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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荆棘鸟 作者:考琳·麦卡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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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吉总得回家,这是没法子的事。菲离开她就干不成事。这时,基里的女修道院只剩下斯图尔特一个人了。他绝了一次食,于是,他也回德罗海达去了。 时当8月,寒气逼人。他们来到澳大利亚刚好一年。不过,今年冬天要比去年冷。干旱少雨,空气干冷,于肺不利。大分水岭向东300英里,积雪之厚是多年未见的,但是,自前一个夏天下了一场瓢泼季雨以来,伯伦河口以西滴雨未落。基里的人们都说,天又要旱了。干旱不过是推迟了,但它一定会来的,也许就是这场干旱。 当梅吉见到她母亲的时候,觉得心情很沉重。这也许是一种告别童年时代,将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子的征兆吧。除了肚子大些以外,菲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的心却像是一只慢下来的疲惫不堪的旧钟,走得愈来愈慢,直到永远地静止下来。梅吉觉得永远不会在她妈妈身上衰竭的那股活泼劲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刚抬起双脚,便又放了下来,好像无法肯定怎样举步似的。步态上表现出来的现象说明她精神上乱了套。对即将出生的婴儿,她没有喜悦之情,甚至对哈尔的那种极其含蓄的满足之情也不复再见了。 那红头发的小家伙蹒蹒跚跚地满屋子跑,一刻也不肯闲地摸东碰西,可菲却压根儿不打算惩戒他,甚至连他干什么事她都不管。她闷头在炉子、案板、洗碗槽这些永远属于她的那摊东西之间苦干着,好像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于是,梅吉就别无选择了,她只有去填补那孩子生活中的空白,成了她的母亲。这是不必做出任何牺牲的,因为她非常爱他,觉得他孤弱无助,愿意将她打算全部慷慨奉献的爱都倾注给这个小家伙。他哭着要她,最先学会叫她的名字。他伸着胳膊要她抱。她心中充满了快乐,十分满足。尽管编织、补衣、缝纫、洗烫、喂鸡以及其他所有必须干的活儿都很苦,但梅吉觉得她的日子过得非常愉快。 谁也未曾提起过弗兰克,但是,每隔六个星期,当菲听到邮政车来到的时候,都要翘首西望,流露出片刻的生气。然后,史密斯太太便会把大伙儿的邮件带来。当她看到里面没有弗兰克来的信时,那瞬间一现的、枉费苦心的关注便烟消云散了。 家里又添了两条新的生命。菲生了一对双胞胎,又给克利里家添了两个红头发的男孩儿,洗礼时命名为詹姆斯和帕特里克。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具备他们父亲那种开朗的气质和温和的脾气。他们刚一出生就成了毫不起眼的家庭成员,因为菲除了给他们喂奶之外,对他们毫无兴趣。不久,他们的名字便被简化成了詹斯和帕西。他们俩是大宅那边妇女们——两个老处女和孀居无子的女管家——的宠儿。她们对婴儿宠爱得要命。这就使菲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忘却了——因为他们有三个意切情深的母亲——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醒着的时候大都是在大宅那边消磨的,这已成了公认的事情了。梅吉在对付哈尔的同时,没有时间把他们揽在身边,哈尔太让人费神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那笨手笨脚、毫无经验的讨好不对他的劲儿。梅吉是他的生活中充满慈爱的中心,除了梅吉他谁都不想要,除了梅吉他谁也不要。 布鲁伊·威廉姆斯用他那一套可爱的马和那辆大而重的马车换了一辆卡车,于是邮件便成了四个星期来一趟,而不是六个星期来一趟了。可是,弗兰克连一个字儿也没寄来过。渐渐地,有关他的回忆变得十分淡漠了。回忆就是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充满深情厚爱的回忆也概莫能外,好像脑子里有一种无意识的愈合过程,尽管我们曾痛下决心永勿忘,但它依然能使创伤弥合。对梅吉来说,弗兰克的形象已经从影影绰绰的可敬的面容,变成了某种圣像。这模糊的圣像和真正的弗兰克已毫无关系,而是一个想当然是弗兰克的圣像。梅吉的拳拳追思就是这么淡漠下去的。而对菲来说,对弗兰克的思念已经被一种深不可及的缄默所代替。她的热情全熄,犹如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了。 这变化悄然而至,谁都没有发觉。菲是在毫不动声色的沉默中垮下来的。她内心的东西,除了那个她暗中注以钟爱的新对象之外,谁都没有机会得以窥见这内心的世界。这是深藏在他们之间的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是某种使他们的孤独得以缓解的东西。 也许这是势不可免的,因为在她所有的孩子中只有斯图尔特像她。他才14岁,便像弗兰克那样成了他父亲和兄弟们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人。但他与弗兰克不一样,他并没有造成相互间的敌视。他毫无怨言地按吩咐行事,像别人一样地苦干,根本没有在克利里家的生活中掀起任何波澜。虽然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但是他的肤色在男孩子中间最深,比他们都要显得赤褐,他的眼睛就像背阴处那澹泊的水一样清澈,仿佛这双眼睛能看到事情最初始的阶段,看透一切事物的真相。他是帕迪儿子中唯一的一个被认为成年之后会相貌出众的人,尽管梅吉私下认为她的哈尔长大之后一定能超过他。谁都不知道斯图尔特在想什么,他像菲一样,很少讲话,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有一种完全一动不动的、令人纳闷的诀窍,就仿佛他缩进了自己的躯体。在年龄和他最接近的梅吉看来,他似乎能云游到某个谁也无法随之而去的地方。而拉尔夫神父却有另一番见解。 “那小伙子简直不属于人类!”在梅吉走后只剩下他留在女修道院的一天,他把绝食的斯图尔特送回了德罗海达。他说道:“他说过他想回家吗?他说过他想梅吉吗?没有!他只是停止了吃饭,耐心地等待着我们这些笨脑壳想出其中的原委来。他没有开口抱怨过一次,当我走到他面前,大喊大叫地问他是不是想回家的时候,他就那么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但是,随着光阴的流逝,事情就不言自明地摆了出来:斯图尔特是不会与帕迪和其他孩子们出去到牧场干活的,尽管从年龄上看,他应该去。斯图尔特将留在家里看门、劈木柴、照管菜园、挤奶——干那些在家中要看三个孩子的女人没时间去干的活计。在这个地方留下个男人是明智的,尽管留下的是个半大小子,但这会证明其他的男人就在近处。因为这里常常会有些不速之客——后廊的台阶上会响起陌生人靴子的砰砰声,一个陌生的嗓音会问: “喂,太太,能给过路人来点儿吃的吗?” 在内地,这种无业游民多如牛毛,背着蓝色的包袱,从一个牧场游到一个牧场。有从昆士兰州南下的,有从维多利亚州[澳大利亚最南部的一个州。]北上的。这些人或是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或是想寻找一份定期的工作,宁愿步行流浪数千英里,寻找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的东西。他们中间的大部分都是彬彬有礼的人。他们露面了,大口大口吃着肉,在包袱里裹上一点儿人家赠送的茶、糖和面粉,随后便消失在通往巴库拉和奈仁甘的小径尽头。斜挎的野餐铁罐颠个不停,身后颠颠地跟着狗儿。澳大利亚的浪游者们极少骑马,他们步行。偶然会有个把坏人来,专门注意那些家中男人外出的女人,其目的不是为了强奸,而是为了打劫。所以,菲在厨房的一个孩子够不着的角落中放了一支顶着火的滑膛枪,并且保证一旦菲那双富有经验的眼睛确定了来人的品行,便能赶在来人之前拿到它。在家里把斯图尔特负责的任务派定之后,菲高兴地把枪交给了他。 尽管来人中大多数都是游民,但也不尽然,譬如,其中就有一个驾着老式的T型福特汽车而来的沃特金斯人。他什么都贩运,从马的涂抹剂到香皂。这种香皂和菲在洗衣的铜盆里用脂肪和苛性碱做成的那种硬如顽石的货色不可同日而语。他带来了薰衣草水和科隆香水,防止阳光灼伤脸部皮肤的香粉和雪花膏。有些你做梦也想不到能从任何人手中买到的东西,那沃特金斯人却有,比如他的药膏,比任何药房里的药膏或传统的药膏要好得多,这药对牧羊狗肋部的伤口到人皮肤上的溃疡,都有愈合的功效。无论他来到哪个厨房,女人们都会蜂拥而集,急不可耐地等他将他那百货箱“砰”的一声打开。 这里还有其他的买卖人,但是,他们都不如沃特金斯人那样定期地到这块边远地区来,但他们同样受欢迎。他们什么都兜售,从特制的烟卷到整匹的布料,有时,还有俗艳而又诱人的内衣和紧身胸衣。内地的妇女们极渴望他们的到来,因为她们很少出门,一年中兴许只到最近的市镇去一两次。她们离悉尼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离时髦货和花哨的女用装饰品太远了。 生活中似乎总是离不开苍蝇和尘土。很长时间滴雨未下,哪怕来一场稀疏小雨都能使尘土落下,淹死苍蝇。由于缺少雨水,所以苍蝇愈多,尘土也就愈多。每个房间的天花板上都松松垮垮地低垂着长长的、带粘性的、螺旋状的毒蝇纸,黑乎乎地粘着苍蝇的尸体。这是一天之中粘上去的。所有的东西都得时时遮盖,否则不是成了苍蝇狂欢之处便是成了苍蝇的葬身坟场。苍蝇留下的小黑点肮里肮脏地附在家具上,墙壁上和基兰博百货店的日历上。 噢,还有尘土!简直没法把尘土弄干净,那颗粒细小的棕色粉尘甚至能渗进紧紧盖着的容器里,把刚刚洗过的头发弄得毫无光泽,使皮肤粗糙,落满衣服和窗帘的褶缝,在刚刚掸过尘土的光滑的桌面上落上薄薄的一层。地板上满是厚厚的尘土,这是人们漫不经心地擦靴子的时候留下来的,或是从敞开的门窗中随着又热又干的风飘进来的。菲不得不将起居室里的波斯地毯卷了起来,让斯图尔特用她看都没看就从基里的商店中买来的漆布将地毯包住。 人来人往最多的厨房铺上了柚木厚板,由于铁丝刷蘸碱皂液的没完没了的擦洗,柚木板被洗成了陈旧的骨头色。菲和梅吉想在上面撒一层锯末,于是斯图尔特便仔细地从木堆里收集来一些,将这些锯末掺上少许珍贵的水,撒在地上,然后将这些湿漉漉的、发着刺鼻香味的东西从门里扫出去,从后廊中撒到菜园里,任其在那里朽烂成为腐殖质。 小河干涸成一连串的水洼之后,山凹里除了尘土什么也留不住,所以,从小河里已无水可汲来供厨房和浴室使用了。斯图尔特开着水槽车到远处,装满了水运回来,将水再灌入一只备用的雨水箱里。女人们不得不习惯用这种可怕的水洗碟子、洗衣服、给婴儿洗澡。这种水还不如那浑浊的小河水呢。这种腥臭的、发着硫磺味儿的矿物性的水,得小心地从盘子上揩净。这种水使头发变得像稻草一样干燥、粗糙。他们存下来的少量雨水被严格限于饮用和做饭。 拉尔夫神父温和地望着梅吉。她正在梳着帕西那红色的鬈发。詹斯乖乖地站在一边,但是却颇有些坚定不移地等着轮到他。他那对蓝眼睛敬慕地望着梅吉。她真像个小妈妈。他在沉思着:一定有一种东西,使女人特别着迷于婴儿。在她这个年龄,这种事与其说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毋宁说是一种负担,人们本来会尽快干完以便去做更有意思的事的。而她却不慌不忙地从头做起,将帕西的头发在手指间卷着,把那些不听话的头发卷成波浪型。有那么一阵工夫,教士被她的动作陶醉了,随后,他用鞭柄敲了敲满是灰尘的靴子的侧面,郁郁不乐地退到了走廊上,向着大宅方向张望着。大宅掩映在魔鬼桉和藤蔓之中,拥挤的牧场房屋和胡椒树把牧场工头的住处与这个牧场生活的中心分隔开来。那个老蜘蛛,她在她那张巨网的中心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呢? “神父,你别张望啦。”梅吉责备着他。 “对不起,梅吉。我正在想事情呢。”他转过身来。她已给詹斯梳完了。在他把那对双生子一边一个地抱起来之前,他们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期待地望着他。“咱们去瞧瞧玛丽姑妈吧,好吗?” 梅吉拿着他的马鞭,牵着那匹栗色的牝马,跟着他上了路。他随便而亲昵地抱着那两个孩子,尽管从小河到大宅几乎有一英里的路,但他好像并不在乎。在厨房里,他将这对双生子交给了欣喜若狂的史密斯太太,然后将梅吉带在身边,顺着走道向上房走去。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这些年来,她很难得离开它走动走动。由于帕迪督办诸事甚得力,什么都不再需要她费心了。当拉尔夫神父拉着梅吉的手走进来的时候,她那恶狠狠的瞪视把这孩子搞得心慌意乱。拉尔夫神父感觉到梅吉的脉搏在加快,便同情地捏捏着她的手腕。小姑娘对她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问候的话。 “到厨房去吧,姑娘,和史密斯太太一起喝茶。”玛丽·卡森简短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当拉尔夫神父坐在那把他逐渐认为是为他准备的椅子中时,问道。 “因为你喜欢她。”她答道。 “啊,得啦!”这是她头一次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她不过是个流浪儿罢了,玛丽。” “你可不是这么看待她的,这个你自己清楚。” 那双蓝湛湛的眼睛讽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他从容得多了。“你认为我损害了一个孩子吗?我毕竟是个教士啊!” “你首先是个男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当教士使你感到安全,就是这么回事。” 他吃了一惊,然后大笑起来。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无法搪塞她了。就好像她在他的铠甲上发现了裂隙,将她那蜘蛛毒慢慢地从那里渗透进去了似的。在基兰博,也许他起了变化,变得老了,变得甘愿以和为贵了。他的激情正在熄灭,或许,现在这激情是为其他的东西而燃烧吧? “我不是一个男人,”他说,“我是个教士……也许,天气太热,到处是尘土和苍蝇……但我不是个男人,玛丽,我是个教士。” “哦,拉尔夫,你的变化有多么大呀!”她嘲弄地说道,“让我听听,这样能成为德·布里克萨特主教吗?” “这是不可能的,”他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愁苦,“我想,我再也不想当主教了。” 她笑了起来,在她的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她望着他。“你不想了吗,拉尔夫?不想了吗?喂,我让你再多烦恼一会吧,但是你估计的那个日子快来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也许两三年还不行,不过这一天会来的。我会像撒旦一样,并且给你提供机会!但是,千万别忘了,我会让你苦恼的。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男子。你用你的英俊当面嘲弄我们,蔑视我们的愚蠢。但是,我会让你尝尝自己弱点的苦果,我要让你像任何一个描眉涂唇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你对此表示怀疑吗?” 他往后一靠,微笑着。“我不怀疑你会一试。不过,我并不认为你像你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吗?时间会证明的,拉尔夫,只有时间才能证明。我老了,留给我的除了时间以外就一无所有了。” “那么你认为我有什么呢?”他问道,“时间,玛丽,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只有时间、尘土和苍蝇。” 天空中浓云密布,帕迪开始觉得下雨有望了。 “这是干风暴。”玛丽·卡森说,“这种天下不了雨,我们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雨水的。” 如果说,克利里家的人认为他们见到的是澳大利亚能够出现的最糟糕的气候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过干旱的平原上的干风暴。由于失去了令人感到快慰的潮湿,干燥的大地和空气互相摩擦,使土地裸露、龟裂。一种令人恼火的摩擦力愈来愈大,只有到这种巨大的累积能量耗尽,才算完事。云层低压,天昏地暗,菲只得打开了室内的灯。在外面的牲畜围场里,马正在发抖,微微骚动地跳着;母鸡在寻找栖息的地方,忧惧地将头缩在胸前;狗在厮打着、吠叫着;牧场垃圾堆边上的猪把鼻子拱进土里,那闪闪发光的、胆颤心惊的眼睛往外看着。天空中黑云低压的力量使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惊惶万状,厚密无垠的云层完全遮住了太阳,好像在准备让太阳的光焰突然喷射到大地上似的。 愈来愈响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摇曳不定的闪光在地平线上闪动,雷声如涛,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地平线。漆黑、深邃的夜空中,令人惊骇的白色闪光在发怒,在舒卷。这时,怒吼的狂风卷起了尘土,打在人的眼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的。天地大变了。人们不再把这想象成《圣经》中上帝的天谴神罚,他们顶住了这场灾难。当惊雷炸裂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吓一跳——它轰然炸开,好像要狂怒地把世界炸成碎片——但过了一会儿,住在一起的这一大家子人就习惯了。他们提心吊胆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眼光越过小河,凝望着远处的牧场。闪电的巨大火舌像脉络似地漫天交叉闪动,天空中一刹那出现十几条闪电。倏忽即逝的链状闪光在云层里驰掣游动,时而飞出云底,时而钻入云中,明明灭灭,蔚为壮观。草原中,被雷电击中的孤树散发着焦糊味,冒着烟。他们终于明白这些孤零零的牧场卫士为何死去了。 空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色彩,尽管空气中没有火,但却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了。它发出粉红、淡紫和硫磺色的幽光,弥漫着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难以辨别的、不可言喻的香气。树林在发着微光,火舌在克利里家人的红头发上加上了一层光晕,他们胳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奇光异彩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慢慢地消失在东方。他们从这可怕而又迷人的景观之中缓过气来,感到心绪激动、紧张、烦躁、悒悒不乐。天上一滴雨也没有落下来,但是他们都觉得这简直像大难不死,又重返阳间,从天地的雷霆暴怒中安然无恙地活了过来。这件事他们大家差不多在嘴边挂了一个星期。 “还有更糟糕的呢。”玛丽·卡森厌烦地说。 确实还有更糟糕的。第二个干旱的冬季比他们想象的要冷,本来他们以为就是无雪而已。夜里,大地冰冻数英寸,狗蜷缩在窝里,冻得直筛糠,靠大吃袋鼠肉和庄园里杀牛剩下的脂肪来取暖。这种天气至少意味着人们用牛肉和猪肉代替了那永不改变的羊肉。他们在房子里生起了呼呼作响的火,男人们夜间在牧场里寒冷难耐,不得不尽量回家来。可是,当剪毛工们来到的时候,他们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可以快点完事,少流汗水了。在宽大的羊圈中,每个人的剪毛架都是一个圆形的地板,这些地板的颜色比其它羊圈的地板都浅得多。50年来,剪毛工们站在那里,汗水洒在木板上,使木板都变白了。 很久以前的那场洪水过去之后,这里依然有草,但是草长得很细,这是不吉利的。日复一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光线昏暗,可就是不下雨。呼啸的风刮过牧场,天好像刚刚要下雨,它就旋转着把大片棕色的尘土刮到天上,让人误以为是漫天水汽,空受折磨。风吹起来的一团一团的尘土看上去活像是积雨云。 孩子们的指头上都长了冻疮。他们尽量不笑,因为嘴唇开裂了。脚跟和小腿在流血,他们不得不把袜子脱去。狂风尖厉,脸上简直暖和不起来。尤其是这房子的结构,它把每一股流动的空气都兜了进来,而不是将其拒之门外。他们在寒可结冰的屋子里上床睡觉,又在寒可结冰的屋子里起床,等待着妈妈尽量从炉旁铁锅架上的那口大锅里省下的一点热水,这样洗脸就不会成为牙齿捉对儿打战的苦事了。 一天,小哈尔开始咳嗽,呼哧呼哧地直喘,接着,病情急转直下。菲调起了黏糊糊的热木炭敷糊剂,在他那吃力地喘着气的小胸脯上摊开,可这好像并没有使他好转。开始,她并不感到特别忧虑,但是一天拖下来,他的病情迅速恶化,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梅吉坐在他身边,绞动着双手,不断地嘟囔着,祈祷圣父和圣母玛丽亚。当帕迪6点钟走进来时,从走廊里就听到那孩子的喘息声。他的双唇发紫。 帕迪马上就动身到大宅打电话去了。可是,医生远在40英里之外,出门看另一个病人去了。他们烧着了一盘硫磺,将它举在锅上,企图让孩子将那慢慢地窒息住他喉咙的黏痰咳出来。但是,孩子已无法使自己的肋骨收缩,黏痰咳不出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发紫了,呼吸发生了痉挛。梅吉坐在那里,抱着他,祈祷着。她的心痛苦欲裂,因为那可爱的小家伙每呼吸一次都挣扎一下。哈尔在所有的孩子中是和她最亲的一个,她就是他的母亲。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成为一个成年的母亲,认为那样她就成了一个像菲一样的女人了。不管怎么样,她有使他痊愈的能力。菲无法使他痊愈的,因为菲不是他的母亲。她慌乱而又恐惧地紧紧抱着那呼吸吃力的小身体,想帮助哈尔呼吸。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死,甚至当菲和帕迪跪在床前祈祷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也没想过。半夜,帕迪掰开了梅吉紧紧抱着那一动不动的孩子的胳膊,轻轻地将他放在一堆枕头旁。 梅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她已经是半睡半醒,平静下来了,因为哈尔不再挣扎了。“哦,爸,他好些啦!”她说道。 帕迪摇了摇头,他显得萎靡而衰老,他的头发上结起了点点霜花,一个星期没刮的胡子上也结满了点点霜花。“不,梅吉,哈尔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些了,不过,他获得了安宁。他到上帝那儿去了,脱离了苦海。” “爸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死了。”菲冷冷地说道。 “啊,爸,不!他不能死啊!” 但是,那枕堆中的小东西已经死了。她一看到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虽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人死去。他看起来像个玩偶,不像个孩子。她站了起来,到外面去找那些弯着腰围坐在厨房的火旁心神不安地守夜的男孩子。史密斯太太坐在旁边的一把硬椅上,照顾着那对孪生子。为了取暖,他们的摇床已经移到厨房里去了。 “哈尔刚刚死了。”梅吉道。 斯图尔特从思驰神骛的冥想中抬起眼来。“这样要好一些。”他说,“想一想那种宁静吧。”当菲从过道走出来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没有碰她。“妈,你一定累了,去躺躺吧,我会在你的房间里生个火的。来,躺一躺吧。” 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跟着他去了。他们两人向外面的过道走去。剩下的男孩子们坐在那里互相推让了一会儿,随后也跟他们去了。帕迪根本没露面。一言不发的史密斯太太将走道角落里的童车推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詹斯和帕西放了进去。她看了梅吉一眼,泪水挂在她的脸上。 “梅吉,我要回大宅去了,我得把詹斯和帕西一起带走。明天早上我回来,不过,要是这两个孩子能与明妮、凯特和我一起呆一会儿的话,是再好不过的。告诉你妈一声。” 梅吉坐在一张空椅子上,两手交叉着放在下摆上。哦,他是她的,可是他死了!小哈尔,她曾经照看过他,爱过他,像母亲般地保护过他。他在她心目中间占据的空间还是实实在在的,她依然能感到他那热乎乎、沉甸甸的身子靠在她胸前。当明白他永远也不会再在这里依偎着,真是太可怕了。她感受到他那沉甸甸的身体依偎在这里已经有四年之久了。不,这不是一件痛哭一场就能罢手的事!她曾经为艾格尼丝流过泪,为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损伤而流过泪,为永远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流过泪。然而,这个重负她却得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人虽死了,但他的音容将继续留在梅吉的心中。有些人活下去的愿望十分强烈,有些人并不那么强烈。在梅吉身上,生的愿望就像钢缆一样顽强而又富于韧性。 当拉尔夫神父和医生一起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打起了精神。她默默地指了指走道,但是并不打算跟他们去。由于玛丽·卡森给神父宅第打了一个电话,教士久藏在心中的一桩心事才如愿以偿:那就是到梅吉身边来,和她在一起,把他这个局外人的某些话告诉那个可怜的年幼的女性,就告诉她本人。他怀疑,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哈尔对她意味着什么。 但拉尔夫还是忙了半天才抽开身。在灵魂尚未离开尸体的时候,要进行最后的礼拜式,还要去看望菲,看望帕迪,给他们一些实际的建议。医生已经走了,尽管他情绪十分沮丧,但是,由于医生长期习惯于这种不幸,以及他那无所不包的业务,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是例行公事了。据人们说,无论如何,他是帮不上忙的,这里离他的医院和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医护人员太远了。这里的人们得碰运气,得面对着恶魔,硬挺下去。他的死亡证明书将写明是“哮吼”[一种喉头炎,旧称格鲁布喉炎,或义膜性喉炎。]。这是一个信手拈来的病名。 拉尔夫神父终于没有什么人可看望了。帕迪到菲那儿去了,鲍勃和其他的男孩子到木工房去做一具小棺材。斯图尔特呆在菲卧室的地板上,他那完美的侧影和窗外夜空衬托出的菲的侧影是如此相像。菲正躺在枕头上,抓着帕迪的手,压根没注视过投射在寒冷的地板上的杂乱的暗影。时间已经是早晨5点钟,雄鸡在昏沉沉地骚动着,但是天还要黑好一阵呢。 拉尔夫的脖子上依然绕着紫红色的圣带,他已经忘记还在戴着它了。他俯身把厨房里奄奄一息的火拨旺,燃起了熊熊的火苗,又把身后桌上的灯拧小,在梅吉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已经长大了,穿上了一步能跨七里格[一里格等于三英寸。]的靴子。这预示着他将要被甩在后面,被她超过去。他望着她,这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满足的感觉。在以前的生活中,他经常怀疑自己的勇气,但今天这股不满足感却比那种令人痛苦、困惑的怀疑来得更强烈。他到底怕什么?他不敢正视的到底是什么?他能够做到比别人都坚强,都无所畏惧。然而,恰恰在他最不希望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偏偏期待着它的出现。它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意识,使他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可是,比他晚生18年的梅吉却不理会他的恐惧,径自长大成人了。 她并不是一个圣女,或是比最好的东西还要美好的什么。她只不过是从不抱怨,她具有善于容纳一切的天赋——或许这就是祸根?不管已经失去了什么,或将要遭逢什么,她都能勇敢地承受下来,将其储藏起来,投进她生存的熔炉中当做燃料。是什么教会她这样的?这本领能教吗?或许这只是他在幻想中臆造出来的她?这实际上有关系吗?有一点更为重要:她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他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梅吉。”他无能为力地说道。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尽管她很悲痛,还是向他投来了毫不掺假的、充满了爱意的一笑。这是恣意纵情的一笑,在她的世界中,还没有成年妇女的那种清规戒律和压抑收敛。这样的爱使他神驰意荡,魂夺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时时怀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发誓,让自己成为任何一个人,但决不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这就是那未知的东西吗?哦,上帝啊,为什么他这样爱她?但是,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能给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里向他微笑着。 黎明时分,菲起来做早饭了,斯图尔特在帮着她。这时,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凯特回来了。四个女人一起站在炉旁,压低嗓音,用单调的声音交谈着。她们组成了一个充满了悲伤的小团体,这种悲伤梅吉和教士都无法理解。吃过饭之后,梅吉去给男孩子们做就的小木箱子铺衬里,想方设法将它弄得光滑一些,做些修饰。菲默默无语地给了她一件白缎子睡衣,由于年深日久,这件衣服已呈牙白色了。她将睡衣上的条带固定在那木箱内部的硬框上。在拉尔夫神父把一条毛巾布垫料放进去的时候,她用缝纫机将缎子块缝制成了衬垫,然后,他们一起将衬里用图钉固定在适当的位置。这些做完之后,菲给那孩子穿上了他最好的丝绒衣服,将他的头发梳好,放进了那柔软的小窝里。这小窝散发着菲的气味,而不是曾做过他母亲的梅吉的气味。帕迪将盖子合严,落泪了。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多年来,德罗海达的那间接待室一直当做小礼拜堂使用。它的一端经过了改建,悬挂着玛丽·卡森为圣玛丽·杜梭修女们置办的金光闪闪的服装,花了数千镑在上面绣满了花纹。这间屋子是史密斯太太装饰的,祭坛上放着从德罗海达的花圃里采来的冬季的花朵,有香罗兰,早发的紫罗兰,迟发的玫瑰和石竹之类的一团一簇的花以及几幅褪了色的画。屋子里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香味。拉尔夫神父就是在这里穿着不带花边的白长袍和没有任何装饰的十字褡做追思弥撒的。 与内地大多数大牧场一样,德罗海达死去的人都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墓地在园地的外面,靠近小河的柳树成荫的岸边,周围是一圈上了白漆的锻铁栅栏。即使在这种干旱的时候,墓地依然一片葱翠,因为这里是由庄园的水箱灌溉的。迈克尔·卡森和他那个早夭于襁褓中的儿子就葬在这里的一座堂皇的大理石墓穴里。顶部的人字墙上有一个握着出鞘利剑的、真人大小的守护神,护卫着他们的安息地。但是,在这座陵墓的周围,大约有十来个不那么夸饰的坟,仅仅立着素白的木十字架,白色的槌球状铁环整整齐齐地拦出了它们的墓界,有些十字架上只孤零零地写着名字。这里埋着:一个在工棚的打架中死去的不知其亲戚是何人的剪毛工;两三个在有生之年最后一个落脚之处是德罗海达的游民;几个在牧场中发现的性别不明的无名氏的遗骨;迈克尔·卡森的中国厨师,他留下的坟墓上是一座古雅的红色飞檐式墓碑,忧伤的小铃似乎在不停地敲出他的名字:“郗新,郗新,郗新”;一个买卖牲口的商人,他的十字架上仅仅写着:“塔克斯坦德·查理。他是个好伙计。”此外还有一些女人的坟墓。但是产业主人的内侄哈尔的墓可不能这么寒伧。他们将那自制的箱子安放在陵墓内的一个架子上,把上面那扇锻制的青铜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除了偶尔提上几句之外,他们都不再谈起哈尔了。梅吉将她的哀伤独自留在心头,她的痛苦有一种孩子们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凄楚,既夸张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纪的她却把这种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动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除了鲍勃之外,这件事对其他男孩的影响甚小,鲍勃已到了钟爱他的小弟弟的年龄了。帕迪深感悲伤,但是,谁也不知道菲是否伤心。她似乎离丈夫和孩子们愈来愈远,离一切感情愈来愈远了。正因为这样,帕迪对斯图关注他母亲的做法感激不尽。斯图对母亲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柔情。只有帕迪才清楚菲对那天他没和弗兰克一起从基里回来是怎么看的。那时,她那双柔和的灰眼睛中没有情绪激动的光芒,没有冷酷之色,也没有责备之意,没有恨也没有悲伤。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着这一打击的到来,就像一条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着那致命的一枪,明知是命中注定,但又无计规避。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说道。 “他也许会回来的,菲,只要你尽快给他写封信。”帕迪说。 她摇了摇头,但是菲这个人是不会做出什么解释的。弗兰克远离德罗海达和她,去过一种新生活,这样倒好一些。她深深了解自己的儿子,确信她说一句话就会把他召回来,所以她决不能说那句话。即便她因感到生活失败而觉得时日悠悠、痛苦辛酸,她也决计要默默地忍受下去。帕迪不是她所要选择的男人,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帕迪更好的人了。她不是那种感情强烈得无法自持而不欲偷生的人,她曾经有过严酷的教训。差不多有25年了,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激动,她深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这片土地上无穷循环的生活在有节奏地进行着。第二年夏天,雨来了。这不是季雨,而是季雨的副产品。雨水注满了小河和水箱,救活了干涸的草根,揩尽了悄然四落的尘土。男人高兴得几乎流出了泪水,他们做着这一季节中固定要做的营生。人们心里有了底,牲口再也用不着手工喂养了。草地绵绵延延,一直伸向长势茂盛的树林,在那里被矮树丛截断。草地要应付使用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但并不是基里的所有牧场都是这样的。一个牧场到底要养多少牲口,全要看放牧人如何进行管理。对于德罗海达这样广袤的牧场来说,它的牲畜饲养数量是不足的,这就意味着青草可以支持得更久。 接着,就是给母羊接羔,要乱哄哄地忙上好几个星期,这是牧羊日程上最繁忙的季节。每一头生下来的羊羔都得抓住,在尾巴上套上标志环,在耳朵上打上记号。如果是不打算让它交配的公羊,就得将它阉了。洗去羊羔身上的血是一件腌臢而又令人生厌的活儿,但它是在短时间内从成千上万只羊羔中吃力地阉割雄羔的唯一方法。羊的睾丸被手猛地捏住,用嘴咬掉,吐在地上。羊羔的尾巴用无法伸缩的薄箍带套上,这样无论是雄羔还是雌羔,它们的尾部都逐渐失去维持活力所必需的血液循环,于是便开始发肿、萎缩、脱落。 这里的羊是世界上毛最细的绵羊,其规模之大,用人工之省,在别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闻所未闻的。所有的一切都适合完满地生产出质地上好的羊毛。先是羊臀去毛工序:绵羊臀部的周围,恶臭的粪便、蝇卵和涂伤口的焦油黑乎乎地粘成一团,这一部位必须不断地仔细剪去,或加上T字型撑架。这是一种比较轻松然而却让人很不愉快的活儿;臭气熏人,苍蝇乱飞,因此,付的工资要多一些。然后是浸洗工序:成千上百只咩咩叫着的、活蹦乱跳的小羊被连赶带拉,弄得晕头转向。它们进进出出地经过苯溶液洗浴,消灭掉它们身上的扁虱、害虫和寄生虫。还有灌肠工序:所施用的药物,通过一个大注射器从羊的喉咙强行注入,以驱除其肚内的寄生虫。 羊身上的活儿永远是没完没了的,一件工作的结束也就是另一件工作的开端。它们被聚拢成群,分成等级,从一个牧场赶到另一个牧场。有的进行交配,有的不进行交配;有剪毛的,有加支撑的;浸洗,灌肠;有的屠宰,有的运出去卖掉。德罗海达养了大约一千头与绵羊一样上好的第一流的菜牛,但是,绵羊要赚钱得多,所以在好年景,德罗海达差不多以每两英亩的土地养一只羊,大约共有12万5千只羊。由于这些羊都是美利奴细毛绵羊,所以从不当做菜羊出售。每年美利奴绵羊剪完毛之后,便将它们变为皮张、羊毛脂、羊油和胶出售,这些东西只对制革者和无用家畜收买者有用处。 逐渐地,那些丛林文学作品[19世纪80年代,《悉尼报》发动了一场“澳大利亚人的澳大利亚”运动。90年代,在生气勃勃的J.F.阿奇巴尔德的领导下,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力量,以边区丛林居民的民歌、民谣、民间传说为基础,在民歌、民谣和篇幅短小的小说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个文学流派在澳大利亚被称为“丛林文学”。]变得有意义了。对克利里一家来说,读书比以往变得更重要了。由于德罗海达与世隔绝,因而他们与大千世界的唯一接触就是通过那些妙不可言的文学。但是,和瓦希尼一样,附近既没有借阅书籍的图书馆,也不可能每个星期到镇上去取一趟邮件和报纸,或借阅图书馆书架上新到的书籍。拉尔夫神父弥补了这一欠缺。他把基兰博图书馆、女修道院和他自己的书架搜罗一空。他惊讶地发现,他还没有把这些藏书全部搜罗完,就已经通过布鲁伊·威廉姆斯的邮政卡车搞起了一个流动图书馆。这辆卡车总是不断地装着书籍——这些破旧的、翻烂的书在德罗海达、布格拉、迪班——迪班、布雷恩·Y.普尔、坎南穆塔和伊奇——乌伊斯奇之间的道路上旅行着,吸引了那些渴望精神食粮和渴望逃避现实的人。珍贵的故事书总是有其去而无其还。不过,拉尔夫神父和修女们仔细地记下了哪种书在外面保持的时间最长,然后,拉尔夫神父就通过基里新闻社订购几套,并且若无其事地在玛丽·卡森那里报账,作为她对“圣十字丛林文学藏书协会”的捐赠品。 那时候,要是在书中发现一个纯洁的亲吻,就算是运气不错了。那是个性爱的情节决不会引起兴奋感的年代,因此,哪些书是给成年人的,哪些书是给大一些的孩子看的,其界线很难严格划分。帕迪这种年纪的人最爱读的书,孩子们也爱看。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例如《小不点儿和袋鼠》,描写吉姆和诺拉的丛书《死水潭》,伊尼丝·冈恩太太的不朽之作《我们在荒僻的北昆士兰》。晚上,他们在厨房里轮流高声朗读班卓·帕特森和C.J.丹尼斯的诗。节奏轻松自由的《从斯诺依河来的人》使他们激动颤栗;《多愁善感的家伙》使他们纵声大笑。约翰·奥哈拉的《欢笑的玛丽》使他们潸然泪下。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打探他的消息。 信儿寄到莱彻兰——几年前我认识他的地方; 认识他时,他在剪羊毛;噢,信儿快快飞去! 地址试写上“奥沃弗罗,克兰西”。 谁料竟打听到了他的消息, (我想,回信定是用指甲蘸着柏油写成的) 写信的是他的患难兄弟。 我把它抄写下来,逐字逐句: “克兰西到昆士兰赶牲口, 天知道他住在何地!” 在我飘忽的遐想中,克兰西悄悄向我走来。 他赶着牲口到了西行的必经之地,他到了库柏。 一队队牲口缓缓前行, 克兰西跟在后面,小曲儿唱了起来, 快活哟,赶牲口的生活, 城里人永远不会明白。 丛林是他的好朋友, “沙沙”唱歌,迎接他的到来。 风儿飒飒吹,流水潺潺多欢快, 他眺望平川上的灿烂阳光, 夜晚,仰望一天星斗,闪烁着奇光异彩。 人们都喜欢这篇《住在溢水镇的克兰西》。班卓是他们最喜欢的诗人。也许,这些诗不过是些蹩脚的打油诗,但这些诗本来就不是打算写给上等人看的。它们是为人民而写,属于人民。在那个时候,大多数澳大利亚人都能背诵这类诗歌。比起正规学堂里教授的丁尼生[艾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著名诗人。]和华兹华斯[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著名“湖畔派”诗人。]的诗来,他们对这些诗要熟悉得多。这些诗之所以被戴上了打油诗的帽子,不过是因为它们把英国写成了一个远不可及的极乐世界罢了。丛生的水仙花和日光兰对克利里家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住的地方不长那些花。 克利里一家人对澳大利亚丛林诗歌的理解胜于一切,因为溢水镇就是他们的后院,诗里写的是游牧路线上放羊的生活实际。在巴温河畔,有一条曲曲弯弯的正式游牧路线,这是为了从东半部大陆的一端将生活用品运送到另一端的自由往来的官家土地。旧时,那些牲口商和他们那成群结队的、饥饿的、糟蹋草地的牲口群是不受欢迎的。当那些20头到80头一群的庞大阉牛队伍从牧场主们最好的牧草中间缓缓通过的时候,真是招人憎恨。现在,由于游牧官道已经从地图上消失,浪游者和本地居民的关系就和睦多了。 偶尔骑马而来,求一口啤酒,聊聊天,吃一顿家常便饭的牲口商是受欢迎的。有时,他们带着妇女,赶着由擦破了皮毛的、过了时的种马驾辕的轻便马车,车边挂着一圈壶啊、罐啊、瓶啊,叮叮当当地作响。这些在内地从基努瓦到帕鲁,从贡德温迪到甘达该,从凯瑟林到库里漂泊游荡的女人是最令人愉快的女人,也是最难相处的女人。这些奇怪的女人从来不知道头顶上该有屋顶,或觉得她们那铁硬的脊骨下该有木棉褥垫。没有男人能胜过她们。她们吃苦耐劳、忍饥熬寒,永不停息地用双脚走遍了全国。她们的孩子就像沐浴着阳光的树林中野生的小鸟一样。他们的父母有时端着茶杯聊天,一边山南海北地扯着,一边交换着书籍。有时,他们答应把含含糊糊的口信捎给某某人,或没完没了地扯着格纳仑加的牧场生手“波米”[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对刚刚从英国迁来的移民的贱称。]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这时候,那些孩子羞涩地躲在马车轮子后边,或一溜烟跑到木堆后面藏起来。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些浪迹萍踪的漂泊者将会为他们的孩子、妻子、丈夫或伙伴掘一个坟墓,把他们掩埋在运送牲口的道路上的桉树下。这些树看起来棵棵都差不多,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认出坟墓在哪一棵树下。 梅吉连“生活的实际”这种陈腐的词汇都不懂,因为环境把她的每一条学习之路都堵住了。她父亲在家庭男女成员之间划了一条严格的界线:决不在女人面前谈论牲口繁殖育种和交配的事,男人们不穿好衣服也决不出现在女人面前。那种有可能透露出此类蛛丝马迹的书是决不会在德罗海达出现的。也没有与她同龄的朋友帮助她。她的生活就是为了这个家的各种需要而苦干。在这个家的周围,根本没有男女之事。家内圈地里的牲口几乎都不生育。玛丽·卡森不搞马匹的繁育,她的小马都是从布格拉的马丁·金那儿买来的。他干这一行。种马是多余的东西,除了对专事马匹交配的人有用。因此,德罗海达没有种马。不过这里有一头公牛,这是一头又野又凶的牲口,它的圈棚被严格地建在圈地之外。梅吉对它怕得要命,从不到它附近的地方去。狗都关在窝里,拴着链子。在帕迪或鲍勃的监视下,狗的交配是以科学方法进行的,但也得在圈地之外。这里也没有机会见到猪,梅吉对喂猪既厌又恨。事实上,梅吉除了照看自己的两个小弟弟之外,没有机会看到任何人。无知乃愚昧之本,一个未被唤醒的躯体和头脑对于那些本来能自动地使人明白事理的偶然事件是麻木不仁的。 就在梅吉15岁生日之前,暑热将要达到让人无法忍受的顶峰时,她在自己的内裤上发现了棕色的、不均匀的斑斑血迹。一两天之后,血迹没有了。但是,六个星期以后,血迹又重新出现,这使她的羞涩变成了恐惧。第一次的时候,她认为这是下体不干净而留下的痕迹。这使她感到耻辱。但是,当它们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则明明白白是血了。她想不通血是从哪儿来的,但她猜想是来自她的下体。这缓慢的出血三天之后便停止了,而且有两个月没再出现。她偷偷地把内裤洗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毕竟大部分衣物都是由她洗的。接踵而来的打击给她带来了痛苦,使她第一次冷静而严峻地考虑她的生命了。这次血流得很多,流得太多了。她偷偷拿了一些那对双生子的废尿布,垫在内裤下,生怕血会透出来。 死神像幽灵一样突然降临,带走了哈尔,但是这种慢慢消耗生命的出血更让人胆战心惊。她怎么可能去找菲和帕迪,将她下体得了这种极肮脏的、说不出口的病而将要死去的新情况向他们说破呢?只有去找弗兰克,才可能把她的苦水倒一倒,可是弗兰克已经远走高飞,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曾经听那些女人在喝茶闲谈时,说起过她们的朋友、母亲或姊妹,因为得了瘤子和癌而可怕地慢慢死去。梅吉似乎相信她一定是长了什么东西,在逐渐吞吃她的内脏,并悄然地向她那颗悸动的心脏一路吞吃下去。哦,她不想死啊! 在她的头脑中,对于死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不知道在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将会是什么样子。宗教信仰对梅吉来讲,与其说是一种灵性感受,毋宁说是一堆条文戒律。宗教信仰对她毫无助益。塞满了她那莫名其妙的头脑中的片言只语,全都是由她的双亲、朋友、修女、教士们喋喋不休地灌进去的。在书里,坏人总要遭报应的。她无法想象大限来临时是什么样子,她夜复一夜地惶恐地躺在那里,试图想象死亡就是永恒的黑夜;或者是通往远方金色乐土而要跳越过去的一个冒着火焰的深渊;或者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之中,里面站满了歌声直干云霄的唱诗班和从其大无比的彩色玻璃窗内透进来的淡淡的光线。 她变得异常沉默,不过,她的样子和斯图那种宁静的、如梦如痴般的孤独完全不一样。她的神态就像是一只在巨蛇怪[西方传说中一种一瞪眼或一叫便要死人的蛇怪。]的凝视下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动物。要是有人猛地和她讲话,她会跳起来。要是那一对婴儿哭着要她,她就会因为忽略了他们而深感痛苦,赶紧大惊小怪地乱忙一通,以补其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有片刻空闲,便要跑到墓地去看哈尔,他是她唯一认识的死者。 每个人都发觉了她的变化,但是他们仅仅认为这是因为她长大了。他们从未自问过她那不断加重的思想负担是为了什么。她把自己的抑郁之情掩藏得太好了。往日的教训已经被彻底接受,她具有非凡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强烈的自尊心。谁都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表面的不动声色会保持到底的。菲、弗兰克和斯图尔特已经是有例在先,而她身上也流动着同样的血液,这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是她继承下来的遗产。 但是,常常到德罗海达来的拉尔夫神父发现梅吉的身上起了深刻的变化,从一个俏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因此他的关怀便迅速地变成了担忧,随后又变成了恐惧。这种衣带渐宽、精神不振都是在他那锐利的双眼下发生的。她悄悄地从他的身边疏远,他无法容忍她变成另一个菲。那尖削的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对呆望着可怕前景的眼睛,那从未被晒黑过或长过雀斑的凝脂般的皮肤变得半透明了。他想,倘若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她就会像吞下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样,在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垮。 哦,他要想想他是否必须采取强制手段扭转她的这种状态。这些日子,玛丽·卡森盘问得极严,对他在牧工头家度过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嫉妒,而这位不动声色、城府甚深的男人只好用无比的耐心来对抗她那隐藏的占有欲。即使他在梅吉的身上格外倾注心力,也不能完全压住他在政治上的才智。当他看到自己的魅力在像玛丽·卡森这种火气大、脾气拗的人的身上发生了作用时,他感到了一种满足。长期以来,他对孤独的梅吉的幸福关怀备至,这使他焦躁不安,辗转反侧。同时,他承认还有另一个孤独的人与梅吉同时存在着:那就是这个被他击败的冷酷残忍的母老虎,这个被他愚弄的傲慢专横的女人。哦,他一直就打算这样干的!这个老蜘蛛决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终于,他设法摆脱了玛丽·卡森,一路追踪,在小小的墓地中找到了梅吉,站在那苍白的、表情平和、毫无复仇之心的守护神像下。梅吉的脸上露出畏缩恐惧的表情,抬头凝望着它那没有生气的平和的脸。他感到,在这有感情的人和无感情的神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对比。可是,这件事和他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而应当由她的母亲或父亲去查明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他却像个格格叫的老母鸡一样追在她后面,他在这儿到底算是干什么呢?这仅仅是因为,她的父母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事,或在她父母看来是不起眼的事,在他看来却是应当认真对付的。况且,他是一个教士,必须安慰精神上感到孤独或绝望的人。看到她的不幸,他无法忍受。然而,种种事情将他和她连在一起,也使他为之却步。他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和回忆都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那个人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那个人。但是,他对她的爱和他的教士的本能给予他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使他抵挡住了那股难以摆脱的恐惧。 当她听见他从草地上走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手叠放在下摆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抱着膝头,那件皱皱巴巴的法衣只有穿在这位大方从容的人身上,才能显得如此优雅。他断定,他用不着旁敲侧击兜圈子,如果那样的话,她可能会回避问题的。 “怎么回事,梅吉?” “什么事也没有,神父。” “我不信。” “求求你,神父,求求你!我不能告诉你!” “哦,梅吉,你不老实!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天底下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这就是我为什么坐在这里的缘故。这就是我为什么当教士的缘故。我是上帝选派在这个地方的代表,我代表他去倾听申述,我代表他去给予宽恕。小梅吉,在上帝的天地里,他和我还没有发现我们心中有什么事情不可宽恕呢。我的宝贝儿,你必须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因为假使有什么人能够帮助你的话,那么就是我。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帮助你,守卫着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做守护神,我可比你头上的那个大理石块要强得多啊。”他吸了一口气,往后一靠,“梅吉,如果你爱我的话,就告诉我!” 她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说:“神父,我要死了,我得癌症了!” 他起先憋不住想纵声大笑,这简直是一场可笑的虚惊。后来,他看到她那发青的细嫩的皮肤,看到她那消瘦的小胳臂,又觉得很想痛哭一场,为事情的不公平而痛哭一场。不,梅吉是不会毫无理由胡思乱想的,其中必有道理。 “你怎么知道的,宝贝儿?” 为了说明这件事,她费了半天时间。在她讲的时候,他不得不低下头凑到她的唇边,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种拙劣的听取忏悔的姿势:一只手挡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的脸,伸出他的耳朵去听不光彩的事。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月了,神父。我的肚子疼极了,可是和动肝火的疼不一样,而且——哦,神父——从我的下边还流出了好多好多的血呢!” 他的头一扬,这忏悔里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低头望着她那含羞低下的头,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感到既荒谬又宽慰,还有一种恨不得把菲杀死才解恨的愤怒。这样一个孩子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把这样的大事压在心里,使他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全身不自在。 他和她一样,都是时代的俘虏。从达布林到基兰博,在他所知道的每个城镇,那些轻贱的姑娘要是真碰上哪怕是一件能引起他对她们兴趣的小事,都会故意跑来哭着忏悔一通的。她们嘀嘀咕咕地抱怨男人不放过任何玷污女人的空子,抱怨其他姑娘所搞的一些不正当的把戏。有一两个想象力丰富的姑娘居然对这位教士讲起了性关系的细节。除了感到厌恶和轻蔑之外,他能不动声色地听着。因为他受过神学院的严格教育,这套特殊把戏,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当然,那些姑娘决不会讲述那些会使她们降低身份的秘事。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竭力想阻止一股热潮在自己的皮肤下弥散开去,但是他办不到。他坐在那里,用手挡着的脸扭到一边去了,心里为他头一次脸红而感到羞愧。 但是,这样帮不了他的梅吉。当他确信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下去之后,便站起身,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那个大理石座上,使他们面对着面。 “梅吉,看着我。不,看着我!” 她抬起眼睛,看到他正在微笑着。她心里马上就有底了:要是她快要死了的话,他是不会这样笑的。她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他是从来不隐瞒这一点的。 “梅吉,你不会死。你没有得癌症。我没有责任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你妈妈几年前就应该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的。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告诉你。” 他抬头望着那谜一般的大理石天使,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压抑的笑声:“亲爱的耶稣啊!胡为乎令我做这等事!”随后,便对等在那里的梅吉说道:“随着光阴的流逝,当你再长大一些,并且懂得更多世事的时候,也许你会禁不住以窘迫、甚至羞赧的心情来回忆今天的。可是你千万不要那样去回忆今天啊,梅吉。这件事完全谈不上有什么可羞愧、可发窘的。就像我做过的一切事情一样,在这件事上,我就是上帝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具。这是我在这块土地上的唯一作用,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接受。你感到十分恐惧,需要帮助,而上帝让你来接受我的帮助。仅仅记住这一点就行了,梅吉。我是上帝的教士,我是以他的名义讲话的。 “梅吉,你只不过遇上了每一个女人都会遇上的事罢了。每个月中你有几天要流些血,这种情况一般从十二三岁左右开始发生——你多大了,有这么大吗?” “我15岁了,神父。” “15岁?你?”他摇摇头,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呃,要是你说已经15岁了的话,我就只好相信你的话了。不过,你比大多数的姑娘要来得晚。这种情况每个月都要出现,直到你50岁左右为止。有些女人的这种事,就像月相盈亏一样有规律,有些女人就不这么有规律。有些女人遇上这种事没有什么痛苦,而另外一些则疼痛难忍。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为什么女人和女人之间相差这么大。不过,每个月流血就是你已经成年的标志。你知道‘成年’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神父!我在书上看见过!就是长大成人的意思。” “对,这就行了。在流血不断持续下去的同时,你就具备生育能力了。流血是生育力循环的一部分。在亚当犯原罪以前的时代里,据说夏娃是不行经的[《圣经·创世纪》称,亚当是上帝用泥土造的第一个男人,上帝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其妻夏娃,同置于“伊甸园”中。后因两人同时吃了禁果,遂相爱,被逐出“伊甸园”。此后,作为亚当与夏娃后代的人类便有了与生俱来的男女之爱,基督教称此为“原罪”。]。它的正确名称叫‘月经’,就是行月相之经。但是,在亚当和夏娃堕落之后,上帝对女人的惩罚远胜于男人,因为他们的堕落实在是她们的错。女人引诱了男人。你还记得《圣经》上的话吗?‘尔等之忧伤将来自儿童’。上帝的意思就是,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都要含有痛苦在其中。这是一大乐事,同时也是一大痛苦。这是你的命运,梅吉,你必须承受它。” 她不明白这些话,但是,在他处理不能过多地把个人牵扯进去的事情时,他正是这样对他的教民们进行安慰和帮助的,非常和蔼可亲,但是决不把自己卷进麻烦之中去。这也许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正因为他是这样做的,他才能给别人带来更大的安慰和帮助。他好像已经超脱了这些小事,因此这些小事便不足挂齿了。凡是向他求助的人既没有觉得他小瞧他们,也没有觉得他责怪他们的弱点,但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有许多教士让他们的教民感到自己有罪,卑微渺小或野蛮残忍,但是他从来不这样。因为他使他们觉得他自己也自有不幸和思想斗争。也许,他的不幸让人觉得奇怪,他的思想斗争让人觉得无法理解,然而,这却是事实。他既不知道也不会理解,他的大部分感染力和吸引力并不是由于他的外表风度,而是由于他精神上的这种冷淡的、几乎是神一般的、极富人情味的东西。 由于他时刻记挂着梅吉,因此他对她讲话的方式就像弗兰克一样:好像她和他是地位相等的人似的。然而,他比弗兰克年长得多,聪明得多,受过的教育高得多,是一个更合人意的密友。而且,他的声音多美啊,他讲的是略带着一点儿爱尔兰味的、圆润的英国本土英语。这声音能驱散一切恐惧和极度的痛苦。然而,她年龄太小了,充满了好奇心,渴望立刻便能了解一切能了解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自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不断地问着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生哲学使他们感到困惑。但她可没有这种苦恼。他是她的朋友,是她心中所爱戴和崇拜的偶像,是她的天空中初升的太阳。 “为什么不该由你告诉我呢,神父?你为什么说这事应该由妈妈告诉我?” “这是一件对女人来说相当私密的事。可千万不能在男人或小伙子面前提到自己的月经或经期啊,梅吉。这是严格限于女人之间的事。” “为什么?” 他摇摇头,笑了起来。“老实讲,我也不真正明白是为什么。我甚至希望事情不是这样才好呢。不过,你得记住我说的这番话。除了你母亲以外,决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别告诉她,你和我商讨过这件事。” “好吧,神父,我不会说的。” 当一位母亲真是太难了,在生活实际中有多少需要考虑的事情得记住啊!“梅吉,你必须回家,告诉你妈妈,你已经流血了,并且让她告诉你怎样照应自己。” “妈妈也这样吗?” “所有健康的妇女都这样。不过,当她们期望要个娃娃的时候,月经便停止了,直到她们生完孩子之后再开始。女人就是这样来表明她们想要孩子的。” “为什么她们想要孩子的时候,月经就停止了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梅吉。” “为什么血从我屁股里边流出来呢,神父?” 他抬起眼睛瞪着那守护神,它正回头安详地望着他。他还从来没有为女人的麻烦事而费过神呢。对拉尔夫神父来说,事情来得太尴尬了。她平日沉默寡言,想不到竟是这样固执,真是让人吃惊!不过,他认识到,他成了她在书本上无法找到的一切知识的来源。他很了解她,知道不能向她透露出丝毫的窘迫和不安。那样,她就会退缩回去,不再问他任何事情了。 于是,他耐着性子答道:“那不是从你屁股里流出来的,梅吉。在你下体的前部有一条隐藏着的通道,是管生孩子的。” “噢!你是说,那是孩子出来的地方。”她说,“我一直纳闷他们是怎样出来的呢。” 他咧嘴笑了笑,将她从石座上抱了下来。“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知道孩子是怎样形成的了吗,梅吉?” “哦,知道,”她煞有介事地说道,很高兴自己至少还知道点儿事情,“是你把他们养大的,神父。” “是什么使他们开始形成的呢?” “是你的祝愿。” “谁告诉你的?” “没人。我自己想出来的。”她说道。 拉尔夫神父合上了眼睛,告诉自己,让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不会有人称他为懦夫的。他可以怜悯她,但他不能再进一步帮助她了。这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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