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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警察局里的局 作者:横山秀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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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正浓。 精心修剪过的光叶石楠略显消瘦,不甚美观,还是鲜红的新芽最养眼。 “部长,您满意了吗?” 神龛俯视着的日式房间里响起二渡压低的嗓音。 尾坂部着一袭和服。他抱着胳膊,凹陷的双眸直视二渡,一如往常。 唯一的物证是一根白发。前岛没有直接承认,撂下一句“用了美源快速黑发霜”[日本染发剂品牌。]就挂了电话。 青木源一郎死于安眠药中毒。 看用量,可能是自杀—— 验尸组的警部对二渡耳语道。在派出所时,两人曾是搭档。据说出事的时候,青木的女儿刚度完蜜月回来。警部边说边连连侧首。 “难道是部长逼死了青木……不,搞不好我也是帮凶。” “……” 尾坂部仍是面无表情,岿然不动。 二渡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了,终于搞清了整件事的所有关节。 一切始于巧合。青木被优厚的条件吸引,辞去了出租车公司的工作,成了协会的司机。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要服务的是个退休的警察。青木本人也说过,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尾坂部当然注意到了青木。满大街都是头发花白的人,但他不可能不留意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白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要追查到底。刑警的天性便是如此。不,他们的相遇真是百分之百的巧合吗?向青木伸出橄榄枝的是秘书处长宫城,因为青木曾接送他上下班。那就意味着尾坂部有可能看到送宫城来协会的青木。青木被协会聘用,会不会有尾坂部在幕后推波助澜? 无论真相如何,“观察青木开车时的背影”成了尾坂部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在某一天,他忽然注意到:青木避开了某个地方,走了另一条路。或是在经过某个地方时,青木表现出了微妙的变化。 而那正是七起强奸案之一的犯罪现场。 罪犯从不回犯罪现场。他们不敢回—— 尾坂部起初也是半信半疑,所以他践行了“现场百遍”。宫城说过,尾坂部从一年前开始每天外出考察,而这与协会聘用青木的时间恰好吻合。尾坂部日复一日地让青木开去山区,开进城里,开去四面八方。同时在狭小的车里跟踪青木,监视青木,埋伏青木。七个犯罪现场还牢牢刻在脑海中。青木选了哪条路,开到哪条路的哪一段时有了变化……尾坂部观察着他的举止、眼神乃至呼吸,没有一刻松懈。 这些都被记录在了巨幅白色地图和成堆的地图册上。尾坂部当着青木的面记录行车轨迹。毫无疑问,他试图逐步向青木施加心理压力。唯一的物证做了鉴定,化作垃圾。尾坂部肯定是这么想的——破案的唯一方法,就是动摇青木,将他逼到墙角,迫使他认罪。 岁序更新,青木仍游走于“灰色地带”。尾坂部没能抓住证明其“有罪”的确凿证据,于是决定留在协会,继续调查。 青木呢? 成为专务的专属司机后不久,他便得知尾坂部是一名退休警察。不难想象,他定是胆战心惊。但他无从得知,这个尾坂部就是女白领凶杀案的调查指挥官,还是他强奸的姑娘的父亲,所以他没当回事。案子都过去四年了,警方始终没有查到他头上,他坚信自己不会被逮住。作案时没有射精,连裤袜遮住了脸,头发应该也没落在现场。这份工作比开出租车舒服多了,他肯定舍不得。 当他开到现场附近时,如果有别的路可走,就换一条路,实在绕不开,就屏住呼吸熬过去。尾坂部将行车路线逐一记录在地图上,理由不明。但渐渐地,青木觉察到背后有种被人监视的阴森感。他也想过辞职走人,然而过完元旦,女儿定下了九月的婚期。他需要钱,只得怀着萌发的焦虑继续工作,一拖再拖。青木的心态大略如此。 就在这时,二渡奉命前来“拽下”尾坂部—— 尾坂部认为二渡会干扰调查,把人打发走了。但二渡没有退缩,甚至嗅到了闹剧背后的女白领凶杀案。尾坂部不得不做出抉择,是继续监视,对青木施加无声的压力,还是反过来利用意外出现的二渡,将青木一举拿下? 尾坂部选择了后者。见二渡上车后对青木有所顾忌,他抛出一句“没关系,你说你的”,强迫二渡提起女白领的案子,然后使出一手禁招,硬说警方手里有罪犯的毛发,还说“案子就快破了”。这些话是故意说给青木听的。 一无所知的二渡就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成了追逼青木的帮凶。 那日,青木在车里瑟瑟发抖。退休警察和现役警察聊起了自己犯下的女白领凶杀案。他们还胸有成竹道,警方手里有罪犯的毛发,那是无可撼动的铁证。青木定是六神无主,只想立刻辞职。但他转念一想:现在辞职,他们肯定会起疑心。要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那无异于不打自招。他也许会被通缉,下半辈子都只能东躲西藏。老婆怎么办?女儿的婚事呢?青木夜不能寐,服用的安眠药逐日增加。他被尾坂部的幻影吓破了胆。被那双从身后盯着自己的、凹陷的眼眸—— 而那双眼眸,就在二渡眼前。 在二渡回归警务课的日常生活之后,那双仿佛是为了射穿人心的眼睛仍继续盯着青木的后背,盯了半年之久。问题是,仅此而已吗? 唯有一件事,二渡无论如何都想亲口问一问尾坂部。 尾坂部夫人跪地上茶。在二渡告辞之前,她怕是都不会再露面了。 待听不到夫人的脚步声,二渡开口问道: “部长——您逼青木认罪了吗?” “……” “他……认了?” 尾坂部闭上双眼,久久没有睁开。 二渡又吐出一口凝重的气。 烟灰缸底部的水反射了柔和的午后阳光,在推拉门内晕出摇曳的光影。 “部长——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离开协会以后有什么打算”,第二层则是“您打算如何整理心绪”。 “青木死了。” “……” “罪犯已经死了,任谁都无能为力了。” “这是大忌。” 尾坂部平静地说道。 “大忌……?” “罪犯是不是已经死在天涯海角了——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刑警之路也就走到头了。” “……” “罪犯还在某个地方逍遥自在地活着,所以才需要刑警——就是这么个道理。” 尾坂部再次闭眼。他仿佛睡着了,脸上却没有安详之色。 直觉告诉二渡,尾坂部没能听到青木的供述。那就意味着,青木仍介于“有罪”与“无辜”之间,会继续活在尾坂部的心里。 二渡告辞离去。 送他出门的夫人深鞠一躬,直到最后都没有起身。 二渡走向河边的空地。 他有一种感觉。 尾坂部也在为青木的死懊恼。 他确信青木就是罪犯,却没有让老部下深入调查。还得为小惠考虑。罪犯被捕的消息,定会将好不容易抓住幸福的新娘拽回往昔的噩梦。 不用逮捕青木,干脆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去死。也许尾坂部就是这么想的。 可青木一死,尾坂部又后悔了。 铐上罪犯的双手,这才是刑警的职责。 抬头望去,天高气清。 新型直升机的报价单应该已经送到了警务课的办公桌上。 飞行员也一把年纪了。要不要试着自己培养?不,还是从自卫队调人更保险—— 二渡朝天空伸了个大懒腰。 ——下班了去瞅瞅前岛吧。 啊!……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二渡匆匆回到车上,翻起了鼓得不像样的公文包,应该还在里头。妻子半年前让他代为转交的“小不点”的入学红包,应该还沉睡在包中的某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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