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日记

芥川龙之介妄想者手记  作者:芥川龙之介

光悦寺

去光悦寺一看,本堂旁的松林中,立着两座小屋。看那寂静无声的样子,又不似仓库之类的建筑。其中的一座,居然悬着大仓喜八郎[大仓喜八郎(1837—1928),日本实业家。幕末维新时,以贩卖武器而获成功。兴办大仓组,开展进出口贸易,奠定大仓财阀基础。创办大仓商业学校(东京经济大学)。]书写的匾额。我抓住陪伴我的小林雨郊君,问他:“这是什么?”他回答:“光悦会建的茶席[举办茶会的客室]。”

我立即对光悦会反感起来。

“那帮家伙,还不是想让光悦任意听他们摆布吗?”[本阿弥光悦(1558—1637),江户初期艺术家。与松花堂昭乘、近卫三藐院,并称“宽永三笔”。亲茶道,亦长于制作“乐烧”(一种手工捏制的铅釉陶瓷)。]

小林君听我在说怪话,嘿嘿地笑了。

“有了这座小屋,鹰峰和鹫峰相联结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其实,比起建茶席,倒不如将那片杂木林砍了去。”

我顺着小林君阳伞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不错,初夏时节,那里旺盛生长的杂木林梢顶,蓊蓊郁郁,浓密地遮蔽了鹰峰左侧的山麓。要是没有那片杂木林,不仅山峦,对面光闪闪的大竹林也能看得十分清楚。比起建茶席,那样无疑省事得多。

接着,我们两个到厢房去看住持和尚珍藏的宝物。其中有一幅八寸见方的小挂轴,银色的桔梗和金色的茅草杂然相混的花纹底上,用漂亮的手迹写着一首和歌。茅草叶子垂挂下来,那情景特别有趣。小林君是专家,他请住持悬挂在壁龛的柱子上。“好了,银色花纹也照出来了。”他嘴里在说着什么。我抽着敷岛牌香烟,本来还在生气,眼下看见那幅画,心情随即平静舒畅下来。

过了一会儿,住持和尚转向小林君,说了这样一件事。

“要不多久,还会建另一座茶席。”

小林君听了,似乎有些惊讶。

“还是光悦会吗?”

“不,是私人。”

我不再生气,心情变得颇为奇妙。究竟要怎么对待光悦?又怎么对待光悦寺?顺便再问一下,怎么对待鹰峰?这样一来,我彻底弄不明白了。要是再建座茶席,那不如干脆购买下来,建造个茶屋四郎次郎[日本安土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期间,京都的世袭富商。]的宅邸,种上一片麦田,再圈起一道道围墙。然后还可以在茶席门上挂起一排灯笼来。要是那样,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来什么光悦寺。那样的话,谁还肯来?

后来走到外面,小林君说:“幸好来了一趟。要是再建一座茶席,岂不更糟啦。”要是这样想,那确实来对了。但是,早先一座茶席也没有的时候,我们没有来,不是更加遗憾吗?——想到这里,我依然气呼呼的,便同小林君一起离开了背依竹林的寂寞的光悦寺山门。

一个雨霁的夜晚,乘车通过京都大街的街道。不一会儿,车夫问:“到哪里去?”“要去哪里呀?”去哪里,肯定是去旅馆了。“旅馆,旅馆。”我在油布雨衣后回答了他两次。车夫说他不知道那家旅馆,站在道路中央,不动了。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没了主意。旅馆的名字是知道的,但不记得哪条街第几号了。而且那名字极为平凡,仅凭名字,就算是多么聪明的车夫,也很难找到那里去。

正在发愁时,车夫脱掉油布雨衣,问道:“是不是这里?”就着灯光望去,车前面有一片竹林,黑暗中万竿青竹,枝叶簇簇,湿漉漉地闪着寒光。我对他说:“跑得太远了,不在这乡村里。拐过两条横街,就在四条大桥那块地方。”听我这么说,车夫一愣,回答说这里也是四条附近。“哦,是吗?那么再稍稍走到热闹地方看看,说不定就明白了。”我也胡乱应付了一番。于是,车子又向前走动了。拐过一条横街向左走,突然来到歌舞练习场前,真是出乎意外。正值“都踊”[京都祇园艺妓甲部歌舞会,每年四月,在祇园花见小路歌舞练习场,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舞蹈公演。始创于明治五年(1872年)京都博览会期间。]时节,两侧各挂着一排祇园团子的灯笼,红光远射。我起初以为刚才那片竹林是建仁寺,但做梦也未曾料到,那片拂去黑暗的竹林,竟然同这条欢闹的花街柳巷相向而在。其后,一路顺利到达旅馆。当时那种仿佛中了邪的恍恍惚惚的心境,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自那之后,我便留意起来,京都近郊到处都是竹林。不论哪条热闹的街道,唯有这竹林,是绝不可忽视的。走过一排房舍就是一片竹林,紧接着又是一处街衢。尤其像前面提到的建仁寺的竹林,每当我再经过祇园的时候,必然棒喝般地跳到我的眼前。……

不过,看得多了就有些奇怪,丝毫感觉不出京都竹林的刚健之气。那是生息于街道的亲切的竹林,就连根部吸收的水分,也仿佛散放着脂粉的清香。若再加以形容,这种竹子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攀上琳派[江户时代绘画流派之一。以俵屋宗达、本阿弥光悦为始祖,尾形光琳为集大成者。画风以色彩鲜丽,巧用金银箔为特色。]画工的笔端。要是这样,生在城镇里,自然毫无问题。但生在祇园的正中央,犹如光悦的莳绘[漆工艺技法之一,产生于奈良时代,以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做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极尽华贵,时以螺钿、银丝嵌出花鸟草虫或吉祥图案。],两三根粗壮的竹子玉立其中,则更显得风姿绰约。

枝叶青青,竹根裸露春雨中。

我去大阪,龙村先生[龙村平藏,明治三十九年(1906)在京都创立龙村织物制织所。]让我写点什么,于是想起京都的竹子,便写下了这首俳句。如此众多的京都竹子,倒也很适合长在京都这个地方。

舞妓[舞妓和艺妓,一般指在酒宴上陪酒兼唱歌跳舞的女子。因年龄、特长和资格等不同,叫法上亦有差别。]

在上木屋町的茶屋饮酒,那里有一个艺妓,一味地瞎胡闹,让我也躁狂起来。我有些害怕,就把她让给小林君,转向旁边的一个舞妓。她倒很老实,正吃着茶花糕[春季用茶花叶包裹蒸制的米饼。]。发际的白粉薄薄的,健康的皮肤突出一张黧黑的面孔。这位看起来显得很可靠。她像个孩子,天真可爱。我问她会做体操吗,她回答说,体操早已忘了,只会跳绳了。我叫她跳跳看,不巧有人弹起三味线,只好暂停了。虽然这么说,恐怕她不会再跳了。

合着三味线,小林君唱了大津绘的替歌[大津绘,日本古代近江(今滋贺县)地区民间风俗绘画,这里是指借用大津绘的画题组成歌词的歌。“替歌”,即新词填旧曲的歌谣。]。听说那些句子都预先写在纸片上,藏在衣服内,要是不边看边唱,就不能很理想地唱出来。有时卡壳了,就会有两三个艺妓跑过来帮腔。要是艺妓也唱不出来,一个名叫阿松的老艺妓就赶紧过来救场。各种声音一起“烘托”大津绘,那心情就像观赏书画彩绘屏风。我觉得好奇怪,半道上哈哈大笑起来。小林君也受我影响,大肆嘲笑着这种大津绘。后来,只有阿松一个人唱到最后。

小林君希望舞妓跳舞,阿松说客厅太窄小了,不如打开唐纸隔扇,在隔壁跳舞更好。于是,那个吃茶花糕的舞妓立即走到下一间,跳起了京都四季舞。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跳得好还是跳得不好。但看她花簪斜坠,衣带渐宽,舞扇闪闪,甚是绮丽。我一边啃着鸭肩肉,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

说实话,我之所以感到有趣,不单是姿态绮丽,舞妓似乎感冒了,身子低俯的时候,那清秀的鼻翼似乎微微发出踏春泥的声音。不像是老成陈腐的教坊里的孩子,是那样一副极其自然的好心情。我如醉如痴,欢喜非常,舞妓跳完了,我拿些羊羹和茶花糕给她。假若不怕舞妓觉得恶心,我真想对她说:你吸溜了五次鼻涕哪!

不一会儿,那个狂躁的艺妓回去了,客厅立即安静下来。我朝玻璃窗外瞧去,霓虹灯光映着河水。天空阴霾,看不清东山在哪里。我反而感到气闷,问小林君可否再唱一遍大津绘。小林君斜靠在扶手椅上,像孩子一般笑着拒绝了。看来,他是醉了。舞妓也不再吃茶花糕了,一个人叠着纸鹤。阿松和外来的艺妓低声谈论着别人的事。——我自从离开东京以后,在这豪华的茶屋里,第一次尝到羁旅的闲愁与寂寥。

---大正七年(1918)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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