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如干脆让我死了呢！我在心里无数次诅咒上帝。为什么我必须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熬过生命中剩下的几十年，保持这样的状态变老到死呢？一想到这里，我就真希望自己能够疯掉。一个发疯的人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我就可以变得平静了。

我不能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只留下了思考能力。无论头脑如何思考，我都看不见、听不见，也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充满了对光明和声音的渴望。

妻子和其他人在黑暗的彼岸来回走动，然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将自己所想的传达给他们。虽然我能够通过食指来肯定或否定那写在手臂上的问题，但这样是不够的！在旁人看来，我和一个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没有区别，可是事实上，我的脑中总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但是，我只能靠上下摆动几下食指来将自己所想到的事吐露出来，这样的感情出口也着实太小了吧！即使内心感情澎湃，但我既不能哭，也无法笑，我的胸膛就像把水积存到极限的水库一样，肋骨没有从内侧被撑断，简直是奇迹。

我这样真的可以叫作活着吗？像我这样，不过是一块会思考的肉块罢了。活人和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我又属于哪一边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的？难道说是为了变成这样的肉块，才从娘胎中出生、去学校上课，然后工作的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诞生于世，在地上生活直至死去？

我想，如果我没有出生该多好啊！事到如今，我想自杀都没有办法实现。如果我的食指下面有一个往自己血管里注入毒药的开关，我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然而，没有人会大发慈悲地为我准备这样的装置，我也没有办法向别人提出要求。

我想停止思考，可是在无声的黑暗中，唯一活着的就是我的脑髓。

不知不觉间，车祸发生后已经三年了。妻子每天都会来病房陪我。她在我的手臂上写字，告诉我当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各地的新闻等。她从来没有在我的手臂上吐露过内心的痛苦和悲伤，总是告诉我，她今后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鼓起勇气。

根据妻子提供的消息，我得知女儿已经四岁，可以蹦蹦跳跳，会说话了。可是，我无法确认那是不是真的。就算女儿因为感冒没治好去世了，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就算妻子告诉我的日期不正确，就算家里的房子被一场大火烧了，我也不会知道，我只能相信妻子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尽管如此，有一天，我察觉到妻子露出的破绽——那是她在我右手臂上为我弹奏的时候。

她的手指为我的手臂带来触觉刺激，让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影像，我想那应该和她脑海中的影像是一样的。从这个渠道得知的妻子的情况，应该比从手臂上的文字内容更真实。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倾听着她所弹奏的无声音乐，那是一首我已经听她弹过几百遍的曲子。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根据她频密跳动的手指，我想象出一幅小马奔跑的图像，但是那天，我听到的曲子里找不到小马奔跑的影子。曲调有微妙的紊乱，我从她的指尖感受到的，是一匹疲倦的马拖着沉沉的脑袋，在缓缓地前行。

妻子是不是遇到了不如意的事？但她在我手臂上写的文字，丝毫没有阴沉晦涩的词语，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一些明快的、让人充满信心和勇气的话。我无法询问她的情况，也无法窥探她的表情，只有弹奏和言语间的矛盾留在我心里。

她的演奏中带着疲惫的影像并不仅仅发生在那个时候。从那次以后，她不管弹什么曲子，皮肤上组成的音乐中再也找不到明朗和轻快，相反地，却让人感受到她的窒息和看不见前途的绝望。她在弹奏中表现出来的差异其实微乎其微，一般是难以察觉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演奏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吧！

我意识到，她累了。

很明显，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像一副枷锁一样缚住她。她还年轻，有充裕的时间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因为我半死不活的状态，让她无法重获新生。

如果她和别人再婚的话，会不会遭到旁人非议呢？还是会得到他们的同情和理解呢？总之，她不忍心抛弃变成了肉块的丈夫，每天都到病房来把我的右手当成琴键，为我演奏。

然而毫无疑问地，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不管她再怎么用语言伪装，她的指尖却展现了她心中所感。我在演奏中窥见的那匹筋疲力尽的马，可能就是她自身的样子吧！

妻子那充满着无限可能的人生，今后将一点点地消耗在陪伴我这团肉块的日子里。我在意外中失去了人生，而为了照顾我不得不每天来病房的妻子，也是一样。

一定是她那颗善良的心使她不愿意抛弃已变成了肉块的丈夫。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我必须使她重获自由，然而，她的离开就意味着我将永远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更重要的是，即使我想到什么，也无法让她知道我的想法。除了将自己交给她以外，我别无他法。

时间并未因黑暗和寂静而停止，意外发生后已经四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的弹奏中那沉重和苦闷的气氛越来越浓烈。那种微妙的感觉，常人是感受不到的。但对我来说，妻子的弹奏就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痛苦。

二月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了一支明快的曲子，指尖密集地敲打在我的手臂上，这让我看到一只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的样子。乍看予人平和的感觉，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蝴蝶的翅膀上沾满了血。那是一只无处停歇、不管多痛苦也不得不永远不停地拍动翅膀的蝴蝶。

弹奏持续了一会儿后就中断了，她一边休息，一边在我的手臂上写起字来，内容是一些和演奏截然不同的愉快家常话。

“指甲又长得这么长了，我得赶快帮你剪掉。”

写完之后，她碰了碰我的食指，想看看我的指甲。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食指上，想用指甲抓破她的皮肤，让血流出来，借此表达我要她杀掉我的愿望。

我希望她杀死这可怜的肉块，我祈求自己能结束这所谓的生命而获得解脱。然而食指的力量太弱，根本不能达到我的目的，甚至无法按动她的手指，我充满诅咒的情绪无法发泄。

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通过皮肤的接触感受到一点点我的心情，这是我在她重新开始弹奏时感觉到的。

妻子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像是演奏者揪紧了胸口似的弹奏着。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不再是刚才那首明快的乐曲，而是像堕入无边黑暗的洞穴一样的曲子。

“弹奏”这个词实在不足以形容她的动作。我感觉到她把内心深处的情感都集中到手指上，运用它们疯狂地撞击着我的皮肤，我甚至感到被指甲抓挠的疼痛。这种疼痛源于她内心的苦闷和痛楚，一种不得不把自己的人生和对肉块丈夫的爱放到天平两端而引发的痛苦。每当她的指尖接触到我的肌肤时，什么也不可能听见的我却好像听见了她痛苦的呐喊。她在我手臂上的弹奏，比以往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一种疯狂的美。

过了一会儿，就像琴弦“啪”的一声断了一样，弹奏戛然而止，手臂的肌肤上出现了十个尖锐痛点，我想大概是妻子十个手指头的指甲刺在我的手上。接着，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臂上，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手臂上的压迫感很快消失了，她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她是不是离开病房去了什么地方，过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回到我的皮肤表面来。她的手指离开了，但那疼痛却还留存着。当我自己一个人被遗留在寂静和黑暗中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自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