尔贡特女人以贪婪的目光追随着他,而卡德鲁斯则转过身子,甚至不朝他的方向看。

“打那时起,我回忆起来的所有这些情况,都是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但当时没有给我多深的印象,仔细想想,这一切也挺自然的,除了那段钻石的故事看来有些难以置信以外,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疲惫不堪,也打算利用暴风雨间歇万籁俱寂的当儿,睡上几个小时,然后趁夜深时离开那里。

“在上面的房间里,我听见珠宝商走来走去做睡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以便美美地睡上一觉。不多一会儿,他的床嘎嘎作响,他已上床了。

“我感到我的眼皮不知不觉地合上了,既然我没有任何戒备,我也不想强打起精神撑着;我朝厨房里面瞥了最后一眼,看见卡德鲁斯坐在长桌旁的一张木凳上,这些木凳在乡间客栈取代了椅子;他的背朝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不过,就算他面朝我,我也看不见,因为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卡尔贡特女人注视他片刻,耸了耸肩,在他对面坐下来。

“这时,将要熄灭的火焰烧着了被她遗忘的剩余干柴,火光又稍稍明亮些了,照亮了阴暗的房间。卡尔贡特女人眼睛死死盯着她的丈夫,由于后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看见她向他伸出她痉挛的手,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

“卡德鲁斯悸动了一下。我似乎觉得那女人的嘴唇在动,不过也许她说话的声音太轻,也许我昏昏欲睡,神志不清了,总之,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的眼前似乎隔着一层薄雾,我的脑子一片模糊,这是入睡的前奏,我开始进入梦乡,我的双眼终于合上,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我睡得正酣,突然,我被一声枪响惊醒,然后便是一声尖叫。在卧室的地板上响起了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又有一件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在楼梯上,正巧就在我头顶的上方。

“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我听到了呻吟声,继而是有人在进行一场搏斗时的窒息的喊声。

“最后一声呼喊比前面的喊声拖得更长,转而便成了呻吟,这时我完全从麻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我用胳膊支起上身,睁开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把手放在额上,我觉得,在我的头顶上方,从楼梯的缝隙间接连不断地滴下了暖乎乎的小雨。

“在这一连串可怕的声响之后便是一片死寂。我听见头顶上有一个人走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又使楼梯吱呀作响。那人下楼走到统间,走近壁炉,点着了一支蜡烛。

“这个人是卡德鲁斯,他的脸色苍白,衬衣上沾满了鲜血。

“蜡烛点燃后,他又迅速地登上楼梯,我又听见他那急速而慌乱的脚步声。

“过了一刻,他又走下楼。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首饰盒。他看清了钻石在盒子里之后,又掏掏口袋,不知把钻石放在哪个口袋里好;然后,也许他觉得口袋不够安全,于是就把钻石包在一块红方巾里,又把方巾扎在自己的颈脖上。

“接着,他又跑向柜子,从里面取出钞票和金币,把钞票放进裤腰上的小钱包里,把金币放进上衣的口袋里,拿了两三件内衣,向门口冲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了。这时,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明白无遗了;我为刚才发生的一幕责备自己,仿佛我是真正的凶手似的。我似乎听见了呻吟声;不幸的珠宝商也许并没有死;也许我对他还有些用,还能帮他点什么,以弥补我的部分罪孽,这个罪孽虽然不是我犯下的,但却是我听任它犯下的。我睡觉的小间与统间仅隔着一层胶合得不严实的板壁,我用肩膀使劲一顶,木板倒下,我进入了屋里。

“我奔向蜡烛,冲向楼梯,一个躯体横陈在上面,原来是卡尔贡特女人的尸体。

“我方才听到的一枪是射向她的,她的喉管被打了个对穿,除了两处伤口都在汩汩淌血外,她的嘴里也在吐血。她完全死了。我跨过她的身体,走上去。

“卧室里的景象紊乱而可怖。有两三件家具被推翻了;不幸的珠宝商紧紧裹着的被单拖在地上,他本人也躺在地上,头枕着墙,倒在血泊里,鲜血从他胸口上的三个大口子里流出来,第四个伤口上插着一把厨房用的长刀,只有刀柄露出来。

“我又踩到了第二把手枪,手枪没有发射过,也许火药受潮了。

“我向珠宝商走去,他还没完全死;他听到我发出的响声,特别是听到木板倒下的声音,睁开了两只惶恐的眼睛,艰难地对我注视了片刻,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个悲惨的场面使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既然我对任何人都不能给予什么帮助,于是我只感到了一个需要,就是逃跑。我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恐怖的咆哮声,冲下楼梯。

“在统间里,已经站着五六个海关人员和两三名宪兵,他们都带着武器。

“他们抓住我;我甚至都不想反抗,我的感官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我想说话,但也只能发出几句含含糊糊的喊声,如此而已。

“我看见海关人员和宪兵用手指点了点我,我垂下眼睛看看自己,原来一身是血。我方才感到从楼梯木板缝隙渗出落在我身上的微温的雨点,原来是卡尔贡特女人的鲜血。

“我用手指点了点我藏身的地方。

“‘他想说什么?’一个宪兵问道。

“一个海关人员走去瞧了瞧。

“‘他想说他是从那儿过来的,’他答道。

“接着他指了指那个我刚才真的从中钻出来的洞。

“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把我当成凶手了。我又能说话了,并且力气也上来了;我从两个按住我的人的手中挣脱出来,大声叫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两个宪兵用马枪瞄准我。

“‘假如你再动一动,’他们说道,‘你就没命了。’

“‘可是,’我大声叫喊道,‘我已经说过了,不是我干的!’

“‘你向尼姆的陪审团讲述你那小小的故事吧,’他们回答道,‘在此之前,跟我们走一趟;如果说我们对你有一个忠告的话,那就是不要抵抗。’

“我完全没有抗拒的打算,惊异和恐惧使我心力交瘁。他们给我戴上手铐,把我拴在马尾巴上,把我带到尼姆。

“原来早先就有一个海关人员跟踪我了,到了客栈附近他找不到我了,便怀疑我是在那里过夜的,于是就回去通知他的伙伴们;他们到来时正巧听见了枪声,并且在犯罪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逮捕了我,我立即明白了,要让他们承认我是无辜的真是困难重重。

“因此,我只寄希望于一件事情,所以我对预审法官的第一个请求是请他派人去到处寻找一个名叫布索尼的神甫,他于当天在杜加桥客栈逗留过。倘若卡德鲁斯的这个故事是编造出来的,倘若这个神甫根本不存在,我肯定就完蛋了,除非卡德鲁斯也被抓获,并且招供了一切。

“两个月过去了,我应该为我的法官说几句公道话,在此期间,他确实派人四处寻找我向他提出来的那个神甫。卡德鲁斯没被抓住,我已经失去了希望。我在第一次开庭时就要被审判,到了九月八日,也就是那件事发生后的三个月零五天,布索尼神甫出乎我意料的来到了我的牢房,说他得知一个犯人想要与他谈话。他说,他是在马赛知道这件事情的,于是他急匆匆地赶来会见我了。

“您明白我会见他时心情是多么激动啊。我把我在现场看见的一切都对他说了,我顾虑重重地说到了钻石一事,出乎我的意料,那个故事从头至尾都是真的;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这时,我被他的宽厚和仁慈感动了,我看出他对我的家乡的风俗十分熟悉,我想他慈悲为怀,对我所犯下唯一的罪行也许能够表示出宽恕的态度,于是我在忏悔的名义下,向他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奥特伊的惊险的一幕。我一时冲动所做出来的事情,却得到了三思而后行所能得到的同样效果。没有任何东西迫使我向他招供我所犯下的第一件谋杀案,但我却招供了,这就向他证明了我与第二件谋杀案全无关系。他离开我时吩咐我耐心等着,并答应我尽他所能来使陪审团相信我是无罪的。

“我有证据说明他真的在为我奔忙,因为我看见我的囚禁生活渐渐改善了,并且得知对我的审判要推延到大审以后由刑事法庭重新审判。

“在此期间,天主保佑,卡德鲁斯在国外被抓获,并被带回法国。他供认了一切,但说他是在他妻子的预谋和挑唆下干的。他被判处终生苦役,而我被开释了。”

“也就在那时,”基督山说道,“您才带了布索尼神甫的信来找我的啰?”

“是的,大人,他对我非常关心,对我说:‘您的走私买卖会把您毁了,倘若您从监狱出去,就别干那一行了。’

“‘可是,我的神甫,’我问他道,‘我如何能养活自己,并且养活我那可怜的嫂嫂呢?’

“‘我有一个悔罪者对我非常尊敬,’他回答我说,‘他委托我替他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您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吗?我把您推荐给他。’

“‘呵,神甫!’我大声说道,‘您多么仁慈啊。’

“‘不过您能向我起誓,保证我不会因这样做而后悔吗?’

“我伸出手要发誓。

“‘不用这样,’他说道,‘我了解并且喜欢科西嘉人,这是我的推荐信。’

“说着他写了几行字,就是我交给您的那张纸;大人看了他的便笺才发慈悲把我收下为大人效劳的。现在,我不无自豪地请问大人,大人对我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没有,”伯爵回答道,“而且我很高兴地表明这一点,您确是一个忠诚的仆人,贝尔图乔,不过您并不信任我。”

“我,伯爵先生!”

“是的,您。您既然有一位嫂嫂和一个养子,您又怎么从不对我提起他俩呢?”

“天哪!大人,我就剩下我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要对您讲述了。我回到科西嘉。您不难理解,我急急乎要去看我那可怜的嫂嫂,并且安慰她;可是,当我到达罗利亚诺时,我看见家里在吊丧;家中竟发生了悲惨的一幕,邻居们还记忆犹新!贝内代托无时无刻不逼迫我那可怜的嫂嫂交出家里所有的钱,她听从了我的劝告,一直没答应他那无理的要求。一天清晨,他威胁她,然后一整天没有回家。嫂嫂哭了,因为亲爱的阿孙塔对这个恶棍始终有着慈母的心肠。到了傍晚,她仍在等着他,没去睡觉。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他带了两个朋友回到家中,这些都是他平时调皮捣蛋的伙伴。这时,她向他伸出双手相迎,可是那三个人却一拥而上揪住她,其中一个,我怕这可能就是那个恶毒的孩子,他大声叫喊道:

“‘我们来审问她,让她说出钱在哪儿。’

“不巧,我的邻居瓦西利奥此刻到巴斯蒂亚去了,只有他的妻子一人留在家中。除她而外,没有人能看见、听见我嫂嫂家里发生的事情。两个人拉住阿孙塔,阿孙塔不相信他们会干出这样的罪行,还在朝这几个即将成为杀死她的刽子手微笑着;第三个走去堵住门和窗户,然后又返回;我嫂嫂见他们这么准备,吓得叫出了声,于是三个人一起一面堵住她的嘴,一面把她的双脚移近炭火去烤,以为这样就能使她招出我们那点小家当藏在哪里了;可是在挣扎中火烧着了她的衣服,而他们却撇开了着火者,以免自己被烧着。阿孙塔一身是火,跑到门口,门被锁上了。

“她又冲向窗口,窗口也被堵死了。这时,女邻居听到了惨叫声,那是阿孙塔的呼救声。很快,她的叫声减弱了,呼救声变成了呻吟声,到了次日,瓦西利奥在恐怖和焦急中熬过了一夜之后,壮着胆子走出家门,请地方长官打开我家的家门,只见阿孙塔半身已被烧焦,但还没断气,屋里的几个柜子都被砸开了,钱不翼而飞。至于贝内代托呢,他离开了罗利亚诺,再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也没听人提起过他。

“就在得知这个悲惨的消息之后,”贝尔图乔接着说道,“我就到您这里来了,大人。我从不向您说起贝内代托,因为他失踪了;我也没说起过嫂嫂,因为她已经死了。”

“那么您对这件事怎么想呢?”基督山问道。

“我想这是我犯罪的报应,”贝尔图乔答道,“啊!维尔福家的人,这是个该诅咒的家族!”

“我也这么相信,”伯爵带着悲凉的声调轻声说道。

“现在,”贝尔图乔接着说道,“大人不难理解,这座我就此再没见过的别墅,这个我突然又踏了进来的花园,这个我杀了人的地点,为什么会使我产生如此难受的情绪了,也难怪您刚才想知道其原因了。因为,说到底,我还不能确信,就在我前面,在我的双脚下,德·维尔福先生是否就躺在他为他的孩子挖掘的坑里呢。”

“这倒是真的,什么都有可能,”基督山从他方才坐的凳子上站起来说道,“甚至,”他又轻声补充说道,“检察官根本就没有死。布索尼神甫把您送到我这里,这件事做得好。您把您的身世告诉我也是对的,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对您有不好的想法了。至于贝内代托,提起这个名字是那么令人厌恶,您以后就从没有想再去找他吗?您从没有想方设法打听他现在怎样了?”

“从来没有,即便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也非但不会去找他,还会像躲一个魔鬼似的避开他。没有,幸而我也从未听到有任何人提到过他;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别这么希望,贝尔图乔,”伯爵说道,“坏人是不会这样就死的,因为天主似乎要保护他们以便用他们来充当他复仇的工具。”

“那也好,”贝尔图乔说道,“我唯一想向上天祈求的事,就是永远不再见到他。现在,”管家低下头继续说道,“您什么都知道了,伯爵先生,您是我的人间的法官,一如天主是天堂的法官一样;您一点也不想对我说几句宽慰的话吗?”

“说实在的,您说得有道理,我能对您说的,布索尼神甫也会对您这样说的,那就是您杀死的那个名叫维尔福的人该受到惩罚,以赎还他对您所犯下的,以及他也许还犯有的其他罪行。贝内代托,倘若他还活着,就如我刚才对您说的,将会作为上天报复的工具,然后他本人也将受到惩罚。至于您,实际上,您只有一件事该责备自己,那就是问问自己,您既然已经把孩子从死亡中救出来,为什么不把他交还给他的母亲呢;这就是您的罪过,贝尔图乔。”

“是的,先生,这确是罪过,真正的罪过,因为我在这件事上是个懦夫。一旦我把孩子从垂危中救出来后,我只该做一件事,正如您所说的,那就是把他送交给他的母亲。可是,这样做,我得要四处寻找,引人注意,也许还会暴露自己;我不愿死,我热爱生命既出于为我的嫂嫂,也出于我们科西嘉人天生的自尊心,我们希望在复仇中能成为完完全全的胜者;最后,我热爱生命也许就只是怕失去生命。啊!我么,我不如我那可怜的哥哥那么勇敢!”

贝尔图乔把脸藏在双手中,而基督山则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他。

出现了片刻的冷场,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为这沉默增添了一种更加庄严肃穆的气氛。

“对这一系列事情,我们这场谈话也是最后一次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以他平时不常有的忧郁的声调说道,“为了正式结束这场谈话,请记住下面的话,我以前也常听见布索尼神甫本人这样说过,这就是,对付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现在,贝尔图乔先生,让我独自在花园散一会儿步吧。您是这个场景上的演员,因此它引起了您撕肝裂胆的痛苦,但我却有一种几乎是温暖的感受,这一来这块产业具有了双重的价值。您瞧,贝尔图乔先生,这些树之所以可爱是因为给人以荫蔽之处,而这些树荫之所以可爱是因为让人产生遐想和幻觉。瞧,我在这里买下了一个花园,原以为买下了一块四面围着墙的园地,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这块园地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鬼影憧憧的花园,这在合同上可根本没有提到啊。不过,我喜欢鬼,因为我从未听人说过死鬼用六千年干的坏事能超过活人在一天之内所犯下的罪恶。回去吧,贝尔图乔先生,去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在您安息的时刻,倘若听您忏悔的神甫不如布索尼神甫对您那么宽容的话,如果我还活在人世,那么您就让我来好了,在您的灵魂即将上路去作那人们称之为永生的崎岖跋涉时,我将会找到适当的话语来轻轻地慰抚您的灵魂的。”

贝尔图乔对伯爵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敬,叹了一口气走了。

基督山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往前迈了四步。

“在这里,在这棵梧桐树旁边,”他喃喃自语道,“就是埋下孩子的坑了;进入花园的一道小门在那边;在这个拐角上,是一个暗梯,通向卧室。我想不必再把这些记述在我的记事本上了,因为在我的眼前,在我周围,在我的双脚下,就有一张活生生的、立体的地形图了。”

伯爵在花园里转了最后一圈之后,走出去登上马车。贝尔图乔看见他在深思,也登上车,一声不响地在车夫旁边坐下来。

马车又重新驶上回巴黎的路。

当天晚上,基督山伯爵走进他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寓所后,到所有的房间里去察看了一番,就像他在这幢房子里已住了多年似的;虽说他走在前头,但他没有走错一道门;他每上一个楼梯、一条走廊都能径直走到他想去的地方。在这次夜间巡察时,阿里始终伴随着他。伯爵对住房的布置和安排向贝尔图乔吩咐了几句,然后,他掏出怀表,对恭候在一旁的哑奴说:

“现在是十一点半,海黛快要回来了。你已通知法国女仆了吗?”

阿里伸出手向留给希腊美人的那个套间指了指,这套房间是完全独立的,如拉上丝绒门帘遮住门,即便参观完整座别墅也不会察觉里面还有一个客厅和两间住人的房间;我们说了,阿里伸出手向那个套房指了指,用左手的手指做出“三”的数目,然后又把这只手摊平,垫在头下,闭上眼睛像睡觉的样子。

“啊!”基督山已很熟悉这种哑语了,轻唤了一声,“有三个女仆恭候在卧室里是吗?”

“是的,”阿里点头示意。

“夫人今晚很累了,”基督山继续说道,“她大概想睡了;别让她再多说话,法国女仆只要向她们的新女主人请安后就可以退出。您留神别让那个希腊女仆与法国女仆互有来往就是了。”

阿里鞠了一躬。

不一会儿,传来了马车夫的呼唤声,大铁门打开,一辆马车驶上小径,在台阶前停下。伯爵走下去,车门已经打开;他把手伸向从头至下裹着镶金边的绿丝绸披风的一位少妇。

少妇接过伯爵伸去的手,带着爱慕和崇敬的神情在上面吻了吻,又与伯爵交谈了几句,少妇说得是那么委婉动听,而伯爵则说得温和而庄重,他俩的语言是那么爽朗而清晰,仿佛是荷马老人在他的史诗里让诸神开口说出来的。

这时,阿里拿着一支玫瑰色蜡烛走在前头,把少妇引到她的套房里,接着基督山退出,回到自己留用的小楼里去了。这个少妇正是那位希腊美女,亦是在意大利通常伴随基督山的那个女人。

十二点半,这幢房子里的所有灯火都熄灭了,也许府邸里所有的人都已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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