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灰斑马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男爵带着伯爵,穿过一套套房间,这些房间都布置得金碧辉煌、铺锦列绣,但又俗不可耐;最后,他走进唐格拉尔夫人的小客厅。这间小房间呈八角形,挂着玫瑰色绫缎和印度平纹细布的双层门帘与帷幔。安乐椅的木料年代久远,漆成金黄色,上面也都包着古色古香的绫缎;几道门上画着布歇[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专画乡土装饰画。]风格的田园风光;最后还有两张椭圆形的漂亮的彩粉画,与家具摆设浑然一体,相映生辉,使得这个房间成为府邸里唯一一间尚有些特色的小会客室。府邸是由唐格拉尔和帝国时代一位负有盛名的设计师总体设计与装饰的,但说真的,这间小客厅却没让他们插手,而是由男爵夫人和吕西安·德布雷亲手布置起来的。唐格拉尔先生是古代艺术的伟大鉴赏家,不过是以督政府时期的风格[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七年间在法国流行的服装、家具和装潢风格。这里是一句讽刺话。]作类比的,因此,他对这间娇小玲珑的小客厅很不以为然,再说,在一般情况下,他也只有带上个把客人去,并连连表示歉意时,才会在那里受到接待。因此,事实上,不是唐格拉尔引见客人,倒是客人引见他了,至于他是被尊为上宾还是受到冷遇,那就要看来访者的那张脸让男爵夫人见了是愉快还是扫兴而定了。

唐格拉尔夫人虽然年已三十六岁,但风韵犹存,她坐在钢琴前面,那架钢琴也算是细木镶嵌工艺的小小的杰作;而吕西安·德布雷则坐在一张写字台前面翻看相册。

在伯爵到来之前,吕西安已经有时间把有关伯爵的一些事情讲给男爵夫人听了。读者已经知道了,基督山在阿尔贝家用早餐时,他使他的宾客们产生了多么强烈的印象;德布雷虽然是一个不易受感动的人,然而这个印象在他脑海里是无法抹去的,他在给男爵夫人谈论伯爵时甚至把自己的印象也掺和进去了。唐格拉尔夫人以前听了莫尔塞夫的细述,已经兴趣盎然,现在又听了吕西安新的补充,更是好奇到了极点。所以说,安排了弹钢琴和看相册的场面只是耍点社交场上的小诡计而已,他们藉此来掩饰他们急不可耐的心情。所以,男爵夫人对唐格拉尔先生以微笑相迎,对她来说,这样的姿态是不常有的。至于伯爵,他的鞠躬致意换来了男爵夫人的全套礼仪和温存的敬意。

吕西安以点头之交的方式与伯爵彼此打了个招呼,而对唐格拉尔则随便地挥了一下手。

“男爵夫人,”唐格拉尔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基督山伯爵先生,他是由我在罗马的同行极为热情地介绍给我的。对他,我只有一句话要说,而这句话即刻将会使他成为我们所有的贵妇的宠儿;我要说,他来巴黎想住一年,在这一年里要花销六百万,这就能使他举行一系列的舞会、宴请和夜宵活动,我希望,在这些活动中,伯爵先生不会忘掉我们,就如我们在举办小小的宴会时,也不会把他忘了一样。”

虽说这一番介绍恭维得不很得体,但就一般而言,一个人来到巴黎,在一年时间里要花掉一个亲王拥有的财产实为罕见,因此唐格拉尔夫人禁不住对伯爵看了一眼,目光中不乏某种兴趣。

“您何时到的,先生?……”男爵夫人问道。

“昨天上午,夫人。”

“听人对我说,按照您的习惯,您是从地球的尽头来的吧?”

“这次直接从加的斯来,夫人。”

“啊!您在一个可怕的季节到来。巴黎的夏天非常可恶;这时节既没有舞会、聚会,也没有欢宴活动。意大利歌剧在伦敦上演,法国歌剧到处上演,就是巴黎除外;至于法国的戏剧,您知道,哪儿都不演。因此,剩下唯一可消遣的,也仅仅是在玛斯广场和在沙托里[巴黎凡尔赛宫西南面的一个军校场。]举行的那几场不那么精彩的赛马了。您也参加赛马吗,伯爵先生?”

“我么,夫人,”基督山说道,“倘若我有幸找到一个人能恰如其分地给我介绍法国人的风俗习惯的话,我将会参加你们所参与的一切。”

“您爱马吗,伯爵先生?”

“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在东方度过的,夫人,而您知道,在世上,东方人只看重两样东西:名马和美人。”

“啊!伯爵先生,”男爵夫人说道,“您大概会多情而风流地把女人放在首位吧。”

“您瞧,夫人,刚才我希望有一位教师来指导我适应法国的习俗,我想得不错吧。”

这时,唐格拉尔男爵夫人所宠爱的侍女走进来,走到她女主人身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唐格拉尔夫人脸色陡变。

“不可能!”她说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夫人,”侍女答道。

唐格拉尔夫人把脸转向她的丈夫。

“是真的吗,先生?”

“什么,夫人?”唐格拉尔问道,他显得非常紧张。

“这个女仆对我说的……”

“她向您说什么来着?”

“她对我说,正当我的车夫要把我的马套在车上时,发现马不在马厩里;这是怎么回事,我请教您?”

“夫人,”唐格拉尔说道,“请听我说。”

“啊!我会听您的,先生,因为我对您将说的话十分想听;我让这两位先生做我俩的裁判,我先把这件事的背景对这两位先生说说。先生们,”男爵夫人继续说道,“唐格拉尔男爵先生在马厩里有十匹马;在这十匹马中,有两匹是属于我的,都是很可爱的马,也是巴黎最漂亮的马。您认识它们的,德布雷先生,就是我那两匹灰斑马!嗨!德·维尔福夫人明天要借我的马车去布洛涅森林,而我也答应她了,可就在这时,这两匹马却不翼而飞了!唐格拉尔先生也许能在这笔生意上赚上几千法郎,于是他就把两匹马卖掉了。哦!投机商都是贱种啊,我的天主!”

“夫人,”唐格拉尔答道,“这些马太暴烈了,它们刚刚满四岁,已经使我为您惊惧万分了。”

“呃!先生,”男爵夫人说道,“您很清楚,一个月之前,我已雇用了巴黎最能干的马夫,您不见得把他也与这几匹马一起卖了吧。”

“亲爱的朋友,我会为您找到几匹一模一样的马的,只要有可能,甚至比那两匹更漂亮,但必须是性情温和而驯服的马,不会再让我这样提心吊胆了。”

男爵夫人带着极度轻蔑的神色耸了耸肩。

唐格拉尔装着没有看见这不像夫妇之间该有的动作,转过脸面向基督山。

“说真的,我很遗憾没有及早认识您,伯爵先生,”他说道,“您在配置您的家庭设施吧?”

“是的,”伯爵说道。

“那我早该把这几匹马让给您了。您想想,我是照原价把马让给人家的;再者,正如我对您说的,我早就想赶走这几匹马,那是给年轻人骑的。”

“先生,”伯爵说道,“我感谢您。今天上午,我也买了两匹,相当漂亮,且不太贵。哦,瞧,德布雷先生,我想您是一位鉴赏家,是吗?”

德布雷向窗口走去的当儿,唐格拉尔却走向他的妻子。

“您考虑一下吧,夫人,”他轻声对她说道,“有人来买这两匹马出的价高得吓人。我真不知道那个疯子是谁,他大概想要破产才在今天上午派他的管家来同我谈的;事实是,我在这笔交易上净赚一万六千法郎;别生气啦,我从中将分给您四千,给欧仁妮两千。”

唐格拉尔夫人向她的丈夫狠狠地瞟了一眼。

“啊!我的天主!”德布雷嚷道。

“什么事?”男爵夫人问道。

“我可没看错,这是您的马,您的马,现在套在伯爵的马车上了。”

“我那两匹灰斑马!”唐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

说着,她冲向窗口。

“果真,是那两匹,”她说道。

唐格拉尔目瞪口呆。

“有这可能吗?”基督山问道,故作惊讶状。

“简直不可想象!”银行家喃喃自语道。

男爵夫人向德布雷耳语了两句,这回轮到他走近基督山了。

“男爵夫人让我来问您,她的丈夫把马向您卖了多少钱。”

“我不太清楚,”伯爵说道,“是我管家经的手,他想让我吃一惊的……我想大概是三万法郎吧。”

德布雷走去把答复转告男爵夫人。

唐格拉尔面无人色,手足无措;伯爵装出一副怜悯的神情。

“嗨,”基督山对他说道,“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啊;您的好意丝毫也没感动男爵夫人;‘不知好歹’说得还不地道,我几乎想说是疯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总是喜欢破坏性的东西;因此,最简便的办法,亲爱的男爵,就是让她们随心所欲;倘若她们碰得头破血流,天哪,至少她们只能怪罪她们自己。”

唐格拉尔一言不发,他预料不一会儿就要大战一场;男爵夫人的眉头愈皱愈紧了,如同奥林匹斯的朱庇特动怒,预示风暴即将来临一样;德布雷感到乌云密布,推托说有事要办,告辞了。基督山暗忖,如再呆下去,会有损于他期望得到的效果,便向唐格拉尔夫人躬身致意,也退了出来,把男爵交给他那怒气冲冲的妻子。

“好啊!”基督山走出来时心里想道,“我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现在他家的安宁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了,我还要一下子争取到先生和夫人的心。多么幸福啊!不过,”他又接着想道,“在这次会面中,他们没有把我介绍给欧仁妮·唐格拉尔小姐,可是我倒十分想结识结识她的。嗯,”他露出那特有的微笑又想道,“我们都在巴黎,将来有的是时间……以后再说吧!”

想到这里,伯爵登上马车,回家去了。

两个小时之后,唐格拉尔夫人收到基督山伯爵的一封措辞动听的信,在信中,他对她说,他不愿刚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让一位美丽的夫人生气,他请求她收回这两匹马。

两匹马被原封不动地给他们送回来了,就是她上午看到的那两匹。不过,在马的双耳间垂挂着的玫瑰花结的中央,伯爵特地让人系上了一颗钻石。

唐格拉尔也收到一封信。

伯爵在信中请求男爵允许他满足男爵夫人作为拥有百万家产的夫人的一次任性,并请求他原谅自己以东方式的礼仪把马送还给他。

当天晚上,基督山出发到奥特伊去,阿里随同前往。

次日,将近午后三点钟光景,阿里听见铃声响了一下,走进伯爵的书房。

“阿里,”伯爵对他说道,“过去我常听说你擅长套马。”

阿里示意是这样,并且洋洋得意地把身子挺得笔直。

“好!……你用马索能套上一头牛吗?”

阿里示意能行。

“套一头虎呢?”

阿里作出了同样的表示。

“一头狮子呢?”

阿里做出了个抛绳索的动作,又学着颈脖被勒紧的狮子那样咆哮了一声。

“好!我明白了,”基督山说道,“你猎到过一头狮子?”

阿里骄傲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能套住在狂奔中的两匹烈性马吗?”

阿里笑了。

“很好!听着,”基督山说道,“待一会儿,有一辆马车要经过这里,由两匹灰斑马拉着,就是我昨天买下的那两匹。你即使被踩死,也得让马车停在我家门口。”

阿里下楼走到街上,在家门前的路面上画出一条线;尔后他又回到屋里,向伯爵指指那条线,其实后者刚才一直在看着他。

伯爵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他感谢阿里的特有的方式。接着,阿里就走到房子与街道转角处,坐在一块界石上抽起他的长筒旱烟来,而基督山则回到房中不再操心这件事了。

然而,将近五点钟光景,即伯爵预料马车该驶来的时候,从一些几乎难以觉察的迹象上,可以看出伯爵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在临街的一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侧耳听听,又不时地走近窗口,从窗口望出去,他看见阿里在很有规律地喷旱烟,这说明他已作好一切准备来完成这项重要的使命。

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车的辚辚声,而且以迅雷之势逼近过来;接着,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出现了,两匹马竖起鬃毛,嘶叫着,以异乎寻常的冲力狂跳着向前冲刺,车夫试图加以遏制,但是毫无效果。

车厢里有一个少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由于惊吓过度,连呼喊的气力也没有了;这时,只要车轮绊上一颗石子,或是攀住一棵树,就会翻车,车子便散架了。马车行驶在街道中央,街上的人看见马车飞驶过来都吓坏了,呼叫声四起。

陡地,阿里放下烟筒,从兜里拿出套索,抛过去,在左面的那匹马的两条前蹄上绕了三圈,自己也在冲力下被拉出三四步远,被套住的马踉跄跑了三四步,摔倒在车辕上,把车辕压断了,并使另一匹要再往前跑的马也使不出劲来,站住了。车夫利用这间歇的时刻从座位上跳下来,不过阿里用他的铁腕已抢先拉住了另一匹马的鼻子,那匹马痛苦地嘶鸣了一声,痉挛着躺倒在它的伙伴身旁。

这整个过程仅用了子弹射中靶心的这点时间。

然而,就在此时,呆在出事地点对面那座别墅里的一个人带着几个仆人冲过来了。正当车夫打开车门之际,他便从车厢里抱出少妇,少妇一只手紧紧抓着坐垫,另一只手又紧紧把吓晕过去的儿子搂在胸间。基督山把他俩抱到客厅里,放在一张长沙发上。

“别再害怕了,夫人,”他说道,“你们得救了。”

少妇神志清醒过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他指了指她的儿子,其目光比所有的祈求更令人感动。

孩子果真一直昏迷不醒。

“是的,夫人,我明白,”伯爵一面注视着孩子一面说道,“不过,放心吧,他没什么危险,只是受点惊吓才这样的。”

“哦!先生,”母亲大声说道,“别说这些安慰我了好不好?您瞧,他脸色有多苍白!我的儿子!我的孩子!我的爱德华!听见妈妈说话没有?啊!先生!派人找医生去吧。谁能救活我的儿子,我把我的财产都给他!”

基督山做了个手势,示意惊恐万状的母亲平静下来;他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波希米亚产的镶金小瓶,里面盛着像血似的红色液体,他只倒了一滴在孩子的嘴唇上。

孩子虽然脸上仍然没有血色,但立即睁开了眼睛。

母亲看见这情景,高兴得几乎晕过去。

“我在哪儿?”她大声说道,“我们大难不死,是谁使我们这样走运呢?”

“夫人,”基督山答道,“能免使您担惊受怕是我的无上幸福,您就在敝舍。”

“啊!该诅咒的好奇心!”夫人说道,“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唐格拉尔夫人的那两匹骏马,我居然疯到想试试看哩。”

“什么!”伯爵惟妙惟肖地装出惊讶的神色大声说道,“这两匹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认识她吗?”

“唐格拉尔夫人?……我有幸认识她了;刚才这两匹马使您险遭不测,我能看见您幸免于难真是加倍的高兴;因为说起来,这场险遇还该归罪于我:我在昨天向男爵买下了这两匹马;可是男爵夫人显得非常惋惜,于是我又在昨天奉还了她,并请她作为我的礼物收下。”

“这么说来,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关于您,昨天埃米娜向我说了好多好多。”

“是的,夫人,”伯爵说道。

“我么,先生,我是埃洛伊丝·德·维尔福夫人。”

伯爵鞠躬致意,似乎他对眼前自报家门的那个姓氏完全是闻所未闻的。

“啊!德·维尔福先生将会感谢不尽啦!”埃洛伊丝接着说道,“因为说到底,您为他救了我们两人的命,您把他的妻子和儿子还给他了。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您那位见义勇为的仆人,这可爱的孩子和我,我们必死无疑了。”

“天哪!夫人!我想到你们刚才的险情还心有余悸哪。”

“哦!我希望您允许我对那人的忠诚好好回报一下。”

“夫人,”基督山答道,“别宠坏阿里了,我求您了,既不必颂扬他,也不必酬谢他。我不愿意他养成这个习惯。阿里是我的奴隶,他救了你们的命,就是为我效劳,而为我效劳是他的职责。”

“可是他是冒着生命危险哪,”德·维尔福夫人说道,刚才主人威严的口气给她留下了很奇特的印象。

“我救过这个人的命,夫人,”基督山答道,“因此,他的生命是属于我的。”

德·维尔福夫人不出声了,也许她在寻思,为什么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给别人以如此深刻的印象。

趁此沉默的当儿,伯爵可以安详从容地端详这个孩子,他的母亲不停地在吻着他。这个孩子长得很瘦小、羸弱,像长着红棕色头发的孩子那样,皮肤白皙;一头浓密的乌发再烫也鬈曲不起来,盖住了他那隆起的额头,一直垂落到肩部,勾勒出一张脸盘,使他那对狡黠、奸诈、充满生气而又歹毒的眼睛显得更加灵活。他那张嘴刚刚恢复了血色,很宽很大,嘴唇很薄;八岁的孩子,看上去至少有十二岁的模样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猛地一下挣脱了母亲的胳膊,跑去打开伯爵刚才取出酏剂小瓶的那个柜子,接着,也不征得任何人的同意,像被宠坏了的孩子那样,立即又把里面一只只药瓶盖打开。

“别碰这些东西,我的朋友,”伯爵赶紧说道,“有几瓶药水很危险,不仅不能喝,甚至不能嗅。”

德·维尔福夫人脸色陡变,挡住他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的身边;不过,当她受惊过后,又朝那个柜子迅速而又富于表情地瞥了一眼,伯爵及时地攫住了她的目光。

这时,阿里走了进来。

德·维尔福夫人兴奋得悸动了一下,把孩子搂得更紧了。

“爱德华,”她说道,“你看见这个善良的仆人了吧,他刚才可勇敢了,因为他冒着生命危险拦住了拖带我们的那两匹马,又避免了撞坏马车。好好感谢他吧,因为没有他,也许此刻我俩都没命了。”

孩子撅起嘴唇,傲慢地转过头去。

“他长得太丑了,”他说道。

伯爵笑了,仿佛孩子方才满足了他的一个希望似的;至于德·维尔福夫人呢,她责备了孩子几句,但非常温和,如果小爱德华换了爱弥尔的话,让-雅克·卢梭[让-雅克·卢梭(1712—1778),18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也是杰出的作家。《爱弥尔》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书名亦即书中主人公的名字。]肯定不赏识这样的家教。

“你瞧,”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道,“这位夫人请她的儿子谢谢你救了他俩的命,而孩子回答说你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颗聪明的脑袋转向孩子,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的鼻子翕动了一下,基督山知道这个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边起立告辞边问道,“这座别墅是您平时的寓所吗?”

“不,夫人,”伯爵答道,“这是我买下作为临时歇脚用的;我住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我看出来了,您已经复原了,您想走了吧。我已下达命令,让他们把这两匹马套在我的马车上,阿里,这个长得很丑的仆人,”他对孩子微笑地说道,“还将有幸把你们送回家,而你们的车夫就留在这里照料修车吧。这个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一旦他干完后,我就派一辆马车直接把他送回唐格拉尔夫人府上。”

“可是,”德·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再也不敢用原来这两匹马走了。”

“啊!您待会儿就会看见的,夫人,”基督山说道,“这些马在阿里手上,会像羊羔那样温顺的。”

仆人早先已经困难重重地让马站立起来了。阿里走近这两匹马。他手上拿着一块浸渍着香醋的海绵,用它在那两匹汗水淋漓、口吐白沫的马的鼻孔和额角上擦了擦,几乎在同时,这两匹马就呼呼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了数秒钟。

马车的残骸,意外事故引起的喧哗声,早把一大群人吸引到伯爵的家门口来了。阿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两匹马套在伯爵的马车上,收拢缰绳,坐上车夫的座位;围观者早先曾看见这两匹马像被旋风卷进去的那样狂怒暴躁的,现在看见阿里居然用鞭子使劲地抽打赶它们走,都惊讶不已。不过,这回那两匹著名的灰斑马已变得迟钝发呆、死气沉沉的了,再挨鞭打也只会有气无力地、踉踉跄跄地小步慢跑,所以德·维尔福夫人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她居住的圣奥诺雷区。

她刚进家门,在家人一阵惊叹平息之后,就给唐格拉尔夫人写下了如下的一封信:

亲爱的埃米娜:

刚才,我与我的儿子被那个基督山伯爵奇迹般地救了一命,我们昨晚对他谈论得很多,我万万没想到我今天会见到他。昨天,您向我说到他时,兴致勃勃的,我见识有限,禁不住大大笑话了您一番,可是今天,我觉得您对此人的兴趣还是远远不够的。您的马跑到拉纳拉街就像发了疯似的狂奔乱跳,此刻车子如果撞到路旁的树上或是村庄的界石上,我可怜的爱德华和我,我们就会粉身碎骨;突然一个阿拉伯人,或者说一个黑人,一个努比亚人,总之在伯爵手下的一个黑皮肤的人,我想是在他的示意之下吧,不顾自己被碾死的危险,遏制住了马的疯劲,他本人幸免于死就是一个真正的奇迹了。这时,伯爵跑上来,把爱德华和我抱到他的府上,在他家,他又让我的儿子清醒过来。我就是坐他的马车回到家里的。您的车子明天送回给您。在这次事故之后,您会发现您那两匹马非常虚弱,它们像是变呆了,仿佛不能原谅自己竟让一个人驯得服服帖帖似的。伯爵委托我告诉您,那两匹马只要在垫草上休息两天,并只要饲以大麦,它们就会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换句话说,就会像昨天那样可怕了。

再见了!我不想为我的这次兜风感谢您,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为了您的马性子勃起而就对您耿耿于怀,那简直是忘恩负义了,再说,就因为马的脾性发作,我才得以一睹基督山伯爵的风采,那杰出的陌生人除了拥有百万资财外,似乎还是非常令人好奇、十分耐人寻味的一个谜。我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来解开这个谜,即便我再用您那两匹马逛一次布洛涅森林也在所不惜。

爱德华遇险时表现出惊人的勇敢。他晕过去了,但这之前没有叫喊一声,醒来后也没有落一滴眼泪。您又会对我说,我的母爱使我盲目了;不过,这可怜的小家伙虽然那么瘦弱,那么娇嫩,却有极为坚强的意志啊。

我们亲爱的瓦朗蒂娜时常念叨你们可爱的欧仁妮;我衷心地拥抱您。

---埃洛伊丝·德·维尔福

又及:不管以什么方式,请让我在您府上见见这位基督山伯爵,我绝对想再重新见到他。再说,我刚刚让德·维尔福先生去拜访他一次;我希望伯爵能来回访。

当晚,奥特伊发生的那件意外事故成了众人谈话的主题;阿尔贝对他的母亲讲了,夏托-勒诺在赛马俱乐部讲了,德布雷在大臣的客厅里讲了;博尚亲自提笔,在他报纸上的《花边新闻》一栏里,写了二十来行文字对伯爵恭维了一番,使这位高尚的外国人在所有贵妇心目中变成了大英雄。

许多人都到德·维尔福夫人的府上留下名片,希望能在适当的时候再去拜访,想听她亲口说说这次富有传奇色彩的遭遇的所有细节。

至于德·维尔福先生呢,正如埃洛伊丝所说,他穿上了黑色礼服,戴上一副白手套,带上穿着最漂亮的仆从,登上华丽的四轮马车,于当天傍晚就把马车停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那幢房子的大门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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