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77章 海黛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
伯爵的马车刚转过大街的拐角,阿尔贝就转身朝着伯爵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响,听起来倒像是有意做作似的。 “嗨!”他对伯爵说,“我要像查理九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月24日夜,天主教徒在巴黎大肆屠杀胡格诺教徒。这一天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这次惨案又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策划这场对新教徒的屠杀的主要是法国王太后,即查理九世的母亲卡特琳·德·美第奇。]过后问卡特琳·德·美第奇那样地问您一句:您看我这个小角色演得怎么样?” “指什么而言?”基督山问。 “指在唐格拉尔先生府上对付我那位情敌呗。” “什么情敌?” “哟!什么情敌?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 “噢!别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子爵;我可不是安德烈亚先生的什么保护人,至少在牵涉到唐格拉尔先生的时候绝无此事。” “倘使那位小伙子在这上面也需要您的保护,我可就要责备您啦。幸好他碰到的是我,不用这么做也行。” “怎么!您觉着他在向唐格拉尔小姐献殷勤啦?” “绝对没错:他那双眼睛在脉脉传情,他用柔和甜蜜的声调在倾诉心曲,他渴望得到骄傲的欧仁妮的小手。瞧,我都做起诗来了!凭良心说,这可不是我的错。得,我还要重说一遍:他渴望得到骄傲的欧仁妮的小手。” “只要人家心里想着的是您,那又有什么关系?” “请别这么说,亲爱的伯爵;我现在是两头招人嫌哪。” “怎么,两头招人嫌?” “可不是:欧仁妮小姐几乎不理我,而她的那位密友德·阿尔米依小姐呢,压根儿不睬我。” “没错,可是那位父亲挺喜欢您呀,”基督山说。 “他?正相反吧,他往我心口扎刀的次数多得都数不清了;敢情那都是些刀尖会缩进柄里去的匕首,是些只能演演戏的匕首,但他以为都是货真价实的呢。” “嫉妒也是感情的流露。” “没错,可我没在嫉妒。” “我是说他,他在嫉妒。” “嫉妒谁?嫉妒德布雷?” “不,嫉妒您。” “嫉妒我?我敢说,不出一个星期他就要给我吃闭门羹了。” “您想错了,亲爱的子爵。” “何以见得?” “您要证明?” “对。” “我受托去请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前来同男爵商谈落实婚事。” “受谁之托?” “受男爵本人之托。” “哦!”阿尔贝用他所能做出来的最温存的样子说,“您是不会去说的吧,是吗,我亲爱的伯爵?” “您又错了,阿尔贝,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当然要去说的。” “唉,”阿尔贝叹着气说,“看来您是非要让我结婚不可了。” “我的宗旨是与人为善;说到德布雷,我在男爵夫人那儿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他们吵架了。” “他跟男爵夫人?” “不是,跟男爵先生。” “莫非男爵先生瞧出了什么破绽?” “哈!好一个高明的笑话!” “您是说他早就知道了?”基督山带着一种可爱的憨态说。 “那还用说!您这是打哪儿来的呀,我亲爱的伯爵?” “从刚果吧,如果您爱这么说的话。” “还不够远。” “我哪儿弄得明白你们这些巴黎人是怎么当丈夫的呀?” “嗳!亲爱的伯爵,当丈夫到处都是一样的;您只要把随便哪个国家的一个人研究透了,也就弄明白他的整个种族了,道理是一样的。” “那么,唐格拉尔和德布雷是为什么吵起来的呢?他俩看上去相处得挺不错的嘛,”基督山仍是那副憨气可掬的样子。 “唷!这下子咱们碰上伊希斯的秘密祭礼[伊希斯是古代埃及神话中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据说她能知道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祭祀伊希斯的活动具有神秘性质,参加祭祀的人要吃斋,祈祷,早晚都参加游行仪式。]了,可我并不是女神的信徒哪。等小卡瓦尔坎蒂先生当了进门女婿,您可以去问他这个问题。” 马车停住了。 “咱们到了,”基督山说,“才十点半,上去坐坐吧。” “乐意之至。” “回头用我的马车送您回去。” “谢谢,不必了,我的车子大概就跟在后面呢。” “可不,这都来了,”基督山说着跳下车来。 两人进入宅邸;客厅里亮着灯,他们走了进去。 “您去给我们沏点茶来,巴蒂斯坦,”基督山说。 巴蒂斯坦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两秒钟后,他手里端着一只托盘又出现了,托盘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跟童话剧里的茶点一样,像是打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说实在的,”莫尔塞夫说,“您最使我倾倒的地方,亲爱的伯爵,并不是您的富有,或许还有人比您更富有;也不是您的才智,博马舍虽然不比您更有才智,但也可以跟您平分秋色;最令人叫绝的是您的仆人伺候您的这种方式,他们听到您的吩咐以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只消一分钟、一秒钟,东西就准备好了,仿佛他们能从您敲铃的方式就猜到您想要什么,而且仿佛您所要的东西随时都是现成准备好的。” “您说的倒也差不离。他们知道我的习惯。比如说,我就给您看个例子吧:您喝茶时是不是想要点别的什么?” “当然,我想要抽烟。” 基督山凑近小铃,在上面敲了一下。 一秒钟后,一扇暗门打开,阿里手捧两支土耳其长管烟筒出现在门口,两支烟筒里都装好了上等的拉塔基亚烟丝。 “真是绝了,”莫尔塞夫说。 “喔,不,简单之至,”基督山说,“阿里知道我平时喝茶或喝咖啡时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刚才吩咐了备茶,也知道我是和您一起回来的,他听见我喊他,就猜到了原因,而又因为在他的国家里通常都以烟筒待客,所以他不是拿来一支,而是拿来了两支烟筒。” “当然,您的这番解释跟刚才的一样合情合理,可是确实也只有您……哦!等一等,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说着,莫尔塞夫向房门俯身过去,那扇门里正传来一阵类似六弦琴的乐声。 “没说的,亲爱的子爵,今晚上您听音乐是在劫难逃了;您刚从唐格拉尔小姐的钢琴那儿逃出来,又碰上了海黛的独弦琴。” “海黛!多迷人的名字!这么说,不只是拜伦爵士的诗里有海黛,还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女人?” “当然;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非常罕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埃皮鲁斯却是相当普通的;就好比你们说贞洁啊,纯真啊,无邪啊什么的;照你们巴黎人的说法,这是一种受洗的教名。” “哦!妙极了!”阿尔贝说,“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法国姑娘能叫善良小姐,静默小姐,爱德小姐啊!哟,要是唐格拉尔小姐不是像现在这样叫克蕾尔-玛丽-欧仁妮,而是叫贞洁-腼腆-天真·唐格拉尔小姐,嘿,写在结婚公告上有多带劲!” “您疯啦!”伯爵说,“别这么大声嚷嚷开玩笑,海黛会听见的。” “她会生气?” “不会,”伯爵神情倨傲地说。 “她这人没脾气?”阿尔贝问。 “这不是有没有脾气的问题,这是她的本分:一个女奴是不能对主人生气的。” “得了吧!您也别开玩笑了。现在还有什么奴隶?” “敢情还有吧,既然海黛是我的女奴。” “您这人确实为人处世样样都与众不同。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女奴!这在法国可是一种身分呢。照您手头这么宽绰的样子,这个身价得值十万埃居一年哩。” “十万埃居!这可怜的孩子以前可远不止有这个数呢;她降生到人世以后就生活在金银财宝堆里,《一千零一夜》里的珠宝跟那一比,真是算不得一回事了。” “这么说,她当真是位公主?” “您说对了,而且是她的国度里最显贵的一位公主。” “我想也是。可是一位显贵的公主怎么会变成女奴的呢?” “僭主狄奥尼西奥斯[狄奥尼西奥斯(约公元前395—前340),古希腊叙拉古僭主,被希腊将军蒂莫莱翁击败后遭放逐。]是怎么变成小学教员的呢?那是战争的劫难,亲爱的子爵,是命运的播弄。” “她的名字是个秘密吗?” “对别人是的;但对您不是,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而且您是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您愿意答应我不说出去吗?” “哦!我凭荣誉起誓!” “您知道约阿尼纳帕夏的故事吗?” “阿里-台佩莱纳?那当然,家父就是在他麾下发迹的呀。” “可不是,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嗯!海黛跟阿里-台佩莱纳有什么关系?” “再简单不过了,她是他的女儿。” “什么!她父亲是阿里-台佩莱纳?” “母亲是美丽的瓦西丽姬。” “但她是您的女奴?” “喔!我的天主,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 “喔!有一天我路过君士坦丁堡的集市,就把她买下来了。” “真是神乎其神!跟您在一起,亲爱的伯爵,真像生活在梦境里。现在,请您听我说,我想非常冒昧地向您提出一个要求。” “尽管提呗。” “既然您平时和她一起出门,而且带她上歌剧院……” “怎么样呢?” “我真的能冒昧地提出这个要求吗?” “您可以冒昧地向我提任何要求。” “好吧!亲爱的伯爵,请把我介绍给您的公主吧。” “非常愿意;但有两个条件。” “行,我愿意接受。” “第一个条件是您不能把这次会面告诉任何人。” “很好(莫尔塞夫伸出一只手),我起誓。” “第二个条件是,不许对她提到您父亲曾在她父亲手下效力的事。” “我也起誓。” “好极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是吗?” “是的,”阿尔贝说。 “很好。我知道您是个珍惜荣誉的人。” 伯爵又在铃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现了。 “去通知海黛,”伯爵对他说,“我要到她房里去喝咖啡,再告诉她,我请她允许我向她介绍一位朋友。” 阿里鞠躬退下。 “那么,咱们说定了,您别直接发问,亲爱的子爵。如果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就先问我,我会再去问她的。” “一言为定。” 阿里第三次出现在门口,他撩起门帘,表示主人和阿尔贝可以进去了。 “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伸手掠了掠头发,卷了卷唇髭,伯爵戴上帽子和手套,领着阿尔贝走进里面的套间,这个套间除了有阿里像步哨似地守着门口,还有三个由米尔托指挥的法国侍女犹如卫队似的担任警戒。 海黛等候在第一个房间,那是她的客厅。她的两只大眼睛惊奇地睁得圆圆的;因为这是第一次有基督山以外的其他男人进入她的套间。她盘起双腿,坐在客厅角上的一张缎子软垫上,犹如一只小鸟栖息在这用东方最华贵的织锦绣花绸缎做成的窝里。身边就是那把刚才发出琴声的乐器;她这样看上去真是可爱极了。 一瞧见基督山,她马上带着一种兼有女儿和情人的表情的独特的微笑直起身来;基督山走上前去,把手伸给她,她按习惯捧住这只手用嘴唇去吻。 ![]() 阿尔贝站在房门旁边,被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在法国无法领略到的奇异的美给震慑住了。 “你给我带什么人来了?”年轻姑娘用近代希腊语问基督山,“一位兄弟,一位朋友,一位普通的熟人,还是一个敌人?” “一位朋友,”基督山用同样的语言说。 “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你要我用哪种语言跟他谈话?” 基督山转过脸去朝着阿尔贝。 “您会说近代希腊语吗?”他问年轻人。 “咳!”阿尔贝说,“就连古代希腊语也不会说,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再也没有比我更糟糕,而且我敢说,更不敬的学生了。” “那么,”海黛说,从她说的话可以看出她是听得懂基督山和阿尔贝的问答的,“我就说法语或者意大利语吧,如果爵爷同意的话。” 基督山考虑了片刻。 “你就说意大利语吧,”他说。 然后他转向阿尔贝说: “可惜您不懂近代和古代的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说得好极了;现在这可怜的孩子只能说意大利语了,这样也许会使您对她留下一个不准确的印象。” 他对海黛作了个手势。 “欢迎你,跟我的大人和主人一起来的朋友,”年轻姑娘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方言,其中掺有的古罗马人的口音,使但丁的语言听上去犹如荷马的语言一般响亮,“阿里!咖啡和烟筒!” 就在阿里退下去按年轻女主人的吩咐准备的当口,海黛做了个手势,示意阿尔贝走上前去。 基督山朝阿尔贝指指两张帆布折凳,两人走过去各自端起一张到桌几边上坐下,桌几中间摆着一支水烟筒,旁边放着鲜花、图画和乐谱。 阿里端着咖啡和长烟筒回进来;巴蒂斯坦是不准进这个套间的。 阿尔贝把这个黑奴递给他的长烟筒推开。 “哦!拿着吧,拿着吧,”基督山说,“海黛的教养并不亚于巴黎女人:哈瓦那雪茄让她受不了,因为她不喜欢那股难闻的味儿;可是您知道,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 阿里退了出去。 咖啡都已经斟在杯里;还特地为阿尔贝放了一只糖缸。基督山和海黛都按阿拉伯人的习俗,也就是说不加糖地喝这种阿拉伯饮料。 海黛伸出一只手,用粉红色的纤长的指尖端起日本瓷杯,满心欢喜地举到唇边,一个孩子在喝到或者吃到一样心爱的东西时,就会有这种天真无邪的开心的神情。 这时进来了两个侍女,她们端来另外两个托盘,把上面装着的冰块和果汁放在两张特制的小桌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signora[意大利文,夫人。此处是一种尊称。],”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原谅我这傻乎乎的模样。我简直看呆了,所以这是很自然的;这会儿我又像来到了东方,真正的东方,不是我过去看到过的可怜巴巴的东方,而是我在巴黎梦见的那个东方;可刚才没一会儿,我还听见公共马车辚辚驶过的声音和小贩叫卖柠檬水的摇铃声呢。呵,signora!……虽然我不懂希腊语,但您说的话,再加上这仙境般的氛围,已经使这个夜晚让我终生难忘了。” “我对您说意大利语也挺方便,先生,”海黛平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尽量让您感到这儿就是东方。” “我谈什么话题好呀?”阿尔贝悄悄地问基督山。 “爱谈什么就谈什么呗;谈谈她的国家、她的幼年时代、她的回忆;再不然,如果您喜欢的话,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者佛罗伦萨。” “哦!”阿尔贝说,“对着一位希腊姑娘,却去谈平时对巴黎女人谈的话题,那就大可不必了;就让我跟她谈谈东方吧。” “行呀,亲爱的阿尔贝,这是她最爱谈的话题。” 阿尔贝转过脸去向着海黛。 “您是几岁离开希腊的?”他问。 “五岁,”海黛回答说。 “那您还能记得您的祖国吗?”阿尔贝问。 “当我闭上眼睛,我见过的往事就会浮现在眼前。有两种视觉:肉体的视觉和心灵的视觉。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忘却,但心灵看到的东西是永远记在心头的。” “您最早能记事是什么时候?” “刚会走路的时候;我母亲,大家都叫她瓦西丽姬,瓦西丽姬是高贵的意思,”年轻姑娘抬起头来补充说,“我母亲把我们所有的金币都装进一个钱袋,然后就给我也披上面纱,搀着我的手一起到街上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施舍给穷人就是放债给主。’然后,等钱袋装满以后,我们就回到宫里,什么也不对我父亲说,悄悄地把路人当我们是穷苦女人而施舍的钱,都交给修道院的长老,让他去分发给囚犯。” “那时候您几岁了?” “三岁,”海黛说。 “这么说,从三岁开始您就都记得周围发生的事情了?” “都记得。” “伯爵,”莫尔塞夫轻轻地对基督山说,“您得允许让她给我们讲点她自己的故事。您不许我对她提起家父,但也许她会对我提到呢,您不知道我多么热切地希望能从一张如此美丽的小嘴里听到家父的名字呵。” 基督山转脸对着海黛,动了动眉毛做个记号,示意她要特别留意他下面的这句话,然后就用希腊语对她说: “把您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别提那个叛徒的名字,也别提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海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净的额头掠过一道阴影。 “您对她说了些什么?”莫尔塞夫轻轻地问。 “我对她重说一遍您是朋友,让她对您什么都不要隐瞒。” “那么,”阿尔贝说,“为囚犯募捐就是您最早的记忆了;您还记得什么呢?” “还记得什么?我记得那是在湖边埃及无花果树的树荫下,我仿佛还能透过繁密的枝叶望见那片涟漪轻漾的湖面;父亲背靠着那株最老最茂密的大树,坐在软垫上,母亲斜躺在他的足边,我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抚弄着父亲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和插在腰带上的那柄镶嵌宝石的弯刀;不时会有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几句话,说些什么我从来没留心过,但父亲总是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一个‘杀’或‘赦’字!” “这可真新鲜,”阿尔贝说,“我居然是从一位年轻姑娘的嘴里,而不是从剧院的舞台上,听说这样的事情,而且一边还在对自己说:‘这不是在听编出来的故事哟。’请问,”他问道,“您既然自幼就见惯了这些充满诗意的画面和神奇美妙的场景,那您对法国的印象如何呢?” “我觉得这是个美丽的国家,”海黛说,“但我看到的法国是实实在在的法国,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对我的祖国,我觉得情况完全不同,我对它是用孩子的眼睛去看的,所以总是蒙着一层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的薄雾,那得看我是把它当作一个可爱的祖国还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地方而定了。” “您还这么年轻,signora,”阿尔贝一时也不免流于俗套,问道,“您能受过什么苦难呢?” 海黛转过脸去对着基督山,他做了个难以觉察的表情,轻轻地说: “说下去吧。” “藏在心灵深处的,是那些幼年最初的记忆;而除了我刚才对您讲的那两件事,我幼年时代留下的就都是些凄苦的回忆了。” “说吧,说吧,signora,”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我正怀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在听您说呢。” 海黛凄然一笑。 “那么,您愿意听我回忆其他的那些往事啰?”她说。 “我洗耳恭听,”阿尔贝说。 “好吧!我四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母亲把我叫醒了。我们是在约阿尼纳的王宫里;她把我从睡垫上抱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只见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什么也没说,拉着我就走。 “瞧着她流泪,我也要哭了。 “‘别哭!孩子,’她说。 “平时,我也跟别的孩子一样,任性得很,要哭的时候,凭母亲再怎么劝怎么骂,也非得哭个痛快不可;但这一次,我可怜的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种骇人的语调,我马上就止住不哭了。 “她拉着我急匆匆地往前走。 “这时,我看清了我们是沿着一座宽阔的楼梯在往下走。走在我们前面的,是母亲的侍女,她们扛着或提着装满贵重衣服、首饰和金币的箱子和袋子,沿着这座楼梯往下走,或者说往下冲。 “在妇女后面,是二十个人的一队卫兵,他们装备着长枪和短枪,身穿制服,这种制服是自从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就很熟悉的。 “您也想象得到,这预示着一场灾难正在降临,”海黛摇着头说,想到当时的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煞白了,“正在降临到这条长长的女奴和妇女行列上,她们睡眼惺忪,半睡半醒的,至少我觉着是那样,因为我自己还没睡醒,所以说不定就以为别人也没睡醒了。 “人群在楼梯上匆匆往下跑,松枝火把的亮光把摇曳不定的巨大人影投射在宫殿的穹顶上。 “‘让她们赶快!’走廊那一端传来一个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所有的人都弯下腰去,就像一阵风吹过原野,麦田里的穗子都弯下腰去一般。 “我呢,哆嗦了一下。 “这个声音,就是我父亲的声音。 “他走在最后,身穿华丽的长袍,手握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扶在他的心腹卫士塞利姆的肩膀上,在后面赶着我们往前走,就像牧人赶着一群迷路的羔羊。 “我的父亲,”海黛抬起头来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欧洲,都称呼他为约阿尼纳的阿里-台佩莱纳帕夏,在他面前,整个土耳其都在瑟瑟发抖。” 阿尔贝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几句用无法形容的高傲、尊严的语调说出的话时,竟打了个寒噤;他仿佛觉得这个年轻姑娘,在她犹如占卜师召唤亡灵似地回忆这个血淋淋的形象时,她的眼睛里喷射出一种阴郁可怕的光芒,因为她父亲的惨死使他在当代欧洲人的眼里显得更为高大了。 “不一会儿,”海黛继续说下去,“我们停止了行进;因为走到楼梯底下,就来到了湖边。母亲把我紧紧搂在她怦怦直跳的胸口,我看见父亲就站在后面两步路的地方,朝四下里焦躁不安地张望着。 “前面有四级大理石台阶,最后一级台阶下的水面上漂荡着一只木船。 “从我们站的地方望去,只见湖中央耸立着一座黑黝黝的建筑;那就是我们要去的湖心亭。 “我觉得这座亭阁离得很远很远,这或许是天黑的缘故。 “我们下到船上。我还记得,船桨划过水面时,没有一点声响;我俯身去看船桨:船桨上都裹着我们卫兵的腰带。 “船上除了桨手之外,只有那些侍女、父亲、母亲、塞利姆和我。 “卫兵们留在湖边,单膝跪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万一追兵赶来时,另外那三级台阶就是他们的防御工事。 “木船在湖面上风也似的飞速前进。 “‘船为什么开得这么快呀?’我问母亲。 “‘嘘!孩子,’她说,‘咱们是在逃命。’ “可我不懂。我父亲为什么要逃命呢?他是无所不能的,平时总是别人在他面前逃跑的,他常这么说:他们恨我,所以他们怕我。 “其实,父亲在湖上这么往前赶,确实是在逃命。后来他对我说过,约阿尼纳城堡的守军,由于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 说到这儿,海黛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基督山望着,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年轻姑娘继续往下讲时,语调就缓慢了下来,犹如一个想在叙述中添加或者删去某些情节的人那样。 “您刚才说,signora,”阿尔贝说,他对这个故事显得极有兴趣,“约阿尼纳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 “所以去跟苏丹派来抓我父亲的那个司令官库尔希谈判了;父亲就是在这时候才下决心撤退到他早已准备好的那个地方去的,他管那个地方叫卡塔菲戎,意思就是他的避难所,在撤退前,他先派了一个他极其信任的法兰克军官去见苏丹。” “这位军官,”阿尔贝问,“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signora?” 基督山跟年轻姑娘交换了一道迅如闪电的目光,莫尔塞夫没有注意到这道目光。 “不,”她说,“我不记得了;但也许下面我还记得起来,那时我会说的。” 阿尔贝正想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但看见基督山慢慢地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说话;他记起自己发的誓,就没往下说。 “我们朝着湖心亭划过去。 “亭阁底层的装饰是阿拉伯风格的,外面的露台一直延伸到水中,楼上有一排排临湖的窗,这座湖心亭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在底层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那是一个沿小岛底部延伸的非常宽阔的地下洞穴,母亲和我,还有那些侍女,都被领进了地下室。那里面藏着六万只钱袋和两百只木桶,全都堆在一起;钱袋里有两千五百万金币,木桶里有三万利弗尔[此处指法国古斤,每利弗尔约合0.5公斤,各省度量标准略有不同。]炸药。 “我刚才说过的父亲的心腹卫士塞利姆,站到了这些木桶旁边;他将日日夜夜守在这里,手执一支长杆,杆尖上有一根点燃的火绳;对他的命令是,一旦见到我父亲的信号,就把这一切,亭阁,卫兵,帕夏,侍女和金币,统统都炸掉。 “我还记得,那些女奴看到周围这片可怕的景象,日日夜夜不停地在祈祷、啼哭和呻吟。 “而我,我眼前仿佛永远能看见那个年轻卫士惨白的脸容和乌黑的眼睛;当哪一天死神降临到我面前时,我敢说它一定就是塞利姆的模样。 “我没法告诉您我们像这样等了多少时候:当时我简直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时间了;有时候,父亲难得也会派人来叫母亲和我到露台上去;这种时候,对于呆在地下室里整天看着哭哭啼啼的人群和塞利姆那支灼灼发亮的长杆的我来说,真是最高兴的时候了。父亲坐在宽阔的窗子跟前,以阴沉的目光凝望着远方,审视着湖面上出现的每个黑点,母亲侧卧在他身旁,头枕在他的肩上,我在他足边玩耍,用孩子每每把东西看得比真实的东西高大得多的惊异目光,由衷赞叹地眺望着远远耸立的品都斯山脉[希腊境内山系,在古代被看作阿波罗和缪斯诸神的居住地。]的悬崖峭壁,从碧波中升起的洁白晶莹、棱角分明的约阿尼纳城堡,还有那片犹如地衣般覆盖在山岩上的黛绿的丛林,远远望去它们就像一层苔藓,但走近些就可以看清那是挺拔高大的冷杉树和郁郁葱葱的香桃树。 “有一天早晨,父亲派人来叫我们去;我们看见他神色平静,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 “‘再忍一忍,瓦西丽姬,今天就有结果了;苏丹的敕令今天就到,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要是能完全得到赦免,我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约阿尼纳;要是来的是坏消息,我们今晚就逃走。’ “‘可要是他们不让我们逃走呢?’母亲说。 “‘喔!你放心吧,’阿里微笑着说,‘塞利姆和他的火绳会为我回答他们的。他们希望看到我死,但是不会愿意跟我一起死的。’ “听了这番并非出自父亲心底的安慰话,母亲没有作声,只是叹了口气。 “她为父亲准备冰水,父亲自从撤退到湖心亭以来,一直在发高烧,所以不时要喝冰水;她还给父亲雪白的胡须抹上香油,并给他点着烟筒,父亲有时候会一连几个钟头出神地望着烟筒里的轻烟袅袅升起。 “蓦然间他做了个很突兀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眼睛仍盯住那个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的黑点,头也不转过来,只是吩咐把望远镜拿给他。 “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时,脸色比她背靠的大理石柱子更白了。 “我看见父亲的手在颤抖。 “‘一条船!……两条!……三条!……’父亲喃喃地说,‘四条!……’ “他抓住马枪站起身来,我还记得很清楚,他往枪的药池里装进了火药。 “‘瓦西丽姬,’他声音颤抖地对母亲说,‘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到了;再过半小时我们就会知道苏丹皇帝的答复了,你带着海黛到地下室去吧。’ “‘我不愿离开您,’瓦西丽姬说,‘如果您要死,我的主人,我情愿跟您一块儿死。’ “‘到塞利姆那儿去!’父亲喊道。 “‘别了,老爷,’母亲喃喃地说,顺从地躬身到地,犹如见到死神已经降临一般。 “‘快把瓦西丽姬带走,’父亲对卫兵们说。 “而我,大家都把我给忘了,我朝父亲奔过去,伸开双臂抱住他;他看着我,然后向我俯下身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哦!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个吻,它至今还印在我的额头上。 “往下走时,我们从露台葡萄架的藤蔓间望出去,只见船影正在湖面上变得愈来愈大,它们原先只是几个黑点,这会儿却像贴着波浪滚滚的水面飞翔的大鸟了。 “在这段时间里,湖心亭里的二十个卫兵已经在父亲的脚跟前各就各位,他们端着镶嵌螺钿和银丝的长枪,隐蔽在细木护壁板后面,用充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逼近的船只:大批弹药散放在镶木地板上;父亲瞧着挂表,神情不安地踱着步。 “在父亲给了我最后的一吻,我正要离开的那一霎间,这幕场景就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 “母亲和我进了地下室。塞利姆仍然守在他的岗位上;他向我们忧郁地笑了笑。我们走到地下室的另一头拿了两只软垫,回过来坐在塞利姆身边;身处险境时,忠诚的心灵总是相互依傍在一起的,我当时虽然还是个孩子,也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大难就要临头了。” 阿尔贝曾经多次听人讲过那位约阿尼纳总督临终前的情景,倒不是听他父亲讲的,因为他从来绝口不提此事,而是听旁人说的;他还阅读过有关总督死因的几种不同的记载;但是年轻姑娘由于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而显得分外生动的故事,这如怨如诉的声调,这凄婉动人的情节,却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既感到可爱,又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 至于海黛,她沉浸在这可怕的回忆中,一时竟讲不下去了;她的前额,就像花朵在狂风暴雨中凋零似的垂到了手里,眼神茫然,仿佛眼前依稀还看见那远方苍翠的品都斯山脉和碧蓝的约阿尼纳湖,平静的湖水犹如一面魔镜,映出了她所描绘的那幅凄迷的场景。 基督山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关切、怜悯的神情望着她。 “讲下去吧,我的女儿,”伯爵用近代希腊语说。 海黛抬起额头,仿佛基督山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惊醒了,她接着往下说: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虽然外面的天空晴朗而明亮,我们仍是呆在阴暗的地下洞穴里。 “只有一星火光在这地下洞穴里闪亮,犹如一颗寒星在黑黝黝的天边颤颤巍巍地闪烁着:那是塞利姆的火绳。母亲是基督教徒,她祈祷了起来。 “塞利姆不时地重复着一句祝圣词: “‘主是伟大的!’ “但母亲仍抱着一线希望。刚才下来时,她仿佛觉得看见了那位被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兰克人,父亲对这个法兰克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法国君主手下的军人一般都是心地高尚、慷慨仗义的。母亲朝楼梯走上几步,谛听着。 “‘他们走近了,’她说,‘但愿他们带来的是和平和生机。’ “‘你怕什么呢,瓦西丽姬?’塞利姆的声音既柔和又傲岸,‘要是他们带来的不是和平,我们就给他们死亡。’ “说着,他挥了挥手,让长杆上的火绳燃得更旺些,他的这个姿势,使他看上去就像古代克里特[克里特,希腊南部岛屿。此处泛指希腊。]的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即罗马神话中的巴克斯。]。 “可是当时我还太小,还不懂事,这种无畏的气概使我感到害怕,我只觉得它既冷酷又乖戾,我害怕这弥漫在洞穴中和火绳周围的可怖的死亡气氛。 “母亲也跟我一样感到害怕,因为我觉着她在发抖。 “‘天主!天主,妈妈!’我哭喊起来,‘咱们这是要死了吗?’ “听到我的喊声,女奴们号啕大哭,祷告得更响了。 “‘孩子,’瓦西丽姬对我说,‘主会保佑你,不让你今天就碰上你害怕的死神的!’ “然后她低声问塞利姆: “‘塞利姆,主人是怎么命令你的?’ “‘倘若他让人把他的短刀送来,那就是说苏丹拒绝赦免他,我就点火;倘若送来的是他的戒指,那就是苏丹宽恕了他,我就熄灭火绳。’ “‘朋友,’母亲说,‘当主人传下命令,而送来的是短刀的时候,请别让我和孩子这么可怕地惨死,让我们伸出颈脖,你就用那把短刀杀死我们行吗。’ “‘行,瓦西丽姬,’塞利姆平静地回答说。 “这时突然听到好像有许多人的喊声;我们听清楚了:那是欢呼声;卫兵们在呼喊着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兰克人的名字;显然,他带回了苏丹皇帝的答复,而且是个令人鼓舞的答复。” “您记不起这个名字了吗?”莫尔塞夫问了一句,想帮助她唤起这个回忆。 基督山对她作了个暗号。 “我记不起来了,”海黛说,“欢呼声愈来愈响,脚步声也愈来愈近了;有人在沿着阶梯往地下室走来。 “塞利姆举起长杆。 “地面的阳光渗漏下来,在地下室的入口处形成一片蓝幽幽的氛围,不一会儿,在这幽暗的光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什么人?’塞利姆大喝一声,‘不管你是谁,不许再往前走一步。’ “‘荣耀归于苏丹!’那个人说,‘阿里总督完全得到赦免了;他不仅被免于一死,而且被赐还了财富和产业。’ “母亲高兴地喊了一声,把我紧紧地搂在她的心口。 “‘站住!’塞利姆瞧见她要朝洞口奔去,就对她说,‘你知道,我还没见到戒指。’ “‘你说得对,’母亲说着,双膝跪在地上,把我举起向着天空,仿佛她在为我向天主祈祷的同时,还要把我举得离天主更近些。” 说到这儿,海黛第二回停了下来,只见她情绪激动异常,惨白的额头淌着汗,哽噎的声音仿佛卡在干涩的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基督山往杯子里倒了点冰水递给她,用温和中带有些许命令意味的语调对她说: “勇敢点儿,我的女儿!” 海黛擦了擦眼睛和前额,继续往下说: “这时,我们的眼睛因为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帕夏的使者是谁了:他是个朋友。 “塞利姆也认出了他;但这位刚直的年轻人脑子里只知道一件事:服从主人的命令!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 “‘我们的主人阿里-台佩莱纳派我来的。’ “‘如果你是阿里派来的,你一定知道你该给我带来什么东西。’ “‘是的,’来人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 “说这话的同时,他把一只手举到头上;但因为离得太远,光线又太暗,塞利姆从我们站的地方没法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我看不清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塞利姆说。 “‘你走过来,’使者说,‘要不,我往前走。’ “‘咱俩谁也别往前走,’年轻卫士回答说,‘把你给我看的东西放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就在那块有亮光的地方,然后你先往后退,让我看清了再说。’ “‘好吧,’使者说。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指定的地方,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我们的心怦怦直跳;因为那件东西看上去果真是个戒指。不过,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 “塞利姆手里握着点燃的火绳的一端,向着洞口走去,在那片光线中弯下腰去,脸露喜色地拾起那件信物。 “‘是主人的戒指,’他吻着戒指说,‘太好了!’ “说完,他把火绳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它。 “那使者惊喜地大喊一声,拍了一下巴掌。听到这个暗号,四个库尔希手下的土耳其兵奔上前来,五人一齐出手,塞利姆身中五刀倒了下去。 “这些土耳其兵被自己干下的暴行刺激得狂热起来了,尽管他们刚才吓白的脸还没有泛上血色,但已经一边在地下室四处乱窜搜寻火种,一边在装金币的钱袋上打起滚来。 “母亲趁乱抱起我就走,机灵地穿过只有我们知道的蜿蜒曲折的通道,一直来到通湖心亭的一座暗梯跟前,这时只听见里面是一片令人恐怖的混乱的声音。 “底层的几个大厅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敌人,库尔希的土耳其兵。 “母亲正要去推那扇小门的当口,猛然听见响起了帕夏显得那么可怕的咄咄逼人的声音。 “母亲把一只眼睛贴在板缝上;我眼前碰巧也有个洞眼,我也往里面望去。 “‘你们想要做什么?’父亲对面前的那几个人说,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写着金字的纸。 “‘我们想要做的,’这个人回答说,‘就是让你知道陛下的旨意。你看见这道敕令了吗?’ “‘看见了,’父亲说。 “‘那好!你念念吧;他要你的头。’ “父亲爆发出一阵比怒声痛斥更怕人的大笑;笑声未落,两发枪弹已经从他的短枪的枪膛里射将出来,打死了对面的两个人。 “希腊卫兵原先都脸冲着地板,匍伏在父亲的身边,这会儿跃身而起开了火;大厅里到处是喊声、火光和硝烟。 “与此同时,另一方也开了火,枪弹飞过来射穿了我们四周的板壁。 “哦!我的父亲,阿里-台佩莱纳总督,手握弯刀,脸上被火药熏得黑黢黢的,挺立在枪林弹雨之中,显得多么英武,多么高大!敌人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塞利姆!塞利姆!’他大声喊道,‘点火卫士,履行你的职责吧!’ “‘塞利姆死了!’一个像是从大厅底下发出的声音回答道,‘而你,阿里老爷,你也完蛋啦!’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一声沉闷的炸裂声,父亲身边的地板都炸飞了。 “土耳其兵从地板的缺口往上射击。三四个希腊卫兵被从下往上的子弹射穿全身,倒了下来。 “父亲大吼一声,伸开手指插进枪眼里,把整个一片地板掀了起来。 “但从这个缺口里,立刻射上来二十来发枪弹,顿时硝烟升腾而起,犹如从火山口喷发出来一般,吞没了四周围的帷幔。 ![]() “在这片可怕的枪林弹雨中,在这片吓人的厮杀声中,有两声枪响格外的清晰,有两声喊叫格外的揪人肺腑,使我恐怖得周身冰凉。那是射中父亲的两发致命的枪响和他发出的两声喊叫。 “但他依然用手攀住窗台挺立着。母亲拼命摇着门,想去跟他死在一起;但这扇门从里面锁上了。 “在父亲四周,希腊卫兵在临死前痉挛地扭曲着身子;两三个没有受伤或只受了轻伤的卫兵,跳窗夺路而走。就在这时,整个地板嘎嘎作响,摇摇晃晃地要坍陷下去。父亲一条腿跪在了地上;刹那间二十条胳膊同时伸向他,手中握着的弯刀、短枪、匕首同时向他击出,顿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父亲消失在这群又嚎又叫的魔鬼喷出的浓烟烈雾中,就像地狱在他脚下裂了个口子似的。 “我只觉得自己滚到了地上:母亲昏厥了过去。” 海黛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边,呻吟了一声,对伯爵望去,像是在问他,对她的服从是否感到满意了。 伯爵立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用近代希腊语对她说: “歇一下吧,亲爱的孩子,你要想到天主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这样你才能鼓起勇气来。” “这可真是个怕人的故事,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坏了,“现在我真后悔,不该鲁莽地提出这么个残酷的要求。” “没关系,”基督山回答说。 说完,他把一只手放在年轻姑娘的头上。 “海黛,”他接着说,“是一个勇敢的姑娘,有时候她觉得把自己苦难的遭遇讲出来,会减轻一些痛苦。” “因为,我的大人,”年轻姑娘急切地说,“因为我受过的苦难会使我记起你对我的恩情。” 阿尔贝好奇地望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她怎么会成为伯爵的女奴的。 海黛同时从伯爵和阿尔贝两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其中所表示的同样的要求。 她继续说: “等到母亲恢复了知觉,我们已经是在土耳其司令官的面前了。 “‘你们杀了我吧,’母亲说,‘但不要玷辱阿里遗孀的名誉。’ “‘这话你不用对我说,’库尔希说。 “‘那对谁说?’ “‘对你的新主人。’ “‘他是谁?’ “‘这一位。’ “说着,库尔希指给我们看一个人,他就是对父亲的死负有最深重的罪责的那个人,”年轻姑娘压抑着满腔的悲愤说。 “后来,”阿尔贝问,“你们就当了那个人的奴隶?” “没有,”海黛回答说,“他不敢把我们留下,就把我们卖给去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过希腊,精疲力竭地来到了土耳其京城,城门口挤满着看热闹的人,他们看见我们,让出了一条路让我们过去,这时,母亲顺着周围那些人的目光往上看去,猛然间发出一声惨叫,一边对我指着城门上悬着的那颗人头,一边就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 “在这颗人头下面有一行字:这就是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的头颅。 “我一边哭,一边想把母亲扶起来,但她已经死了! “我被带到了市场上;一个有钱的亚美尼亚人买下了我,他训练我,请了教师来教我各门技艺,等我长到十三岁时,就把我卖给了马哈茂德苏丹[当时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君王。]。”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过来的,”基督山说,“代价么,我已经对您说过了,阿尔贝,就是跟我装印度大麻的小盒子配对的那块祖母绿。” “哦!你真好,你真伟大,我的大人,”海黛吻着基督山的手说,“我能够属于你这样的一位主人,真是太幸运了!” 听了刚才这番叙述,阿尔贝神情茫然,一时回不过神来。 “把您的咖啡喝了吧,”伯爵对他说,“故事讲完了。” |
||||
上一章:第76章 | 下一章:第78章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