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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寂寞的频率 作者: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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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四周,以确认暂时还不会有人来。月亮又躲进了飘浮的云中,我身处的建筑物空隙让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右边是靠大街的方向,小货车像一面屏风把我遮住,左边恰好是那块大石头。 白天从房内向外看的时候,只觉得这块石头碍眼,可是现在想来,这块石头不但帮我确定了姑妈房间的位置,还从左边替我挡住别人的视线,我真想抱住这块大石头好好地感谢一番。然而,就算是抱住它,也只是弄得自己一身冰冷。况且,我必须紧紧抓住这只从墙壁里伸出来的手,抽不开身。 我弄不懂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当然,主要原因是我在墙上凿了一个洞。可是她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她已经和她母亲一起去看人家拍电影了,可是为什么她会在房里?又为什么会被小偷抓住了手呢? “都怪你啊,就是因为你待在房里才会这样的。” 我对墙壁那边的她说。 “我本来是要出门的,那样的话,就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了,真倒霉……” 她在墙那边叹了口气,我隐约听见她的气息从肺里冲出来的声音。她所说的出门,一定是指和姑妈一起去看人拍电影的事吧!听她的语气似乎不太情愿和母亲一起出去。 “你为什么不开灯?为什么把手伸进壁橱里?” “我在睡觉,壁橱里有声响,把我吵醒了……” 她好像已经绝望似的静静地说着,伸在墙外的手一动也不动。她说她听见壁橱里有动静,以为是放在包包里的手机在响,于是灯也没开,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打开壁橱,在里面找她的手机。 我还以为那个就是姑妈的皮包,倒霉的是,我和她的手在黑暗中相遇了。 “嗯?” 隔着墙壁,我和她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个皮包就在墙的那一头,而且恐怕就在她可以自由移动的左手能触及的范围之内。皮包里有她的手机,她可以用来求救,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不发出声音,用一只手发出一则短信一点也不难。 “喂,喂,你别打电话!” 我焦急地说。墙那头没有回应,反而听见像有一只手把皮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时发出的嘈杂声响。 “喂,你在找手机吧!” “我没有。” 她十分镇静地撒了谎。 “喂,把手机给我!” “好啊,我该怎么给你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胜利的骄傲和得意。那个洞已经被她的手塞得满满的,再没有可容下其他东西通过的缝隙,她又说开不了窗。 “你听清楚,如果再让我觉得你在找手机,我就在墙壁这边切掉你的右手手指!” 我再次宣称要切掉她的手指。每当我这样威胁她的时候,我就会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来的。我只要想象一下自己切掉别人指头的情形,脸就会立刻变得刷白,我对恐怖电影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握住她手腕的手中渗出了汗水,那汗水是从我的手心里,还是从她手腕上渗出来的,我不得而知。我们保持着沉默,只有呼吸声透过墙壁传入彼此耳中。 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你做不了这种事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像坏人。” 我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从工具箱里取出钳子,把钳子的刃贴在她的手指上。她感受到锋利而冰凉的钳子,惊慌失措地说: “我明……明白了,我不会打电话的。” 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这么做是否合适。 “把手机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去!” 里面传来了衣服摩擦声,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在远处榻榻米上的声音。 “我已经扔了。” “也许你扔掉的是定型液或其他什么东西吧!” “你觉得我还敢对你耍花招吗?” 这时,从里面靠墙的地方传来铃声,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手机铃声。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她刚才扔掉的不是手机。 “不许接电话!” 电话铃继续响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我从紧握着的手臂可以感觉得到。 “……我知道了。” 她沮丧地说道。紧接着,响着的铃声转移到房里较远的地方,然后在那儿继续响了一阵子,我们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打电话的人终于放弃了,周围恢复了寂静。 “我说……我说,你为什么不放开我的手逃走呢?你的行窃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她说到了我的痛处。 “……我一放手,你马上就会大声呼救吧?只要这样抓着你的手指头,你就没办法那么做了。” “可是,趁早逃走对你来说才是明智之举啊!” 要是没有弄掉手表的话,恐怕我已经那么做了。有没有办法可以既不放开她的手,又能拿回掉在里面的手表呢?我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唉,我真不该做小偷呀!偷钱真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如果能逃掉的话,我一定听内山的话,不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工作。 我默默地反省着,手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我可以感觉到她手腕上的脉搏不断地鼓动着。 我沮丧地垂着头,无意识地用右手去摸扔在地上的电钻,把它捡起来,抬起了头。 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不让她发觉我掉了手表的事,又可以把表拿回来。 我把钻头对准第一个洞右边四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按下了电源开关,钻头轻松地钻进老朽的墙壁中,小孔很快就可以形成了。 我真是太蠢了!只要再挖一个洞,不就可以解决了吗?左手一直抓住她的右手不放,然后用另一只手再挖一个洞,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把掉在里面的手表拿回来,然后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她不明白我又在干什么,隔着墙壁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你最好别出声。” 第一个小孔打通了。我必须再打几个小孔,把它们连起来形成一个大洞。 “你在用机器钻孔吗?” “别碰穿过墙壁的钻头,免得伤到你。” “你果然不像是坏人。” 我感觉她在墙那边微微笑了一笑。 第二个孔完成了,我换了一下钻头的位置,开始钻第三个孔。 我想通过说话,引开她的注意力:“……你为什么没有出门?”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本来是要出门的吗?” 她本来应该被母亲拉着去看人家拍电影的,我听姑妈说过。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要是你不在,我的钱就到手了。” 一段时间里,黑暗中只有电钻的声音,与温泉小镇毫不相称的马达声响,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我握着电钻的右手被震得不断发抖,又打完一个孔了,我移开钻头的位置,开始钻下一个孔。 “……你的父母都健在吗?” “一年前都死了。” “是吗?……我的父母对我有太多要求,我觉得很累……” “他们不顾你的感受吗?” 我想起白天见到姑妈,就女儿升学的事,她说的话:“我打算让她上一所我喜欢的学校。”姑妈是否一手操控着女儿的人生呢? “所以今天我是故意反抗的,本来说好要去的。” “去电影拍摄现场?”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怀疑我是否事先调查了她的行动,然后趁屋里没人的时候行窃。 “有很多游客来参观拍电影,所以我就随便猜猜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我撒了个谎。 “那倒也是”,她这么说着,接受了我的解释。 她一定是违抗了母亲的命令,而选择留在房间里。 “我很爱我妈妈,所以不论什么事都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她高兴,我就觉得很高兴。可是最近,我也说不清楚,我发觉事情并不是这样……” 她的声音很纤弱,像个小孩子似的。也许是这个原因,我不由得感到她对生活一定持严肃、认真的态度。她正活在对母亲的爱和反抗的夹缝间,违抗父母对她来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我一边钻着第十五个孔,一边想起自己在她这个年龄发生的事情。 父亲执意要我上大学,而我却为了学设计一心想念专科学校,我和父亲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相互瞪着对方度过的。最终我还是没有听从父亲的意见,现在,我和朋友经营着一家设计公司。 一年前,我父母因为乘坐的汽车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上而当场死亡。 父亲在去世前一天,仍然对我不上大学而满腹牢骚。当我和父亲谈起设计手表的理想时,却引来他不屑的嘲笑。我当时非常生气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不起我!” 父亲是一个在小工厂上班的普通人,没有高学历,在工厂的职位也不值得一提。依旁人看来,他的人生平庸得可怜。这样的父亲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呢?我这样一说,父亲便泄了气,不再作声。 小时候我也和父亲吵过架,可是裂痕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自动修复,也许是我还小的缘故吧!一转眼我就忘了吵架的事,很快又会和父亲说话。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能面对面和父亲好好地讲话了。 我和内山用我父母的保险金开了这家设计公司,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父亲,还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这到底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悲伤,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打孔,大概是想事情入了神。这时,钻头钻开的小孔已经连成一个半圆,只要再打十个孔,应该就可以凿出一个可容一只手进出的小洞了。 “即使父母反对,我也没有听从他们。” 我对她这么说。 “那么,你的人生又过得怎么样呢?” “如果过得好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握着你的手了。” 那倒也是,她对我的话表示理解。 “你不后悔吗?” 我很希望可以骄傲地说,自己的选择当然不会有错。如果我当初选择按父亲的意思来过自己的人生,一定会心有不甘,会感到遗憾的。 我把这样的想法说给她听,但没有提到那些可以让她猜到我身份的部分。我感觉到墙那边的她,在静静倾听着我的话。 不一会儿,我打完了所有的小孔,把电钻放在地上。 小孔打完以后,墙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把切成圆形的墙壁往内一推,它就落到墙后面去了,第二个可容一只手进出的洞口打开了。 这时候,她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们彼此都默不作声,在一种奇妙的沉默中,我只是紧紧地抓住从墙里伸出来的手腕。在云层遮盖月亮的夜晚,建筑物间的空隙显得尤其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平静,根本想不起不远处的那些礼品店和夜行的路人。一切都融入了周遭的黑暗中,世界好像只剩下我所紧紧握着的那只手。 “……你又凿开了一个洞吧?” 那女人从墙壁里伸出来的右手动了一下,她的右手也悄悄地握住我左手的手腕。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外面的缘故,她的手很凉。 “真对不起。” 我说着便把右手伸进刚刚凿开的墙洞里,在壁橱里找寻我的手表,我发觉里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一定是她刚才找手机时从手提包里倒出来的。我的右手在壁橱底部的木板上摸索着,每当抓到一样东西就用手摸一摸,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表。 不一会儿,我的右手碰到一件东西,手感和重量都与自己的手表一样。如果我的手活动自如的话,我恐怕会抚着胸口大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墙那边我抓住手表的右手突然被紧紧地握住了,我想一定是她用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 同时,我的左手也起了变化。刚才她悄悄握住我左手手腕的冰冷右手也突然用力,之前一直是被我抓住的手,这时也紧紧地抓住了我。 我的两只手都被抓紧,右手深深地插进墙洞里动也不能动,和隔着墙壁的她是相同的姿势。 “这下我们打平了。抓住你这只手,你就不能切掉我的手指头了吧?” 她在墙壁那边得意扬扬地笑。虽然看不见,但她的样子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右手被她固定在里面,无法捡起用来切她手指的钳子,我好像一个被夺走了架在人质脖子上的刀的绑架犯。 “真是……真是……见鬼了。” 我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下,不禁喃喃自语。 “真是太遗憾了。” 她说完突然大叫起来: “来人啊!抓贼呀!” 她的喊叫声刺破了宁静的夜空,古老的旅馆墙壁也被她的声音震得颤抖。 我慌忙看了看四周,背后那栋建筑物的房间亮起了灯,我所在的地方也被灯光微微照亮,也许马上就会有人从窗户探出头来。 “放手!” 我对着墙壁那头大叫。这时,我的左手仍然抓着她的右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公平。 “不放!” 于是,我用力把右手往外抽,她那抓住我右手的左手也被我一块拉到洞外。即使如此,她还是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墙壁里伸出两只白皙的手臂,我被这两只手困住了。我想她的力气很快就会用尽吧!可是在此之前,可能就会有人赶来把我抓住。 隔着墙传来有人从走廊那头跑过来的嘈杂声和急促的敲门声,她好像把房门锁上了,那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事。 我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她抓住我右手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好痛!” 这一口就算没有咬出血,也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在她喊痛的同时,抓住我手腕的力量减弱了,我没有放过她松懈的那一瞬间。 我把双手猛地一拉,总算挣脱了她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我向后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我俩的手都获得了“解放”。 我的手逃脱以后,从墙里伸出来的两只手臂也立刻消失在墙洞里。借着后面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我看见白皙的手臂被吸进墙洞里去的那一个瞬间。 墙上只留下两个黑漆漆的洞。 我的右手还紧紧地抓着那只表。我没有时间打开手掌确认,但触觉告诉我那就是我的表。我把它扔进工具箱,接着把地上的工具也塞了进去。 我穿过背街的小巷,跑到停车的地方,幸运的是,没有人追来。我跳上车子发动引擎,很快就驶上了公路。当我把车停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时候,才总算解除了对外界的警戒。 坐在驾驶座上,便利商店的灯光穿过挡风玻璃照到我身上。总算逃过一场劫难了,我安心地抚着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打开工具箱,确认一下有没有在现场留下了什么东西。 把手表放进工具箱的时候,我并没有仔细看,这时才发现我在墙洞里摸到的,是一只在市面上到处可以买到的普通手表,虽然摸上去的感觉和重量的确和我的表很相似,可是它显然不是我的那只表。 也就是说,我拿走了她的手表,而我自己的手表却留在她的房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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