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卷中的少女 1

寂寞的频率  作者:乙一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所以我就忍不住盯着看了。很高兴认识你。是我自己定在这家咖啡店见面的,结果我却迟到了,真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今天有空,大学也放假了。是的,我是大学生,现在读二年级。大一时和小K选了同一门课,所以就成了朋友。我的名字叫……你已经听她说过了吧?

我以前就听她说,她父亲有个朋友是小说家,指的就是你吧!我在拜读老师的作品时就想,老师的名字是真名吗?还是……笔名?不,我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小K吗?是的,她很好。她今天可能又去钓鱼了吧!是啊,那是她的嗜好。她参加了一个钓鱼俱乐部,还邀我一起参加,但我婉拒了,不过看她那么活跃,她真的是很厉害呢……我在一旁看着她的时候,总会这样想。我这种人呀,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的……

小K已经告诉我了,你是为了搜集小说题材而在寻找一些可怕的故事,对吧?所以她就想到我,还打了电话给你……因为,我曾对她稍稍提起过那件事情……

因为如此,我和老师才会在这家咖啡店见面。说起缘分,真是奇妙啊!真的像是……被某个人的意志牵引着……啊,店员在看着这边呢!老师那杯是红茶吗?我喝点什么好呢?

……你不太习惯我叫你老师吗?可是,除此之外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合适呢?就让我叫你老师吧!我也来一杯红茶吧!

……是的,我常常光顾这家咖啡店。我喜欢这里昏暗的光线,还有这种木制的桌子……是的,空调的温度可能打得太低了……特别是里面这个位置,风刚好从正上方吹下来……要不换个位置吧!我穿着外套不要紧,老师穿短袖看起来很冷……坐这里可以吗?

……小K已经把大概的情况告诉你了吧?是吗……其实,我只告诉了她一些无关痛痒的部分。我本来很烦恼,不晓得今天该不该和老师见面……因为这件事不太方便随便就对人说……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事情是从电影研究会的社团办公室开始的。老师经常看电影吗?我很喜欢电影,常常跑到电影院,这可以说是我唯一的嗜好……刚才讲到小K时,我不是说我做任何事情都缺乏勇气吗?可是上大学以后,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一定要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其实只要敲敲贴着“电影研究会”海报的社办大门,告诉他们我想入社即可,可是我却非常害怕……

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我很怕进入那样的地方……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后来有人经过,我就逃走了。不过,我早已下定决心,上大学后一定要改变自己,创造新的人生……

高中时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只是每天去学校上课,然后回家。由于没有要好的朋友,所以也不会和朋友去其他地方玩,只是在回家途中顺便逛逛影片出租店。我总是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在死去之前的漫长时光该怎么打发呢?像我这样活着,恐怕永远也做不出有意义的事情,还不如死了好……人际关系、在班上的位置以及考试等问题,全都压在身上,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那时自己应该得了轻微的忧郁症……

很不可思议,是吗?那样的我居然想参加社团活动……也许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对我来说,要下那样的决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变得积极乐观对我而言是个极大的变化……

……在社办门口徘徊了一个星期左右后,我敲响了那扇门。然后,我顺利成为电影研究会的一员。研究会的主要活动是拍摄自制的电影,然后在每年的学园祭[一种综合性的校园文化盛会,每年日本的中小学校和大学都会举办学园祭,包括美食节、展览、才艺表演等环节,均对外开放。]上映。不……不是,我不是导演。你真会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是导演呢……我只是打打杂,帮忙准备服装和小道具之类的。在喜欢电影的人聚集的地方,我只要在一旁看着大家就心满意足了……就算仅仅是参与了电影制作环节的细枝末节,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学校里有一栋大楼集合了许多社团办公室,我们称之为共享大楼。是吗?老师上的那所大学也是这样吗?电影研究会的社办在大楼的一个积了厚厚灰尘的角落,房间很逼仄,各种各样的东西把办公室弄得乱糟糟的。里面的陈设最主要是电视机和录像机,录像带在房间两侧被堆放得高高的。角落里有一张破了皮的沙发,研究会的成员经常躺在上边,而且常常有烟灰掉在上面,坐下去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而那里就是我们制作电影的据点。

我来谈谈电影是怎么制作的吧!一般的商业电影都是用胶卷拍成的,以前我们自制电影也一直是用胶卷的,但近年用数字摄影机拍摄的情况越来越普遍了。我们电影研究会也开始用数字设备,但以前好像都是用八毫米胶卷的,所以在社办的架子深处,还放着以前留下来的银幕和电影放映机。

……我发现那个包裹完全是偶然。那天下着雨,社办窗外是一片灰暗的风景。

那时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看电影杂志。当我站起来想去泡一杯红茶的时候,杂志掉到了沙发后面。

沙发后面是墙壁,杂志刚好掉进了沙发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为了捡起那本杂志,我把沙发往外移动了一些。我力气小,只移动出刚好可以伸进一只手的距离,就没有力气了。我往墙壁和沙发间的缝隙里看,杂志就躺在灰尘当中,而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我疑惑地捡起那个小包裹,发现茶色的信封袋被胶带捆得紧紧的。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沙发下面之后就忘记了,或是谁藏在那里的,上面没有写名字,也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私自打开不太好,就把它放在桌上不管,然后又开始看起电影杂志来……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脑袋里全是那个包裹,杂志的内容一点也看不进去……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用一种轻轻的、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于是我终于撕开胶带,打开了包裹……

房里只有雨声,我清楚记得那时窗外一片昏暗,开着灯的房间显得更为光亮。

包裹里是一个银色的圆盘形盒子,直径约十五厘米,里面装着一卷冲印好的八毫米电影胶卷。当我看见它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我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应该说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或者说我觉得背上有一阵冷风吹过……好像有什么人从我身边经过一样……

……我叫的红茶已经送来了呀!我只顾说话却没有察觉……对不起,我话讲到一半。是的,重要的是我把那卷胶卷怎样了。那么,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是不是应该重新把它放回沙发下面呢?

我感觉拿着胶卷的手心渗出了汗,然而从手心到指尖却冷得像结了冰一样……

我不知所措,却很想知道胶卷里拍摄的是什么。不……可能是好奇心使然吧,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支配着我的手脚一样……

我搬出银幕和电影放映机,摆在沙发对面的位置上。之前研究会的学长教过我使用机器的方法,接下来我只要安装好胶卷,让室内光线暗下来就行了。拉上窗帘后,雨声变小了。打开放映机的电源,关掉房间的灯,胶卷便开始转动了。

黑暗房间的半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光柱,可以清楚地看见空气中飘浮着无数尘埃。咔嗒咔嗒咔嗒……机器里传来马达转动胶卷的声音。不一会儿,灰暗的银幕一下子变白了,胶卷上的内容开始出现在银幕上。这种胶卷是不能同时记录声音的,所以我只能看到银幕上的无声电影。

我得到的结论是,胶卷里记录的是研究会成员自拍的电影。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坐在长椅上的画面,画面整体显得比较模糊,只有中央部分比较明亮,周围四个角的地方都很昏暗,胶卷上的划痕不时在银幕上一闪而过。

电影还没有被剪辑过,上面连续拍摄了各种各样的镜头,因此画面切换得非常频繁。银幕上出现了许多行人在街上行走的镜头,画面持续了几秒后,变成了公园里鸽子的特写,然后是一男一女对视的镜头,可能演的是一对情侣吧!可是对视没持续多久,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接下来就是重拍的镜头。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由于里面出现了大学校舍的画面,所以我想应该是研究会的前辈们制作的。咔嗒咔嗒,胶卷转动的声音持续了五分钟左右之后……

画面从一条两旁满是枯树的道路,切换到从正面拍摄的隧道入口处。路上没有车辆,两旁杂草丛生,半圆形的一个黑洞位于画面中央,隧道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这时,一个男演员从镜头前出现在画面上,朝隧道里走去。

接下来的一瞬间,画面切换了,演员的背部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画面。镜头几乎是贴在演员的背上的,演员开始往隧道那头慢慢走远。

可能是因为使用了照明设备的关系,在黑暗的隧道中也能看清演员的背部,还可以远远地看见隧道的出口呈现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半圆形。演员慢慢朝出口走去。就是这个镜头出现了古怪的地方……

随着演员向出口走去,占据整个画面的背部开始缩小,因此画面的其他部分又再度出现,虽然隧道是黑漆漆的一片,但是黑暗中却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站在画面的右方,填满了演员和画面边缘之间的空隙。她背对着镜头,只有一点点向左侧,基本上只能看见后脑勺,头发约长到肩膀,穿着制服。不,她在画面上的影像没有这么大,但可以看见全身,画面上下都还有空隙。她没有穿鞋……是的,虽然只能看见白白的脚跟,但她的确是光着脚站在那里。

她的背影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就像从医院病床的被窝里悄悄溜出来的患者一样,给人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感觉。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背对着镜头……

太奇怪了,在此之前的画面上都没有出现过那个少女,她明显不是电影中的人物,而且也找不到她站在那里的理由……就好像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才被拍下来似的。可是那个男演员好像没有注意到少女的存在,从她身旁经过,走向隧道出口,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觉得实在太奇怪了,于是决定倒回来再看一遍。我先把播放中的电影停止,将胶卷倒回了一些,然后再开始播放,这次画面是从男演员走进隧道的镜头开始的。

这时,有人打开研究会的门走了进来,是学长,他是电影研究会的头头。见我关了房间的灯,还搬出电影放映机,他吓了一跳。他看了看银幕,想确定我看的是什么,那时,男演员刚刚进入隧道里。

喂,这个电影……学长这么说的时候,画面切换到隧道内的镜头。

学长突然移动身子,把手伸向桌上的放映机。

隧道里面……占据整个画面的演员背部……渐渐向远处移动,露出了隧道里的样子……我仍然坐在沙发上,视线越过学长身体落在银幕上。

我仍然看见了……站在画面边缘的少女背影……

突然,房间里一片漆黑,学长关掉了放映机,但他立即开了灯,让房间恢复明亮。在那短短一瞬间的黑暗当中,我重新回忆刚刚看到的景象。

我几乎站不起来,觉得全身都在冒汗,却又冷得打寒战……

老师……请你千万别笑我啊……你一定要相信我所看到的……在学长关掉放映机前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银幕上少女的背影……比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稍微向左转了一些……

是的,我知道按常理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的确看见了……请你相信我……第一次根本看不见绣在制服袖子上的校徽,第二次却看见了……

是,是的……那个少女朝看着银幕的我的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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