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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929——1932 帕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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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是在鲁德纳·胡尼施的安格斯·金恩举行的一年一度的除夕宴会中到来的,而往大宅的搬迁依然没有结束。这可不是一件一夜之间就能干完的事,他们忙于打点七年以来积攒下来的什物。菲声称,大宅的客厅至少应该先收拾好。谁也没有着慌,尽管大家都盼望着能搬进去。在某些方面,大宅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没有电,到处都厚厚地落满了一层苍蝇。但是在夏天,它要比外面凉爽二十来度,因为它有厚厚的石墙,魔鬼桉遮蔽着屋顶。浴室也着实豪华,整个冬天,从隔壁厨房的大火炉后面通过来的管子都能供应热水,而管子中的每一滴水都是雨水。尽管在这座大建筑里有十个小隔间,可以洗盆浴或淋浴,但是大宅中和小一些的房子中都不惜工本地修建了室内盥洗间,其豪华程度达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嫉妒的基里居民称之为骄奢淫逸。除了帝国旅馆、两家客栈、天主教神父宅第和女修道院之外,基兰博地区就只有一些户外厕所了。德罗海达庄园不在此列,这多亏了它那为数众多的水箱和屋顶可以收集雨水。规矩是严格的:不允许滥用冲洗水以及大量使用洗羊药水。但是,体会过在地上挖个洞就当厕所用的滋味后,这里的情况就像天堂一样了。 拉尔夫神父在头一年的12月初给帕迪寄来了一张5000镑的支票。他在信上说,这笔钱是给他们过日子用的。帕迪不知所措地惊叫了一声,把支票递给了菲。 “我怀疑我所有的工作都加到一起是不能挣到这么多钱的。”他说。 “我拿它干什么好呢?”菲问道。她望着那支票,随后抬眼望着他,“这是钱哪,帕迪!至少这是钱,你明白吗?哦,我不在乎玛丽姑妈的一千三百万镑——这么多钱根本不现实。可这是实实在在的。我拿它干什么好呢?” “花了它,”帕迪直截了当地说,“给孩子们和你添几件新衣服,好吗?也许,你愿意为大宅买些东西?我实在想不出咱们还需要什么了。” “我也一样,这不是太愚蠢了吗?”菲从早餐桌旁站了起来,急切地对梅吉招了招手,“来,丫头,咱们到大宅去看看。” 尽管从玛丽·卡森死后那动荡不安的一星期以来,三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但克利里家的人还没到大宅附近去过呢。不过,这回到那儿去,比以前那种勉勉强强的拜访要好得多。她和梅吉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也陪着她们。菲比梅吉要活跃得多。梅吉被她搞糊涂了。她一个劲儿地顾自叨念着,什么这个太糟糕啦,那个让人厌恶透啦。玛丽是不是色盲?难道她根本没有鉴赏力吗? 在会客室里,菲停留的时间最长,非常在行地打量着。这个会客室太大了,有40英尺长,20英尺宽。天花板有15英尺高。它的装潢是最好的东西和最糟糕的东西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混合。房间里漆着一层均匀的奶白色,已经有些发黄了,根本不能突出天花板上那豪华的造型图案或墙壁上的雕花镶板。沿着走廊的一侧,一溜儿40英尺长都是巨大的落地窗,挂着厚实的棕色丝绒窗帘,深黑的影子投在失去了光泽的、棕色的椅子上。还有两只极漂亮的孔雀蓝的长椅和两只同样漂亮的佛罗伦萨大理石长椅,一个堂皇的带紫粉色纹理的奶白色大理石壁炉。在打磨得亮闪闪的柚木地板上,三块奥巴松地毯铺成了精确的几何图形,天花板上垂下一只6英尺高的沃特福德枝形吊灯[爱尔兰沃特福德地区所产的吊灯。],周围是一串串的链子。 “史密斯太太,真得好好夸夸你呀。”菲说道,“这里的装潢糟糕得要命,但是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会给你一些值得照看一下的东西的。没有一样东西能衬托出那些贵重的长椅——简直是丢脸!自从我见到这个房间的那天起,我就想把它好好收拾收拾,好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赞不绝口,并且舒服得让人舍不得离开。” 玛丽·卡森的写字台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丑陋不堪。写字台上有一部电话,菲走到了它的面前,轻蔑地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那已经发暗的木头。“我的那张写字台会使这儿显得漂亮的,”她说道,“我要动手安排这个房间,把它收拾完,我才从小河那边搬过来。在这之前我可不来。这样,我们至少有一个大家能聚集在一起却又不感到气闷的地方。” 她的女儿和仆人们站在那里,挤作一小堆不知如何是好。她给哈里·高夫打了个电话。马克·福伊公司委托夜班邮车送来了布样。诺克·柯尔比公司将送来油漆样品,格雷斯兄弟公司将送来墙壁纸样品,悉尼的这种或那种商店将送来为她特别编制的商品目录,吹嘘他们的成套家具陈设。哈里哈哈大笑着,他保证能让家具商们,以及能符合菲那种苛刻要求的油漆工们来一场竞争。克利里太太真是好运气!她要把玛丽·卡森的影子从这幢房子里扫地出门。 电话一挂完,每个人都被指挥着立即去扯掉那些棕色的窗帘。在菲的亲自监督下,这些窗帘被扔到了外面的垃圾堆里。她甚至亲手点火把窗帘统统烧了。 “我们不需要这些窗帘,”她说,“我不打算在基兰博的穷人面前毁掉它们。” “是的,妈。”梅吉目瞪口呆地说道。 “我们不需要任何窗帘。”菲说道,对公然与时下流行的装饰品背道而驰没有丝毫的不安。“这些廊子太深了,阳光没法直接照射进来,所以我们干吗要挂窗帘呢?我要让这个房间亮一些。” 所有材料都到了,油漆工和家具商们也来了。梅吉和凯特被分派爬到梯子上,清洗和擦亮顶部的窗子,与此同时,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处理下部的窗子。菲四处走着,用敏锐的眼光查看着一切。 到1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时,会客室全部收拾完毕。这桩新闻当然从电话线里传开去了。克利里太太把德罗海达的会客厅变成了宫殿。在欢迎人们参观大宅的时候,霍普顿太太陪着金太太和奥鲁尔克太太一起去了。这难道不是国内的头等大事吗? 菲一番努力的结果大获成功,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带浅粉色条纹、上面画着绿叶扶疏的红玫瑰的奶白色奥巴松地毯随意地点缀在光亮如镜的地板四周。墙上和天花板上涂了一层新鲜的乳白色油漆。每一个造型和雕花都涂上了金色,显得十分醒目。镶壁板上那大片的椭圆形平面间隔上覆盖了一层浅黑色的绸子,上面的图案和那三块地毯一样,是一串玫瑰花纹,宛如在乳白色和涂金的环境中挂上了几幅夸张的日本画。那只沃特福德吊灯被放低了,离地板只有六英尺半高,上面数千个小棱晶都擦得雪亮,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吊灯上的黄铜链拴在墙上,不再盘在天花板上。在细长的乳白涂金的桌子上,沃特福德烟灰缸旁立着沃特福德台灯和插着乳白色、粉色玫瑰的沃特福德花瓶。所有那些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又罩上了一层乳白色的波纹绸,屋角摆上与椅子配套的小巧的垫脚凳。每个垫脚凳上都铺着令人惬意的粗横棱纹绸。在一个阳光明媚的角落中,放着那架古雅的钢琴,上面有一只插着粉色玫瑰的乳白色大花瓶。壁炉上挂着菲祖母的那张穿着浅粉色、带撑架裙子的肖像。对面的墙上有一幅更大的肖像,是年轻时代的、红头发的玛丽·卡森。她的面部就像年轻时的维多利亚女皇,穿着一件时髦的、带裙撑的黑长裙。 “好啦,”菲说,“现在我们可以从小河这边搬过去了。有空的时候,我会把其它房间收拾好的。哦,有钱,并且花在一个体体面面的家上,不是很好吗?” 在他们搬家前三天,天色很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家禽院里的雄鸡就快活地喔喔高啼。 “可怜的东西,”菲说着,用旧报纸把她的瓷器包了起来,“我不明白它们干吗要乱叫一通。手边连个做早饭的鸡蛋都没有,搬家前男人们都呆在家里吧。梅吉,你得替我到鸡棚里去一趟,我太忙了。”她匆匆地看了看一张发了黄的《悉尼先驱报》,对一幅束腰的紧身衣广告嗤之以鼻。“我不明白,帕迪干吗要让我们订这么多报纸,谁都没时间去看。它们只是被摞起来,用炉子烧都来不及。看看这张吧!比咱们这所房子的租约还旧。唔,至少它们可以用来包东西。” 看到她母亲这么快乐,真是叫人高兴。当梅吉快步走下屋后的台阶,穿过灰飞尘扬的院子时,她想道。尽管每一个人都自然而然地盼望着住进大宅,可是,妈妈却好像更急迫,似乎这样她就能回忆起住高堂广厦的滋味了。她多聪明,鉴赏力多高啊!有许多东西以前谁都不了解其意义,因为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来使它们焕发出异彩。梅吉心中十分激动,爸爸已经去过基里的首饰店,用 5000镑中的一部分给妈妈买了一串真正的珍珠短项链和一对真正的珍珠耳环,只有这些东西上面才有小钻石呢。他打算趁他们在大宅中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送给她。现在,她已经能看到她母亲脸上往日的那种郁闷之色已经不见了。从鲍勃到那对孪生子,孩子们都在急切地等待着这个时刻,因为爸爸已经把那只扁平的大皮盒子给他们看过了。打开那盒子之后,只见黑丝绒的底座上放着那闪着白色乳光的珠子。妈妈的心花怒放深深地感染了他们,就像看到下了一场喜人的透雨一样。直到眼下,他们还不理解这些年来他们所熟悉的她是多么不幸。 鸡棚很大,里面养着四只公鸡和四十多只母鸡。夜晚,它们栖息在一个破烂不堪的窝里。在细心扫过的地面上,四周有一排装满了稻草的赤黄色板条箱,鸡可以伏在里面。鸡窝的后部高高低低地横着一些栖木。但是在白天,这些母鸡就在一个用铁丝网拦起的大饲养场里四处咯咯地叫着。当梅吉拉开饲养场的门,挤进去的时候,这些鸡急忙围住了她,以为她是来喂食的。但是,梅吉是晚上喂食的,所以她一边嘲弄着它们这种愚蠢可笑的样子,一边从它们身上迈过,向鸡棚走去。 “真是的,你们这群没出息的鸡!”她一边在鸡棚里翻弄着,一边一本正经地斥责着它们,“你们一共有40只,可是才下了15个蛋!连一顿早饭都不够,更甭说做蛋糕了。嗯,我现在警告你们——要是你们不赶紧干出个样儿来,你们的命运就是上砧板,那东西是专门对付鸡笼里的老爷和太太们的。别跟我伸尾巴,翘脖子,就好像我没把你算在内似的,先生们!” 梅吉用围裙小心翼翼地兜着鸡蛋,唱着歌跑回了厨房。 菲正坐在帕迪的椅子里,读着一张《史密斯周刊》。她脸色发白,嘴唇在颤动着。梅吉能听到男人们在屋里到处走动着,六岁的詹斯和帕西在摇床上笑着,在男人们离家之前,是从来不许他们起床的。 “妈,怎么啦?”梅吉问道。 菲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前方,上唇周围沁出了一片汗珠,两眼发呆,充满了一种克制的、绝望的痛苦,好像她内心在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不喊出来。 “爸,爸!”梅吉害怕地尖叫着。 她的这种声调把他唤了出来,他还穿着法兰绒内衣呢。鲍勃、杰克、休吉和斯图也跟在他身后出来了。梅吉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妈妈。 帕迪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向菲弯下腰去,抓起了她那软弱无力的手腕。“怎么了,亲爱的?”他用一种孩子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的声音说道,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们都知道,他们不在旁边的时候,他就是用这种声音和她说话的。 她似乎还能辨别得出那特殊的声音,这声音足以使她从那令人吃惊的迷离恍惚中缓过劲来。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的脸。这双眼睛和善而又憔悴,再也不显得那样年轻了。 “你看这里。”她指了指报纸下方的一条消息,说道。 斯图尔特刚才已经走到了他母亲的身后,站在那里,两手轻轻地扶在她的肩膀上。帕迪在看那篇文章之前,先看了他儿子一眼。斯图尔特的眼神简直和菲的一模一样。帕迪向他点了点头。曾经让弗兰克感到嫉妒的情形从来没有使斯图尔特萌生过嫉妒,好像他们对菲的爱只能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而不是使他们离心离德。 帕迪缓慢而大声地读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凄楚。那小小的标题是:拳击家被判无期徒刑。 弗朗西斯·阿姆斯特朗·克利里,26岁,职业拳击手,因去年7月谋杀32岁的工人伦纳德·艾伯特·卡明,今日于古尔本地区法院被判刑。庭审只进行了10分钟,陪审团便做出了裁决,建议法院给予该犯最严厉的惩罚。贾斯蒂斯·菲茨休——坎尼里先生说,这是一个简单的、一目了然的案件。7月23日,卡明和克利里在海港饭店的公共酒吧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嗣后,古尔本警察局的汤姆·比尔兹莫尔警官由两名警察陪同,于当夜被海港饭店业主詹姆斯·奥格尔维先生唤至该店。在饭店后面的胡同里,警察发现克利里正在击打已失去知觉的卡明的头部。他的拳上沾满了血迹和卡明的一簇簇头发。在被捕时,克利里虽已饮酒,但神智清醒。他被指控为进行暴力袭击,企图造成人体严重损伤。但是,第二天卡明在古尔本地区医院因脑震荡死亡之后,指控被改为谋杀。 律师阿瑟·怀特先生进行了抗辩,以精神病为理由认为被告无罪,但是四位医学证明人明确声称,根据麦克纳顿条例,克利里不能被认为患有精神病。在向陪审团的陈诉中,贾斯蒂斯·菲茨休——坎尼里先生告诉他们,不存在着有罪或无罪的问题,裁决是明明白白的犯罪,但是他请求他们认真考虑一下从宽或从严的两种建议,因为他将受他们的意见的支配。在对克利里进行宣判的时候,贾斯蒂斯·菲茨休——坎尼里先生将他的行动称之为“非人的残暴”,并且遗憾地认为,鉴于醉酒引起的未经考虑的犯罪性质,排除了绞刑的处罚。他说,克利里的双手就像真刀真枪一样。克利里被宣判为终生监禁,服苦役。该项宣判由古尔本监狱执行,该狱是为处理强暴囚徒而设计的。当问及犯人是否有什么话要讲的时候,克利里回答说:“千万别告诉我母亲。” 帕迪望了望报纸的上部,看清了日期:1925年12月6日。“是三年以前的事了。”他无能为力地说道。 谁都没有答话,也没动一动,因为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房子的前面,传来了那对双生子欢快的笑声,他们不停嘴地说着,嗓门很高。 “千万——别——告诉我母亲,”菲木然地说道,“而且谁都没有告诉他母亲!啊,上帝!我那可怜的弗兰克!” 帕迪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然后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大腿。 “亲爱的菲,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咱们去找他。” 她刚刚站起来一半,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煞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呆呆地瞪着,闪着光,就像死了一样,瞳孔很大,闪着一层金色的光。 “我不能去。”她的话中没有一点痛苦的表示。但每个人都感到了她的痛苦。“他看到我会伤心死的。哦,帕迪,那会害死他的!我太了解他了——了解他的傲骨、抱负、想成为重要人物的决心。让他独自承担这羞耻吧,他想要的就是这样。你念念吧。‘千万别告诉我母亲。’我们必须帮助他保守他的秘密。去看他,对他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帕迪依然在啜泣着,但他并不是为弗兰克哭泣,而是为菲脸上消逝了的生气而哭泣,为她那光彩熄灭的眼睛而哭泣。这个约拿[《圣经·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喻带来不幸的人。],这家伙一直就是这么个角色。这个满腹怨恨、带来毁灭的人,他永远站在他和菲的中间,是把菲从他的心中和他的孩子们的心中拉走的祸根。每次看上去菲的幸福似乎就要来到的时候,弗兰克就把它夺走了。可是,帕迪对菲的爱就像她对弗兰克的爱那样地深沉,那样无法断绝。自从在神父宅第那个夜晚之后,他再也无法把这小伙子当做代人受过者了。 于是,他说道:“喂,菲,要是你觉得不和他见面为好的话,咱们就不和他见面吧。不过,我倒想知道他是不是安然无恙,能为他做些什么,就为他做些什么。我写信给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叫他照料一下弗兰克,怎么样?” 她的眼睛并没有露出愉快的神色,不过,她的面颊上却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好吧,帕迪,就这样办吧。只是要让他保证不能叫弗兰克知道我们发现了这件事。弗兰克肯定认为我们不知道,他会安心的。” 几天之内,菲恢复了她的活力,对装饰大宅的兴趣使她忙碌着。但是,她的沉默无言又变成了郁郁寡欢,只是倔强不屈的神态更少了,表现出一种呆滞的沉静。她好像对大宅最终的外貌如何的关切超过了对她家庭生计的关切。也许,她认为他们在精神上已经能照顾自己,而史密斯太太和女仆们会照顾他们的物质生活。 然而,发现了弗兰克的困境却深深地影响了每一个人。大一些的男孩子们为他们的母亲感到悲伤,整夜辗转,在那可怕的时刻她的那副面容时时映入他们的脑海。他们爱她,前几个星期中她的那种欢快给他们留下了永远难以忘怀的一线光明,激起了他们想使这光明失而复得的热切愿望。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们的父亲是他们的生活赖以转动的枢轴,那么,从那时候起,他们的母亲就与他同等重要了。他们一心一意地关心着她、体贴着她,不管她如何冷淡他们都不计较。不管菲想要什么,从帕迪到斯图,克利里家的男人都戮力同心地使她生活顺心,每个人都要求自己始终不渝地做到这一点。任何人都没有再冲撞过她或叫她伤心。当帕迪把那珍珠首饰送给她的时候,她只是简短而又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既没有感到快活,也没有兴趣仔细地看一看。但是,大家都在想着,要不是因为弗兰克的话,她的反应该是多么不同啊。 倘若不是搬进了大宅的话,可怜的梅吉不会遭受更大的痛苦,因为梅吉还没有被接纳进完全由男人组成的保护妈妈的同盟(也许是考虑到让她加入显得有些勉强)。父亲和哥哥们希望她承担菲显然不愿做的一切事。结果,是史密斯太太和女仆们与梅吉一起分担了这个重负。菲最厌恶的事就是照看那两个最小的儿子。史密斯太太完全挑起了抚养詹斯和帕西的担子,那股热情劲儿没有使梅吉对她感到不安。她觉得,这两个孩子迟早总得托付给这位女管家。这反而使她感到高兴。梅吉也为母亲感到悲伤,但是并不像男人们那样全心全意,因为她的忠心受到了极为痛苦的考验。菲对詹斯和帕西的冷漠,深深地伤害了充满她内心的那种母爱。她心里想,要是我有了孩子,我决不会偏爱他们中间的一个的。 当然,住在大宅的滋味和以前完全不同。首先,不习惯每个人都有一间卧室。他们根本用不着为里里外外收拾房子的活儿而操心。从洗衣、熨烫到做饭、打扫房间,所有的事情都被明妮、凯特和史密斯太太包下来了,谁要是帮她们一把,她们还感到惊慌失措呢。由于食物充裕,还能挣到一小笔工钱,络绎不绝而来的无业游民都暂时地作为牧场杂工记入了牧场的花名册。他们为庄园劈柴,喂养家禽和猪,挤奶,帮助老汤姆看管那些可爱的花园,干着所有的粗重活儿。 帕迪已经和拉尔夫神父通了信。 “玛丽财产每年的收入大约有400万镑,谢天谢地,米查尔公司是一家私人拥有的公司,它的大部分财产都投资在钢铁、造船和采矿工业上,”拉尔夫神父写道,“因此,我所转让给你的,不过是玛丽财产中的沧海一粟,不及德罗海达一年盈利的十分之一,用不着再担心坏年景了。德罗海达牧场盈利甚厚,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永远豁免你上缴的利息。这样,你所得到的钱就完全是你应得的,不会削弱米查尔公司。你得到的是牧场的钱,而不是公司的钱。我只需要你把牧场的账簿保存好,并诚实地记账,等候查账员。” 在帕迪接到那封非同一般的信之后,有一次趁大家都在家时,他在那间美丽的客厅里举行了一次会议。他那罗马式的鼻子上架着那副读书用的钢框眼镜,坐在乳白色的椅子里,把腿舒舒服服地放在与椅子相配套的垫脚凳上,烟斗放在沃特福德烟灰缸中。 “这椅子太棒了,”他微笑着,愉快地环视了一下,“我想,我们对此应当向妈妈说声谢谢才是,对吗,小子们?” “小子们”都咕咕哝哝地表示赞同。菲低下了头,她坐在当年玛丽·卡森的那把高背椅中,这把椅子现在又罩上了一层乳白色的波纹绸。梅吉的双腿蜷在垫脚凳旁,她把它当做椅子用,两眼没有离开她正在缝补着的袜子。 “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真是宽宏大量,”帕迪接着说道,“他已经在银行里以我的名义存了7000镑,而且给你们每个人都开了一个2000镑的户头。作为牧场经理,每年付我4000镑,作为助理经理,每年付鲍勃3000镑。所有干活儿的孩子——杰克、休吉和斯图——每年付2000镑,小男孩们每人每年可以拿1000镑,直到他们能决定自己想做什么事的年龄。 “在小男孩们长大以后,即使他们不打算在德罗海达干活儿,也将保证他们像德罗海达的整劳动力一样,每个人每年都可以得到一笔进项作为他们的财产。詹斯和帕西到12岁的时候,将送他们到悉尼的里弗缪学院寄宿,用这笔财产作为受教育的开支。 “妈妈自己每年有2000镑,梅吉也一样。家务管理开支保持在5000镑,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神父认为我们管理一幢房子需要这么多钱。他说,这是防备我们万一有比较大的变动时用的。关于史密斯太太、明妮、凯特和汤姆的报酬,我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指示;我得说,这是十分慷慨的。其它的工资开支由我自己决定。但是我作为牧场经理所作的第一个决定是,至少要增加六名牧工,这样德罗海达才能管理得像个样儿。对这么一小群人来说,活计太多了。”关于她姐姐的经营管理,这是他说得最重的一句话。 得到这么多钱,是所有的人闻所未闻的。他们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竭力想对他们的好运气习惯起来。 “帕迪,我们连一半都花不掉,”菲说道,“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可以花掉这笔钱的东西。” 帕迪温和地望着她。“我知道,孩子妈。但是,一想到我们再也用不着为钱而发愁,不是很好吗?”他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似乎觉得,尤其是妈妈和梅吉将要松闲一些了,”他接着说道,“我对摆弄数字向来不在行,可是妈妈却像个算术老师,会加减乘除。所以,妈妈将要当德罗海达的记账员,而不是由哈里·高夫的事务所充当。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件事,但是,哈里不得不雇佣人来专门管理德罗海达的账目,眼下他正好缺人手,所以,把这件事交还给我们,他是根本不会在意的。其实,提出妈妈可能是个好管账员的正是哈里。他打算特地从基里派个人来教你呢,孩子妈。显然,这是件相当复杂的事情。你得让分类账、现金账和日记账保持平衡,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在日志上,等等。够你忙的啦。不过,这工作不会像做饭,洗衣那样让你感到气馁的,对吗?” 话就在梅吉的舌尖上转,她直想喊:我怎么办?洗衣,做饭,我和妈干的一样多啊! 菲竟然露出了笑容,自从看到弗兰克的消息以来,这还是头一遭。“我会喜欢这份工作的,帕迪,我确实愿意干。这会使我感到自己是德罗海达的一部分。” “鲍勃将会教你开那辆新劳斯莱斯牌汽车,因为你得常跑基里,上银行,去见哈里。此外,这对你也有好处,会使你明白,你可以开车去你想去的地方,而用不着让我们跟在你身边了。咱们在这儿太孤陋寡闻了。我总是打算教你们这些女人学开车,可以前没时间。好吗,菲?” “好,帕迪。”她快活地说道。 “现在,梅吉,我们得安排安排你了。” 梅吉把手中的袜子和针放了下来,抬起头,用一种既是询问又是抱怨的眼光望着她父亲。对他要说什么她已心中有底了:她妈妈忙于账簿,所以,管理房屋和附近的地方就是她的事了。 “我可讨厌你变成像我们认识的一些牧场主的女儿那样游手好闲,势利眼的小姐,”帕迪微笑着说道,这笑容使他的话丝毫没有蔑视的意思,“所以,小梅吉,我打算让你干一项满时工作的活儿。你将替我们照管内部围场——鲍尔海德、小河、卡森、温尼莫拉和北坦刻。你还得照管家内圈地。你负责那些牧羊马。哪些得去干活儿,哪些得换班休息。当然啦,在羊群集中接羔的时候,我们全都会努力投入工作的,不过我想,其他方面你就得自己去对付了。杰克可以教你使狗和牧羊鞭。你还是个顽皮透顶的姑娘,所以我想,你是宁愿在牧场上干活儿也不愿意围着屋子转的。”他带着比往日更为厚道的微笑,结束了他的话。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抱怨和不满飞到九霄云外,他又成了那个爱她,为她着想的爸爸了。她刚才是怎么了,干吗要那样怀疑他呢?她觉得羞愧难当,真想用那根大针刺自己的腿。不过,她太高兴了,没有工夫去转那个自找疼痛的念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不过是为了表示她的自责而产生的一种过激的想法罢了。 她的脸上异彩大放。“啊,爸,我会热爱这个工作的。” “爸,我呢?”斯图尔特问道。 “女仆们不再需要你在家里转了,所以,你也要出去,再到牧场上去,斯图。” “好吧,爸。”他渴望地望着菲,但是什么也没说。 菲和梅吉学着驾驶那辆劳斯莱斯牌新汽车,这是玛丽·卡森死前一星期买来的。在菲学习管理账簿的同时,梅吉学习使狗。 要不是因为拉尔夫神父总不在身边的话,梅吉一定是个十分幸福的人。骑着马到牧场上去干牧羊人的活儿,这一直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然而,她的内心依旧在为拉尔夫神父痛苦。回忆起梦境中他的亲吻,是如此珍贵,不由人不千百次地重温着。但是,回忆无补于现实,它就像是一个徘徊不去的幽灵,现实的感觉是无法用魔法将其召来的。她千方百计地想这样做,但这幽灵却像是一片凄怆、缥缈的行云。 当拉尔夫写信把弗兰克的消息告诉他们时,她以为他会利用这个借口来拜访他们,但这个希望破灭了。关于他到古尔本监狱探望弗兰克的事,他的描述是措词谨慎的,淡化了这件事所带来的痛苦,丝毫也没透露出弗兰克的精神病一直都在恶化着。他徒劳无益地试图以精神病的名义把弗兰克送进莫里塞特精神病院,但是谁也不听他的。因此,他只好简单地凭空编了一段所谓弗兰克服从社会对他的过失所进行的惩罚。并且在加了重点线的段落中告诉帕迪,弗兰克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了解到真相了。他一再向弗兰克保证,这件事是通过悉尼的报纸传进他的耳中的,并且保证永远不让家中知道此事。说完这番话之后,弗兰克的情绪稳定多了。他说,那就这么办吧。 帕迪曾经谈起过要卖掉拉尔夫神父的那匹栗色母马。梅吉把以前她骑着玩的那匹四肢和身体细长的黑色阉马当了牧羊马,因为比起院子里那些性情暴躁的母马或准备阉割的马,它的岁口要小些,性情也要好。牧羊马都十分聪明,但极少有性情温和的。甚至在周围没有未阉雄马的情况下,也无法使它们成为非常温顺的牲口。 “哦,求求你,爹,我也能骑那匹栗色马!”梅吉恳求道,“想想吧,如果他对我们这样好心好意,把他的马卖掉该多糟糕呀。神父会回来看望,会发现我们把他的马卖掉的!” 帕迪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梅吉,我并不认为神父会回来。” “可是他或许会来的!你怎么能保证他不来!” 那双和菲十分相似的眼睛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她的感情已经受到了伤害,他不能让自己再去伤害她了,这可怜的小东西。“那好吧,梅吉,我们就留下这匹母马吧。不过要说明白,你轮流使用这两匹母马,因为我不愿意在德罗海达有膘肥体壮的马,你听见了吗?” 在这之前,她并不愿意使用拉尔夫神父本人的坐骑,但是此后,她改变了做法,厩中的这两头牲口都有机会去消化掉它们吃下的燕麦了。 由于梅吉到牧场上去了,菲几个小时地坐在客厅里的写字台前,也就只好由着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去宠着那对孪生子了。这两个小家伙过得可美了。他们什么东西都碰,但是由于他们总是那样快乐,兴致勃勃,谁和他们生气都长不了。长期皈依天主教的史密斯太太,夜晚便在她那小屋中怀着感恩至深的心情跪下祈祷,这种感激之情她是秘藏心头的。她自己的孩子罗伯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使她这么愉快过,而且,许多年来,大宅里没有过一个孩子,它的占有者不许她们和小河那边的牧场工头住宅里的居民厮混在一起。但是,克利里一家人是玛丽·卡森的亲戚,他们来了以后,这里终于有了孩子。尤其是现在,詹斯和帕西将永远住在大宅里了。 冬天干旱,夏天就没有雨水。茂盛的、没膝高的草在炎炎赤日的照射下变成了茶褐色,甚至连叶片心都蔫了。要想放眼瞭望一下牧场,就得眯起眼睛,把帽檐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整个草地闪着耀眼的亮光,小旋风匆匆忙忙地掠过闪着微光的、蓝色的蜃景,把枯死的树叶和折断的草叶片从一堆带到另一堆。 啊,太旱了!连树都干枯了。树皮僵硬地从树干上脱落下来,吱吱嘎嘎地裂成碎片。但是羊群还没有饿肚子的危险——草至少可以支持到来年,也许更久——可是,谁也不愿意看到一切都干成这种样子。明年或后年不下雨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好年景能下10到15英寸的雨水,坏年景降雨少于5英寸,也可能滴雨不下。 尽管暑热炎炎,苍蝇如麻,梅吉还是乐意呆在外面的牧场上,骑着那匹栗色牝马在咩咩叫着的羊群后面蹓跶。一群狗躺在地上,伸出舌头,让人误以为它们心不在焉,只要有一只羊窜出紧紧地挤在一起的羊群,离得最近的一条狗便会如离弦之箭一般飞跑过去,用尖利的牙齿咬那不幸的逃跑者。 梅吉策马跑到羊群的前头,打开牧场的大门。在呼吸了几英里的灰尘之后,这种解脱是可喜的。那些得到这个机会在她面前大显身手的狗连咬带赶地把羊群驱过围场大门的时候,她耐心地等待着。把牛聚拢到一起赶走要难得多,因为它们又踢又撞,常常把来不及防备的狗弄死。就是牧工干这个活儿的时候,也得做好费点儿气力和动用鞭子的准备。但是,狗却喜欢赶牛这种富于冒险意味的活儿。不过,赶牛的时候并不需要她,帕迪亲自参与这项工作。 但是,狗一直强烈地吸引着她,它们的聪敏是非同寻常的。大部分德罗海达的狗都是卡尔比犬,棕褐色的皮毛,爪子、胸脯和眉毛是乳白色的。但是也有昆士兰赫勒犬,个头儿更大,皮毛是带黑斑的蓝灰色。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卡尔比犬和昆士兰赫勒犬的杂种。热天一到,就要对母狗用科学的方法进行配种,使其繁殖、下崽。等到它们断奶、长大之后,便在围场内进行挑选。好的便留下或出售,不好的便打死。 梅吉吹着口哨,把狗唤到她的脚下,在羊群后面把门关上,拨转栗色牝马往家走。附近有一大片树林,都是桉树,桉树属植物和黄杨树,树林的边缘偶或有些柳树。她欣然地骑着马走进树林的荫翳之中,现在可以从容不迫地四下看看了。她快乐地眺望起来。桉树上都是虎皮鹦鹉,它们尖叫着,拙劣地模仿着鸣禽。雀鸟从这一个树枝飞到另一个树枝上;头顶黄绿色的葵花凤头鹦鹉栖息在那里,歪着头,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目送着她;黄鹡鸰在松土中寻觅着蚂蚁,它们那可笑的尾巴上下跳动着;乌鸦永远是那样让人心烦,使人生悲。它们的叫声在百鸟和鸣中是最令人反感的噪音,毫无乐趣,只让人感到一种凄凉。不知怎的,还使人心寒。这叫声使人联想到腐肉、污物和绿头蝇,根本不能令人联想到金铃鸟的鸣啭,要说像哭声倒是恰如其分。 当然,到处都是苍蝇。梅吉的帽子上戴着面罩,可是,她那裸露的双臂却遭了殃。栗色牝马的尾巴总是挥个不停,它身上的肉也总是抖着、动着。马通过厚厚的皮和毛也能感觉得到灵巧轻盈的苍蝇,这使梅吉惊愕至极。苍蝇是渴饮汗水的,这就是为什么它使马和人如此苦恼。但是,人决不会任其像在羊身上那样为所欲为的,所以,它们便把羊作为更熟悉的对象了。它们在羊臀部的毛周围下卵,或者哪里的毛又潮又脏,就在哪里下卵。 空气中充满了蜜蜂的喧闹声,四处都是闪闪发光的、急速飞动的蜻蜓,它们在寻找产过卵的阴沟。优美而色彩绚丽的蝴蝶和飞蛾上下翻飞着。梅吉的马蹄踏翻了一根朽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朽木的背面,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那朽木的背面满是吓人的蛴螬,又白又肥、令人作呕的木虱和鼻涕虫,大蜈蚣和蜘蛛。兔子从洞中连蹦带跳地窜出来,又闪电般地缩了回去,蹬起一股白色的土烟。随后它们又转身向外张望,鼻子急速地抽动着。再往前些,一只针鼹停止了寻找蚂蚁,在她身边惊惶万状、愕然失措。它飞快地打着洞,几秒钟之内就看不到它那有力的爪子了。它逐渐消失在一根大圆木的下面。在它刨洞的时候,那滑稽的动作引人发笑。它浑身上下的针刺都放倒了,以便能顺利地钻进地下,扬起的土堆成了一堆儿。 她从通往庄园的大路上走出了这片树林。灰尘之中有一片带深灰色斑纹的东西,那是一群胸脯粉红,脊背灰色的鹦鹉在寻找昆虫和蛴螬。不过,当它们听到她走来的时候,一起飞了起来。它们就像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浅洋红色的浪潮,胸脯和翅背在她的头上掠过,不可思议地从一片灰色变成了一片粉红。她想,倘若明天我不得不离开德罗海达,永远不再回来的话,在梦中我也愿意住在红翅背鹦鹉的扑打声中的德罗海达……干旱一定会愈来愈严重的。袋鼠都跑进来了,愈来愈多…… 这里有一大群袋鼠,约摸有两千只。鹦鹉一飞,把它们从平静的凝视中惊起,大跨步地、优美地跳跃着,向远处跑去,其快如飞。在动物中除了鸸鹋,未有能望其项背者,连马都赶不上它们。 每当陶醉于这种粗浅的自然研究时,她总是想起拉尔夫。梅吉私下里从来没有仔细地思量过她对他的那种女学生式的热恋,或直截了当地称之为爱情,就像人们在书中写的那样。她的表现和埃塞尔·德尔的女主角没有什么差别。在他那从事的教士职业和她对于他的希望——使他成为她的丈夫的希望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樊篱,这似乎是不公平的。如果能像爸爸和妈妈那样与他住在一起,他一定会像爸爸对妈妈那样地崇拜她。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梅吉好像从来不觉得妈妈有什么值得父亲那样崇拜,然而他却对她崇拜至极。所以,拉尔夫不久就会明白,和她住在一起比他索居独处要强多了。可是,她还不明白,在任何情况下,拉尔夫神父都不会抛弃他的教士职业。是的,她知道找一个教士作丈夫或情人都是被禁止的,但是她已经习惯于脱离拉尔夫的教职来考虑这个问题了。她那种正规的天主教教育尚未达到讨论教士誓约本质的地步,而她本人并没有信仰宗教的需要,因此,也就谈不上自愿地深入地研究它。梅吉在祈祷中并不能得到满足,她仅仅恪守着天主教的条文而已,因为不这样做就意味着将万劫不复地在地狱中受到焚烧。 眼下,在她那白日美梦中,她尽享着和他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睡觉的无穷乐趣,就像爸和妈那样。这时,与他耳鬓厮磨的想法使她激动不已,在马鞍上不停地胡思乱想起来。她把这种亲近想象成了狂吻,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别的了。驱策奔驰在围场上根本无法使她的性教育有所长进,因为远处狗的鼻息声,使一切动物的头脑中都无法产生交配的愿望。其他的牧场也都一样,不加选择的交配是不允许的。当在一个特别的围场中将公羊送到母羊中去的时候,梅吉就会被打发到别的地方去。而看到一只狗趴在另一只狗的背上,那不过就是用她的鞭子抽打一下这对狗,不许它们“闹着玩儿”罢了。 也许人类不具备判断哪样更糟糕的能力:是带着烦躁不安和激动难耐的那种初生乍萌的渴望更糟呢?还是以一种顽强的劲头务求实现其独特愿望更糟呢?可怜的梅吉渴望着她不甚了了的东西。现实中有一种最基本的拉力,不可抗拒地把她往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那里拉。因此,她做梦想着他,如饥似渴地思慕着他,需要他。她感到悲哀,尽管他声称爱她,但是她对他是那样微不足道,他连看都不来看她。 策马而来的帕迪打断了她的思路。和她一样,他也是往庄园那个方向去的。她微笑着,勒住了栗色牝马,等着他赶上来。 “真是意外相逢啊。”帕迪说道,他那匹老花毛马和女儿那匹中年的牝马并辔而行。 “是的,太意外了,”她说道,“旱情是不是还要严重?” “我想,还要旱。老天爷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袋鼠!除了米尔帕林卡那地方,一定都是旱透了。马丁·金谈起要来一次大会猎,但是我不明白,一队用机关枪的兵怎么能使袋鼠的数目明显地减少。” 他是如此和蔼,如此体贴人、谅解人,如此充满挚爱,而她极少在一个男孩子都不在场的情况下和他呆在一起。梅吉还没来得及改变思路,便脱口问了一个拿不准的问题,尽管她内心一直在试图打消着各种疑虑,但是这个问题依然折磨着她,使她苦恼。 “爸,为什么拉尔夫神父不来看咱们呢?” “他忙着呢,梅吉。”帕迪答道,但是他的声音变得谨慎起来了。 “不过,教士们也有假日,对吗?他以前是那样喜爱德罗海达,我肯定,他是想来这儿度假的。” “梅吉,从某一方面来讲,教士们是有假日的,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讲,他们永远不离职守。譬如,他们一生中,每天都必须做弥撒,就算独居独处时也不例外。我觉得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明白,在生活中走回头路是根本办不到的。小梅吉,对他来说,德罗海达已经是有些时过境迁了。假如他回来的话,这里是不会使他得到往日的那种愉快的。” “你是说,他已经把我们给忘了。”她干巴巴地说道。 “不,实际上并没忘。要是他忘记了的话,他的信不会写得这么勤,也不会打听我们每一个人的情况。”他在鞍子里转过身来,蓝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怜悯,“我想,他不再回来是再好不过的,因此我也就没有邀请他,使他动归心。” “爸!” 帕迪执意要冒一冒风险。“喂,梅吉,你梦想着一个教士是不对的,到了你理解这一点的时候了。你的密保得挺不错,我认为其他任何人都不了解你对他的感情。但是,你向我提出疑问来了,对吗?尽管问得不深,但是足以说明问题了。现在听听我的回答吧,你必须停止这种想法,听见了吗?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起过圣誓,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打破这种誓言的意思,而你却误解了他对你的钟爱。他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不过是个小丫头。喂,梅吉,就是到今天他也是这样看待你的。” 她既没答话,脸色也没变。是的,他想道,没错,她真不愧是菲的女儿啊。 过了一会儿,她绷着脸说道:“可是,他可以不再当教士。这就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讲的话。” 帕迪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尽管他的言语十分激烈,但梅吉相信他的表情比他的言语还要激烈。 “梅吉!哦,仁慈的上帝啊,这是地狱里最糟糕的话!你应该上学才是,孩子,要是玛丽姑妈死得再早些的话,我会及时让你去悉尼,至少让你在那里呆上两三年。可是现在你太大了,对吗?可怜的小梅吉,我可不愿意让他们拿你的年龄开玩笑。”他缓和了一些,接着往下说。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使他的话显得尖锐,极其严厉,尽管他并不打算严厉,只是想彻底消除错觉,“梅吉,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是教士。他绝对不能半路还俗,对这一点要放明白。他是诚惶诚恐地立下誓言的,庄严隆重,不可违背。一个人一旦成了教士就不能走回头路了。他在神学院的监督人绝对保证让他在宣誓之前就明了它的内容的。一个立过誓的人非常明确,一旦立誓就再也不能违背它。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已经立过了誓言,他决不会违背的。”他叹了口气。“梅吉,你现在明白了,是吗?从现在开始,你再做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白日梦就是无法原谅的了。” 他们是从庄园的前面进去的,因为马厩比畜牧围场更近一些。梅吉一句话没说,拨转了栗色牝马向马厩走去,孤零零地把她父亲甩在了后面。有那么一阵工夫,他一直扭头望着她的背影。但是,当她消失在马厩周围的篱笆中之后,他夹了夹花毛马的肋骨,慢慢地遛着马,埋怨着自己,埋怨着刚才他那番话是否有必要。男女之间的事真他妈可恶!似乎大家各有一套标准,而且相去甚远。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声音十分冷淡,然而比起他的眼神,这声音就算热情多了。当他说着那些刻板而又严加推敲的词句时,那双眼睛从没有离开过那年轻教士毫无血色的脸庞。 “你的表现尚未达到我主耶稣基督对他的教士的要求。我想,你对这一点的了解比指责你的我们可能要清楚得多,但是我依然要代表你的主教来指责你。你的主教不仅是你的教会同事,而且是你的上级。你要完全服从他,你的地位不允许你对他的意见或决定讨价还价。 “你真正理解你给自己、给你的教区,尤其是给你声称最挚爱的教廷所带来的耻辱吗?你对贞洁所立下的誓言和你所立下的其他誓言一样庄严,一样具有约束力,违背它是极大的犯罪。当然,你将永远不得再见女人了,但是,在你与诱惑苦斗的时候,我们有责任帮助你。因此,我们已经安排你即刻离开,到北领地的达尔文教区任职。今晚,你将乘快车前往布里斯班,再乘火车到朗里奇。在朗里奇你将搭乘澳洲航空号飞机赴达尔文。眼下,你的行李正在打包,并且在快车发车之前送上去,因此,你没有必要返回你目前的教区了。 “现在,请你和约翰神父一起到小教堂去祈祷。在上火车之前,你就留在小教堂里。为了使你得到安慰,约翰神父将陪同你一起到达尔文去。你被免职了。” 教会行政机构的教士们是聪明而又清醒的,他们不允许这个宗教道德上的罪人有机会和作为他情人的那个年轻姑娘再进行接触。这已经成为他目前所在教区的丑闻了,他的处境十分糟糕。至于那位姑娘——就让她等待,守望,大惑不解去吧。从现在开始,直到抵达达尔文,他将受到能干的、已得到命令的约翰神父的监视。此后,他从达尔文所寄出的每一封信都将被打开,将不允许他打长途电话。她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去向,他也永远无法通知她。他再也不会得到与其他姑娘交往的机会了。达尔文是个边远的城镇,几乎没有什么女人。他的誓言是绝对的,他永远无法从这些誓言中解脱出来,倘若他过于软弱,无法控制自己,教会就必须对他实行控制。 当拉尔夫神父目送着那年轻教士和他所指派的监护人走出房间之后,便从写字台旁站了起来,走进了一间内室。克卢尼·达克主教正坐在他通常习惯坐的那把椅子上。与他成直角的地方,默默无言地坐着一位身系紫红色腰带,戴着室内便帽的男人。主教是个身材魁伟的人,一头浓密而漂亮的白发,蓝色的眼睛十分热情。他是个生气勃勃的人,富有强烈的幽默感,极喜欢美食精馔。而他的来访者则恰好相反,长得又矮又瘦,便帽下是一圈稀疏的黑发,黑发下是一张骨瘦如柴的、苦行僧似的脸庞。略带菜色的皮肤上长着一圈络腮胡子,眼睛又大又黑。论年龄,从30岁到50岁,说他多大都行,但实际上他是39岁,比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年长3岁。 “请坐,神父,喝杯茶吧,”大主教诚心诚意地说道,“我正想派人去换一壶新茶呢。在解除那年轻人的职务时,你是用适当的劝诫提及他的行为的吗?” “是的,阁下。”拉尔夫神父简洁地说道。他在茶桌旁的第三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桌子上摆着极薄的黄瓜三明治,粉白相间的、小巧精致的加糖霜蛋糕,热奶油烤饼配放在水晶盘子里的果酱和掼奶油,一套银茶具,以及镀着精致的金叶的艾恩斯里瓷杯。 “亲爱的主教阁下,这种事情真是不幸。但是,就是我们这些给上帝的教士委任圣职的人也是软弱的,也是凡夫俗子。我发现我在内心里深深地为他惋惜。今天晚上,我要为他将来变得更坚强而祈祷。”来访者说道。 他带着明显的外国腔调,声音柔和,在发“S”的时候带着咝咝声。他的国籍是意大利,他的头衔是罗马教廷驻澳大利亚天主教会的教皇使节,他的名字叫维图里奥·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他扮演一个联结澳大利亚僧侣统治集团和梵蒂冈神经中枢的微妙角色,这就意味着,他是世界这一地区中最势高权重的教士。 在得到这项任命之前,他当然是希望去美利坚合众国的,但是思索再三,他断定到澳大利亚也相当不错。如果不计面积,仅看人口的话,这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是它也相当笃信天主教。和其它的英语国家不一样,天主教在社会上没有呈颓败之势。对于雄心壮志的政治家、商人或教士来说,这是一个富庶的国度,有力地支持着教廷。用不着害怕他在澳大利亚期间会被罗马遗忘。 使节阁下也是一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他那双在茶杯金边上闪动的眼睛并不看克卢尼·达克大主教,而是盯着不久就要成为他的秘书的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达克主教极其喜爱这位教士,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但是使节阁下却不知道他本人对这样一个人将喜爱到何种程度。这两个爱尔兰——澳大利亚教士是那样身材高大,比他高得多,他得抬头才能看到他们的脸,这使他甚感不耐烦。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风度比他的上司更为完美无瑕:灵巧,毫无拘束,毕恭毕敬,但又坦率诚实,充满了幽默感。他怎样才能适应为一位完全不一样的主人工作呢?从意大利的教会人员中任命使节是通常的惯例,但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对梵蒂冈兴趣甚大。由于他本人十分富有,不仅使他声名卓著(与一般的见解相反,他的上司既没有被授权从他那里拿到钱,他也不自愿交出这笔钱),而且他单枪匹马地为自己在教廷里挣得了锦绣前程。因此,梵蒂冈决定,使节大人要任命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为他的秘书,悉心考察这个年轻人,并确切判定他的为人。 总有一天教皇将不得不给澳大利亚一顶红衣主教的四角帽作为酬劳的,但是这事还不一定。因此,责成他在德·布里克萨特这样年纪的教士中进行考察,而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在这些人中显然是名列前茅的候选人。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么就让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勇气在一位意大利人面前接受一会儿考验吧。这也许很有意思。但是,为什么这个人的个子不能再矮一点儿? 拉尔夫神父文质彬彬地啜着茶,显得异乎寻常地沉默。使节阁下注意到他只吃了一小角三明治,对其它那些精肴美馔连碰都没碰,但是他却干渴难当地喝了四杯茶,既没加糖,也没加牛奶。唔,这正如他的报告中说到的:在个人生活习惯方面,这位教士饮食有度,唯一的弱点是他拥有一辆豪华的汽车(而且其速如飞)。 “神父,你的名字是法国人的名字,”使节阁下温和地说道,“可是,我却听说你是爱尔兰人。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么说,你的家族是法国人喽?” 拉尔夫神父微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这是诺曼底人[10世纪定居在法国塞纳河口,接受了法国文化的一支诺曼人及其后裔。]的姓氏,是一个非常古老而又受人尊敬的姓氏。我是拉诺夫·德·布里克萨特的一支后裔子孙,他是征服者威廉[指英王威廉一世。]朝中的一位男爵。1066年,他随同威廉入侵英国,他的一个儿子在英国取得了封地,这个家族在诺曼底国王统治下的英国兴旺发达起来了。后来,在亨利四世[亨利四世(1367——1413),英国国王,在位时间为1399年至1413年。]时代,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渡过了爱尔兰海,在爱尔兰岛上的英国领土上定居下来。当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在位时间为1509年至1547年。]使英国教会脱离罗马的权力控制时,我们保持着对威廉的忠诚,这就是说,我们感到我们应该首先效忠于罗马,而不是伦敦。但是,在克伦威尔[奥里佛·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著名资产阶级革命家。]的共和政体时期[指1649年克伦威尔处死英王查理一世至1660年斯图亚特王朝复辟这一段时期的共和政体。],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和封号,我们的这些领地和封号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查理[指查理二世,1660年至1685年在位,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后的英国国王。]使英国人特别愿意以取得爱尔兰人的土地作为奖赏。你知道,爱尔兰人恨英国人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是,相对来说,我们下降为卑微之人了,可我们依然忠于教廷,忠于罗马。我哥哥在米思郡[在爱尔兰岛。]有一个兴旺的种马饲养场,希望养一匹能在德拜赛马会[每年在英国埃普索姆举行的赛马会。]和利物浦障碍赛马会上夺标的马。我是次子,而只要次子希望能在教会里供职的话,便进入教会,这一直是我们家族的传统。你知道,我对自己的姓氏和血统是极其自豪的。德·布里克萨特家族已经有150年的历史了。” 啊,好极了!一个古老的贵族姓氏,一份备尝颠沛和迫害之苦而依然保持忠诚的、无可指责的履历。 “那拉尔夫是怎么回事?” “是拉诺夫的一种缩写,大人。” “明白了。” “神父,我会十分怀念你的。”克卢尼·达克主教说道。他在半张烤饼上涂上果酱和掼奶油,一下子就囫囵吞枣地塞进了嘴里。 拉尔夫神父冲他笑着。“阁下,您真让我进退两难了!在这里,我坐在我们的主人和新主人之间,要是我的回答使一个人感到愉快的话,另外一个人就会感到沮丧。但是,我是否可以这样讲,在我切盼为这位大人服务的同时,我也对另一位大人恋恋不舍。” 这话讲得很得体,是一种外交式的回答。康提尼——弗契斯主教开始认为,有这样一位秘书,也许会干得不错。但是,瞧他那副英俊的容貌,那令人惊奇的面色,那健美的身体。他过于漂亮了。 拉尔夫神父又归于沉默了,视而不见地盯着茶桌。他正在入神地想着他刚刚处分过的那个年轻教士。当那教士明白他们不会让他去和他的姑娘道个别的时候,他的眼神是非常痛苦的。亲爱的上帝啊,倘若这是他,而那姑娘是梅吉,又该怎么样呢?要是一个人言行谨慎的话,可以短时间地侥幸逃脱惩罚。要是一个人能限制女人只在一年一度的假日里才见面,以避开教区居民的耳目,那就可以永远不受惩罚。但是,碰上了一个狂热的女人,人们总会发觉的。 有那么几次,只是由于他在小教堂那大理石地面上跪得太久,肉体的痛苦使他行动艰难,才阻止了他去赶下一班返回基里和德罗海达的火车的。他曾经对自己说过,他完全是孤独的受害者,他怀念在德罗海达体味到的人类之爱。他告诉过自己,在他屈服于瞬间的软弱,并且轻轻地抚摸过梅吉的后背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对梅吉的爱依然停留在喜欢和赏心悦目的范围之内,还没有到使人烦躁不安的地步,憧憬也没有使整个身心发生紊乱。因为他不能承认有任何事情发生了变化。在自己的心中他把梅吉当做一个小姑娘,排除任何可能与此相反的幻想。 他想错了。痛苦并没有渐渐消失,似乎愈来愈厉害,并且来得更无情、更不祥。以前,他的孤独感只是一种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东西,根本谈不上在他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弥补这孤独感。但是现在,这孤独之中出现了一个名字:梅吉。梅吉,梅吉,梅吉…… 他从沉思冥想中清醒了过来,发现迪·康提尼——弗契斯主教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比起现在的主人那双生气勃勃的圆眼睛,这双洞察一切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要危险得多。拉尔夫神父机智有余,没有不自然地装出自己没走过神的样子。他用同样敏锐的眼光望了他将来的主人一眼,随后淡淡一笑,耸了耸肩头,好像是在说: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偶或想一想并非大过。 “告诉我,神父,经济形势的突然不景气影响到你所掌管的财务了吗?”这位意大利高级教士圆滑地问道。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值得忧虑的事,阁下。市场的涨落不会轻而易举地影响到米查尔公司的。我能够想象得到,那些财产投资不如卡森夫人谨慎的人就是丧失了其大部分利益的人。当然,德罗海达牧场的情况也不很好,羊毛的价格看跌。但是,卡森太太在把她的钱投资到农业方面是非常谨慎的,她宁愿把钱投资到可靠的金属工业方面。尽管依我之见,这是一个购置土地的良机,但我们不仅要购置农村的牧场,而且也要在主要城市购置房屋和建筑。价格低得可笑,但不会永远这么低的。倘若我们现在购进的话,我看不出在这几年里不动产方面会有什么损失。经济萧条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有理。”使节阁下说道。如此看来,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不仅是个相当不错的外交家,而且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商人哩!真的,罗马对他垂青是不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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