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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作者:考琳·麦卡洛

1937年的最后一天,梅吉坐火车到汤斯威尔去了。尽管她的假期刚刚开始,但她已经感到好多了,因为她已经把邓尼的那种糖蜜的臭气甩在了身后。汤斯威尔是北昆士兰最大的拓居地,是一个繁荣的市镇,数千居民住在建于桩基上的白色房子里。由于火车和船衔接得很紧,她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个城市。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往码头赶,来不及想什么,梅吉并不感到遗憾。经过16年前她跨越塔斯马的那次可怕的航行之后,她决不愿意坐比“瓦希尼号”还要小得多的船,进行36小时的航行。

但是,在碧绿的、风浪轻柔的水面上航行,其滋味大不相同,而她已经26岁,不是10岁了。空气正处在两个旋风之间,海浪懒洋洋的。尽管刚刚日当中午,可是梅吉却放倒头,睡了一个没有做梦的好觉,直到第二天早晨6点钟,端着一杯茶和一盘普普通通甜饼干的服务员把她叫醒。

甲板上,又是一番不同的澳大利亚景致。高远晴朗的天空上发着柔和而暗淡的光,东方的海平线上泛起了一抹粉红的、珠光般的绚丽光芒,直到太阳离开了海平线。初升时的红光消散了,白昼来了。轮船无声无息地在清纯的水面上滑行着,水面半透明,能看到水下几噚[一噚合1.829米。]处紫色的礁窟,鱼儿活跃的身影倏忽游过。远处的海面绿中透蓝,点点深紫色处是覆盖在海底的海藻或珊瑚。无论从哪一边看,它们都像是岸边长满了棕榈、铺满了耀眼白沙的岛屿,像礁石上会长出水晶一样浑然天成——就好像是覆盖着丛林的、山岭纵横的岛屿或平原。灌木丛生的礁岛略高出水面。

“平坦的岛屿是真正的珊瑚岛,”一个船员解释道,“如果它们呈环形或封闭成珊瑚湖,便叫做环礁,但如果只是高出海面的礁块,就叫做珊瑚礁。这些小山似的岛屿是山峰的顶部,但是,它们依然被珊瑚礁包围,并且形成了环礁。”

“麦特劳克岛在哪儿?”梅吉问道。

他不解地望着她。一个女人独自到像麦特劳克这样度蜜月的岛上去度假,在词语上是一种矛盾。“现在我们正驶向降灵水道,然后驶向太平洋边缘的岛礁。来自数百英里以外深太平洋的激浪就像直达快车似地冲击着麦特劳克岛的海岸,声若轰雷,你连想想事情都办不到。你能想象在这样的海浪上航行是什么滋味吗?”他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我们将在日落前到达麦特劳克岛,太太。”

日落前一小时,这艘小轮船在冲向岸边又退回来的浪中穿行着。岸边浪花飞涌,在东边的天际腾起高高的水雾。细长的桩子上的栈桥从岛礁上伸出了半英里,任凭低海潮的冲刷。那些基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在摇晃着。栈桥后面是又高又陡的海岸线,它完全不像梅吉想象的那样充满了热带的绚丽景致。一个老头儿站在那里等候着,帮助她从船上走到栈桥上,从一个海员的手里接过了她的箱子。

“你好,奥尼尔太太,”他向她致意,“我是罗布·沃尔特。希望你的丈夫最终也能有机会到敝地。每年的这个时候,麦特劳克岛上的人不太多,这里实际上是一个过冬的胜地。”

他们一起沿着摇动的厚木板走着,露出海面的珊瑚没入了残阳的夕照,没入了有点儿吓人的海,海面上反射出深红色的泡沫发出的驳杂缤纷的光。

“退潮了,不然你的旅行就要吃点苦头啦。看见东边那个水雾飞溅的地方了吗?那就是大堡礁的边缘。在麦特劳克这里,因为紧靠着它才幸免于难的。那边惊涛拍岸的时候,你会觉得岛身总是在晃动似的。”他帮助她上了一辆小汽车,“这里是麦特劳克的迎风面——显得有点儿荒凉、冷清,是吗?可是等你看到了背风面,啊!那里可妙极啦。”

他们上了车,车沿着麦特劳克岛上一条狭窄的道路,吱吱嘎嘎地碾着碎珊瑚,以毫无顾忌的速度飞驶着。对于本岛唯一的一辆小车来说,这种速度是自然而然的。他们穿过棕榈树和浓密的下层林丛,路的一侧耸立着一座山,这座山横跨岛背,约四英里长。

“哦,真漂亮啊!”梅吉说道。

他们已经驶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路沿着环礁湖岸边的松散的沙地环岛一周。这片湖水呈新月形,陷了下去。远处是飞溅的白色浪花,海在那里被环礁湖边缘上令人目眩神迷的地带阻隔开来,珊瑚礁怀抱里的水面却是一派宁静,波澜不兴,就像是一面青铜色的光洁的银镜。

“本岛宽4英里,长8英里。”她的导游解释道。他们驶过一幢错错落落的白房子,它有着深深的游廊和橱窗式的窗子。“这是百货商店,”他带着一种主人的炫耀之情说道,“我和女主人住在那里,我可以奉告,她对于一个女人独自到这儿来是不太高兴的。认为我会勾引人家,她会这样说的。不过我们还是按旅游局的安排去办吧。你还是住在一处完全宁静幽雅的地方为好,把你安排得离我们住的地方远些,女主人就会平静一些的。你住的那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仅有的一对夫妇住在另外一边。你可以光着身子在那里玩乐——没人会看到你的。你住在那里的时候,女主人不会让我走出她的视线之外。你要是需要什么,只要抓起电话就成了,我会给你带来的,但我决不会一直走到你住的地方去。不管女主人乐意不乐意,我每天日落的时候要来拜访你一次,只是为了确定你是否平安无事。你最好在那个时间呆在屋子里——穿上合适的衣服,以防女主人骑马赶来。”

这小别墅是一层三间的房子,独自占有一片白色的沙滩。两座陡然伸入海中的山尖夹峙着海滩,道路在这里到了尽头。房子内部十分朴素,但是很舒适。这座岛自身能发电,因此,这里有一只小电冰箱,有电灯,主人答应过有的电话,甚至还有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呢。厕所是冲水式的,有干净的水洗澡。舒适实用的现代化设备比德罗海达和黑米尔霍克还要多。梅吉饶有兴致地想着。一眼就可以看出,大部分主顾都是从悉尼或墨尔本来的,他们十分习惯过文明生活,无法离开这些东西。

在罗布急急忙忙赶回那位多疑的女主人身边时,只剩下梅吉独自一人。她没有打开行李,先查看了一下她的领地。这张双人床比她新婚之夜时的那张睡榻要舒服得多。另一方面,这是一个真正的蜜月天堂,顾客们所想要的一件东西就是一张体体面面的床。而邓尼客店的顾客通常都是酩酊大醉的,对凸凹不平的弹簧也就不在乎了。冰箱和架空的食品橱里都塞满了食物,柜台上放着一大篮香蕉、西番莲果、菠萝和芒果。她没有什么理由吃不好,睡不好。

第一个星期,梅吉除了吃和睡以外,似乎无事可做。她既没有弄明白自己有多么疲劳,也没有发觉正是邓洛伊的气候伤了她的胃口。在那张舒适的床上,她一躺下就能睡着,伸直身子,一睡就是10到12个小时。从离开德罗海达以后,食物就没有过这样的诱惑力。她醒着的每一分钟几乎都在吃,甚至在海水里泡着时也在吃。说实话,除了浴缸外,那里是吃芒果的最佳场所。这些芒果汁水四流。由于她这片小小的海滩是在环礁湖之内,所以海面静如明镜,波澜不兴,非常浅。这一切她都喜欢。游泳她一窍不通,但是在盐分如此之高的水中,海水好像能把她浮起来,她开始实验起来了。当她一次能漂浮10秒钟的时候,真是欣喜若狂。摆脱地面拉力的念头使她渴望像鱼那样往来自如。

因此,倘若说她因为没有伴侣而感到沮丧的话,那只是因为她想求某人教她游泳而不得。除了这一点之外,她一个人独居独处,真是妙不可言。安妮太对了!在她的一生中,房子里总是有人的。而没有人在屋里是如此令人心怡神驰,感到绝对的宁静。她丝毫没有觉得孤寂,既不想安妮和路迪,也不想朱丝婷和卢克,而且是三年以来头一次没有怀念德罗海达。老罗布从不打扰她的隐居,只是在每天日落的时候,把车吱吱嘎嘎地顺着道路开到能看到她从游廊上友好地招手的地方,确信她没有不妙的迹象,然后便掉转车头,悠闲而去。他那位漂亮得惊人的女主人不祥地骑着马,挎着枪。有一次,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准备用他那条玻璃钢底的船带住在这里的那对夫妇出海,并问她是否愿意一行。

透过玻璃钢看着下面那千姿万态、精巧优美的世界,就好像买门票进入了一个耳目一新的陌生的星球。令人神爽、亲切宜人的海水中漂浮着各种精美优雅的生物。她发现,活珊瑚的颜色并不像商店柜台上当礼品摆着的那样鲜艳夺目。它们是淡粉色、米色和蓝灰色的,每一个球形部和枝杈的周围都摇曳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彩虹色,就像是一种清晰的辉光。12英寸宽的大海葵的边缘飘动着蓝色、红色、桔黄或紫色的触手。带凹槽的白色海蚶子像石块一样大,逗弄着粗心大意的考察者们通过它们那多毛的唇部隐隐约约地观察它里面那色彩富丽、动个不停的东西,心里干着急。镶着红边的扇形生物在水流中歪向了一边。海藻那艳绿色的条带散乱而飘逸地舞动着。船上的四个人看到了一条美人鱼,谁都没有感到意外:它那光滑的胸部发着微光,拖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闪着亮的尾巴,松散低垂地披着云朵一般的、令人目眩的毛,带着动人的微笑嘲讽地向着航海者们发出了使人心迷神摇的咒语[希腊神话传说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过往的海员,使他们迷航触礁而亡。后亦有传说此种海怪是美人鱼。]。可是还有鱼呢!它们就像是活生生的闪光的宝石,成千上万地飞速游过。圆的像中国的灯笼;细长的像枪弹,披着五颜六色的鳞片,生气勃勃地闪着斑斓的光。可分解光线的海水也被搅得五彩缤纷,金黄和深红的鳞片像熊熊的火焰,银蓝色的鳞片显得阴冷,有些令人目眩的碎纹鳞囊比鹦鹉的皮色还要绚丽。这里有鼻尖如针的颔针鱼,扁鼻子的鱼,牙齿尖利的梭鱼。一条鱼泡呈海绵状的红半隐半现地潜藏在洞穴之中。有一次,一条光滑、灰色的小鲨鱼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的下方游动着,好像在那儿定住了似的。

“不过别担心,”罗布说道,“我们这里太靠南了,不会有青海蜇的,如果说在这片珊瑚礁地区有什么东西会使你丧命的话,最可能的就是一种小石鱼。不穿鞋可千万别在珊瑚礁上走。”

是的,梅吉很高兴她能出海。不过,她并不渴望再去,也不想和罗布带来的那对夫妻交朋友。她浸在海水中,在阳光下散步,躺着。真是怪透了,她甚至都不想找书读,因为这里似乎总有一些有趣的东西可看。

她已经采纳了罗布的建议,不再穿衣服了。起初,要是一个小树枝“啪”地响一声,或一只椰子像枪弹一样从树上落下来的时候,她就像一只在微风中嗅到了野狗气味的兔子,飞也似地在身上盖上一块东西。可是,经过几天独得其乐的索居之后,她开始真正感觉到不会有任何人到她的附近来了。确实像罗布说过的那样,这里完全是一个幽僻隔绝之地,害羞腼腆是多余的。在小路上散步,躺在沙滩上,在温暖而多盐的水中涉行。她开始感到就像是一只生来就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突然被放到了一个柔和的、充满阳光、广阔而又令人欢快的地方。

离开了菲,离开了她的哥哥,离开了卢克,离开了那支配着她整个生活的严酷的现实,梅吉发现了一种纯粹的悠闲。脑子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成形或未成形的新奇的念头。她一生中第一次在意识中没有记挂着要干这个活儿或那个活儿。她很惊奇地发觉,身体总是处于繁忙之中是对人类所能发挥出来的全面的精神活跃是最有效的阻碍。

几年前,拉尔夫神父曾问她想什么,她回答说:爸爸、妈妈、鲍勃、杰克、休吉、斯图、小弟弟们、弗兰克、德罗海达、房子、干活儿和降雨。她没有说到他,但是,在心里总是把他放在这串名单的第一位。现在,又加上了朱丝婷、卢克、路迪、安妮、甘蔗、思乡。当然,后来她发现永恒的安慰是在书里。但是这些东西只是在夹杂不清的、毫无联系的一团纷乱之中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又消失无踪。她没有机会,也没有这种训练,使她能安静地坐下来,想一想她梅吉·克利里,梅吉·奥尼尔是何许人?她想要得到什么?她认为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她为她缺乏训练而感到哀伤,这是个疏忽,她也没有时间矫正自己。但是,这里却有时间,有宁静,身体健康,闲散,百无牵挂。她可以躺在沙滩上,试着思索一下了。

哦,拉尔夫啊。一丝绝望的苦笑。这可不是个好开头,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拉尔夫就像是上帝。一切都与他相始终。自从他蹲在尘土飞扬的基里车站广场,双手抱起她的那天傍晚起,拉尔夫就存在了,尽管在她的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但是,在她行将入墓的最后一刻,她想到的似乎很可能就是他。多可怕啊,一个人能意味着如此之多的东西,有如此之重要的意义。

她曾对安妮说过什么来着?她的愿望和需要十分一般——一个丈夫,孩子,一个自己的家,有个人让她去爱。这些要求好像并不过分。毕竟大多数女人都得到了这些。但是到底有多少女人是真正心满意足于得到这些的呢?梅吉认为她会满足的,因为她要获得这些是如此艰难。

承认它吧,梅吉·克利里。梅吉·奥尼尔。你想得到的人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而你却偏偏得不到他。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似乎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毁灭了你。那么,好吧。假如爱一个男人之类的事办不到,那么就得去爱孩子,而你所接受的爱得来自那些孩子。这也就是说,要轮到爱卢克和卢克的孩子们的了。

啊,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不,不仁慈的上帝!除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拉尔夫,上帝为我做过些什么呢?上帝和我,我们互相不喜欢。而你对某些事情不了解吗,上帝?像过去那样,你并没有恐吓我。但我多么畏惧你,畏惧你的惩罚啊!由于畏惧你,我一生都在走着一条笔直而狭窄的小路。然而上帝给我带来了什么呢?一丝一毫也没有,尽管对你书中的每一条戒律我都凛遵不违。你是个骗子,上帝,是个令人畏惧的恶神。你把我们当成小孩子一样来对待,在我们面前以惩罚相威胁。但是,你再也吓不住我了。因为我应该恨的不是拉尔夫,而是你。都是你的过错,不是可怜的拉尔夫的。他只是在对你的恐惧之中生活着,就像我以前那样。他居然能爱你,我真不理解。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值得热爱。

然而,我怎么才能不爱那个爱上帝的男人呢?不管我如何艰苦努力,都似乎无法不爱他。他是一轮明月,我正在为他空抛泪。哦,梅吉·奥尼尔,你千万不能为这轮明月而哭泣了,它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必须满足于卢克和卢克的孩子。你要不择手段地使卢克放弃那可恶的甘蔗,和他一起在那连树木都不见的地方一起生活。你应当告诉基里银行的经理,你将来的进项应当记在你自己的名下,你要用这笔钱在那没有树林的家园中获得卢克不打算向你提供的舒适和方便。你要用它来使卢克的孩子们得到正规的教育,确保他们永远不缺钱用。

也就是说一切就是这样了,梅吉·奥尼尔。我是梅吉·奥尼尔,不是梅吉·德·布里克萨特,连听起来都有些怪气。我倒情愿成为梅格安·德·布里克萨特呢,尽管我一直就讨厌梅格安这个名字。哦,我会为那些不是拉尔夫的孩子而懊悔吗?问题就在这里,是吗?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自己说吧: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梅吉·奥尼尔,你不会耽于一个你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和孩子的梦幻。

喂!就这样跟你自己说!回忆已经过去的事,那些必须埋葬的事是没有用的。将来就是这么回事,将来是属于卢克和卢克的孩子们的。它不属于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他属于过去。

梅吉在沙滩上翻了个身,哭了起来,自从她三岁以来还没有这样哭过呢:嚎啕恸哭,只有螃蟹和小鸟在倾听着她那凄凉哀婉的恸哭。

安妮·穆勒是有意选择麦特劳克岛的,打算在她可能的时候把卢克送来。梅吉尚在路途上的时候,她就给卢克拍了一封电报,说梅吉极其需要他,请他回来。从天性上来说,她并不打算干扰其他人的生活,但是她爱梅吉,可怜梅吉,溺爱那个梅吉生的、父亲是卢克的、令人棘手而又任性的小东西。朱丝婷必须有个家,有双亲。看到她将会离开是令人伤心的,但这总比目前的局面要好。

两天之后,卢克来了。他是在去悉尼的殖民制糖公司的路上顺道来的,所以,中途弯一弯,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到了该他看看这孩子的时候了。要是个男孩子的话,那这孩子一出生他就会来的。但是传来的消息是个女孩,他觉得晦气透了。要是梅吉坚持要生孩子的话,那至少得到买下基努那的牧场的那天再说呀。女孩子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能把一个男人吃穷。等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就会给其他什么人干活儿去,而不像男孩子那样,在他的老父亲晚年之时能助他一臂之力。

“梅格怎么样了?”他一边往前廊走,一边问道,“我希望她没什么吧?”

“你希望。不,她没什么毛病。我一会儿就会告诉你的。但是,先来看看你那漂亮的女儿。”

他低头凝视着那婴儿,嘻嘻笑着,觉得很有趣儿,可是没动什么感情,安妮想。

“她的眼睛怪极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呢,”他说道,“我不知道它们像谁?”

“梅吉说,据她所知,不像她家里的任何人。”

“也不像我。这个逗人的小东西,她是个返祖的人。她看上去不太高兴,是吗?”

“她怎么能显得高兴呢?”她气冲冲地说道,极力压着自己的火气,“她没见过她的父亲,没有一个真正的家。要是你继续这样干的话,在她长大之前是不会有这种可能性的。”

“我正在攒钱呀,安妮!”他抗议道。

“废话!我知道你已经有多少钱了。我在恰特兹堡的朋友们常常给我寄当地的报纸,我看到过一些广告,南边有比基努那近得多、富饶得多的产业。现在是经济萧条,卢克!你可以用比你在银行现存的钱少得多的数目买下一片非常棒的地方,这你是了解的。”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现在经济萧条正在继续,而且西边从琼尼到艾德这片地区旱得出奇。干旱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可还是根本不下雨,一滴雨也没有。我立刻就敢打赌,德罗海达正在受旱灾的危害,因此,你认为温顿和布莱克奥一带的旱情会怎样呢?不,我想我应该等一等。”

“等到土地的价格在风调雨顺的季节里涨起来?算了吧,卢克!现在到买地的时候了!加上梅吉每年可以保证有2000镑的收入,就是一次十年大旱你也能等下去的!只要别在地上种牧草就行了。靠梅吉的2000镑过日子,一直等到雨下来,然后再把你的牧草种上。”

“我还没做好离开甘蔗的准备呢。”他依然在盯着他女儿那奇异的目光,固执地说道。

“终于说实话了,对吗?你干吗要承认呢,卢克?你不想结婚,倒挺愿意按目前这样子生活、吃苦,和男人们厮混在一起,干活干到把五脏六腑都累出来,就像我认识的每个澳大利亚男人那样!这个乱七八糟的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男人在有老婆孩子的情况下,宁愿和另一些男人一起过日子吗?倘若他们真的需要的是单身汉的生活,那他们干吗要结婚呢?你知道在邓尼有多少被遗弃的妻子在孤独地过着一分钱掰两半花的生活,竭尽全力把她们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抚养成人吗?哦,他只不过是在甘蔗田里,他会回来的,你知道,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时间罢了。哈!每一次邮车来的时候,她们都站在前门,等待着邮件,巴望着那个坏种能给她们一点点钱。可大多数情况下,他没有寄来,有时也寄来一些——可不够用,但总算是有点儿东西能使生活继续下去!”

她大发其火,浑身直哆嗦,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里在熠熠发光。“你知道吗?我在《布里斯班邮报》上看到,在文明世界,澳大利亚的弃妇的百分比最高。这是我们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东西——这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纪录!”

“安静点儿,安妮!我并没有抛弃梅格。她很安全,也没有饿肚皮嘛。你是怎么啦?”

“我为你对待你妻子的方法感到恶心,就是这么回事!看在敬爱的上帝的分上,卢克,成熟一些吧,暂时负起你的责任吧!你有一个妻子和孩子!你应该为她们安个家——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别做一个该死的陌路人!”

“会的,会的!可是现在还不行。我必须继续在甘蔗田里干两三年,这是肯定无疑的。我不想说我要靠梅格供养,这就是在情况变得好起来之前我所做的事情。”

安妮蔑然地撇了撇嘴。“哼,要看涨啊!你是为了她的钱才和她结婚的,是吗?”

他那张棕色的脸涨得紫红。他不愿看着她。“我承认钱能成事,但是,我娶她是因为我喜欢她胜过其他任何人。”

“你喜欢她!那么爱不爱她?”

“爱!什么是爱?除了女人在想象中臆造之外,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就是这样。”他从儿童床上和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上转过身来。他不敢肯定长着那样眼睛的人会不明白刚才的那番话。“要是你告诉我的话讲得差不多了的话,那么梅格在哪儿?”

“她身体不好,我把她送出去一段时间。哦,别慌!没用你的钱。我希望我能规劝你去和她碰面。但是我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办不到的。阿恩和我正在赶路,今晚要到悉尼去。”

“梅吉回来的时候,我对她说什么呢?”

他耸了耸肩膀,巴不得赶紧离开。“我管不着。哦,告诉她再多等一段时间吧。现在,在家庭事务上她已经先行了一步,要是儿子就好说了。”

安妮靠在墙上支撑着身子,俯向柳条摇篮,抱起了那婴儿,随后设法拖着脚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卢克没有动一动去帮帮她,或接过那孩子的意思。他看上去好像怕他的女儿。

“去吧,卢克!不要抛弃你已经得到的东西。我看着你不舒服。回到该死的阿恩、该死的甘蔗和累死人的活儿那去吧!”

他在门口停了停。“她管这孩子叫什么?我把她的名字忘记了。”

“朱丝婷,朱丝婷,朱丝婷!”

“无聊的名字。”他说着,便去了。

安妮把朱丝婷放在床上,老泪纵横。除了路迪,所有的男人都该死,他们该死!难道是路迪身上那种温柔、多情善感、几乎是女人般的性格才使他去爱的吗?卢克说得对吗?难道这只是女人想象中的虚构吗?或者这是某种唯有女人才能体会到的感情,还是女人对男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哪个女人也拉不住卢克,没有一个女人曾经办到这一点。他所需要的,女人无法给他。

可是第二天,她就平静下来了,不再觉得她是徒劳无益的了。那天早晨接到了梅吉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说她对麦特劳克岛渐渐热心起来了,而且她身体如何如何好。从信里可以看出一些令人欣慰的东西。梅吉觉得好多了。当雨季开始好转时,她就会回来的,而且能正视她的生活了。可是,安妮决意不把卢克的事告诉她。

在安妮用牙叼着装满了孩子的必需品——干净的尿布,爽身粉盒和玩具——的小篮子蹒跚地向外走去时,南希——这是安农齐娅塔的简称——便抱着朱丝婷走到了前廊上。她坐在一把藤椅上,从南希手中接过孩子,开始用南希已温好的莱克托根奶瓶喂她。这叫人心情愉快。生活是非常快乐的。她已经竭尽全力要使卢克明白情理,假如她失败了,那至少意味着梅吉和朱丝婷将在黑米尔霍克还能再呆上一段时间。她不怀疑,梅吉最终将认识到,要挽救她和卢克的关系是无望的,随后便会返回德罗海达。但是,安妮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一辆红色的英国赛车在通往邓尼的道路上轰鸣着,爬上了长长的、陡峭的车道。这是一辆崭新而昂贵的汽车,它的机壳上罩着皮套,银色的排气管和鲜红的漆面闪闪发光。有那么一阵工夫,她没有认出从低矮的车门中跳下来的男人是谁,因为他身着北昆士兰的服装,除了一条短裤外什么都没穿。天哪,这人多英俊呐!她想着,赞赏地打量着他。当他一步跨过两级台阶走上来的时候,她隐约地想起了什么。我希望路迪不要吃那么多,他就有可能和这个小伙子有几分相像了。现在,看上去他可不像是个毛头小伙儿了——瞧他那不可思议的染霜的双鬓吧——但是,这来人不像是普通蔗工,因为蔗工的形象不会这么体面。

当那双沉静而冷淡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时,她知道他是何许人了。

“我的天哪!”她说道,婴儿的奶瓶落到了地上。

他将奶瓶捡起来,递给了她,然后靠在了走廊的栏杆上,面对着她:“没事儿。橡皮奶头没有碰到地面,你可以接着喂她。”

那孩子恰好因为失去了那个必需品而开始抖动,安妮把橡皮奶头塞进了她的嘴里,这才缓过劲儿来讲话。“哦,大人,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被逗笑了,“我得说,你看上去不怎么像一位大主教。你以前也不大像,即便是穿上了适合的衣装。在我的心目中,总觉得不管哪个宗教派别的大主教一定是又肥胖、又自得。”

“眼下,我不是一个大主教,只是一个正在度假的教士,因此,你可以叫我拉尔夫。我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家伙让梅吉遇上了那么大的麻烦吗?我可以抱抱她吗?我想,我能设法以适当的角度拿着这个奶瓶的。”

他坐进了安妮旁边的一把椅子中,接过了孩子和奶瓶,继续喂她。他的腿随随便便地交叉着。

“梅吉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朱丝婷吗?”

“是的。”

“我喜欢这个名字。老天爷呀,看看她头发的颜色吧!完全和她外祖父的头发一样。”

“梅吉也是这么说的。我希望这可怜的小家伙将来别长满一脸雀斑,不过,我想她会这样的。”

“唔,梅吉就是那种红头发的人,可是她没有雀斑,尽管梅吉的肤色和纹理与她不同,更暗一些。”他放下了空奶瓶,让那孩子直直地坐在他的膝盖上,面对着他,让她弯腰致敬,并且开始有节奏地使劲抚摩她的后背。“在我执行任务时,有时不得不去访问天主教的孤儿院,所以,我和孩子们倒颇有些实际的交往。我所喜欢的那家孤儿院的冈萨修女说,抚摩婴儿的后背是让他打嗝的唯一方法。把孩子放在肩头上,孩子的身体就不能充分地向前弯曲,嗝就不会这么容易出来的,而且在打嗝的时候常常会带出许多奶来。让婴儿这样在中间弯着身子,就能把奶抑制住,而让气体出来。”好像是证实他的论点似的,朱丝婷打了几个大嗝儿,可是肚里的食物却没有出来。他大笑起来,又抚摩起来,当再也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便把她舒舒服服地抱在自己的臂弯里。“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怪眼睛啊!极其动人,对吗?梅吉确实生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娃娃。”

“那也无济于事。可是,你会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神父?”

“我喜欢婴儿和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欣赏他们对我来说比较容易办到,因为我无需担负父亲们的那些不愉快的责任。”

“不,这是因为你像路迪。你身上有一点儿女人的东西。”

显然,平日性格孤僻的朱丝婷回报了他的爱抚,她已经睡着了。拉尔夫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从自己的短裤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开波斯坦牌香烟。

“喂,把烟给我,我替你点上。”

“梅吉在哪儿?”他问道,从她手中接过一支燃着的香烟,“谢谢。对不起,请给你自己取一支吧。”

“她不在这里。她还从来没像生朱丝婷的时候那样糟糕过呢,似乎是雨季的到来使她终于垮了下去。于是,我和路迪把她送到外面去住两个月。她大概在3月初回来。还要再住七个星期呢。”

在安妮讲话的当儿,她已觉察到他神色的变化。仿佛他的打算和得到某种特殊快乐的指望突然之间全都化为乌有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第二次没有找到她并说再见了……去雅典时一次,现在又是一次。那时,我离去了一年,那次本来是要在那里呆更长时间的。自从帕迪和斯图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德罗海达。可是,当要离去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能没见梅吉就离开澳大利亚。可她已经结婚了,走了。我想去追她,可是,我知道这对她或卢克都不合理。这次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要去哪儿?”

“去罗马,去梵蒂冈。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已经接替了不久前去世的蒙泰沃迪红衣主教的职位。我早就知道他要召我去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荣幸,而且还不止这样。我无法拒绝前去。”

“你要离开多久?”

“哦,我想,很久。在欧洲,仗打得很激烈,尽管战争似乎离这里很远。罗马教廷需要召回它所拥有的每一个外交家,感谢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我被归入了外交家之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结成了紧密的同盟,他们是一丘之貉。不知为什么,梵蒂冈却不得不把天主教和法西斯主义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调和起来。这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我的德语讲得很好。在雅典的时候,我学会了希腊语,在罗马的时候,学会了意大利语。我还能流利地讲法语和西班牙语。”他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有一种语言的天才,并且精心地修炼这种才能。我的调动是势在必然的。”

“嗯,大人,除非你明天就启程,不然你还是可以见到梅吉的。”

安妮还没来得及往下想想,话已经蹦出来了。在他离开之前为什么梅吉不能见他一面呢?尤其是在他——像他似乎认为的那样——行将离去很长时间的时候。

他的头转向了她。那双漂亮而冷漠的蓝眼睛显得十分聪慧,要愚弄他是难上加难。哦,是的,他是个天生的外交家!他对她说的话,以及她思想深处想到的每一条理由都非常明白。她屏住呼吸,渴望听到他的回答。可是,有很久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外面那绿莹莹的蔗田,蔗田一直延伸到涨满了水的河边。他忘记了睡在他臂弯里的孩子。她入迷地盯着他的侧影——那眼睑的曲线,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坚定的下巴。在他凝望着这片景色的时候,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争我斗?爱情、愿望、责任、权术、意志力、渴望,怎样进行复杂的平衡?他正在头脑中进行权衡,哪种力量和哪种力量在进行抗争呢?他的手把香烟举到了唇边。安妮看见他的手指在颤抖,她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么,他并不是个冷漠的人。

大约有10分钟,他什么也没说。安妮又给他点了一支开波斯坦牌纸烟,递给他,换下了那个已经燃完的烟蒂。他又沉着地抽了起来,他的凝视一次也没有离开远山和天空低压的雨季的云层。

“她在哪儿?”随后,他以一种完全平平常常的声音问道,在把第一个烟蒂从前廊的栏杆上扔出去之后,又把第二个烟蒂扔了出去。

这回轮到她考虑了。他的决定就看她是如何回答了。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推上这样的方向,这方向将导致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位置,或要得到什么——这样做对吗?她完全忠实于梅吉。老实讲,这个男人发生什么事,她是丝毫也不关心的。从他的情况看来,一点儿也不比卢克强。在干完那种男人的事以后抬腿就走了,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打算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他们使女人无休无止地流连于某种梦想,也许这种梦想只存在于糊涂人的头脑之中。郁闷的、充满糖蜜味的空气中除了炼糖场冒出的烟在飘动之外,空无一物。但是他想要的正是这个,他愿意在追求这种虚空之中消耗自己和生活。

不管梅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并没失去敏锐的辨别力。安妮开始相信,除了他那古怪的理想之外,他对梅吉的爱是胜过一切的。但即使是为了她,拉尔夫也不愿危及他升迁的机会,这机会能使他有朝一日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抓到手。不,即使为了她,他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因此,假若她回答说,梅吉在某个人们熙来攘往的旅馆,在那里他有可能被认出来,他是不会去的。谁也没他清楚,他不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可以不起眼的人。她舔了舔嘴唇,开口说道:

“梅吉在麦特劳克岛的一个小别墅里。”

“在什么地方?”

“麦特劳克岛。那是靠近降灵水道的一个疗养胜地,那里是为隐居独处而特别设计的。此外,每年的这个时候,那儿几乎没有一个人。”她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别担心,没有人会看到你的。”

“多让人放心呀。”他非常轻地将那睡着的孩子从怀里移了出来,递给安妮。“谢谢你。”他说道,向台阶走去。随后,他又转过身来,眼里闪着哀婉动人的光。“你错了,”他说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任何可能危及梅吉,使她的灵魂不道德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

“或者使你自己灵魂变得不道德,对吗?那么,你最好像卢克·奥尼尔那样走吧。他巴不得这样做呢。这样做你肯定不会使梅吉或你本人出乖露丑的。”

“要是卢克突然出现该怎么办呢?”

“没有那种机会。他已经到悉尼去了,3月以前是不会回来的。他能够知道梅吉在麦特劳克岛的唯一途径就是我,而我是不会告诉他的,大人。”

“梅吉盼着卢克去吗?”

安妮苦笑了一下。“哦,亲爱的,不。”

“我不会伤害她的,”他坚持说道,“我只是想去看望她一会儿,就是这样。”

“我完全明白,大人。但事实依然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话,那反倒会使她少受许多伤害。”

当老罗布的汽车噼噼啪啪地沿着道路而来时,梅吉正站在小别墅的廊庑下,扬起一只手,表示一切如意,什么都不需要。他停在了往日停车的地方,准备倒车。但是在他还未倒车之前,一个穿着短裤,衬衫和凉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手里提着箱子。

“嗨——奥尼尔太太!”当他走过来时,罗布大喊大叫着。

但是梅吉决不会再把卢克·奥尼尔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搞错了。那不是卢克,即使离得很远,光线也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也不会弄错。在他沿着道路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他已经断定,他毕竟还是想得到她了。他在这种地方和她会面,并自称卢克·奥尼尔,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的。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双腿,头脑,还是心脏。这是拉尔夫索求她来了,为什么她不能动感情呢?为什么她不顺着路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为什么做不到见到他时除了欣喜若狂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这是拉尔夫,他就是那个她想从生活中驱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试图把这个事实从她的头脑中抹去吗?他该死!他该死!为什么当她终于开始把他从思想中赶出去——如果说还没有从心中赶出去——的时候,他偏偏来了呢?哦,这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她不知所措,浑身冒汗,生气发怒。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等着,望着那优美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

“你好,拉尔夫。”她咬着牙关说道,没有看他。

“你好,梅吉。”

“把你的箱子拿进来吧。你想喝杯热茶吗?”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他走进了起居室,依然没有看他。

“那就喝杯茶吧。”他说道。他也和她一样不自然。

他跟着她走进了厨房,望着她。她把一只电热壶的插头插上,从放在水槽上的一个小热水器中往电热壶里倒满了水,自顾忙着从餐具柜里取出茶杯和托盘。她把一个装着阿落兹饼干的5磅重的大铁罐递给了他。他从里面抓出了两三把家常小甜饼,放在了一个盘子里。电热壶开了,她便把热水全都倒了出来,用勺子往里放着松散的茶叶,又用沸腾的水将它注满。她端着放满了甜饼的盘子和茶壶,他跟在她身后,拿着茶杯和托盘,回到了起居室。

这三个房间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边通往卧室,另一边通往厨房,厨房的旁边是浴室。这就是说,这幢房子有两个廊子,一个面向道路,另一个面向海滩。天完全黑了,热带地区黑得就是这样突然。但是,从敞开的滑门中穿过的空气却充满了海浪溅起的水点。远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涛声阵阵,柔和而温暖的风穿过来,穿过去。

尽管两个人连一块饼干都吃不下去,但他们都在默默无言地喝着茶,沉默一直延续到喝完茶。他转过眼去盯着她,而她还是继续凝视着面向道路的那个廊门外的一株生气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榈树。

“怎么啦,梅吉?”他问道。他的话是那样的慈爱,温柔,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仿佛要被这种痛苦折磨死似的。这是一句成年男人对小姑娘的熟悉的问话。他根本不是到麦特劳克岛来看望这个女人的,而是来看望这个孩子的。他爱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从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讨厌这个女人了。

她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充满了惊讶,痛恨和怒火。甚至现在他还是这样!时间停滞了,她就这样盯着他,而他则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着这成年女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对安妮·穆勒讲的话殆非虚言。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别无其他意思。尽管他爱她,但是他不打算成为她的情人。他只是来看看她,和她谈谈,作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与此同时,试图将她对他那种绵绵无尽期的迷恋之根挖掉。他认为,只要他能看到这条根完全暴露出来,他会获得精神手段把它彻底铲除的。

要使他自己适应一个乳房丰满、腰如杨柳、臀部腴圆的梅吉真是太难了。但他已经适应了,因为当他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刻,就好像看见了一泓清水,在圣殿之灯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种愿望和一个幽灵紧紧地吸引着他,使他解脱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恼地起了变化的身体之内,这些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他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这些东西依然存在的时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经起了变化的身体,使那身体对他有吸引力了。

检验一下他自己对她的种种愿望和梦想,他从未怀疑,在她生朱丝婷那天,对他变得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之前,她也是同样对他怀有种种愿望和梦想。因此,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后,他还是把她的举动归之于她所经受的痛苦,这种痛苦对精神的折磨比对肉体的折磨更大。现在,看到她终于表现出来这种感情,他马上就明白当她摆脱了童年的眼光,而开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玛丽·卡森的生日宴会以后,在墓地发生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对她表现出特殊的注意,因为这样人们会认为他对她表现出了一种男人的兴趣。她那时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他没有理解的东西。随后她转开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转回来的时候,那种表情就不见了。现在他明白了,从那时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时候,她的吻并不是那种仓促的、怯懦的亲吻,就像他吻她那样。后来,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却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养着这些幻象,尽可能把它们塞进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道路,就像苦行僧穿着马毛衬衣那样,须臾不可离。而她始终把他当做女人爱情的对象,把她的爱给了他。

他承认,从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时候起,他就想从肉体上得到她了,但是这种愿望从来没有像他对她的爱那样使他苦恼。他把这两者是分开来看的,是有所区别的,并不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她,这个可怜的、误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儿,在这个特殊的怪念头上却从来没有死过心。

这时候,只要有任何办法离开麦特劳克岛,他都会像俄瑞特斯飞快地从复仇三女神身边离开那样离开她的[据希腊神话,阿加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儿子俄瑞特斯为了给父亲报仇,杀死了他的母亲。黑夜的女儿、复仇三女神专门惩罚杀死母亲的人,她们追击着俄瑞特斯,使他到处狂奔,处于疯狂状态。]。但是他无法离开这个岛屿。他宁愿毫无意义地在黑夜里漫游,也没有勇气留在她的面前。我怎么办,怎样才可能补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确实爱她!而且,假如我爱她的话,那一定是因为她现在这种样子,而不是因为她停留在青少年时的那种样子。我一直爱着的是她身上那些富于女子气质的东西。这就是压在他身上的重负。因此,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实际是怎样,就怎样看待她,而不是把她当做多年前的样子。16年了,难以置信的漫长的16年啊……我已经44岁了,她是26岁。我们俩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还远未成熟啊。

在我走出罗布的汽车时,你就认为是这么回事了,对吧,梅吉?你以为我终于让步了。但是还没有容你缓口气,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我就像扯下了一块陈年破布似地扯下了你这种幻想的面纱。哦,梅吉!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啊?我怎么能这样鲁莽,这样以我为中心呢?我来看你别无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会使你心伤欲碎的话。这些年来,我们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爱着呀。

她依然在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愧怍、羞辱,但是,当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令人绝望的怜悯的表情时,她似乎发觉她大错而特错了,对此她感到恐惧。而且,还不止如此呢!她似乎发觉他已经知道她的过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带着被他击破的自尊从这里跑开!她刚一想到这里,就拿出了行动,她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赶紧逃跑。

她还没跑到廊子里,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冲力使她猛地转了过来,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两下。为保持他灵魂完美的令人苦恼的斗争,意志对愿望的长期压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辈子的努力在顷刻间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种浑沌状态的生发、弥漫,在这种状态中,理智屈从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体的热情中泯灭。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双臂痉挛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弯下了头,用自己的嘴探寻着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种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记忆中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的。她那搂着他的双臂就好像无法忍受他离去似的。她那样子仿佛连骨头都酥了。她就像沉沉大夜那样神秘莫测,纠缠着回忆和愿望,不愉快的回忆和不愉快的愿望。这些年来他一定是渴望着这个,渴望着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认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当做女人来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还是他们走过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过去的,不过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经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肤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们怎么能把我培养得只会从幼稚的观点来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

时间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而是开始从他的身边漂流而去,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真正的时间更为真实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觉到她,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她是另外一个实体。他想使她最终并永远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为他身上的一种嫁接物,而不是一种总让人觉得她是独立存在的共生物。从此,他再也不能说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皱和其间的缝隙是什么滋味了。确实,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他的,因为他也是为了她而创造出来的。16年来,他左右着她,塑造着她,而根本没有想到他是在这样做,更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忘记了他曾经放弃了她,而另外一个男人却把结局给予了她,这个结局本来是由他开头,并且是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来品尝这结局的。她是他垮台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创造物。这是一场梦,他情愿永远不从这梦境中醒过来。只要他是个男人,具有一个男人的身体,就情愿永远也不醒过来。哦,亲爱的上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一种理想和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还长时间地把她当成一种理想和孩子。但为什么非得到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为一个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某种伟大得多的东西,某种超乎仅仅成为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东西。然而,他的命运毕竟在这里,在他的手下,浑身微微颤抖着,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个男人,永远是一个男人。老天爷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这种命运吗?我是一个男人,永远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间去追求神性,这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们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吗?我们断然弃绝了一种无可辩驳地证明我们是男人的行为。

他用胳臂搂着她的头,用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那平静的、微微发亮的脸庞,望着她那赛似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张着,气喘吁吁,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惊喜的“哦哦”声。她的胳臂和腿绕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把他和她缚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绳索,柔滑、壮健,使他神荡魂摇。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颊贴着她那柔软的面颊,沉浸在一个男人在与命运搏斗的那种令人发狂而又气恼的紧张状态之中。他的脑子感到晕眩、颓丧,变成了一团漆黑,失去了光明。因为有那么片刻,他好像置身于阳光下,随后那光辉渐趋暗淡,变成了灰色,终于消失了。这就是做了一个男人,他不能再做了。但这并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于最后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于寂然而凄凉地认识到:这种痴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开她,现在,在他占有她的时候不忍放开她。他是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她,就像一个在荒凉的海中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似的。过了一会儿,在一次相类似的、迅速到来的高潮中,他的情绪又活跃上涨起来,再次屈服于那谜一般的命运。这是男人的命运。

什么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种生活中的幸事,一种暂息吗?是一种死的模仿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讨厌事吗?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抵挡不住,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着了还在占有着。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愿意让自己睡着。不知怎的,她觉得,她一旦放松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那么当她再度恢复这种意识的时候,他就会从她的意识中消失。只有等他醒来,那寡言的、美丽的嘴首先说几句话之后,她才能入睡。他会对她说什么呢?他会后悔吗?她给他的快乐能抵得过他所丢弃的东西吗?这么多年了,他和这种快乐搏斗着,也让她和他一起搏斗。她几乎无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于今天这一夜,以及由于他长期拒绝她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而产生的痛苦,他还是有些话会讲的。

她幸福极了,比经历了记忆中的任何乐事都要感到幸福。从他把她从门边拉回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变成了一种富于诗意的身体接触,就变成了一种胳臂、手、皮肤的纯粹快乐的举动了。我生来就是为他的,只为他……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卢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实证明,由于他在她的身体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够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给他。这对她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他决不会后悔的,决不会的。哦,他的痛苦!有几次她似乎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就好像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样,以至于有助于她的快乐感。他的痛苦中有着某种公正的报应。

他醒来了。她低头望着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蓝色的眼睛中爱情依然如故。自从孩提时代起这种爱就温暖着她,给她以意志力量。他的眼光中还有一种深深的、隐约可见的疲倦。这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灵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醒来时看到有另一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先前的性行为更使他感到亲切,着意地表明了和她感情上的联系,表明了和她的依恋。就像充满了大海气味的轻盈而虚渺的空气,就像阳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么一阵子,他就像插上了一对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羁的翅膀在翱翔着:一个翅膀是由于放弃了与她搏斗的戒律后产生的宽慰,另一个翅膀是放弃了这场长期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该死的战斗之后的平静。他发现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恶战过一场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终我必须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体。

你卷进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个像我这样的教士的骄傲是多么虚假,多么自以为是。我像金星那样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像金星一样落下来了。在玛丽·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纯洁、服从,甚至穷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谦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对我毫无意义,也许还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时觉得我爱她远胜过爱你。这就是你的惩罚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怀疑过她,而你呢?不过是一个骗局,一个幽灵,一个小丑。我怎能爱一个小丑呢?然而我却爱了。

“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话,我要去游个泳,然后做早饭。”他特别想说点什么话,于是便说道。他觉得她贴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来做早饭。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穿,谁也不会来的。”

“真是个天堂!”他两腿一转,离开了床。他坐了起来,伸了伸四肢,“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只是因为他离开了床,就已经使她油然而生别离的痛苦了。当他向对着海滩的门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时候,她躺在那里望着他。他转过身来,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来吗?咱们可以一块儿吃早饭。”

涨潮了,礁石已经被淹没,凌晨的太阳很热,但吹个不停的海风却十分凉爽。草叶低垂在渐次消失的、已经看不出是沙滩的沙子上,在那里,螃蟹和昆虫匆匆忙忙地寻觅着食物。

“我觉得,以前我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世界似的。”他注目前方,说道。

梅吉抓住了他的手。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发现阳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莫测。她的眼睛停在了他的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样的时候,世界也显得不一样了。

于是,她说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世界。你说呢?这才是咱们的世界,只要它持续下去。”

“卢克是个什么样的人?”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道。

她偏着头,考虑了一下。“外表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和你那么相似。那些日子我特别怀念你,还没有习惯没有你而过的日子。我相信,我嫁给他是由于他使我想起了你。不管怎么样,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嫁给某个人,而他比别人都要强。我并不是指这个人有价值,长得漂亮,或其他任何一种女人们认为应该在丈夫身上发现的令人满意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难确认什么。我能够确认的也许就是他长得很像你。他也不需要女人。”

他的脸抽动了一下。“梅吉,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我想是这样的吧。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是这样想的。在卢克和你的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认为需要女人是软弱的表现。我指的不是一起睡觉,我是说需要,真正的需要。”

“就算承认这一点,那你还想得到我们吗?”

她耸了耸肩,略带着几分怜悯地笑了笑。“哦,拉尔夫!我并不是说那是无足轻重的,那当然会使我感到很不幸,可事情就是这样。我是个傻瓜,在无法根除你们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却偏偏空耗心思,试图去根除。我最好的办法是利用这种弱点,而不是无视它的存在。因为我也有愿望和需要。表面上看,我想得到和需要像你和卢克这样的人,或许我本不该像现在这样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消耗我自己。我本来应该嫁给一个像爸爸那样好心、厚道、朴实的人,嫁给一个确实想得到我,并且需要我的人。但是我想,每一个男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参孙[《圣经》中的人物,以身强力壮而著称。]的特点。在你和卢克这样的男人身上也有这种特点,只不过在你们的身上显得更突出。”

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受了凌辱。他微笑着。“聪明的梅吉!”

“这不是什么聪明智慧,拉尔夫,不过是一般的情理罢了。我根本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这你是了解的。可是,看看我的哥哥们吧。我觉得他们可能不会结婚,甚至找不到女朋友。他们腼腆得厉害,他们害怕女人的威力会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且他们是一个心眼关心妈妈的。”

光阴飞逝,日夜更迭。甚至连夏日的瓢泼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裸体在雨中漫步还是倾听雨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夏雨也像阳光一样充满了温暖的爱抚。在乌云遮日的时候,他们也去散步,浪迹海滩,戏水作乐,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有时,当他不知道他在被别人注视着的时候,梅吉就望着他,竭力想把他的面容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子里。因为她想起,不管她如何爱弗兰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形象,他的容貌已经漫漶不清了。这里是他的眼睛、鼻子、嘴、黑发上那令人吃惊的霜鬓,高大硬朗的身体,那身体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颀长、肌肉紧绷,然而却稍有些僵硬,不那么灵活了。他转过身来,发现她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里便带着一种难以解脱的悲伤,这是一种在劫难逃的神态。她理解这含蓄的信息,或者说,她认为她能理解。他必须离去了,回到教会和他的职务上去了。也许,他的人生态度再也不会依然如故,但是对他更有用了,因为只有那些曾经失足堕落的人才明了荣枯兴衰之道。

一天,他们躺在海滩上。西沉的落日将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红,珊瑚沙蒙上了一派迷离的黄色。他转向了她。

“梅吉,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这样不幸过。”

“我明白,拉尔夫。”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爱你的缘由吗?梅吉,你并没想怎么太脱离常规,然而你又完全非同一般。以前那些年我意识到这一点了吗?我想,我一定是意识到了。瞧我那种对金黄色头发的迷恋吧!我很少知道它将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我爱你,梅吉。”

“你要走了吗?”

“明天,必须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的船将驶向热那亚[意大利一海港城市。]了。”

“热那亚?”

“实际上是去罗马。要呆很久,也许是我的后半生。我不敢说。”

“别担心,拉尔夫,我会让你走,不会有任何大惊小怪的,我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将要离开卢克,回家,回德罗海达去。”

“啊,亲爱的,不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吧?”

“不,当然不是,”她说了谎,“你来以前我就打定主意了。卢克不想得到我,不需要我。他一点儿也不会想我的。但是我需要一个家,一个我自己的天地。现在我想,德罗海达将永远是这样的地方。在我当管家妇的家里,对朱丝婷的成长是不适合的,尽管我知道安妮和路迪并不把我当做女管家来看待。但是我会这样想的。而且等朱丝婷长大,懂得她没有一个正常的家时,她也会这样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将永远不会喜爱那种生活,但我要为她尽我所能。所以,我要回德罗海达去。”

“我会给你写信的,梅吉。”

“不,不要写信。你认为有过这番经历之后,我还需要信吗?在我们之间,我不需要任何可能落到无耻之徒手中的、能危及你的东西。因此,不要写信。要是你能来澳大利亚的话,到德罗海达一访是自然的、寻常的事,不过我要提醒你,拉尔夫,在你这样做之前要三思而后行。世界上只有在两个地方,你是属于我的,胜过于上帝——在这里,麦特劳克和德罗海达。”

他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搂着她,遍吻着她那鲜亮的头发。“我由衷地希望我能娶你,再也不和你分开。我不想离开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永远也不能再摆脱你了。我要是没有到麦特劳克来就好了。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改变我们现在的关系,也许还是这样好。我了解了我自身的许多东西。要是我没有来的话,恐怕我永远不会了解,或面对它的。在竞争中知己总比不知己要好。我爱你,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将来也永远是这样,记住这话吧。”

罗布先生自从把拉尔夫带到这儿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在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候,他耐心地等待着。显然,他们不是一对儿新婚夫妇,因为他比她来得晚,又去得早。也不是不正当的情人。他们已经结了婚。这情况已经全都表现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们相爱甚深,确实爱得深。就像他和他的女主人。年龄相差大,但却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再见,梅吉。”

“再见,拉尔夫,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会的,你也要注意。”

他低头吻着她。尽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还是紧紧地依偎着他,但是当他猛地拉她的手,让她搂他的脖子时,她却把手死死地放在背后,并且一直放在那里。

他走进了汽车,在罗布掉车头的时候,他坐在那里,随后,便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前方,一次也没有回头望她。罗布想,能够这样做的人真是少有的男子汉,连一句动听迷人的话都没听他说。他们默默无言地穿过了瓢泼大雨,终于来到麦特劳克的海边,上了栈桥。当他们握手的时候,罗布望着他的脸,感到十分惊讶。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富于男子气,如此哀婉的眼睛。冷漠之情永远从拉尔夫大主教的眼神中消失了。

当梅吉返回黑米尔霍克的时候,安妮马上就明白,她将要失去梅吉了。是的,同样还是这个梅吉——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变得好得多了。不管拉尔夫大主教在去麦特劳克之前是怎样在心里下定决心的,但是,在麦特劳克,事情终究是按着梅吉的愿望而不是按着他的愿望发展的。在时间方面,亦是如此。

她把朱丝婷抱在自己的怀中,仿佛她现在才理解生育朱丝婷意味着什么。她微笑着站在那里,一面环视着房间,一边摇晃着那小东西。她的眼睛碰上了安妮的眼睛,显得生气盎然、闪着热情的光芒,使安妮觉得自己的眼睛也由于同样的快乐而充满了泪水。

“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安妮。”

“呸,感激什么?”

“感激你送去了拉尔夫。你一定知道,那样就意味着我将要离开卢克了,所以我才这样感激你,亲爱的。哦,你没有想到这样做会使我怎样吧!你知道,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和卢克过下去了。现在,我要回德罗海达,再也不离开那里了。”

“我真不愿意看到你走,尤其不愿意看到朱丝婷走。可是我为你们俩高兴,梅吉。卢克除了给你不幸之外,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从殖民制糖公司回来过。现在正在因盖姆附近割甘蔗。”

“我得去看他,告诉他。而且,尽管我很厌恶这个想法,但还是要和他一起睡觉。”

“什么?”

那双眼睛在灼灼闪光。“不来月经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我的月经向来都很准的。那次月经不来,我就生了朱丝婷。我怀孕了,安妮,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安妮目瞪口呆地望着梅吉,好像以前从来没看透过她似的。也许,她就是没有看透过梅吉。她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地说:“这可能是一场虚惊。”

但是梅吉自信地摇了摇头。“哦,不会的。我怀孕了。有些事情人们心里偏偏十分有底。”

“要是你有身孕,那可是遭罪了。”她讷讷地说。

“哦,安妮,别糊涂啦!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永远不会得到拉尔夫的,我一直就很清楚,我永远得不到拉尔夫。可是,我得到了,得到了!”她大笑着,紧紧地抱着朱丝婷,安妮真害怕那孩子会叫起来,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叫。“我已经得到了教会决不会从拉尔夫身上得到的那部分东西,他的这一部分会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通过我,他将继续活下去,因为我知道那将是一个儿子!而那个儿子还会有儿子,他们也将有儿子——我将战胜上帝。我从10岁的时候起,就爱拉尔夫,要是我能活到100岁的话,我依然爱他。但他不是我的,可他的孩子是我的、我的,安妮,我的!”

“哦,梅吉!”安妮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激情和亢奋过去了。她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梅吉了,沉静、温柔,但却隐隐地显出一丝铁一般坚定的神态和承担许多不幸的能力。现在,安妮小心地走动着,心里才对她把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送到麦特劳克岛这件事感到惊讶。有谁能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呢?安妮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本来就是存在的,它隐藏得这样好,绝难让人起疑。梅吉身上有的远不止是隐隐约约的一丝铁一般的坚定,她通体是钢铸的。

“梅吉,要是你全心全意地爱我,能替我记住一些事情吗?”

那双灰眼睛的眼角皱了起来。“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些年来,在我读完了自己的书之后,也把路迪那些大部头的书基本上浏览过了。尤其是那些记载着古希腊传说的书,因为它们使我着迷。人们说,希腊人有一种能描述一切的语言,没有一种人类的处境希腊人没有描述过。”

“我知道。路迪的书我也看过一些。”

“那你不记得了吗?希腊人说,众神认为不可理喻地爱某个东西,是一种有违常情的事。你记得吗?他们说,当有人这样爱的时候,众神就会变得嫉妒起来,而且会在这爱的对象开出怒放的花朵时,将它摧折。梅吉,这里面有一种教训。爱得太深,是亵渎神明的。”

“亵渎神明,安妮,这话说在点子上了!我不会亵渎神明地去爱拉尔夫的孩子的,而是以圣母那样的纯洁地去爱他。”

安妮那双棕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凄切。啊,但她的爱是那样纯洁吗?她爱的对象[指圣子耶稣,他是圣母的独子。]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被杀死了,不是吗?

梅吉把朱丝婷放进了摇床。“是那么回事。拉尔夫我得不到,我能得到他的孩子。我觉得……哦,就好像我的一生有了目的,这三年半来真是糟心透了。我当时已经开始认为我的生活没有目标了。”她果断地粲然一笑,“我要尽一切可能保护这孩子,不管我要付出多高的代价。首要的事情就是,任何人,包括卢克在内,都没有权利来怀疑他是我唯一有权给他取名字的人。和卢克睡觉的想法使我恶心,但我会去这样做的。倘若能有助于这孩子,我宁愿和魔鬼睡觉。然后,我将回家去,回德罗海达,并且希望我再也别见到卢克。”她从摇床转过身来,“你和路迪会去看我们吗?德罗海达总是为朋友们敞开大门的。”

“一年去一次,只要我们活着,你就能每年见到我们的。我和路迪想看着朱丝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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