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几年前,我在浙江衢州一间出租民房里,见到了一位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和通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他异常安静。

安静一部分来自身体的重量。由于激素治疗导致的浮肿,他的体型看上去像是被充了过多的气,每一寸骨骼都感到内在的压力。另一部分出自性命的前景。再生障碍性贫血治疗的艰难,和家境的支绌,已经让父母心生退意,而孩子在内心感到了这种放弃。

在最喧闹的年龄,他失去了声音,像一条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除非走近,无人能够听到。

在家乡,一间瘫痪矿工躺卧的土房,除了手中长年不撂的十字绣,墙上另有一幅画,在他勾勒的一株植物旁边,有小侄女添上的一颗心。这颗墨水画的心似乎留着湿润,滋润了枯瘠的画面,和床头漫长的岁月。父亲长年外出打工,母亲出走,叔侄相依为命。

后来,矿工的事迹被报道,小侄女去参加了一期芒果台的“变形计”节目,和一个小男孩互换,到大城市一个富裕家庭生活了一周。回来之后,她心理严重受创,很久恢复不过来。当我再在那间土屋里见到她,活泼的她变得沉静,清澈的眼神里增添了一分不安。而交换到山沟生活一周的富家小男孩,也多次心理崩溃。物质的丰俭悬殊之外,一条山沟里贫乏的世事,和外界的纷繁有余,往往无法相互理解。

新疆帕米尔高原北麓,帕尔哈提要和父亲走八个小时山路,攀越陡峭的高山去放牧羊群;北京五环外的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遍地落叶之中抢摘最后一季青菜,栖身的窝棚在疏解整治潮流中被拆除,在一张塑料布下过夜。回到山东老家后,她面临失学。

我忘不了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受制于阶层和身份,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

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我们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离,走近倾听他们,传达生命喧腾的声息,和无处不在的湿润。这样也就是倾听我们自己。

2015—2017年,我和摄影师赵俊霞搭档,着手每次为期半月的探访,在乡村儿童联合公益旗下的免费午餐、大病医保、暖流计划等组织支持下,走访了内蒙古、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切身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倾听孩子们的声音,传达一份可靠的生活和人性记录。其中一些家庭我们曾经多次走访,一些孩子和我们保持了长期的联系。

以后两年中,我又通过其他渠道,包括借助真爱阳光、大爱清尘等组织的帮助,接触到随打工的父母迁居到城市的流动儿童、城市中产家庭的儿童、集中供养的儿童,以及其他情形的城乡儿童,涉及北京、上海、吉林、江苏、陕西、河南等十来个省市,探访持续至今。

这些孩子们当中有外界耳熟却不得其详的留守、失学儿童,也有单亲、孤儿、大病、移民和随迁儿童,有各个民族,也有不同的信仰,甚至国籍。在或丰足或贫瘠的地表上,在草原、山地、沙漠、平原、海岸或城市郊区地带上,在社会的纷繁变动中,在往往有所短缺的物质条件下,他们不乏艰辛地成长着,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铺上,在漏洒带着烟尘雨点的屋顶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悬崖羊道上,在难以下咽的连皮粗粮里,在贫穷、脏污和疾病一起熠熠发光的院落中,或者是在物质有余却心灵匮乏的家庭里,我在走访的艰辛之余,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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