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  作者:麦家

【容先生访谈实录】

希伊斯所以带普特南数学竞赛试题回来,想的就是要考测一下珍弟。也只有珍弟,其他的人,包括有些老师,他觉得考他们无非是给他们难堪而已,所以还是不要考的好。在考珍弟之前,他先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45分钟,考了一遍,然后又自己给自己阅卷、评分。他觉得自己得分不会超出最高分,因为他只做了八道题,最后一题还没做完。当然,如果时间许可的话,这些题他基本上都可以对付得了,问题就是时间。普特南数学竞赛的宗旨就是十分突出地强调了两点:

一、数学是科学中的科学;

二、数学是时间中的科学。

珍弟在规定的45分钟内做完六道题,其中一道证明题,希伊斯认为他犯了偷换概念的错误,没给分。最后一题是推理题,当时只剩下一分半钟,根本没时间去推理,所以他没有动笔,只是沉思着,但在临终的几秒前,他居然给出了正确的结果。这有点荒唐,也再次说明珍弟一贯有的超常的直觉能力。这题的评分尺度是灵活的,可以给满分,也可以少给分,多或少全凭老师对学生平时的德智印象决定,但最少不能低于2.5分,希伊斯最后就是苛刻地只给他2.5分。但就这样珍弟最后的得分是42.5分,仍然高过当年全美普特南数学竞赛前10名优胜者37.44分的平均分。

这就是说,珍弟要是参赛肯定将跻身前10名之列,然后等待他的将是名牌学府,高等奖学金,还有在数学界最初的声誉。但是你没有参赛,倘若又把这成绩拿给人看,回复他的也许只有无情的嘲笑。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还没念完大一的中国小子能博得如此高分,如此高分意味的无非就是欺骗。没人相信的欺骗。愚蠢的欺骗。即使希伊斯,在这个成绩面前,也冥冥地生出一种被欺骗的幻觉,当然只是幻觉而已。换句话说,只有希伊斯才相信这个成绩无可置疑的真实性,所以也只有希伊斯,把这件本来是游戏的事情当做了一个真实故事的开始——

希伊斯首先找到小黎黎,把金珍模拟参加普特南数学竞赛的事情详细说了,然后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深思熟虑后的意见。

希伊斯说:“我可以负责地说,金珍今天是我们N大学数学系最拔尖的学生,明天也会成为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顿、斯坦福这样世界著名大学数学系的尖子生,所以我建议他去留学,哈佛,麻省理工,都可以。”

小黎黎一时无语。

希伊斯又说:“相信他,给他一个机会吧。”

小黎黎摇头:“恐怕不行。”

“为什么?”希伊斯睁圆了眼。

“没钱。”小黎黎干脆地说。

“至多一个学期,”希伊斯说,“我相信他第二学期就可以得到奖学金的。”

“别说一学期,”小黎黎苦笑道,“家里现在恐怕连路资都凑不齐。”

希伊斯沮丧地走了。

希伊斯的沮丧一半是由于心想事不成,另一半是因为心有疑虑。可以说,在关于金珍的教学方案上,两个人还从没有达成过一致,他不知小黎黎这么说是真话,或仅仅是不同意见的托辞。他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难以相信,家大业大的容家会有经济上的困难。

然而,这确系实情。希伊斯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容家在铜镇本已败落的财产,又经历了时代新生的洗心革面,所剩的无非是小半个破旧的院落、几栋空房子而已。在省城仅有的一个商馆,就在几天前,当小黎黎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的身份应邀出席C市人民政府成立典礼时,就在典礼上,他主动捐给了新生的人民政府,以表示他对新生政府的拥戴。选择在典礼上捐献似有取宠之嫌,其实不然,一方面这是有关方面安排的,另一方面他也想由此号召全体有识之士加入拥戴人民政府的行列。可以肯定地说,容家人素有的爱国热忱,在小黎黎身上,既是一脉相承的,又是发扬光大的,而他之所以对人民政府如此忠诚,以至于倾囊相助,当中既有他宏观的认识在起作用,也与他个人(微观)在国民政府手头所受的不公有关。总之,容家祖传下来的家产,在老小黎黎两代人手中,捐的捐,烂的烂,毁的毁,分的分,至今已所剩无几。至于他个人的积蓄,在那场挽留女儿生命的鏖战中已耗尽,而这几年的薪水日渐菲薄,几乎都这样那样的开销掉了。现在金珍要去留学,小黎黎心里是没有一点不赞成的,只是行动上爱莫能助而已。

这一点,希伊斯后来也深信不疑。这个后来指的就是一个多月后,希伊斯收到斯坦福大学数学系主任卡特博士寄来的信,表示同意金珍去他们学校奖学就读,并邮来110美金作为出发的路资。这件事希伊斯完全是靠个人的热情和魅力促成的,他亲自给卡特博士写了一封3000字的信,现在这3000字变成了金珍免费入学斯坦福的通行证和车船票。当消息送到小黎黎面前时,希伊斯高兴地注意到,老人露出了激动的笑容。

这时候,金珍入学斯坦福已是指日可待,他准备在N大学度完最后一个暑假,然后就出发。然而,就在暑假的最后几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病把他永远留在了祖国的大地上——

【容先生访谈实录】

是肾炎!

这场病几乎把珍弟害死!

在他发病之初,医生就下达了口头死亡通知书,说他至多还能活半年。在这半年里,死亡确实日夜陪伴着他,我们眼看着一个奇瘦之人噌噌噌地长成了个大胖子,然而体重却没有增加,只在减少。

是虚胖!肾炎把珍弟的身体当做了块发糕,不停地发酵,不停地膨胀,有一段时间珍弟的身体比棉花还要蓬松又轻软,似乎手指头一戳就要破的。医生说珍弟没死是个奇迹,但其实跟死过一回没什么两样,将近两年时间,医院成了他家,食盐成了他的毒药,死亡成了他的学业,去斯坦福的路资成了他医药费的一部分,而斯坦福的奖学金、文凭、学位、前途早成了他遥远又遥远的梦。这件由希伊斯努力促成的、本来将改变他命运的大好事,现在看只有两个实在的意义:一是为我们家日益羞涩的囊中增加或者减少了110美金的开支;二是替希伊斯平静了人们包括我对他的不良猜测。

无疑,希伊斯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清白,也证明了他对珍弟的爱的赤诚。谁都想得到,如果说希伊斯确实在利用珍弟为自己干活,那他绝不可能会将他折腾去斯坦福的。世界没有秘密,时间会告诉你所有秘密,希伊斯的秘密就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又肯定地洞见了珍弟罕见的数学天分。也许他从珍弟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他爱他,就像在爱自己的过去一样无私,一样赤诚,一样认真。

然而,我说过的,希伊斯棋最早叫数学棋,是希伊斯和珍弟两个人的发明,珍弟至少有10%的发明权。但希伊斯通过对它改名换姓,把珍弟的这部分权利处理了,剥削了,占为己有了。这可以说是希伊斯对珍弟的不公,也可以说是希伊斯对珍弟曾经赤诚相爱而索取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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