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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诺瓦蒂埃•德•维尔福 先生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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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格拉尔夫人和她女儿离去以后,在花园里正进行我们刚才描写的那场谈话的同时,检察官的宅邸里发生了下面这桩事。 德·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居室,德·维尔福夫人紧随其后;至于瓦朗蒂娜,我们是知道她在哪儿的。 两人向老人躬身问好,示意那位服务了二十五年之久的老仆巴鲁瓦退下以后,在老人两旁坐了下来。 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他的大轮椅里,他得让人每天早晨把他抱上这把轮椅,晚上再把他抱下来。此刻他面对着一面能映出整个房间的大镜子;他不必动一下身子,其实他也没法动弹,就能从这面镜子里看清进出屋子的每一个人和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木然不动像具僵尸似的诺瓦蒂埃先生,用聪睿而灵活的目光注视着儿子和儿媳,他俩对他表现的这种恭敬的态度无异于告诉他,他们是为一件他还没法预料的重大事情来见他的。 他只剩下了视觉和听觉,它们就像两颗火花,还在这个大半截已经入土的躯壳里面跳动着;而且,仅凭其中的一种官能,他就可以透露为冰冷的躯壳带来生气的内心活动:透露出这种内心活动的目光,犹如夜间从远方射来的一束灯光,它告诉荒原上迷路的旅人,在这片寂静和黑暗中还有人的踪迹在哩。 老诺瓦蒂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肩头,而在浓浓的黑眉毛下面的那双黑眼睛,就像有些人用一样器官代替了其他器官以后常有的情形那样,以前分散在这个身体、这个灵魂里的所有的活动,所有的敏捷,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智慧,现在都凝聚在这双黑眼睛里了。自然,他的手臂已不能动弹,嗓子已无法出声,身体已丧失了活力,但是这双眼睛弥补了一切:他用这双眼睛发号施令;他用这双眼睛表示感谢;这是一具眼睛还在活动的僵尸,这张大理石般的脸上,有时会迸射出愤怒的火花,有时会焕发出喜悦的光芒,这些时候,这张脸真让人看着心里发怵。只有三个人能懂得可怜的瘫子的这种语言:就是维尔福、瓦朗蒂娜和刚才提到的那个老仆人。但维尔福极少来看父亲,或者可以说,非到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来的,而且即使看到了他,懂得他心里的想法,他也决计无意让父亲高兴高兴的。所以老人的全部快乐就都寄托在孙女的身上;瓦朗蒂娜呢,凭着她的热忱、爱心和耐性,也已经学会了从目光来了解诺瓦蒂埃的全部思想。她用嗓音的各种语调,用脸部的各种表情,用自己的整颗心,来回答这种在旁人看来既无声又不可解的语言,因此在这位少女和老人之间,是可以进行畅谈的,这团所谓的上帝的黏土,几乎又将重新化为尘土了,然而他依然是个知识渊博、思想敏锐的人,有着一个包藏在业已不听使唤的躯体中的灵魂所能具有的最坚强的意志。 所以,瓦朗蒂娜不仅解决了理解老人思想的这个奇特的问题,而且也使他能够懂得她本人的想法;由于有了这种研究,就生活中的日常事务来说,她几乎每次都能准确地猜出这颗依旧有着活力的心的愿望,以及这个几乎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肉体的需要。 至于那个老仆人,因为正如我们前面说的,他已经和主人相处了二十五年之久,所以他熟悉主人的全部习惯,几乎用不着诺瓦蒂埃来吩咐他去做这做那。 因此维尔福是无须瓦朗蒂娜或老仆人来帮他跟父亲进行这场奇特的谈话的。我们说过,他也完全懂得老人的语汇,他很少使用它们,是由于厌烦和漠视的缘故。于是,他让瓦朗蒂娜下楼去花园,又把巴鲁瓦支走,然后在父亲右首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德·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首。 “先生,”他说,“瓦朗蒂娜没和我们一起上楼,而且我差开了巴鲁瓦,请您不要对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的谈话是无法当着一位姑娘或一个仆人的面进行的;德·维尔福夫人和我想要告诉您一个消息。” 在维尔福讲这通开场白的时候,诺瓦蒂埃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而维尔福却相反,他的目光仿佛想看穿到老人的心底里去。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一种似乎不容对方争辩的冷漠的口吻往下说,“我们,德·维尔福夫人和我,相信您听了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老人的目光里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在听着:仅此而已。 “先生,”维尔福往下说,“我们要给瓦朗蒂娜办婚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一张蜡脸,也未必会比老人的脸更无动于衷了。 “不到三个月就要举行婚礼,”维尔福继续说。 老人的目光里依然毫无生气。 德·维尔福夫人这会儿开口了,她匆匆地接着说:“我们原以为您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的,先生;何况瓦朗蒂娜似乎向来又那么让您疼爱;好吧,现在只要把她要许配的那位小伙子的名字告诉您,就算完事了。这对瓦朗蒂娜是一门再体面不过的婚事啦;我们给她找的这位年轻人又有家产,又有地位,人品才情都能保证她将来过得很幸福,他的名字您想必也是听说过的。他就是德·埃皮奈男爵,弗朗兹·德·凯内尔先生。” 维尔福注意到,在他妻子说这番话的时候,老人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当德·维尔福夫人说到弗朗兹这个名字时,诺瓦蒂埃的眼睛,维尔福对这双眼睛非常熟悉,开始颤动起来,眼睑也在扩张,如同双唇拼命想张开说话似的,其中闪过了一道亮光。 检察官知道他父亲和弗朗兹的父亲之间有一段公开的宿仇,所以他明白这怒火和激动的由来;但他只当没看见似的不去加以过问,接着妻子的话茬说: “先生,您也明白,瓦朗蒂娜快十九岁了,所以给她找门亲事已是当务之急。然而,我们没有忘记来向您通报,我们事先已经得知,瓦朗蒂娜的未来夫婿,虽说并不打算和我们住在一起,因为那也许会使年轻夫妇感到不便的,但他已同意让您跟他俩在一起生活,瓦朗蒂娜对您非常依恋,而在您这方面,看来也对她抱有同样的感情,这样您就可以不必改变生活习惯,所不同的只是您将有两个,而不是一个孩子来照料您了。” 诺瓦蒂埃眼睛中的闪光变得很怕人。 显而易见,老人的脑海里正在转着某个可怕的念头;显而易见,痛苦和愤怒的喊叫已经升到了他的喉咙口,可就是发不出来,憋得他透不过气来,因为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嘴唇也发青了。 维尔福平静地走过去打开窗,一边说道: “这儿真热,诺瓦蒂埃先生热得受不住了。” 然后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但没坐下。 “这桩婚事,”德·维尔福夫人接着说,“德·埃皮奈先生和他全家都觉得挺满意;再说,他的亲人也只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婶婶了。他母亲在他落地的那会儿就死了,他父亲是一八一五年那时候给人暗杀的,当时这孩子才两岁,所以,现在他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是桩神秘的暗杀事件,”维尔福说,“是谁暗杀的,至今还没人知道,虽说不断有人涉嫌,定了好些嫌疑对象。” 诺瓦蒂埃拼命使劲,居然让嘴唇挛缩成一个微笑的样子。 “然而,”维尔福继续说,“真正的凶手,那些明知是自己制造了这起谋杀案,那些不仅在他们活着时或许会受到法律的审判,而且在死后也会受到天主审判的人,想必会很乐于处在我们的地位,把一个孩子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最终消除人家的怀疑。” 诺瓦蒂埃神色非常镇定。看着这么个瘫痪的身躯,很难叫人相信他还能有这么强的自制力。 “是的,我都懂,”他用目光回答维尔福说;在这道目光中,同时有着鄙夷不屑的藐视和洞察其奸的愤激。 维尔福呢,也明白这目光所包含的意思,但他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膀算作回答。 然后他示意妻子站起身来。 “现在,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说,“请允许我们就此告退了。您要不要我让爱德华来陪您一会儿?” 事先有过约定,老人闭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眨几下眼睛表示拒绝,抬眼望天表示想要什么东西。 如果他想要瓦朗蒂娜来,就闭一下右眼。 如果他想要巴鲁瓦来,就闭一下左眼。 听到德·维尔福夫人的建议,他一个劲地眨眼睛。 德·维尔福夫人遭到这么明显的拒绝,抿紧了嘴唇。 “那么我让瓦朗蒂娜到您这儿来?”她说。 “对,”老人急切地闭上眼睛。 德·维尔福夫妇鞠了躬,退出房间,吩咐仆人去唤瓦朗蒂娜来;其实事先也已经有仆人通知过姑娘,当天诺瓦蒂埃先生有事要让她去一次的。 维尔福夫妇刚走不久,瓦朗蒂娜就进了老人的房间,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没褪去。她才瞧了一眼,就明白祖父正在受着痛苦的折磨,有许多事情要对她说。 “哦!爷爷,”她喊道,“出什么事啦?有人惹你不高兴了,你是在生气,对不对?” “对,”他闭一下眼睛表示说。 “生谁的气呢?生父亲的气?不对;生德·维尔福夫人的气?也不对;生我的气?” 老人表示说对的。 “生我的气?”瓦朗蒂娜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老人重又做了这个表示。 “我哪儿恼了你呢,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喊道。 没有回答;她继续问: “我今天一天没见你了;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我的什么事啦?” “对,”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说。 “让我想想。我的天主,我向你保证,爷爷……啊!……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刚离开这儿,是吗?” “对。” “是他们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他们说了什么呢?你愿意我去问了他们,再来向你表示歉意吗?” “不,不,”那目光说。 “噢!你可把我吓坏了。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天主!” 于是她思索起来。 “哦!有了,”她压低嗓音,凑近老人身边说,“他们大概说起了我的婚事?” “对,”愤怒的目光回答说。 “我明白了;你是怪我不告诉你。喔!你要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一再叮嘱我什么也别对你说;再说他们原先也不告诉我,后来我是碰巧撞上,他们才对我说的;我一直没告诉你就为的这个缘故。原谅我吧,诺瓦蒂埃爷爷。” 那重又变得凝滞无神的目光仿佛在回答说:“让我伤心的不光是这些。” “还有什么呢?”姑娘问道,“或者你以为我会扔下你不管,爷爷,以为我结婚以后就会忘记你了?” “不是,”老人说。 “那么是因为他们对你说了德·埃皮奈先生同意咱们住在一起?” “对。” “可你为什么生气呢?”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限温柔的表情。 “对,我明白了,”瓦朗蒂娜说,“因为你爱我。” 老人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你怕我会不幸福?” “对。” “你不爱弗朗兹先生?” 那双眼睛重复了三四遍: “对,对,对。” “这么说你是非常忧伤啰,爷爷?” “对。” “嗯!你听我说,”瓦朗蒂娜在诺瓦蒂埃跟前跪下,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一样,我也非常忧伤,因为我,我也不爱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 祖父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喜悦的光芒。 “我要进修道院的那会儿,你还记得吗,你对我有多生气啊?” 老人干枯的眼眶被泪水湿润了。 “嗯!”瓦朗蒂娜继续说,“我就是为了逃避这门叫我感到绝望的婚事,才决定进修道院的。” 诺瓦蒂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么说,你根本不喜欢这门婚事喽,爷爷?呵,我的天主,要是你能够帮助我,要是咱俩能够破坏他们的计划,那有多好!可是你没有力量去跟他们斗,尽管你的思想还是这么敏捷,意志还是这么坚强;可是要去跟他们斗,你却和我一样是个弱者,甚至比我更弱。唉!换在你健康有力的那时候,你是可以成为我强有力的保护人的;可是今天你所能做的,只是同情我,和我分享我的喜悦和悲伤。这是天主忘记从我身边夺走的最后一点幸福了。” 听着她这么说,诺瓦蒂埃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狡黠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姑娘相信自己从中看到的是这两句话: “你错了,我还能帮你做许多事哩。” “你还能帮我,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把老人的表情解释出来。 “对。” 诺瓦蒂埃抬眼望天。这是他和瓦朗蒂娜约定的信号,表示他需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呢,亲爱的爷爷?让我想想。” 瓦朗蒂娜一边思忖,一边把想到的念头随即大声说出来,可她不管说什么,瞧见老人的回答总是不。 “得,”她说,“用咱们那张王牌吧,我可太笨了!” 说着她就依次往下背字母表里的字母,边背边笑吟吟地探询老人的目光;背到N,诺瓦蒂埃表示对了。 “啊!”瓦朗蒂娜说,“您要的这件东西,是字母N开头的;那咱们是得跟N打交道喽?好,咱们来瞧瞧,咱们能把N怎么着呢?Na,Ne,Ni,No。” “对,对,对,”老人说。 “啊!是No打头的?” “对。” 瓦朗蒂娜走过去拿来一本词典,放在诺瓦蒂埃面前的一张斜面书桌上;她翻开词典,看到老人的目光专注地盯在书页上,便用手指顺着每一栏很快地从上往下移动。 自从诺瓦蒂埃的身体落到这种地步的六年以来,瓦朗蒂娜由于经常练习这种方法,做起来已经非常熟练,往往很快就能猜出老人的意思,即便老人自己能够翻词典,恐怕也未必能比她更快翻到那答案。 手指移到Notaire[法文,公证人。]时,诺瓦蒂埃作了个停下的表示。 “公证人,”她说,“你是要个公证人,爷爷?” 老人表示说他的确是要个公证人。 “那么要差人去请个公证人来喽?”瓦朗蒂娜问。 “对,”瘫痪的老人说。 “要让爸爸知道吗?” “对。” “你急于见到你的公证人?” “对。” “那我们马上就差人去请,亲爱的爷爷。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对。” 瓦朗蒂娜奔过去拉铃,随后吩咐进来的仆人去请德·维尔福先生或夫人到祖父房里来。 “这下你满意了?”瓦朗蒂娜问,“对……我想也是:呣!这可很不容易猜呀,是不是?” 姑娘对着祖父笑起来,好像她是在对一个小孩笑似的。 德·维尔福先生由巴鲁瓦领着走了进来。 “您想要怎么样,先生?”他向瘫痪的老人问道。 “先生,”瓦朗蒂娜说,“我的祖父要一个公证人。” 听到这个奇特的、尤其是出乎意外的要求,德·维尔福先生对瘫痪的老人望去,两人交换了一道目光。 “是的,”老人坚决地说,他的这种态度是表明,在瓦朗蒂娜和那位老仆——他现在也知道了主人的意思——的帮助下,他已作了斗争到底的准备。 “您是要公证人?”维尔福又问一句。 “对。” “要来做什么?” 诺瓦蒂埃没有回答。 “您要公证人又有什么用呢?”维尔福问。 瘫痪老人的目光仍旧寂然不动,也就是不作回答,这等于是说:“我坚持要这样做。” “是要作弄我们吗?”维尔福说,“这又何必呢?” “可是,”巴鲁瓦说,他决心拿出老仆人的犟劲来维护主人的意愿,“如果先生要个公证人,那就不用说得,他有他的用处。所以,我这就去请公证人了。” 巴鲁瓦眼里只有诺瓦蒂埃这一个主人,他不能容忍别人来干扰主人的意愿。 “对,我要一个公证人,”老人闭上眼睛表示说,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在说:“我倒要瞧瞧谁敢违拗我的意思。” “既然您坚持要请公证人,先生,我们会去请的;但是我要对他作出解释,同时也要替您作出解释,因为那个场面一定是很可笑的。” “没关系,”巴鲁瓦说,“反正我这就去请公证人了。” 说完,这个老仆人得意扬扬地出门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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