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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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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暂且撇下坐车急驶而去的银行家,再来追踪唐格拉尔夫人的晨游。 前面说过,十二点半时分,唐格拉尔夫人吩咐备车出门。 马车朝圣日耳曼区的方向而去,驶入马扎兰街,停在新桥巷前。 唐格拉尔夫人下车穿过小巷。她身上的装束非常简单,看上去就像一个早上出门的风雅的女人。 到盖内戈街,她叫了一辆出租马车,直驶这次出游的目的地阿尔莱街。 刚坐进车厢,她就从袋里掏出一块厚实的黑面纱,兜在宽边草帽上;然后她重新戴上帽子,对着小镜子照了照,挺满意地看到,现在旁人除了她那白皙的双手和明亮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出租马车越过新桥,穿过多菲纳广场,驶进了阿尔莱街法院;车夫刚打开车门接过车钱,唐格拉尔夫人就匆匆下车,轻盈地走上台阶,不一会儿就进了法院的大厅。 早上,法院里总有不少案子要审理,这些案子的当事人就更多了。这些当事人很少注意女人;所以唐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时,只有十来个正在守候她们的律师的女人看了她几眼。 德·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满了人;但唐格拉尔夫人甚至连姓名都无须通报;她刚进门,一个执达员就起身迎上前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先生事先约见的,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就领她从一条外人不得入内的通道来到德·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 检察官坐在一张圈椅里,背朝着门,正在写东西。他听见房门打开,执达员说“请进,夫人!”和房门随后关上的声音,却没做任何动作;但等到执达员的脚步声刚一消失,他立刻转过身来,跑去锁上门,拉好窗帘,仔细地瞧瞧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然后,在他确信没有人能看见或听见办公室里的情况,放下心来以后,便说道: “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前来。” 说着他拉过一把扶手椅给唐格拉尔夫人,她马上坐下了,因为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唔,”检察官把圈椅转过半圈坐定,这样他跟唐格拉尔夫人就是面对面了,他说,“夫人,我已经有很久没能有幸跟您单独叙谈了;不过我很抱歉,今天我俩见面,等着我们的是一场痛苦的谈话。” “可是,先生,您也看见了,您一叫我就来了,尽管这场谈话我肯定要比您更感到痛苦得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 “这么说,”他说道,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对唐格拉尔夫人说话,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重复心里想的念头,“这么说,真是一点不错啰,我们以往的每个行动果然都留下了它的痕迹,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我们在人生历程上每走过一步,果真就像爬虫在沙地上蠕行,留下的是一长条印痕!唉!对许多人来说,这条印痕就是他们的泪痕呵!” “先生,”唐格拉尔夫人说,“您想必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是吗?那就请您宽容我一点吧。这房间,曾经有多少罪人打着颤,羞愧难当地走进这房间呵,现在轮到我满含羞愧,浑身打颤地坐在这张椅子上了!……哦!您瞧,我得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让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您也并不是令人畏惧的审判官。” 维尔福摇摇头,叹了口气。 “而我,”他说,“我却在告诉自己,我此刻不是在审判席,而是在被告席上。” “您?”唐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 “对,我。” “我想,在您这方面,先生,是由于自责过严才夸大了情势,”唐格拉尔夫人说,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霎时间又闪过了一道怯怯的亮光,“您刚才说的那些印痕,在热情奔放的青年时代谁都是免不了的。在激情的深处,在欢愉的背后,总会留下些许内疚;正因为如此,福音书,不幸的人的这一永恒的精神支柱,才举出了那么些罪孽深重的少女和通奸淫乱的妇人的故事,告诉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最终是怎样改邪归正,受人赞美的。所以,我可以说,回想起年轻时做下的那些失去理智的事情,有时候我想天主是会宽恕我的,因为我这些年来所受的折磨,即便不足以蠲免我的罪愆,至少也能赎补我的罪过了吧;而你们这些男人,没人会来责怪你们,风流韵事只会抬高你们的身价,所以您,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夫人,”维尔福说,“您是了解我的;我不是个虚伪的人,至少我从来不会好端端地装出一副虚伪的样子来。如果说我的额头是蹙紧的,这是因为我的愁苦使它蒙上了阴云;如果说我的心像石头一样坚硬,那也是为了承受它所受到的打击才变得这样的。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在马赛伏流街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的时候,我并不是这样的;但打那以后,我自己变了,我周围的一切也变了;我耗尽精力去追求那些难以企及的东西,而在这艰难的攀登中,那些有意无意,或是由于他们的自由意志,或是纯粹出于偶然挡了我的道,让我没法接近我的目标的人,我都要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踩下去。而凡是一个人热切地想得到的东西,想从拥有它们的人手里得到、或者夺到的东西,又几乎总是被那些人死死地看守住的。于是,人们的过错十有八九就是在‘必需如此’的似是而非的幌子下随手铸成的;事情过后,我们才发现这桩在亢奋、恐惧和谵妄中铸下的过错,本来是可以避免,可以不让它发生的。另外有一种正当的做法,我们当时由于盲目而不曾看到,这会儿却清楚地看到了它是这么容易,这么简单;你就不禁要责问自己:为什么我偏偏那么做,而不是这么做呢?然而,你们这些夫人们,你们几乎从来也不会受到这种悔疚的折磨,因为事情的决定几乎总不是你们作出的,你们的不幸几乎总是别人加在你们身上的,你们的过失几乎总是别人的罪过。” “但不管怎样,先生,这一点您总该同意吧,”唐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如果说我犯过一桩过失,即使这桩过失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严厉的惩罚了。”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握紧她的手说,“对您这么纤弱的女子来说,这确实是太严厉了,因为您已经有两次差点儿都经受不住了,可现在……” “怎么?” “嗯!我必须对您说……请鼓起您的全部勇气来吧,夫人,因为您前面还有路要走。” “我的天主!”唐格拉尔夫人惊恐地喊道,“到底还有什么事哪?” “您看到的只是过去的事情,夫人,诚然,那也是很凄惨的。但现在您且想象一下,在您面前还有一个更加凄惨的未来,一个……真正令人感到恐怖……说不定是惨不忍睹……的未来!”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是很镇定的;所以,看到他情绪这么激动,她感到非常恐慌,张开嘴巴想喊,但这喊声到了喉咙口又噎住了。 “这可怕的回忆,是怎么重新给勾起来的呢?”维尔福大声说,“它是怎么从坟墓底下,从它沉睡在那儿的我们的心底,像幽灵似地钻出来,吓白我们的脸颊,羞红我们的额头的呢?” “唉!”埃米娜说,“那还不是碰巧!” “碰巧!”维尔福说,“不,不,夫人,这不是碰巧!” “怎么不是;尽管这种碰巧能要人的命,可要说这不是碰巧,那这些事怎么会发生的呢?基督山伯爵买下这座别墅,难道不是碰巧?他叫人掘土,难道不是碰巧?还有,那可怜的孩子在树丛底下给掘出来,难道不又是碰巧?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连吻都没能吻他,可是我为他流过多少伤心的眼泪啊。哦!听伯爵说到在花丛下面找到我那宝贝的骸骨的那会儿,我的心都随着他去了。” “喔!不是这样,夫人;事情可怕就可怕在这儿,”维尔福嗓音喑哑地说,“不,在花丛下面并没有找到骸骨;不,孩子并没有从泥地里掘出来,不,我们不该哭泣,我们不该呻吟;我们应该发抖!” “您这是什么意思?”唐格拉尔夫人浑身打战地喊道。 “我的意思是说,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掘土的时候,既不可能掘到孩子的骸骨,也不可能掘到箱子的铁皮,因为树丛下面既没有孩子,也没有箱子。” “既没有孩子也没有箱子!”唐格拉尔夫人重复说,双眼直勾勾地盯在检察官脸上,这双眼睛的瞳仁大得吓人,显出极度惊骇的神情,“既没有孩子也没有箱子!”她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用自己的话音和声调来留住行将离她而去的思绪似的。 “没有!”维尔福低下头去,双手蒙着脸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么说您并没有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儿,先生?那为什么要骗我呢?您有什么用意,说呀,您说呀!” “孩子是埋在那儿的;不过请您听我说,夫人,您听我说了就会怜悯我的,这二十年来我是独个儿背负着我就要讲给您听的这副痛苦的重担,一点也没有让您分担哟。” “我的天主!您说得多吓人!可是没关系,说吧,我听着呢。” “您记得那个悲惨的夜晚吧,在挂着红缎窗幔的那个房间里,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而我,怀着几乎跟您一样焦渴的心情,等待您分娩。孩子生下来了,抱到我手里时他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息:我们以为他死了。” 唐格拉尔夫人猛地动了一下,像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 但维尔福捏紧双手的动作止住了她,那姿势仿佛是恳求她注意听下去。 “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我把他放进一只临时当作棺材的箱子,下楼到花园里,掘了一个坑,匆匆地把箱子埋了下去。我刚把土覆上,只见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仿佛有个影子竖了起来,仿佛有道闪电掠过。我觉着一阵疼痛,我想喊,但一阵冰凉的震颤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喉咙口像是给堵住了……我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以为自己被杀死了。等我苏醒过来时,我勉强拖着身子爬到楼梯口,我永远忘不了当时您那崇高的勇气,您撑着虚弱的身体下楼来到了我的面前。这场可怕的灾难又还不能透漏半点风声;您就由产婆搀扶着,硬是支撑着回到了自己家里;我为受伤找的借口是决斗。想不到这桩秘密居然就只有我俩知道,没有泄露出去。我给送到了凡尔赛。我跟死神搏斗了三个月;最后,看上去有了一线生机,医生说我需要南方的阳光和空气。四个汉子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行进六里路。德·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面。到了夏龙,我被放在船上从索恩河往下,顺着水流缓缓地经罗讷河到达阿尔勒,然后他们再把我从阿尔勒抬到马赛。我一直养了六个月的伤;我听不到您的消息,也不敢向任何人打听您的情况。等回到巴黎,我才听说您在德·纳尔戈恩先生去世以后,嫁给了唐格拉尔先生。 “我神志恢复后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那孩子的尸体,它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它从地底下升起,在那个坑的上方飞来飞去,用目光和手势恫吓着我。于是,我刚回到巴黎,就去打听消息。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别墅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去找到了承租人,只说不希望看到岳父母的这座别墅由外人租赁,表示愿意支付赔偿金以收回租约;他开价六千法郎。其实他哪怕要一万,两万,我也会给他的。我随身带着钱,当场就让他在退租契约上签了字;拿到这份我渴望得到的契约以后,我就驰马直奔奥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没有人进过这座别墅。 “这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来到挂红窗幔的那个房间,等着天黑。 “这会儿,我在那生命垂危的一年间反复思量的那些念头,又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使我感到害怕。 “这个科西嘉人对我声称他要为亲人报仇,从尼姆一直跟我到巴黎;这个科西嘉人藏在花园里对我行刺,他看见了我掘坑,看见了我埋孩子;他没准会去打听您是谁;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您是谁……难道他不会有一天拿这桩可怕的秘密来要挟敲诈您吗?……当他知道他那一刀没捅死我以后,这在他难道不是最好的报仇方法吗?所以对我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哪怕冒风险,也一定要抹掉往事的全部痕迹,不留下一点形踪;就让那一切历历在目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吧。 “我就是为这才买下那份契约的,我就是为这才来这儿的,我就是为这才这么等着的。 “天色暗下来了,我静静地看着夜色愈来愈浓;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风吹得房门颤悠悠地作响,我总觉得门背后藏着个人在窥伺我;我一阵阵地打着寒颤,仿佛觉得听见您在背后的那张床上呻吟,可我又不敢回过头去。我的心在这一片寂静中怦怦地直跳,我感觉得到它跳得那么猛烈,像是要把伤口都迸裂似的;终于,我听见乡间那些各种各样的声音渐渐都沉寂了下去。我明白这会儿不用怕了,没人会看见我,也没人会听见我的声音了;我决定下楼去。 “您听着,埃米娜,我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任何人胆小,可是当我从怀里掏出那把通暗梯的房门小钥匙,那把对我俩如此珍贵,您曾想为它做个金匙圈的钥匙,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只见一束惨白的月光穿过窗户照射在暗梯的踏级上,这条长长的白色光带就像是个鬼魂,我吓得紧贴住墙壁,差点儿喊出声来;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最后,我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我一步步走下楼梯;但我的双膝奇怪地抖个不停。我抓紧栏杆;只要一松手,我准得摔下去。 “我走到了底层的门口;在这扇门外,靠墙搁着一把铲子。我拿起铲子向树丛走去。我随身带着一盏遮光的手提灯;到了草坪中间,我停住脚步点亮提灯,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的树木都凋零了,一棵棵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瘦骨嶙峋的长长的枝桠,枯叶和着细沙在我脚下簌簌直响。 “恐惧压得我的心在一阵阵地收紧,走近树丛的那会儿,我实在怕极了,就从袋里掏出了手枪握在手里。我仿佛总瞥见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忽隐忽现地出没在枝桠中间。 “我提着遮光灯在树丛里照来照去;那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我又向四下里看了一遍,确信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夜色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一只猫头鹰的凄厉叫声偶尔打破这寂静,像是在召唤黑夜里的鬼魂似的。 “我把提灯挂在一根树桠杈上,我记得一年前我就是在这个地方掘的坑。 “过了一个夏天,草已经长得很茂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刈草。不过,有一块草长得比较稀疏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显然我就是在这地方掘的土。我马上动手干起来。 “为了这个时刻,我已经等待了一年多的时间! “所以,我满怀希望,拼命地挖呀挖呀,总以为会在那簇草的下面碰到顶住铲子的东西;可是没有!我挖的范围有去年挖的坑的两个那么大,却什么也没挖到。我想我准是弄错了地点,白费了这点劲;我重新确定方位,细细打量四下的一切,根据记忆中的细节搜寻着。一阵阵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丛,可是我的额头上却淌着一颗颗汗珠。我想起那把匕首捅到我身上的当口,我正在把覆上去的泥土踩结实;我一边踩土,一边用手把住一棵金雀花树。在我背后有一块假山石,那本来是用来搁游人憩歇的长凳的;因为我倒下去的时候,脱开树身的那只手触到过这块冰凉的石头。现在我右边是那棵金雀花树,背后是那块假山石;我照上次的样子仰面倒在地上,然后爬起身来从这地方开始铲土,并且把这个坑往四周愈挖愈大:还是没有!什么也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唐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您别以为我会就此罢休,”维尔福说,“不。我掘遍了整个树丛;我想,准是那个刺客掘到了箱子,以为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想占为己有,就拿着箱子跑了;随后,他发觉自己弄错了,就另外又掘了个坑把它埋了;但我掘来掘去,还是什么都没有。后来我转念一想,他未必会费这么些心思,说不定他是干脆把箱子往哪个角落里一扔就算完事了。根据这个最后的假设,我得等到天亮再去寻找。我就又上楼回到那个房间里等着。” “哦!我的天主!” “天亮了,我又下楼去。我先到树丛里去找;我希望能找到些许在黑夜里疏漏了的痕迹。我把一块二十多尺见方的地皮掘了个遍,直掘到两尺多深。我在一个钟头里干的活,一个工人恐怕干一天也干不完。但我还是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找到。 “然后,我就按照箱子给扔在了什么地方的假设去找箱子。那应该是在通往花园小门的沿路附近。但这次搜寻跟刚才一样毫无结果,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又回到树丛边上,但这时我对这树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哦!”唐格拉尔夫人喊道,“这真要把您给逼疯了。” “我曾经抱过希望,”维尔福说,“可是我落空了;但当我重又打起精神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念头:我问自己,那人干吗要把尸体带走呢?” “您不是说过,”唐格拉尔夫人说,“那是为了留作证据吗。” “哎!不,夫人,不可能是这样;他不可能把一具尸体保存一年之久,他得把它呈交给法官并提出证词。可是并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嗯!那么……”埃米娜嗫嚅着说。 “那么,事情对我俩就要更可怕,更要命,更悲惨:那孩子说不定还是活的,刺客救了他。” 唐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抓紧维尔福的双手说道: “我的孩子还是活的!您把我还活着的孩子给埋了,先生?您没确证我的孩子是不是死了,就把他埋了!哦!……” 唐格拉尔夫人立起身来,纤弱的双手紧紧抓住检察官的手腕,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那模样几乎像在恫吓他。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么说而已,本来我也可以不这么说的,”维尔福两眼发直地回答说,这眼神表明这个握有权势的人物也濒临绝望和发狂的边缘了。 “哦!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喊道,重又倒在了椅子上,用手帕捂住嘴呜咽地抽泣着。 维尔福恢复了神志,他懂得,要想驱散这场由母爱在他头上聚敛起来的风暴,必须尽快地让唐格拉尔夫人也能感受到自己感受的这种恐惧。 “您得明白,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他立起身来,走近男爵夫人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们就完啦:那个孩子还活着,而且有个人知道他活着,有个人手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而既然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花园里,基督山却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掘到了那孩子,那么掌握这个秘密的人一定就是他。” “天主呵,公正的天主,有冤必报的天主呵!”唐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 维尔福的回答是一声近乎凄厉的喊叫。 “可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哪儿呢,先生?”做母亲的一个劲儿地追问。 “哦!我是怎样拼命地四处找他哟!”维尔福拧着自己的胳臂说,“我在那些不眠的长夜曾经多少次地呼喊他哟!有多少次我但愿自己能富比王侯,那样我就能从一百万个人手里买下一百万个秘密,就能从中找到我的那个秘密了!最后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第一百次问自己,那个科西嘉人到底能把那孩子怎么样呢。孩子会成为一个亡命之徒的累赘;也许在他发觉孩子还活着的那会儿,他已经把孩子扔进河里了。” “哦!不会的!”唐格拉尔夫人喊道,“他要杀您是为了报仇,可他不会那么狠心地让一个孩子淹死的!” “也许,”维尔福说,“他把孩子送进了育婴堂。” “哦!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是在那儿!先生!” “我跑到育婴堂,人家告诉我,那天晚上,也就是九月二十日晚上,是有人在圆转柜上放过一个孩子;孩子裹在一块存心对半撕开的细麻布襁褓里。这半块襁褓上有半枚男爵纹徽和一个H字母。” “对了,对了!”唐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衣巾上都有这种印记;德·纳尔戈恩先生是男爵,而我的名字叫埃米娜[埃米娜的原文是Hermine,起首字母为H。]。感谢您,我的天主!我的孩子没有死!” “对,他没有死!” “您也这么说!您知道您这么说会让我乐得发疯吗,先生!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耸肩膀。 “我知道吗?”他说,“要是我知道,您想我还会这么原原本本给您从头讲起,就像一个写剧本或写小说的人那么做吗?唉,不!我也不知道。在我去的前六个月,有个女人去认领那个孩子,她随身带着另外半块麻布。这个女人的认领符合法律手续,所以他们就把孩子给了她。” “那您就该打听那个女人在哪儿,得去找到她呀。” “您以为我不会那么做吗,夫人?我只说有个刑事案件,派遣了最精干的警员和密探去搜寻她的踪迹。他们发现了她一路去到夏龙的线索;但到了夏龙,线索就断了。” “线索就断了?” “是的,断了;从此就杳无踪影。” 唐格拉尔夫人在听这番叙述的时候,随着情境的变换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又喊出声来。 “这就完了?”她问,“您这样就算完了?” “哦!不,”维尔福说,“我一直不停地在寻访,在探询,在打听。可是,这两三年来我有些懈怠了。但今天,我要拿出更大的毅力和勇气来重新开始。您看吧,我会成功的;因为现在驱使着我的已经不是良心,而是恐惧了。” “可是,”唐格拉尔夫人接着说,“基督山伯爵是全然不会知道的;要不,我想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来结交我们了。” “喔!人心的歹毒是深不可测的,”维尔福说,“因为它是比天主的恩泽还要来得深的。您可曾注意到这个人对我们说话时的那双眼睛?” “没有。” “那您总该仔细地观察过他的举止吧?” “那当然。他这人很怪,可是别的也并没什么。只有一件事我感到挺惊奇,他请我们吃的那么些珍馐佳肴,他碰都不碰,一点儿也没尝过。” “对,对!”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要是我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知道这些情况,我也会碰都不碰的;我会以为他是要毒死我们。” “可是事情明摆着,您想错了。” “对,是这样;可是请相信我,这人准有别的计划。我之所以要见到您,要跟您谈一次,要提醒您防范每个人,尤其要防范他,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告诉我,”维尔福两眼直盯住男爵夫人的脸,神情更加专注地逼视着她问,“您有没有把我俩的关系告诉过任何人?” “没有,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您得明白我的意思,”维尔福动情地说,“我说的任何人,请原谅我的固执,意思是说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您明白吗?” “哦!是的,是的,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男爵夫人涨红着脸说,“没有说过!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每天晚上把日间的事情记下来的习惯?您写不写日记?” “不写!唉!我的生活过得这么无聊,我只想把它忘了。” “您知道自己不说梦话吗?” “我睡得像个孩子;您不记得了吗?” 男爵夫人脸上升起一阵红晕,维尔福的脸上却显出恐惧的神色。 “是这样,”他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 “嗯?”男爵夫人问。 “嗯!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维尔福接着说,“从今天起,在一周内我就能知道基督山先生是个什么人,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掘到那个孩子。” 维尔福说这些话时的口气,要是伯爵能听见的话,他准得打个寒战。 然后,维尔福捏住男爵夫人很勉强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把她搀到门口。 唐格拉尔夫人乘上另一辆出租马车,到新桥巷口下车,然后穿过小巷找到等候自己的马车和车夫,那车夫正在车座上安安稳稳地打着瞌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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