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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荆棘鸟 作者:考琳·麦卡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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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给梅吉买了一只钻石订婚戒指。这只戒指很朴素但十分漂亮,两粒四分之一克拉的钻石嵌在一对白金心形底座上。8月25日,正午,在圣十字教堂进行了结婚预告仪式。仪式一结束,在帝国饭店举行家宴。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自然也应邀参加了这个宴会。而梅吉坚持认为,她看不出詹斯和帕西从600英里以外的地方赶来参加一个他们并不真正明白的仪式有什么意义,于是他们便被留在了悉尼。她已经收到了他们的贺信。詹斯的信很长,信笔写来,充满了孩子气,而帕西的信只写了“祝好运气”四个字。当然,他们认识卢克,他们在假期曾和他一起骑着马,奔驰在德罗海达的牧场之间。 对梅吉执意要把婚事的规模搞得尽可能小,使史密斯太太大为伤心,她本来希望在德罗海达唯一的姑娘结婚之时,能看到彩旗飞扬,锣鼓喧天,狂欢数日的场面。但是,梅吉甚至过分到连结婚礼服都不要穿的地步了。结婚时,她将穿一身日常的衣服,戴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这些衣物以后可以兼做她旅行用的全副行头。 “亲爱的,带你到什么地方去度蜜月,我已经定下来了。”星期日那天,在他们商定了婚礼的计划之后,卢克滑坐到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说道。 “哪儿?” “北昆士兰州。你在裁缝那儿的时候,我和帝国酒吧的几个家伙聊了聊。他们跟我说,要是一个人身强力壮、干活不怕吃苦的话,在那个甘蔗之乡是可以赚到钱的。” “干什么呢?” “收割甘蔗。” “收割甘蔗?那可是苦活儿呀。” “不,你错了。干苦力的身材不像白人收割工那样高大,干不了这活儿。此外,你也和我一样清楚,澳大利亚的法律禁止输入黑人或黄种人去干苦工,也不许他们干工资高于白人的活儿,免得把面包从澳大利亚人的口中夺走。现在,短少收割工,付钱丰厚。身材高大,能够割甘蔗的人还是不太多的。可是,我行,那个活儿难不倒我!” “这就是说,你想让我们在北昆士兰安家了,卢克?” “对。” 她越过他的肩头,穿过那排巨大的窗户,凝望着德罗海达:那些魔鬼桉,那家内圈地,那远方绵延不断的树林。不住在德罗海达!到某个拉尔夫主教永远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从此再也见不到他,无可改变地紧随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陌生人,可能永远无法回来了……她那双灰眼睛盯着卢克那生气勃勃的、不耐烦的脸。她的那双眼睛变得更漂亮了,但却明明白白地充满了凄怆。他只是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没有流泪,嘴唇或嘴角也没有拉下来。可是,梅吉为什么而悲伤,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不打算让她在他的生活中变成举足轻重的人,以至于他还得为她担忧发愁。人所公认,对于一个曾试图娶多特·麦克弗森的男人来说,得到了梅吉真是额外占了便宜。但是,她那令人惬意的身体和温顺的天性反倒使卢克在内心深处提高了警惕。没有一个女人,哪怕是梅吉这样漂亮的女人,足以对他产生支配的力量。 于是,他定下心来,单刀直入地谈到了心中的主要想法。有些时候,是得耍些手腕的,可在这件事上,玩手腕就不如直来直去了。 “梅格安,我是个老派的人。”他说。 她盯着他,大惑不解。“是吗?”她问道,可她心里的声音却在说:这有什么关系? “是的,”他说道,“我相信,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女方所有的财产都应当归男方所有。和旧时候处理嫁妆的办法是一样的。我知道你有一小笔钱,现在我告诉你,在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得签字,将它移交给我。在你仍然还是单身的时候,让你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么,并且决定你打算把它如何处理,是公平合理的。” 梅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她将守着这笔钱。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设想,一旦她结了婚,这笔钱就是卢克的,而不是她的了。除了受过高深教育,极有地位的女人而外,所有澳大利亚的女人都受过这种熏陶,认为她们多多少少算是她们男人的一项财产。而梅吉对此尤其有切身体会。爸爸总是支配着菲和他的孩子们。自从他死了以后,菲就把鲍勃当做他的继承者,无所不从。男人拥有钱财、房屋、老婆和孩子。梅吉从来没有对他的这种权力产生过疑问。 “哦!”她惊呼道,“卢克,我不知道需要签署什么东西呀。我认为,我们一结婚,我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归你所有了。” “以前是这样的,可是,当堪培拉那些愚蠢的傻瓜给了妇女选举权以后,这规矩便被废止了。梅格安,我希望咱们之间的任何事情都公平合理,所以,现在我就向你讲明白事情将会怎样。” 她笑了起来。“好啦,卢克,我不在乎。” 她的做法就像个老派的贤妻一样;就是那个老多特也没这么好说话啊。“你有多少钱?”他问道。 “眼下,有1万4千镑。每年我还可以拿到2000。” 他打了个口哨。“1万4千镑!哎哟!这可是一大笔钱呢,梅格安。最好让我来替你照看着这笔钱。下个星期,咱们可以去见银行经理,提醒我把将来的每一笔收入也都准确无误地写在我的名下。我不会动一个子儿,这你是知道的,这是以后用来购买牧场用的。以后的几年里,咱们俩得苦一场,把挣下的每一文钱都节省下来。好吗?” 她点了点头。“好吧,卢克。” 由于卢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险些使婚礼半途而废。他不是一个天主教徒。当沃蒂神父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惊恐万状地举起了双手。 “仁慈的上帝啊,卢克,你怎么不早一些告诉我呢?真的,老天作证,在举行婚礼之前,我们要竭尽全力让你皈依,并且给你做洗礼的!” 卢克目瞪口呆地望着沃蒂神父,惊讶至极。“谁说过皈依的话,神父?我什么都不是,过得挺痛快,不过,要是你发愁的话,随便把我看成什么人都行。但是,把我当做一名天主教徒,办不到!” 他们的申辩都是枉废心机。卢克根本就不接受皈依的主意。“我从来不反对天主教或爱尔兰自由邦,不过,我想,天主教徒在爱尔兰是很难混下去的。可我是个奥伦治人,而且不是个变节者。假如我是个天主教徒,而你想让我皈依卫理公会[基督教(新教)卫斯里宗的教会,是美国独立以后,美国卫斯里教派的教徒脱离圣公会而组成的独立的教会。],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我反对当叛徒,我不会成为天主教徒的。因此,神父,你得把我和你的教民们区别对待,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们不能结婚!” “为什么不行?要是你不想让我们结婚的话,我认为英国教会的牧师,或律师哈里·高夫不会反对我们的婚姻。” 菲不痛快地笑了笑,她想起了她和帕迪与一个教士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不幸的意外事件。而她平息了那场冲突。 “可是,卢克,我必须在教堂里结婚!”梅吉惊恐地抗议道,“要是不的话,我就要背着罪孽生活了!” “哦,就我所知,在罪孽中生活也比变节好得多。”卢克说道,有时,他是个令人费解的、充满了矛盾的人。就像极力要得到梅吉的钱那样,那种鲁莽、执拗的脾气使他不肯稍让半步。 “喂,结束这种愚蠢的争执!”菲没有冲着卢克而是冲着教士说道,“按照帕迪和我的那种做法办,结束这场争论吧!要是托马斯神父不愿意玷污他的教堂,他可以在神父宅第为你们举行婚礼!” 大家全都惊讶错愕地盯着她,不过,这倒确实是一着妙棋。沃蒂神父让步了,同意在神父宅第给他们举行婚礼,尽管他拒绝为结婚戒指祝福。 教会的不完全的认可使梅吉觉得她犯下了罪孽,不过,还不至于糟到要下地狱。神父宅第的女管家、足智多谋的老安妮想尽了一些办法把沃蒂神父的书房装饰得尽量与教堂一样,摆上了几大花瓶鲜花和许多黄铜烛台。但这是一个让人心里不痛快的仪式,气鼓鼓的教士使大家觉得,他只是为了避免在别处举行世俗婚礼的窘迫局面,才进行这次结婚仪式的。既没有做婚礼弥撒,也没有祝福。 不管怎么样,事好歹算是办完了。梅吉成了卢克·奥尼尔太太。到目前为止,离原定到达北昆士兰和度蜜月的时间已经稍微有些迟了。卢克拒绝在帝国饭店度过星期六之夜,因为他要赶星期日从贡的维底到布里斯班的邮政列车的支线火车。这趟车每周只有在星期六夜里才开一班。这趟邮政列车将在星期一准时将他们带到布里斯班,赶上去凯恩斯的快车。 贡的维底的火车拥挤不堪,没有一个能让人不受干扰的地方。他们坐了整整一夜,因为这趟车没有挂卧铺车厢。一小时又一小时,列车毫无规律地、牢骚满腹地奔驰着。每当机车司机觉得该给自己来一铁罐茶的时候,或让一群羊沿着铁路漫步的时候,或和牲口贩子扯皮的时候,便让列车没完没了地停在那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把贡的维底念成甘的维底,但又不愿意按这样拼写呢?”梅吉闲极无聊地问道。他们在那幢按制度要求漆成的、糟糕透顶的绿色候车室里等候着,候车室里摆着黑色的长椅。这里是贡的维底在星期日时唯一开门的地方。可怜的梅吉,她很紧张,心里忐忑不安。 “我怎么能知道?”卢克叹了口气,他不想说话,一个心眼想快点儿订立干活的合同。由于这天是星期日,他们连一杯茶都搞不到。直到星期一早晨邮车到达布里斯班吃早餐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填满了他们的辘辘饥肠,解了解干渴。布里斯班之后便是南布里斯车站。他们慢慢地穿过这座城市,来到罗马街车站,搭上了去凯恩斯的火车。在这里,梅吉发现卢克订了两张二等车的硬板座票。 “卢克,咱们并不短钱用呢!”她疲惫而又恼火地说道,“要是你忘记在银行里取些钱的话,我的钱包里还有鲍勃给我的一百镑。你干吗不买一等卧铺票呢?” 他惊讶地低头望着她。“可是,到邓洛伊只有三天三夜的路啊!咱们俩都年轻力壮,身体健康,为什么要花钱坐卧铺呢!在火车上坐一会儿死不了,梅格安!你要明白,你嫁的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练的干活的人,不是一个该死的牧羊场主!” 于是,梅吉便在卢克为她抢占的一个靠窗子的座位上颓然坐下,用手托着发着抖的下巴,望着窗外。这样,卢克就不会发现她已经是泪水盈眶了。他对她讲话就像对一个没有责任感的孩子一样,她开始怀疑,他是否确确实实是这样看待她的了。她心里产生了反抗的情绪,但这情绪只是微微露头。她的强烈的骄傲感不能容忍这种无理的责备。然而,她却暗自想,她是这个人的妻子,也许他对这个新情况还不习惯呢。得给他时间。他们将要住在一起,她要为他做饭、补衣、照料他,给他生儿育女,做他的好妻子。看看爸爸是怎样赏识妈,是怎样崇拜她的吧。得给卢克时间。 他们将要去一个叫作邓洛伊的镇子,离沿着昆士兰海岸线而行的铁路北端的凯恩斯只差50英里。他们在3英尺6英寸宽的窄轨铁路上前后颠簸摇晃了数千英里。车厢里的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坐着,没有机会躺一躺,或舒展一下身子。尽管这地方村落比基里地区要稠密得多,更加丰富多彩,但是她怎么也提不起对这个地方的兴趣来。 她的头在痛,吃不下东西,暑热难当,比基里任何一次暑热都要厉害。那件可爱的、粉绸的结婚服装被窗口吹进来的煤烟弄得污秽不堪,皮肤被无法蒸发的汗水弄得粘乎乎的。而比身体上的不舒服更令人烦恼的是,她几乎是在恨卢克了。显然,旅行根本没有使他感到疲劳或不舒服。他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和两个去卡德韦尔的男人东拉西扯。他只是在站起来,毫不在意地从她蜷缩着的身上俯向窗口时,才往她这边瞟一眼。他把一份卷起来的报纸向那些站在铁道边上的、急于了解时局大事的人扔了过去,那些人手执钢锤子,衣衫褴褛。他喊道: “报纸!报纸!” “是保养铁路的养路工。”他又坐下时,解释道。这是他头一次这样。 看来,他认为她和他一样感觉旅途愉快,舒适自在,以为飞掠而过的滨海平原让她入迷了。然而她却视若无睹地望着这片平原,在她没有真正踏上它之前,她就开始讨厌它。 在卡德韦尔1,那两个男人下了车。卢克穿过车站前的道路,到卖油煎鱼加炸土豆的铺子里,带回了一个用新报纸包着的包。 “亲爱的梅格安,他们说,卡德韦尔的鱼非得亲口尝尝才能知道其中的妙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鱼。喂,来点儿。这是你尝的第一口地道的香蕉乡[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别称。]食品。告诉你吧,没有比昆士兰再好的地方啦。” 梅吉瞥了一眼那一块块浸着奶油的、油腻腻的鱼,用手绢捂住了嘴,快步向厕所跑去。他在过道里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怎么啦?你觉得不舒服吗?” “咱们一离开贡的维底,我就觉得不好受了。” “老天爷呀!你干吗不对我说呢?” “你为什么没发觉呢?” “在我看来,你没啥事儿呀。” “还有多远才能到?”她让步了,问道。 “三到六个小时,也许长点儿,也许短点儿。在这个地方,他们不怎么按时刻表行车。现在那些家伙已经走了,有不少空地方,你躺下吧,把脚丫子放在我的膝盖上。” “哦,别像对孩子那样跟我说话!”她厉声说道,“要是他们早两天在邦达伯格下车的话,就好多了!” “喂,梅格安,拿出点儿精神来!快到了。过了图里和因尼斯费尔就到邓洛伊了。” 时近傍晚,他们走下了火车。梅吉使劲抓着卢克的胳臂,她心性高傲,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无法正常走路了。他向站长打听到了一家接待干活人的旅店,然后提起他们的箱子,向站外的街道走去。梅吉跟在他身后,像喝醉了酒似地摇摇晃晃。 “只要走到这条街那一边的尽头就行了,”他安慰道,“就是那个白色的二层楼房。” 虽然他们的房间很小,摆满了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显得有些拥挤,但在梅吉看来就赛似天堂了。她一头倒在了双人床的边上。 “亲爱的,吃饭前先躺一会儿。我到外面找找路标去。”他说着,便从房间蹓跶出去,看上去就像他们结婚的那天早晨一样生气勃勃,悠然自得。那天是星期六,而今天已经是星期三傍晚了。他们整整在喧闹的、纸烟和煤烟令人窒息的车厢里坐了五天。 当咔咔作响的火车钢轮走过铁轨连接点的时候,床就在单调地摇动着,可是,梅吉却欣然地扑在枕头上,放头沉沉睡去。 有人把她的鞋和长统袜脱了下来,给她盖上了一条被单。梅吉被惊醒了,睁开眼四下看了看。卢克坐在窗架上,蜷起一条腿,正在抽着烟。她一动,他便回过头来,望着她,他笑了。 “你是个多好的新娘啊!我正在这儿盼着度我的蜜月,可我的老婆却倒头睡了差不多两天!当我叫不醒你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担心呢。不过,客店老板说,乘火车旅行和这种潮气就能把女人折腾成这样。他说,只要让你把疲劳睡过去就行了。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她身子发僵地坐了起来,伸了伸胳臂,打着哈欠。“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你。哦,卢克!我知道我年轻力壮,可我是个女人啊!我不能像你那样受这种身体上的折磨。” 他走了过来,坐在床沿上,用一种颇为动人的、后悔的姿态,抚摩着她的胳膊。“对不起,梅格安,真是对不住。我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女人,对身边带着妻子还不习惯,就是这么回事。你生气吗?宝贝儿?” “我饿了。你没想到,自从上次吃过东西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吗?” “那你干吗不洗个澡,穿上一套新衣服,到外面瞧瞧邓洛伊呢?” 客店的隔壁是一家中国餐馆,在那里,卢克让梅吉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东方食品。她饿坏了,什么东西都会觉得好吃的,可是,这种吃食却特别鲜美可口。她也顾不上那菜肴是老鼠尾巴做的,还是鱼翅或鸡鸭肚做的了。在基兰博就有这样风言风语的传说,说这里只有一家希腊人开的馆子,卖牛排和油煎土豆片。卢克从店里带来了几瓶两夸脱[一夸脱,英制合1.136升,美制合0.946升。]装的啤酒,非要她喝一杯不可,尽管她不喜欢喝啤酒。 “先喝点儿水就没事了,”他建议道,“啤酒不会让你身上发软的。” 饭后,他挽着她的胳臂,趾高气扬地在邓洛伊镇上散着步,就好像他拥有这个镇子似的。另一方面,卢克是个天生的昆士兰人,邓洛伊是个多好的地方啊!它的外貌和特点与西部的城镇迥然不同。也许它的规模和基里差不多,但是,走在一条主要街道上却永远不会看到那杂乱无章的建筑。邓洛伊是井井有条地建成的一个方形市镇,所有的店铺和房屋都漆成了白色,而不是棕色。窗户上都装着垂直的木气窗,大概是为了通风。凡是可能的地方,都省去了房顶。就说那座电影院吧,里面有一个银幕,有带气窗的墙和一排排船上用的帆布桌椅,但却完全没有顶棚。 镇子的四周有一片名副其实的丛林。到处都缠绕着葡萄藤和爬山虎——盘上了桩柱,爬满了房顶,攀附着墙壁。树木随随便便地长在道路的中间,或者把房子建在树木的周围,也可能树就从房子中间长出来。要想说清树木或人们的住宅孰先孰后,是根本办不到的。给人压倒一切的印象是,一切植物都在毫无控制地、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椰子树比德罗海达的魔鬼桉还要高大,还要挺拔,树叶在深远的、令人目眩的蓝天下摆动着。在梅吉看来,这里到处都闪动着强烈的色彩。这里没有棕灰色的土地。每一种树似乎都花朵累累——紫红、橙黄、鲜红、浅粉、莹蓝、雪白。 这里有许多中国人,他们穿着黑绸裤,黑白相间的小鞋,白色的短袜,马褂领的衬衫,背后拖着一条辫子。男男女女长得都十分相像,梅吉发现要说出谁是男,谁是女,非常困难。整个城镇的经济命脉似乎都掌握在中国人的手里。这里有一家比基里任何一个商店都要货丰物盈的百货店。店名是中国名字,招牌上写着:阿王百货店。 所有的房子都建在很高的木基桩上,就像德罗海达的那幢牧工头住宅一样。卢克解释说,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周围的空气,并且保证在建成后一年不生白蚁。在每一根桩子的顶部,都有一块边缘下折的马口铁皮。白蚁的身子中间无法弯曲,这样,它们就无法爬过马口铁护板,进入房屋本身的木头了。当然,它们尽情受用那些木桩。不过,当一根木桩朽了的时候,可以把它取走,代之以新的木桩。比起建造新房屋来,这方法既方便又省钱。大多数花园都像是丛林,长着竹子和棕榈,仿佛居民们已经放弃保护植物区秩序的打算了。 那些男人和女人使她感到吃惊。和卢克一起去吃饭和散步的时候,她按照习惯穿上了高跟鞋,长丝袜,缎子长衬衣和轻飘飘的、带腰带的半截袖绸外衣。她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手上戴着手套。最让她恼火的是,人们盯着她的那种眼光使她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是个穿着不合时宜的人! 男人都是赤脚露背,其中大多数都袒胸露怀,除了土黄色的卡其布短裤之外,什么都不穿。少数遮盖着胸膛的人穿的不是衬衫,而是运动员式的背心。女人们更糟糕。少数仅马马虎虎地穿着棉布衣服,显然,她们把内衣全部省去了。她们不穿长袜,脚上马虎邋遢地蹬着便鞋。但大多数女人都穿着超短裤,赤着脚,无袖的衬衫不雅观地遮着乳房。邓洛伊是个开化的镇子,不是个穷困的海滩。但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白人居民不知羞耻地光着身子,四处闲逛着,中国人反而穿得要好一些。 到处都是自行车,成百上千的。汽车很少,根本看不到马。是啊,和基里大不一样。这里天气很热,热不可耐。他们路过一只温度计,上面令人难以置信地仅仅指在华氏90度上。而基里有115度,可好像比这里凉快得多。梅吉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凝固的气体中走动着,呼吸的时候,觉得肺里充满了水。 “卢克,我受不了啦!求求你,咱们回去好吗?”还没走到一英里,她就气喘吁吁了。 “要是你想回,就回去吧。你觉得潮气逼人吧?不论冬夏,这里的湿度很少低于百分之九十,温度很少低于85度或高于95度。季节的变化很不显著,可是在夏天大暑的时候,季风能使湿度高达百分之百。” “夏天下雨,冬天不下雨?” “一年到头都下雨。季风总是光临此地,不刮季风的时候,就换成了东南风。东南风也带来许多雨水。邓洛伊的年降雨量在100英寸到300英寸之间。” 一年下300英寸的雨!老天要是给可怜的基里开恩下上50英寸的雨,人们就欣喜若狂了,然而离基里2000英里的此地竟多达300英寸。 “夜里也不凉快吗?”他们到了客店之后,梅吉问道;比起这种蒸汽浴来,基里炎热的夜晚又是可以忍受的了。 “不太凉快。你会习惯的。”他打开了他们房间的门,转过身站在那里,让她进去。“我要到酒吧间喝啤酒去,不过,一个半小时后就回来。这段时间对你来说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她吃了一惊,匆匆地看了看他的脸。“是的,卢克。” 邓洛伊地处南纬17度,因此,夜幕是在骤然之间降临的。前一分钟,太阳好像刚刚西沉,后一分钟浓重的夜色便笼罩了大地,伸手不见五指了。天气暖洋洋的。卢克回来的时候,梅吉已经熄了灯,躺在床上,被单拉在下巴下。他笑着伸出手去,把被单从她身上揭去,扔在了地板上。 “天够热的,亲爱的!咱们不需要被单。” 她能听见他在四处走动着,隐隐地能看见他正在脱衣的身影。“我把你的睡衣放在梳妆台上了。”她低低地说道。 “睡衣?这种天穿那个?我知道,在基里,他们对男人不穿睡衣的想法会感到意外,可这儿是邓洛伊!你真的穿着睡衣吗?” “是的。” “那就脱掉吧,不管怎么说,这该死的东西只会成为累赘。” 梅吉笨手笨脚地设法脱下了那件上等细布做的睡衣,为了她的新婚之夜史密斯太太好心好意地在上面绣了花。谢天谢地,屋里很黑,他看不见她。他说得对,光着身子躺着,让敞开的气窗里吹进的微风轻轻拂着她的全身,要凉快得多。但是,一想到另一个热乎乎的身体要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未免有些扫兴。 床上的弹簧吱吱嘎嘎地响着。梅吉感到那潮乎乎的皮肤挨着了她的胳臂,她吓了一跳。他侧过身来,将她拉到怀里,吻着她。起初,她顺从地躺着,竭力不去想那张开的嘴和那伸将过来的、粗野的舌头,但随后她就开始往外挣了。她不想紧贴着那热乎乎的身体,不想接吻,不想要卢克。这和从鲁德纳·胡尼施回来的那天夜里在劳斯莱斯汽车中的滋味一点儿也不一样。她似乎在他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为她着想的意思。他身体的一部分强行压着她的大腿,与此同时,一只手——那手上的指甲厚硬、尖锐——从她的臀部中间插了进去。她的害怕变成了恐惧,但是他身体的力量和决心把她制服了。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的心情。突然,他放开了她,坐了起来,似乎在他自己的身上摸索着,猛地拉上了什么东西。 “用不着担心,”他喘着气,“仰面躺着,是时候了。不,不是那样!分开你的腿,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什么都不懂吗?” 不,不,卢克,我不!她想哭喊。这太可怕了,太令人厌恶了。不管你打算对我怎样,都不可能得到教会或人类法则的允许!事实上,他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抬起了臀部,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牢牢地插在她的头发里,使她动也不敢动。她试图按照他的愿望去做。她嘴里发出了又长又响的尖叫声。 “闭嘴!”他哼哼着说道,把手从她的头发里拿了出来,提防地捂住了她的嘴。“你想干什么,想让这家该死的客店以为我在谋杀你吗?安静地躺着!好好躺着!” 她挣扎着,一心想摆脱这可怕而又痛苦的事,但是他身体的重量使她动弹不得。他的手捂住了她的喊叫声。他大发慈悲地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仰面躺着,气喘吁吁。 “下回就会好多了。”他吃力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事先体体面面地告诉我呢?她想咆哮,可是,她已经完全没有力量说话了,只想快些死了才好。这不仅仅是由于疼痛,而且也是因为她发现她在他眼里毫无地位,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第二次疼痛依然如旧,第三次还是如此。卢克本希望第一次之后她的不舒适感能奇妙地消失(就像他说的那样),因此,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还是要挣扎、喊叫。卢克很恼火,把后背对着她,睡觉了。泪水从梅吉的脸上流下来,流进了头发里。她仰面躺着,希望死去,或重新回到德罗海达的旧日生活中去。 一年前,拉尔夫神父告诉她的得到孩子的神秘方法,指的就是这个吗?没想到是通过这样一种微妙的方式才理解了他那番话的意思。难怪他不愿意亲口解释得更明白啊。然而卢克却老实不客气地用实际行动频频解释了三回。显然,他并不疼。因此,她发现自己在恨他,恨这种事。 梅吉又累又疼,一动就痛极难忍。她磨磨蹭蹭地侧过身去,背对着卢克,扑在枕头上饮泣着。她睡不着觉,尽管卢克睡得很熟。她那战战兢兢的微动连对他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影响。他睡觉没那么多毛病,很老实,既不打鼾,也不来回翻身。在她等待黎明来临的时候,她想道,倘若事情仅仅是一起躺躺的话,也许她会发现他倒是个好伴儿。黎明就像黑夜一样迅速而又令人悲哀地来临了。听不到雄鸡报晓声,以及另外那些唤醒德罗海达的羊叫、马嘶、猪哼和狗吠。这似乎有些奇怪。 卢克醒了,他转过身来。她觉得他在吻着她的肩膀,她已经如此疲乏,渴念故土,忘记了羞怯,顾不上盖住自己的身体。 “喂,梅格安,让咱瞧瞧你,”他命令道,一只手放在她的臀上,“转过来,就像个听话的小姑娘一样。” 今天早晨没有什么要紧事。梅吉转过身来,畏畏缩缩的,躺在那里呆滞地望着他。“我不喜欢梅格安这个名字,”她说道,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抗辩,“我实在希望你叫我梅吉。” “我不喜欢梅吉这个名字。不过,要是你真这样讨厌梅格安这个名字的话,我就管你叫梅格好啦。”他那目不转睛的眼光如醉如痴地上下看着她的身体。“你的线条多好啊。”他摸着她的一个乳房,粉色的乳头是瘪的,鼓不起来了。他把几个枕头摞了起来,靠在上面,微微笑着。“喂,梅格,亲我。该轮到你和我做爱了,也许你会更喜欢这个,嗯?” 只要我活着,我就决不想再吻你了,她想道。梅吉是在那些只要有女人在场就从不脱一层衣服的男人中间长大的,但是,在炎热的季节,从敞开的衬衣领口能看到他们那多毛的胸脯。他们都是汗毛很重的人,没有使她产生过厌恶感;可这个肤色黑黑的男人却很异样,令人生厌。拉尔夫也是有那样一头黑发,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光滑而又无毛的胸膛。 “按照我说的那样做,梅格!亲我。” “哦,求求你,卢克,别再来了!”她哭着。“求求你,别再来了!求求你,求求你!” 那双湛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就疼得那么厉害吗?好吧,那咱们来点儿别的吧。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来点情绪。” 男人是多奇怪的生物啊,就好像这种事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事儿似的,干得那样起劲。这种冒牌的爱情真是叫人恶心。要不是梅吉希望这种事最终会带来一个孩子的话,她早就直截了当地拒绝再进行下去了。 “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一个工作。”在客店的餐厅里吃早饭的时候,卢克说道。 “什么?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咱们安排一个舒适的家之前吗,卢克?在我们甚至还没有一个家之前吗?” “咱们租一幢房子毫无用处,梅格。我要去割甘蔗,一切都安排好了。昆士兰州最好的蔗工帮是一个叫阿恩·斯温森的家伙领导的。这个蔗工帮里有瑞典人、波兰人和爱尔兰人。你在旅途后蒙头大睡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他了。他是个矮个子,愿意考察我一下。也就是说,我要和他们一起住在工棚里。我们一个星期割六天,从日出到日落。不仅如此,我们还得在海岸地区来来去去,不管哪儿有活儿都得去。我挣多少钱,要看我能割多少甘蔗。要是我割得和阿恩的那帮人一样好,一个星期我就能挣回20镑!20镑一星期呀!你能想象得出那是什么劲头吗?” “卢克,你是想对我说,我们将不住在一起吗?” “不住在一起,梅格!那些男人不会让一个女人呆在工棚里的。你独自一人占一幢房子有什么用呢?你最好也去工作。这都是为了给咱们的牧场攒钱呐。” “可我住在哪儿呢?我能干什么活儿呢?这里也没有牲口可放。” “是啊,太可惜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给你找个住在雇主家的工作,梅格。你将免费用餐,我就用不着花钱养活你了。你到黑米尔霍克去当女管家,那是路德维格·穆勒的地方。他是这个地区最大的甘蔗老板,他老婆是个病人,没法亲自管家。明天早晨我就带你到那儿去。” “可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呢,卢克?” “星期天。路迪[路德维格的昵称。]明白你是个结过婚的人,要是你星期日不在的话,他不会介意的。” “哦!你当然是把事情安排得叫你心满意足了,对吗?” “我想是的。哦,梅格,我们就要发财啦!我们要苦干一场,节省每一分钱。我们能在西昆士兰给自己买一片最好的牧场,这个日子不久了。我从基里的银行里提取了1万4千镑,每年能有2000镑的利钱,咱们每年还能挣1千3百英镑。不会太久的,亲爱的,我保证。为了我而默默地忍受吧,嗯?现在咱们干得越苦,也就意味着你能越早地看到你自己的厨房。这种时候,为什么要躲在一幢租来的房子里呢?”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钱包,“卢克,你要拿走我的那几百镑吗?” “我把它存到银行里去了,你不能把钱带在身边,梅格。” “可是你一个不剩地都拿走了!我分文不名了!我花钱该怎么办呀?” “你为什么还想花钱呢?上午你就要到黑米尔霍克了。而在那里你什么都用不着花。客店的账我会付的。该是你明白你嫁的是个干活人的时候了,梅格。你已经不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娇生惯养的牧羊场主的女儿了。穆勒将直接把你的工资记在我的银行账户上,和我的钱存在一起。我自己也不花钱,梅格,这你是知道的。这笔钱咱们俩谁都不碰,因为这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咱们的牧场。” “好吧,我明白。你是个聪明人,卢克,不过,要是我怀了孩子该怎么办呀?” 有那么一会儿,他打算告诉她实话,即在牧场没有成为实际之前是不会有孩子的。可是,她脸上的某种神态使他决定不告诉她了。 “唔,船到桥前自然直,好吗?在没有买到牧场之前,我宁愿不要孩子,所以,咱们就盼着没有孩子吧。” 没有家,没有钱,没有孩子,没有丈夫去干那种事了。梅吉笑了起来。卢克靠向她,举起了他的茶杯来了一句祝词。 “为如意袋[避孕套的俗称。]干杯。”他说道。 上午,他们坐当地的公共汽车到黑米尔霍克去了。那辆破旧的福特车窗上没玻璃,只能乘12个人。梅吉觉得好多了,因为,当她只让卢克吻她的乳房的时候,他就饶过她了,而且他似乎和喜欢那种可怕的事一样喜欢这样。她想要孩子时,心急火燎,可她勇气不足。兴许,就这样也已经有孩子了,她无须为此再烦恼了,除非她还想再要孩子。她目光闪闪地望了望周围,汽车沿着红色的、肮脏的道路咣咣作响地奔驰着。 这一带乡村和基里判然两样,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承认,这里有一种基里所不具有的壮观、美丽。一望便知,这里不缺水。土壤是鲜明如血的鲜红色,没有休耕的田地里的甘蔗正好和土壤的颜色截然相反:与卢克胳膊一般粗细的、紫红色的蔗秆上,晃动着15或20英寸长的、绿油油的叶子。卢克热情非凡地说,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甘蔗都没有这里的长得高,出糖量多,它的产量是已知最高的。那鲜红的土壤层厚达一百多英尺,土壤含有多种丰富的养料,尤其是有充沛的雨水,甘蔗是非长得其好无比不可的。而且,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像这里一样,雇用白人来收割。这些白人都干劲十足,拼命想挣钱。 “看来你对街头演说倒很在行,卢克。”梅吉挖苦地说道。 他斜瞟了她一眼,感到很意外,但是他忍住了,没说什么,因为公共汽车停在了路边,该他们下车了。 黑米尔霍克是山顶上的一幢很大的白房子,周围长满了椰子树、香蕉树以及较矮的、美丽的棕榈树,它那向外张开的、大扇子似的叶子宛如孔雀的尾毛。一片40英尺高的竹林挡住了最令人头疼的西北季风。尽管那房子坐落在山顶上,但它的下面,仍然支着15英尺的木桩。 卢克扛着她的箱子,梅吉在他的身边吃力地沿着红土路爬着,气喘吁吁。她依然穿着那双正正规规的鞋和长统袜,帽子萎靡不振地扣在头上。那位甘蔗大王不在家,但是,在他们拾级而上的时候,他的太太却架着两拐在外面的廊子里迎接他们。她笑容满面。梅吉一看到她那张慈祥和蔼的脸,便马上觉得好多了。 “请进,请进!”她带着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说道。 梅吉本来以为会听到一口德国腔呢,所以现在她心里感到无限快慰。卢克放下箱子,在那位太太从木拐上腾出右手以后,和她握了握手,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脚步咚咚地下了台阶,赶回程的汽车去了。阿恩·斯温森10点钟要在客店外面带他走呢。 “你叫什么名字,奥尼尔太太?” “梅吉。” “哦,好名字。我叫安妮,我宁愿让你叫我安妮。自从一个月前我的女仆离开我以后,真是孤独寂寞啊。不过,要找个好管家很不容易,所以我就自己对付着干。这里只有我和路迪要照顾,我们没有孩子。我希望你愿意和我们住在一块儿,梅吉。” “我相信会的,穆勒——安妮太太。” “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去吧。你对付得了这只箱子吗?恐怕我扛东西不太行。” 就像这幢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这个房子陈设简朴,但这是这幢房子中唯一的一间可以不受那道防风林的阻碍而能远眺的房间。这房间和起居室共用一条外廊。在梅吉看来,那间摆着藤条家具缺少窗帘之类纺织物的起居室似乎显得空荡荡的。 “在这里穿丝绒或印花棉布的衣服太热了,”安妮解释道,“我们只用藤条家具,并且在看得过去的情况下,尽可能穿得少。我不得不教教你,不然你会活不下去的。你穿得太多啦。” 她自己穿的是一件开领很低的无袖汗衫和一条很短的短裤,短裤下面是她那双可怜的、扭曲的腿,步履蹒跚。在说服卢克给她买新衣服之前,梅吉只好问安妮借衣服了,她很快就找到了相类似的衣服。她不得不解释手中无钱,这是件丢脸的事,可是,这样丢一下脸至少可以解脱她短衣少穿的窘境。 “唔,你穿我的短裤肯定比我要好看。”安妮说道。她继续发表她那轻松活泼的宏论。“路迪会给你弄来木柴的,你用不着自己去劈,或者把木柴拖上台阶。我希望咱们能像邓尼[邓洛伊的简称。]附近的那些地方一样用上电炉。政府的动作慢透了。也许来年电线能架到黑米尔霍克,但是在那之前,恐怕还得用这种可怕的老式火炉。不过,你等着吧,梅吉!只要他们给电,咱们就有电炉子,电灯和电冰箱用了。” “我对没有这些东西过日子已经习惯了。” “是啊,可是你来的那地方,热天的时候很干燥。这里就糟得多啦,我只是怕你的健康受到损害。对那些不是此地出生、迁居这里的女人,常常会这样的。血液会受某些影响。你知道,我们这地方和北半球的孟买、仰光在同一纬度上。除非在本地出生,人或牲口都适应不了这地方。”她微笑着,“哦,已经把你请到,真是太好了!我和你会过得愉快的!你喜欢读书吗?我和路迪有读书癖。” 梅吉脸上放出光来。“哦,我喜欢读书!” “好极啦!你会感到很满足,不会想念你那漂亮的丈夫了。” 梅吉没有回答。想念卢克?他长得漂亮吗?她想,倘若她从此再也不见到他,她倒会十分快活的。但他是她的丈夫,法律规定,她必须和他一起生活。她是心甘情愿地走进这种生活的,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怨不得。也许,当挣足了钱,西昆士兰的牧场成为了现实的时候,就到了卢克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了,安家立业,互相了解,相敬如宾。 他不是个坏人,或者说不像是个坏人,只是他独身已久,不知道该怎么和另外一个人共同生活罢了。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冷酷地追求着一个专一的目标,百折不回。他想得到的是一种具体的东西,纵使是一个梦想也罢。经过不懈的努力和艰苦的牺牲,肯定会得到实实在在的报答。为此,人们得尊敬他。她片刻也没想过,他会花钱让他自己过得豪华舒适。他是说话算数的。钱将留在银行里。 麻烦的是,他没有时间,也不愿意去理解一个女人。他似乎不知道女人和男人是有区别的,需要他所不需要的东西,正如他所需要的东西她不需要一样。哦,这可能很糟糕。他也许会比安妮·穆勒更冷酷地、更欠缺考虑地让她去干活儿的。在这个山顶上,她反倒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哦,可是这里和德罗海达太不一样了! 她们巡视完了这幢房子,一起站在起居室的外廊上,眺望着黑米尔霍克。刚才的那种思绪又沛然涌上心头。人们无法把成片的甘蔗称为围场,因为它的范围很小,一眼可以望尽,随风摇摆,长势茂盛,不停地闪着光,呈现出雨水冲刷后的翠绿。蔗田从一个长长的斜坡上一直连绵逶迤到一条丛林莽莽的大河岸上,这条河比巴温河要宽得多。在河流的远处,又重新出现了蔗田,那令人不快的绿色和紫色的蔗秆杂然相处,一方一方经过精耕的田地一直延伸到一座大山的脚下,接着又是一片丛林。远方,在这座山峰的后面,耸立着另外一些山峰,在遥远的地方呈现出淡紫色。蓝色的天空比基里要瑰丽、深远,飘过一团团浓云,整个色调显得生气盎然,非常热烈。 “那是巴特莱·弗里尔山,”安妮指着那座孤零零的山峰,说道,“海拔6000英尺。他们说它蕴藏着丰富的锡矿,可是,因为丛林密布,无法开采。” 随着令人气闷的、徐徐吹动的风飘来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自从梅吉下火车以来,她的嗅觉就一直没闲着过。这气味像是一股朽烂的味道,但又不完全像,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甜丝丝的味道,四处弥漫着,简直可以触摸得到,不管风吹得多猛,似乎都无法使这种气味减少。 “你闻到的是糖蜜味儿。”安妮注意到梅吉的鼻子在翕动着,便说道。她点燃了一支特制的阿戴兹香烟。 “这味道让人恶心。” “我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抽烟。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你会习惯它的,尽管大部分气味永远也不会消失。日复一日,这里永远有糖蜜味儿。” “河边那个有黑烟囱的建筑物是什么?” “那是工场。那里把甘蔗加工成原糖。剩下的东西,就是残留有糖分的干剩余物,就叫作蔗渣。原糖和蔗渣被送到南方的悉尼,作进一步提纯。从原糖里,他们提炼出糖浆、糖蜜、红糖、白糖、金色糖汁和流汁葡萄糖。蔗渣用来制造成像梅索奈特[这是一种用作绝缘体的纤维板的商标名。]那样的建筑纤维板。什么都不会浪费的,一点儿都不会浪费。这就是为什么在这次经济萧条中,种甘蔗依然是一种很赚钱的买卖。” 阿恩·斯温森身高6英尺2英寸,和卢克一样高,而且同样清秀。他那裸露的身体由于终年暴露在阳光下而变成了深棕色,满头都是粗密的金黄色鬈发。那出色的瑞典人特征与卢克的特点如此相似,从中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在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的血管里渗透着多少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血液。 卢克已经脱去了厚毛头布裤和白衬衫,穿上了短裤。他和阿恩登上了一辆陈旧的、呼哧直喘的T型通用卡车,动身到那帮正在贡底[贡的维底的简称。]附近割甘蔗的人那里去了。他随身带着的那辆旧货店买来的自行车和他的箱子一起放在车厢上。他渴望开始干活儿。 那些人从一清早就开始割甘蔗,卢克跟在阿恩身边出现在工棚方向的时候,他们连头都没抬。割甘蔗时穿戴的工作服是短裤、靴子、厚毛袜和帆布帽。卢克眯起眼睛,盯着那些正在苦干的人。这是一幅奇特的景象。他们从头到脚都是漆黑的污垢,汗水在胸膛上、胳臂上和后背上开出了粉红色的细道。 “这是甘蔗上的烟垢和粪肥弄的,”阿恩解释道,“在收割之前,我们得烧一烧这些甘蔗。” 他弯腰拾起两件工具,给了卢克一件,他自己拿着一件。“这是甘蔗刀,”他说着,举起了他那把砍刀,“你就用这个割甘蔗。要是你知道怎么用的话,使起来很容易。”他露齿一笑,做起了示范,尽量做出轻松自如的样子。 卢克望着手中握着的那把毫无光泽的家伙,这东西和西印度的甘蔗砍刀截然不同。它是逐渐展宽成一个大三角形,而不是逐渐收缩成一个尖。它有两个刃端,其中一端有一个令人厌恶的弯钩,就像公鸡的后爪。 “对北昆士兰的甘蔗来说,西印度的那种砍刀太小了,”阿恩停止了他的示范,说道,“你会发现,这是一种合用的家伙,要让它保持锋利,祝你好运气。” 他走到了自己分管的那一段,留下卢克在那里踌躇不决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他耸了耸肩膀,开始干起活来。几分钟之内,他便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奴隶和那些头脑简单得不知道还有其他更容易一些的谋生方式的人种使用这种工具了。和剪羊毛一样,他带着一种讽刺性的幽默想道。弯腰,砍劈,直腰,牢牢地抓住那不好控制的、头重脚轻的甘蔗捆,从头往下一捋,劈掉叶子,有条不紊地放成一堆,再接着割另一束甘蔗秆。弯腰,砍劈,劈叶,将它放到那一堆上去…… 许多毒虫害兽和甘蔗一起生长着:老鼠、袋狸、蟑螂、癞蛤蟆、蜘蛛、蚊子、黄蜂、苍蝇和蜜蜂。各种各样毒咬痛螫的东西,无所不有。因此,蔗工们要先烧一烧甘蔗,宁愿把翠绿的、生气勃勃的甘蔗糟践得一塌糊涂,在干活的时候被那烧焦的庄稼弄得身上肮脏不堪。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免被咬、被螫、被割破。要不是卢克穿着一双靴子的话,他的那双脚就比手更糟糕了,但没有一个蔗工戴手套。手套会使人的速度慢下来,在这个行当中,时间就是金钱。此外,手套太女人气了。 日落时分,阿恩命令收工,并走过来,看看卢克的进展如何。 “嘿,好伙计!”他拍着卢克的后背,喊道,“5吨,头一天这样就不赖了!” 回工棚的路并不远,可是,热带的黑夜来得真快,等他们到了工棚时,天已经漆黑了。在进工棚之前,他们脱光了身子,一起来了个淋浴,随后,把手巾围在腰上,成群结伙地进了工棚。不管哪个蔗工在这个星期当值做饭,也不管他擅长做什么饭,反正桌上的饭食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的。今天是牛排、土豆、苏打面包和果酱布丁卷。这些汉子一拥而上,狼吞虎咽,把最后一个面包渣都贪婪地吃了下去。 沿着瓦楞铁皮建成的长屋,是两排面对面的铁床。这些人用一种赶阉牛的人也会赞美不已的、创造性的话语咒骂着甘蔗,唉声叹气。他们光着身子,沉重地倒在未漂过的床单上,从铁环上拉下蚊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纱布帐下,躺着模糊不清的身影。 阿恩把卢克留了下来。“让我瞧瞧你的手。”他检查着那血渍斑斑的割伤、水泡和螫伤,“先敷上风铃草,然后再用这种药膏。要是你接受我的建议的话,你就每天晚上用椰子油擦手,擦一辈子。你生就一双大手,所以,你的后背要是受得了这种活计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好蔗工的。一个星期内你就能练出来,不会这么疼了。” 卢克那健壮的身体上,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同程度地疼着。除了感到浑身上下像钉在十字架上那样疼痛之外,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两只手都涂上了药膏,包了起来,伸直了身子躺在分配给他的那张床上。他拉下蚊帐,在那周围都是令人窒息的小洞眼的天地里,合上了眼睛。他要早知道不可避免地要忍受这种考验,他决不会愿意在梅吉的身上浪费他体内的精华的。在他的思想深处,她已经成了一个凋萎的、多余的、不受欢迎的形象,被打入冷宫了。他知道,在他割甘蔗的时候,他会将她抛到脑后去的。 正像预言过的那样,一个星期之后他磨炼出来了,达到了阿恩对这伙人的最高要求,日割8吨。随后,他一心一意要赶过阿恩。他想得到这笔钱中的最大的份额,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合股人呢。但是,他最想看到的是,每个人看阿恩的神态跟看他的是一样的。阿恩真有点儿神了,他是昆士兰最好的蔗工,这也许就意味着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蔗工。星期六晚上他们进城的时候,当地的男人没完没了地给阿恩买朗姆酒和啤酒,当地的女人就像一群蜂鸟似地熙熙攘攘地挤在他的身边。在阿恩和卢克身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对于女人的盛赞艳羡他们既感到自负,又感到受用,但也就到此为止。他们什么都不曾给过那些女人,他们把一切都献给了甘蔗。 对卢克来说,这工作具有一种美好而又痛苦的感觉,好像他终生都在等待这种感觉似的。在这种常人力所不能及的活计中,那带着宗教仪式的节奏的弯腰、直腰、再弯腰,具有某种神秘的意味。在观看阿恩对他进行示范的时候,他想,能够胜任这种活儿,就会成为全世界体力劳动者最精干的队伍中的佼佼者;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可以引为自豪,因为他知道,他所遇到的人,几乎有一个算一个,都顶不住在甘蔗田里干一天。英国国王也不比他强,要是英国国王认识他的话,也会对他赞不绝口的。他可以用垂悯和蔑视的眼光看待医生、律师、耍笔杆的人和老板们。渴望金钱的白人就得去割甘蔗——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 他愿意坐在铁床的边上,体味着他胳臂上那条条凸起的肌肉在发酸发胀,看着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掌,那棕褐色的、线条优美的腿。他笑了。一个能干这种活儿的男人,一个不仅能忍受下来而且还喜欢这种活儿的男人,才真正是条汉子呢。他怀疑英国国王是否能明白这个。 梅吉见到卢克,是在四个星期之后。每个星期日,她都在自己那汗津津的鼻子上扑点儿香粉,穿上一件俏丽的绸子衣服——尽管她已经不再受长衬衣和长统袜的罪了——等待着她的丈夫。而他根本没来。安妮和路迪·穆勒什么都没说。每个星期日,当夜色突如其来地降临,就像灯光明亮、空荡荡的舞台突然落下了大幕的时候,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那一团高兴慢慢地泄了劲。确切地讲,并不是因为她需要他,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或她是他的,不管怎么说最恰当吧。想想吧,在她日复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等着他,无时无刻不挂牵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想到她。一想到这个,不由人不心中充满了恼怒、沮丧、辛酸、羞愤和凄惋。就像在邓尼小客店那两夜一样,她感到厌恶。那时她至少是头一次跟他在一起。现在,她发现自己实际上希望当时与其疼得叫喊,还不如把舌头咬掉呢。当然,事情就是这样的,她那受罪的样子使他对她感到厌倦了,破坏了他的快乐。由于他对她的疼痛漠然处之,她生过他的气,可现在她后悔了,最后,她感到这全都怨自己。 第四个星期天,她没有煞费苦心地打扮一番,只是穿着短裤、汗衫,光着脚在厨房里走动着,给路迪和安妮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他们每个星期享用一次这种与天气颇不协调的食物。当后台阶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从咸肉嘶嘶作响的平锅旁回过头去。有那么一阵,她只是呆呆地盯着那站在门口的、高大、多毛的汉子。卢克?这是卢克吗?就好像他是岩雕石刻而成的,不是人。可是那雕像却穿过厨房,咂咂地吻着她,然后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她往锅里打着鸡蛋,又放了几片咸肉。 安妮·穆勒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可心里却在生着他的气。这个坏小子,他是怎么了,把他新婚的妻子甩在一边这么久? “看到你还记得你有一位妻子,我真高兴,”她说道,“到外边的廊子里去吧,和路迪、我坐在一起吃早饭吧。卢克,帮梅吉端端咸肉和鸡蛋。我能想法用牙齿把面包架拿出去。” 路德维希·穆勒出生在澳大利亚,可是他身上明显地带着德国人的遗传:由于总免不了喝啤酒,以及日光曝晒,皮肤又粗又红。四方脸,一头白发,浅蓝色的波罗的海人的眼睛。他和他的妻子非常喜欢梅吉,庆幸能由她来侍候他们。尤其是路迪,他高兴地看到,自从那姑娘的金发在这幢房子里闪动以来,安妮比以前快乐多了。 “卢克,割甘蔗怎么样?”他一边往自己的盘子里倒着鸡蛋和咸肉,一边问道。 “要是我说我喜欢这个活儿,你会信吗?”卢克笑了起来,往自己的盘子里倒了许多吃的。 路迪精明的眼睛停在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点了点头。“唔,相信。我想,你的性情和身体都对路子。这活儿使你觉得比其他男人要强,能胜过他们。”虽然路迪被拴在了他继承下来的甘蔗地上,远离学术界,没有机会和其他人交往,但他是一位人类性格的热心研究者。他读过许多羊皮面的大部头书,书脊上印着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荣格[卡尔·古斯塔夫·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首创人。]、赫胥黎[托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英国著名生物学家。]和罗素[伯兰特·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之类的名字。 “我开始认为,你是根本不打算来看梅吉了。”安妮说道。她用一把刷子把印度酥油在吐司片上抹开。在这个地方,他们只能吃到这样的奶油,不过这也比没有强。 “哦,我和阿恩定下来在星期天也要干一会活儿。明天我们要到因盖姆去了。” “也就是说,可怜的梅吉不能常常见到你喽。” “梅吉能理解。这种日子不会超过两三年的,而且我们在夏天也要歇工的。阿恩说,到那时,他可以在悉尼的殖民制糖公司给我找个工作,我也许会带梅吉一起去的。” “卢克,你干吗非要这么苦干不可呢?”安妮问道。 “我要攒钱在西边的基努那附近买一片产业。梅格没提过这事吗?” “恐怕咱们的梅吉在谈个人的事情方面不大在行,你跟我们说吧,卢克。” 三个倾听者坐在那里望着他,那棕色的、坚定的脸庞上神采飞扬,湛蓝的眼睛熠熠闪光。由于他是在早饭前到的,梅吉和谁也没说过话。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边区那奇妙的乡村,谈着平原,谈着在基努那唯一的道路上,大灰鸟在尘土上优雅地漫步着;谈着成千上万的飞跑的袋鼠,炎热而干燥的阳光。 “不久,那地方的一大片土地总有一天会归我所有的,梅格已经为这片土地投入了一些钱,剩余的空额,我们用不着干上四五年就会挣来的。要是弄到一片比较贫瘠的地方就能使我满足的话,那就更快了。但是,由于我已经了解到割甘蔗能挣来多少钱,所以我很想多割一些时候,搞一块真正像样子的土地。”他向前一探身子,满是伤痕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茶杯,“你们知道吗?有一天我几乎超过了阿恩的纪录,一天中,我割了11吨!” 路迪由衷赞叹地吹了一声口哨,他们开始讨论起各种割甘蔗的纪录。梅吉啜着她那杯没加奶的浓茶。哦,卢克!起先,是用两三年,现在又成四五年了,谁知道下回他提到这段时间的时候,又会成多少年呢?卢克热爱这个活儿,这一点谁也不会误解。那么,当那个时候到来的时候,他会罢手吗?为此她还能坐等着查明真相吗?穆勒夫妇心地十分善良,她根本谈不上劳作过度。不过,倘使她必须和丈夫一起过日子的话,德罗海达是最理想的地方。在黑米尔霍克逗留的一个月中,她连一天都没有真正感到好过。她不想吃饭,一阵阵痛苦的腹泻在折磨着她,似乎嗜眠症缠身,无法摆脱。对任何东西都不习惯,除非是最好吃的。隐隐的不适使她感到害怕。 早饭之后,卢克帮助她洗碗碟,然后,带着她到最近的甘蔗田转了一圈。他一个劲地大谈着甘蔗,谈着如何收割,以及在露天地里干活如何好;阿恩那帮人是些怎样的好伙计;这种活儿和剪羊毛有什么区别,割甘蔗要比剪羊毛好得多。 他们转了回来,又登上了小山。卢克带着她走进了屋子下面两桩之间的一个凉嗖嗖的洞中,安妮在洞外搞了一个暖房,立起一些长短粗细不一的赤陶管,然后在管中填上土,种上一些蔓生的、悬垂的东西。有各种不同颜色的兰花,蕨类植物、富于异国情调的爬山虎和灌木丛。地面软乎乎的,散发着木屑的清香;头顶上的托梁上挂着铁丝篮,里面种满了蕨类植物、兰花或月下香;树皮缝里长出的日荫葛爬满了基桩;这些管子的底部种了一圈五颜六色、绚烂多彩的秋海棠。梅吉喜欢隐身在这里,比起德罗海达来,这是黑米尔霍克所有的事物中唯一受到她赞许的。德罗海达根本没有希望在这样一小块地方中长着这么多的东西,这只是因为那里的空气中湿度不够。 “这地方可爱吗,卢克?也许你认为在这里呆上两三年之后,能为我租一间房子让我住吧?我渴望给自己搞一块这样的地方。” “你为什么想单独住在一栋房子里呢?这儿不是基里,梅格。这地方女人独居不安全。你在这里要好得多,相信我吧。你在这儿不快活吗?” “我觉得住在别人家的快乐也就是这样了。” “喂,梅格,在我们去西部以前,你必须对你目前的环境感到满意。咱们不能既花钱去租房子,让你过悠闲日子,又要省下钱。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卢克。” 他感到十分烦恼,他把她带到房子下面时,没有干成他想干的事,也就是吻她。他只是随便在她的臀部拍了几下,这对她没多大伤害。随后,他便顺着大路向停靠着他自行车的那棵树走去了。他宁可蹬20英里自行车来看她,也不肯花钱坐铁路公路联运车,或公共汽车。这就是说,他还得蹬20英里的车返回去。 “这可怜的小家伙!”安妮对路迪说,“我真恨不得把他宰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一月来而复去,对甘蔗收割者来说,这是一年中最闲的一个月,但是卢克却用不着发愁。他曾经悄悄告诉梅吉,要把她带到悉尼去。可相反,他没带她去,而是和阿恩一起去了悉尼。阿恩是个单身汉,在罗西尔大街有一个姑姑,他姑姑有一幢房子,到殖民制糖公司步行即可(用不着花电车费,能省钱)。在山顶上那座像堡垒一样的建筑物的高大混凝土围墙之内,一个有关系的蔗工是可以找到工作的。卢克和阿恩在那里修剪糖袋,业余时间就去游泳或玩冲浪板。 和穆勒夫妇一起留在邓洛伊的梅吉,在季风来到的时候,整整苦干了一个雨季。从3月到11月是旱季,但在这块大陆的这个地区却并不那么干燥,然而比起雨季来,总算可以看到蓝天啦。雨季时间,天上总是雨水如倾盆,不是整天都下雨,而是时停时下。在暴雨间歇的时候,大地便蒸发着水汽,从甘蔗田上,从土壤上,从密林里,从高山上,升起一团团连绵逶迤的白色水汽。 随着时间的流逝,梅吉越来越想家了。她现在已经明白,北昆士兰决不会成为她的家。举一个例子吧,她完全不适应热带气候,这也许是由于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干旱地带度过的。她厌恶这种孤寂的生活,这种没有朋友的生活,这种冷漠的感情。她厌恶这种昆虫和两栖动物多如牛毛的生活,每个夜晚都要受巨大的癞蛤蟆、塔兰图达毒蜘蛛、蟑螂和耗子的折磨,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它们赶出门外。她对它们恐惧至极。它们的个头儿是那样的大,是那样的放肆,又显得那样饥饿难耐。最让她讨厌的莫过于“邓尼”,它不仅是当地对厕所的土称,也是邓洛伊这地名的昵称。当地的蔗民百姓以这种称呼为一大乐事,总是没完没了地把它当做双关语来用。可是,邓尼的“邓尼”这种说法实在令人倒胃口,在这种炎热的气候中,由于人们得了伤寒和肠炎,那地上的洞洞简直就没法说了。邓尼的“邓尼”不是在地上挖个洞,就是放一个涂着柏油的臭气熏天的小铁桶,当铁桶满了的时候,便生出令人恶心的蛆和寄生虫。这种铁桶一星期运走一次,代之以一只空桶,可是一星期一次远为不够。 梅吉心里对随随便便的当地人能若无其事地接受这种东西,感到十分嫌恶。在北昆士兰生活的这段时间无法使她安然地接受这种东西。然而她忧郁地想到,也许要在这里过一辈子,或至少要生活到卢克的年龄使他无法再割甘蔗的时候。就像她强烈渴望回到德罗海达那样,她的自尊心也同样强烈,无法向家人承认她的丈夫置她于不顾。她非常难过地告诉自己,一旦承认这一点,就等于承认被判了无期徒刑。 几个月过去了,随后一年也完结了,时光荏苒,已经接近第二年底了。只是由于穆勒夫妇那绵绵不断的厚爱才使得梅吉在黑米尔霍克住了下来,才使得她试图在这种进退维谷的窘境中忍耐着。她曾写信向鲍勃打听家里的生活情况,并且要他一定回电答复。但是,可怜的梅吉不能把卢克使她囊中分文没有的情况直截了当地告诉家里人。她把这情况告诉他们的那一天,也就是她将要离开卢克,永远不再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不过,她尚未下定决心走这一步棋。所有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阻止了她离开卢克,那就是:结婚誓约的威胁,也许有朝一日会得到一个孩子的期望,卢克作为丈夫和她命运的主人的地位。还有一些东西是出自她个人的天性:那种执拗的、不肯低头的自尊,缺乏自信,以为这种局面的形成,她的过错不亚于卢克。倘若不是她有过某些过错的话,也许卢克的行为就大不一样了。 她在18个月的离乡背井的生活中,只和他见过六次面。她常想——她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颇有同性恋之嫌——卢克按理说应该同阿恩结婚才是,因为他无疑是和阿恩住在一起,并且更喜欢他的同伙。他们建立了全面的合伙关系,在上千英里的海岸地区来回游荡着,寻找收割甘蔗的活计,似乎生活就是干活而已。在卢克来看望她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和她亲热一番的企图,只是和路迪、安妮围坐在一起扯上一两个小时的闲话,带着他的老婆散散步,给她一个表示友好的吻,便又掉头而去了。 他们三个人,路迪、安妮和梅吉,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比起德罗海达的那几架子书,黑米尔霍克有一个大得多的藏书室,书的种类要广博得多,男女之事的内容也多得多。梅吉在读书的时候,学到了许多东西。 1936年6月的一个星期天,卢克和阿恩一起回来了。他们喜气洋洋的。他们说,要真正让梅吉高兴一次,打算带她去参加一个不拘礼节的聚会。 澳大利亚总的发展趋势是使各个种族集团渐趋分散,使之成为纯粹的澳大利亚人,但住在北昆士兰半岛的各个不同的民族却不愿顺乎这个大趋势,他们强烈地倾向于保留自己的传统。这个半岛人口的大多数是由这四种人组成的:中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和苏格兰——爱尔兰人。当苏格兰人举行集会的时候,数英里之内的每一个苏格兰人都要赶来参加的。 让梅吉大吃一惊的是,卢克和阿恩穿上了褶裥短裙[这是苏格兰高地的男子和苏格兰兵团的士兵穿的一种服装,通常是用格子呢做成的。]。她屏着呼吸,一边看,一边心里想,这服装简直是太漂亮了。具有男子气的男人没有比穿褶裥短裙更富于男子气概了。当迈开匀称的大步走起来时,短裙就摆动起来。身后的褶裥频频波动,而前面的紧身褡却一动不动。前面的毛皮袋护着腰,在齐膝的褶边下,那健壮优美的腿上穿着钻石格的紧身长袜和带扣的鞋。天气太热,无法穿方格花呢披衣和短上衣。他们穿起了白衬衫,前面半敞到胸膛,袖子挽到肘弯之上。 “说来说去,这是一个什么集会啊?”等他们打扮停当,她便问道。 “是盖尔人的集会,一次盛大的社交聚会。” “你们为什么要穿上褶裥短裙呢?” “除非这样,不然不让我们进去的,我们太熟悉布里斯班和凯恩斯之间的这种聚会了。” “是吗?我以为你们一定是不常去这种聚会的,此外,我也不明白卢克怎么舍得买一件短裙。不是这样吗,阿恩?” “一个男人必须得有某些娱乐才成。”卢克勉强解释说。 聚会是在一间像谷仓似的棚屋里举行的。这棚屋已经歪歪斜斜、摇摇欲坠了,它坐落在邓洛伊河口附近的一片稀烂的红树沼泽地上。哦,这是什么样的一片杂味扑鼻的乡村啊!梅吉绝望地想道。她抽动着鼻子,然而,又飘来了一股说不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里有糖浆味、霉味、“邓尼”味,现在又是一股红树味。所有这些海滨的腐臭气全都混成了一种味儿。 果然不假,每一个到棚屋来的男人都穿着短裙。当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梅吉四下看着。她理解到,当雌孔雀目瞪口呆地望着它那生气勃勃、华丽绚烂的配偶时,自己该是多么寒伧。女人们相形之下大为失色,几乎近于不存在。晚会随后的几项进程只能使人觉得这种对比更加鲜明。 在大屋的一端,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台子,上面站着两名穿着图案复杂、淡蓝底色安德森花格呢的风笛手,吹奏着一曲亲切的苏格兰双人舞曲,与舞步十分吻合。他们那黄里带红的头发竖了起来,涨红的脸上,汗如雨下。 只有少数几对舞伴在跳舞,会场的中心似乎是在那些笑语喧声、传杯递盏地酣饮着地道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的男人那里。梅吉和几个女人缩在一个角落里,觉得这样神魂颠倒地看着,就心满意足了。没有一个女人穿苏格兰高地民族的格子呢衣服,因为苏格兰妇女确实是不穿这种短裙的,她们只披花呢披衣。天气太热,她们无法在肩头裹上这种又厚又大的料子。于是,女人们便邋邋遢遢地穿着北昆士兰州的棉布衣服,在男人的短裙面前,这种衣服显得皱皱巴巴,黯然失色。这里有孟西斯部族那耀眼的红色和白色,麦克利奥德部族那令人为之神爽的黑色和黄色,斯坎尼部族那种像玻璃格窗似的蓝色和红色织物,有奥基尔盛部族那生动活泼的复杂图案,有麦克弗森部族那可爱的红色、灰色和黑色。卢克穿的是一套麦克尼尔部族的服装,阿恩穿的是苏格兰低地居民的那种詹姆士一世时期的格子花呢服装。真是美不胜收! 卢克和阿恩对此显然非常熟悉,而且甚得其乐。那么,他们经常是不带着她到这儿来了?是什么使他们想到今晚带她来呢?她叹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其他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尤其注意她手指上套着的结婚戒指。卢克和阿恩成了女人们赞赏的对象,而她成了女人们嫉妒的对象。倘若我告诉她们,那黑黑的高个子是我的丈夫,在过去的八个月中只看望了我两次,看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同床睡觉,不知道她们会说些什么?人们望着他们俩,这一对服饰花哨的苏格兰高地的花花公子!他们俩口音中没有丝毫苏格兰方言,只是装腔作势,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穿上短裙之后显得十分动人,而且他们乐意成为人所注目的中心。你们这一对衣冠鲜明的骗子!你们太爱自己,不想也不需要来自任何人的爱。 半夜时分,女人们默默地沿墙站着。风笛手们嘹亮地吹起了《开伯·费德》舞曲,狂热的跳舞开始了。在梅吉后来的生活中,不管什么时候听到风笛声,都会使她回想起这间棚屋。甚至连那转动的短裙也能使人长相思。这声音和情景,充满朝气的生活和活力,像在梦中似地搅成了一团,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如此沁人心脾的、如此令人神迷心醉的记忆,这记忆将永远不会消失。 那些穿着麦克多纳德部族的斯利特短裙的男人在地板上跳起了对剑舞。他们把胳臂高举过头,双手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轻拂着,显得十分危险,就好像那剑最终会刺进他们的胸膛似的,他们在刀光剑影之间往来穿梭。 一声又高又尖的喊声压过了轻盈颤抖的风笛声,两把长剑架了起来,屋里所有的男人都旋转着跳起舞来,胳臂忽而挽起,忽而松开,短裙张开了。他们跳着苏格兰双人舞,斯特拉斯贝舞[一种苏格兰舞蹈。],福令舞[苏格兰高地流行的一种奔放的舞蹈。]。大伙全都在跳着,脚踏在木板地上的声音在椽间回响着,鞋上的扣带闪着光,每次变换队形时,总有人一仰脑袋,发出一种尖叫。这种大叫大嚷,引得其他人也亮开兴高采烈的嗓门叫喊起来。与此同时,女人们则观看着,忘记了一切。 接近凌晨4点钟的时候,聚会散伙了。棚外并不是一派严寒的布莱尔·阿多尔[为苏格兰地名。]或斯凯岛[为苏格兰地名。],而是热带之夜的浓烈的空气,星光闪烁的空旷的穹苍中挂着一轮昏黄的大月亮,空气里弥漫着瘴气和红树的恶臭。然而,当阿恩驾着那辆气喘如牛的老福特汽车离开时,梅吉最后听到的是逐渐远去的悲哀的歌曲《森林里的鲜花》。人们用这支歌送狂欢者们回家。家。家在哪里啊? “喂,你喜欢这个聚会吗?”卢克问道。 “要是我也跳舞的话,就更喜欢了。”她答道。 “什么,在这种聚会上?算了吧,梅格!只有男人们才被认为能跳舞,所以,带你们来参加舞会算是对你们够好的了。” “在我看来,似乎只有男人可以做许多事情,尤其是好事或享乐的事。” “哦,原谅我!”卢克硬邦邦地说道,“我所想的,是你也许愿稍微改换一下生活,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的缘故。你要知道,我不是非带你来不可的!要是你不快活的话,我不会再带你来了。” “不管怎么说,也许你没有任何这样做的打算,”梅吉说,“把我带进你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好事。刚才那几个小时中,我明白了许多东西,但是,我认为那不是你愿意让我明白的东西。卢克,要想糊弄我不会那么容易了。事实上,我对你,对我所过的日子,对一切,已经厌倦了!” “嘘——”他感到震惊地嘘着,“旁边还有人呢!” “有人怕什么!”她怒气冲冲地顶道,“我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单独和你多呆一会儿呢?” 阿恩在黑米尔霍克山脚下停下了汽车,同情地对卢克咧嘴一笑。“去吧,老弟,”他说,“和她一块儿上去,我在这儿等你。别急。” “我就是这个意思,卢克!”他们一走到阿恩听不到的地方,梅吉便说道,“逼人太甚,兔子也会蹬两脚的,你听见了吗?我知道,我答应过要服从你,可你也答应过爱我,保护我,所以咱们俩都是说谎者!我想回家,回德罗海达去!” 他想到了她那一年2000镑的进项,以及这笔钱将不会挂在他的名下了。 “哦,梅格!”他无计可施地说道,“喂,心上人儿,我保证,不会永远这样的!今年夏天我带你一块儿到悉尼去,奥尼尔说一句顶一句!阿恩姑妈的房子里有一个套间空闲着,咱们可以在那里住三个月,愉快地度一段时光!忍耐,忍耐,让我在甘蔗地再干上个年把,然后咱们就买下自己的产业,安家立业,嗯?” 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显得很诚恳,心烦意乱,焦急如焚,追悔莫及,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十分相像。 梅吉缓和了下来,因为她仍然想得到他的孩子。“好吧,”她说,“再等一年。可是,我可记着你带我去悉尼的诺言呢,卢克,记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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