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雨僧)先生

寂寞像条大毒蛇  作者:季羡林

吴宓(雨僧)先生逝世十二年后,他的亲属和弟子们会于陕西西安和泾阳,隆重举行“吴宓先生诞辰95周年纪念大会暨国际学术讨论会”。作为他的及门弟子,我虽然没能躬与盛会,但是衷心感慰激动,非可言宣。被污蔑、被诽谤只能是暂时的,而被推崇、被怀念则是永恒的。历史上不乏先例。

将近六十年前,我在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读书时,听过雨僧先生两门课“英国浪漫诗人”和“中西诗之比较”。当时他主编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我忝列撰稿人名单中,写过一些书评之类的文章,因此同他接触比较多。工字厅“藤影荷声之馆”也留下了我的足迹。当时我和我的同学们对雨僧先生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我们觉得他可亲可敬,为人正派,表里如一,没有当时大学教授们通常有的那种所谓“教授架子”,因而对他极有好感;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对他非常不了解,认为他是一个怪人,古貌古心,不随时流,又在搞恋爱,大写其诗,并把自己写的《空轩十二首》在课堂上发给同学们,从而成为学生小报的嘲笑对象。我们对他最不了解的是他对当时新文学运动的态度。我们这一群年轻学生,无一不崇拜新派,厌恶旧派。所谓“新派”,指的是胡适、陈独秀、鲁迅等文坛上的著名人物。所谓“旧派”,则指的是以雨僧先生为首的“学衡派”。我们总认为学衡派保守复古,开历史倒车。实际上,我们对新派的主张了解得比较多,对旧派的主张则可以说没有了解,有时还不屑一顾。这种偏见在我脑海里保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到这一次学术讨论会召开,我读了大会的综合报道和几篇论文,才憬然顿悟:原来是自己错了。

五四运动,其功绝不可泯。但是某些人的某些主张有些过激,不够全面,也是事实,而且是不可避免的……

雨僧先生当时挺身而出,反对这种偏颇,有什么不对?他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但并不拒绝吸收外国文化的精华。只因他从来不会见风使舵,因而被不明真相者或所见不广者视为顽固,视为逆历史潮流而动,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而我作为雨僧先生的学生又景仰先生为人者,竟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里来,说来实在惭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一时糊涂,倒也罢了。据我所知,当时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同我一样,这就非同小可了。如果没有这一次纪念会,我这愚蠢的想法必然还会继续下去。现在,我一方面感谢这一次纪念会给了我当头一棒,另一方面又痛感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们都应该对雨僧先生重新认识,肃清愚蠢,张皇智慧,这就是我的愿望。我希望这次纪念会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对雨僧先生我们还要继续研究,深入研究,大大地发扬他那颗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祖国文化的拳拳赤子之心,永远纪念他,永远学习他。

我感谢李赋宁教授和蔡恒教授要我写这一篇序,我因而得到机会,彻底纠正我对雨僧先生的一些不正确的看法。

---1990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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