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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作者:考琳·麦卡洛

裕仁天皇的代表还没有签署日本的官方投降书,基兰博的人就相信战争终于结束了。消息是1945年9月2日传来的,这个日子正好是战争开始六周年。这是极其痛苦的六年。许许多多的位置都已空缺,永远不会再填补上了;他们是多米尼克·奥鲁尔克的儿子罗利,霍里·霍普顿的儿子约翰,伊登·卡迈克尔的儿子科马克。罗斯·麦克奎恩最小的儿子安格斯再也不能走路了,安东尼·金的儿子大卫还能走路,可再也看不到他所去的地方了。帕迪·克利里的儿子帕西永远不会有孩子了。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创伤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他们的伤痕却同样深。他们欢天喜地,心情急切,仰天大笑而去,但回家后却沉沉默默,慢言寡语,罕见其笑。在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们能想到这场战争如此旷日持久,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沉重吗?

基兰博并不是一个特别迷信的地方,但是9月2日那个星期天,就连最愤世嫉俗的居民也都战栗了。因为,在这一天战争结束了,澳大利亚历史上最长的干旱也在同一天结束了。近十年来没下过一场有补于事的雨,可是那天,布满天空的云层却厚达数千英尺。黑云压顶,雨水破云而来,在干涸的土地上倾注了12英寸的雨水。也许,一英寸的雨水尚谈不上缓解旱情,过后根本无济于事,可12英寸的雨水却意味着青草啊。

梅吉,菲,鲍勃,杰克,休吉和帕西站在外廊中,望着夜幕中的大雨,使劲地吸着雨水落在焦干、龟裂的土壤上所发出的令人应接不暇的香气。马、羊、牛和猪用腿在渐渐变稠的地面上乱扒着,任雨水冲刷着它们那颤抖的身体。它们大部分都是在上一次像这样的雨浇淋过世界之后才出生的。在墓地里,雨水冲走了灰尘,使一切都露出了白色,冲走了那平淡无奇的波梯赛利天使伸展的双翅上的灰土。小河里掀起了浪头,洪水的咆哮与暴雨的抽打声相和。雨,雨,雨!它就像是长期掌握在一个巨大的、神秘莫测的手中的天恩,终于赐与了人间。这赐福的、令人叫绝的雨。因为雨就意味着草地,而草地就是命根子啊。

浅绿色的茸茸小草露头了,小叶片直指青天,分开叉,往上蹿,随着草叶的生长,渐渐变成了深绿色。随后,深绿渐次褪去,勃发茂盛,变成了一片银米色的、深可没膝的德罗海达草原。家内围场看上去像是一片麦田,清风起处,草浪起伏。庄园的花园里百卉争妍,群苞怒绽,魔鬼桉在经过九年蒙尘之后,突然之间又变成了蓝色和浅绿色。尽管迈克尔·卡森发疯似地安装的许多水箱依然足以维持庄园的花园,但是,这九年来灰尘落在每一片叶子上和花瓣上,使它们显得色彩黯淡,毫无生气。而一个流传很久的传说被证实了:德罗海达确实有足够的水可以熬过10年大旱,但仅够庄园之用。

鲍勃、杰克、休吉和帕西回到了围场中,看看怎样才能使家畜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兴旺起来。菲打开了一瓶崭新的黑墨水,恶狠狠地拧上红墨水的瓶盖[在记账中,红墨水是表示支出大于收入的赤字的。]。梅吉明白,她的鞍马生活将要结束了,因为,用不了多久詹斯就会回家,而且男人们也要转而寻找工作了。

九年之后,绵羊和牛已经所剩无几,只有最好的种牲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关在栏圈里,用人工喂的,它们是第一流牲畜的精华,第一流的公羊和公牛。鲍勃到坐落在东边的西部山地顶上去了,在那里从一些受旱灾打击不那么严重的产业地内收购母羊。詹斯回到了家中,德罗海达的工资单上又添了八个人。梅吉挂鞍而退。

在这之后不久,梅吉接到了卢克的一封信。这是自她离开他以来接到的第二封信。

“我估计,”他写道,“从现在开始,我在甘蔗田里再也干不上几年了。这些日子来,衰老的后背有点儿疼,可是,我还是能和他们中间最棒的人一样地干,一天割八吨或九吨。我们还有另外12队人为我和阿恩割甘蔗,都是些好家伙。钱挣得很容易,欧洲需要糖,希望我们尽快地生产出来。我一年能挣5000多镑,差不多全节省下来了。梅格:现在离我搞到基努那附近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了。也许,在我把一切都弄妥之后,你就想回到我身边了。你想要的小孩儿我给你了吗?真有意思,女人是怎样的把心都扑在孩子身上啊。我想,这就是我们破裂的真正原因,对吗?告诉我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德罗海达的旱情怎样。你的卢克。”

菲走到了外廊上,梅吉正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信,嗒然若失地望着庄园葱茏葳蕤的草坪。

“卢克怎么样啦?”

“和以前一样,妈。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还要在那该死的甘蔗田里干一段时间,打算终有一天搞到基努那附近的地方。”

“你认为他真会那样做吗?”

“我想会的,总有一天。”

“梅吉,你会去和他呆在一起吗?”

“过100万年也不去。”

菲在她女儿旁边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把椅子拉转过来,这样她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梅吉了。远处传来男人们的叫喊声和锤子的敲打声。外廊和庄园上层的窗户上终于装上了挡苍蝇的细铁纱网。许多年来,菲一直顽固地坚持不让装。不管有多少苍蝇,房子的造型设计决不能让这些丑陋不堪的纱网给破坏了。可是,干旱持续得越久,苍蝇就越猖獗,直到两个星期之前,菲才让步。她雇了一个承包商,把牧场的每一个建筑物都围上了铁纱网,不仅仅是庄园本身的建筑,而且也包括所有的职工的房子和工棚。

尽管从1915年以来这里就有了一台牧工们称之为“驴”的机器,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在剪毛棚里通上电。德罗海达难道不需要那些光线柔和的灯吗?恐怕是不要的。但是,这儿有一个新的煤气炉,使用订购的罐装煤气,还有十来个煤油冰箱。澳大利亚的工业尚未因进入一个和平时期而起步,但是,新的设备终究会来的。

“梅吉,你干吗不和卢克离婚,再嫁人呢?”菲突如其来地问道。“伊诺克马上就会娶你的。他从来就没看上过其他的人。”

梅吉那可爱的眼睛迷惑不解地打量着母亲。“老天爷呀,妈,我相信你实际上是在用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口气在对我说话!”

菲没有笑,她是极少笑的。“嗯,要是到现在你还不是一个女人的话,你就永远不是了。我有资格这样说你。我一定是老了,变得爱啰嗦了。”

梅吉大笑了起来,并且对妈妈这种多事感到高兴,极不想破坏这种新的情趣。“下雨了,妈。一定是下雨了。哦,看到德罗海达又成了一片草原,庄园附近的草坪一派葱绿,不是很好吗?”

“是的,是这样的。可是,你岔开了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和卢克离婚,再嫁人呢?”

“这是违背教规的。”

“蠢话!”菲大声说道,但是很和蔼,“你的一半是我的,我可不是天主教徒。别跟我说那个,梅吉。要是你真的想结婚的话,就和卢克离婚吧。”

“是的,我想我愿意离婚。可是我不想再结婚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留在德罗海达,我很幸福。”

附近的荆棘丛里传来了一阵和她的声音十分相似的咯咯笑声,那枝叶垂挂的圆柱形的树丛掩盖着那发出笑声的人。

“听!他在那儿,是戴恩!你知道吗?他这个年龄就能像我那样骑在马上了。”她向前一探身子,“戴恩!你在干吗呢?马上出来!”

他从树丛枝叶最密的地方爬了出来,两手满是黑土,嘴旁沾着叫人起疑的黑泥。

“妈!你觉得土壤的味好吗?真好呀,妈,真的!”

他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七岁的他个头儿就算高的了,身材颀长,优美而健壮,面容精巧俊秀。

朱丝婷出现了,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她个子也很高,但与其说是苗条倒不如说是皮包骨头,满脸雀斑。在那棕色的斑点下,很难看清她的面貌,但那令人气馁的眼睛还是像婴儿时期那样浅淡。在雀斑之中很难看到那双过于浅淡的沙色眉毛和睫毛,淘气的脸旁乱蓬蓬地长着像帕迪那样极红的鬈发。谁也不会把她称之为一个俏孩子,但是谁也不会忘记她,这不仅是由于她那一对眼睛,而且也是由于她那极强烈的特点。严峻、直率、坚定而聪慧,大伙都觉得八岁的朱丝婷还是像婴儿时期那样小。只有一个人和她特别亲密:就是戴恩。她依然溺爱他,依然把他看做是她的财产。

这就导致了她和她母亲在愿望方面的许多冲突。当梅吉挂起了马鞍,重新回来做母亲的时候,这对朱丝婷是个不堪忍受的打击。有一件事,自从朱丝婷确信她在任何事上都是正确的时候起,她似乎就没有需要一个母亲的愿望了。她是个既不需要知己女友,也不需要别人的热烈赞同的小姑娘。她所萦心挂怀的是,梅吉几乎是个打扰她和戴恩愉快相处的人。她和外祖母处得要好得多,外祖母正好是朱丝婷由衷赞赏的那种人。她保持着距离,对一个人有点儿小算盘觉得很好玩。

“我告诉过他不要吃土。”朱丝婷说道。

“唔,这不会使他丧命的,朱丝婷,不过,对他也没啥好处。”梅吉转向儿子。“戴恩,干吗要吃土呢?”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它就在那儿,所以我就吃啦。要是它对我没啥好处,为什么它的味道还不错呢?它的味道真好。”

“不一定吧,”朱丝婷傲然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向你打包票,戴恩,真的。有些味道最好的东西是毒性最大的东西。”

“举个例子吧!”他针锋相对地说。

“糖蜜!”她洋洋得意地说道。

戴恩曾在史密斯太太的食品室里发现了一罐糖蜜,吃了许多,过后便大倒其胃。他承认了这个讽刺,可是却反唇相讥。“我还活得好好的,可见它不是那么有毒。”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呕吐了。要是你没吐的话,早就死啦。”

这是无可置辩的。他和他的姐姐个头儿一般高,于是,他用胳臂友好地挽着她的胳臂,漫步穿过草坪,向他们的小房子走了过去。这小房子是他们的舅舅在枝叶低垂的胡椒树中建起来的。这地方对面的蜜蜂对成年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可事实证明对孩子来说却毫无危险。蜜蜂和他们相安无事。孩子们说,胡椒树是所有的树里最好的树。它们的气味又干爽又芬芳,树上结满了像葡萄似的、小小的粉红色花簇,用手一捻压,就变成松脆、气味辛辣的粉片片。

“戴恩和朱丝婷差别这样大,可处得却这么好,”梅吉说道,“我一直对此惊讶不已。我不记得看见他们吵过架,尽管戴恩总是避免和朱丝婷这样坚决、固执的人争执,我真是不理解。”

可是,菲的心中却在想着别的。“老天爷,他简直活脱像他父亲。”她说道,望着戴恩一低头钻进了最低的前排胡椒树,从视线中消失了。

梅吉觉得自己身上发冷,这几年来一听到人们说起这样的话就抑制不住产生这种反应。当然,这只不过是她自己心里发虚罢了。人们总是指卢克的。为什么不是呢?卢克·奥尼尔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基本相像。但是,当人们说起戴恩和他父亲相像时,她虽然竭力掩饰,可还是做不到那样自然。

她竭力随随便便地吸了口气。“你这么想吗?妈?”她漫不经心地晃着脚。“我自己根本看不出来。戴恩的天性和生活态度根本不像卢克。”

菲笑了起来。这笑声是从鼻子里出来的,但却是真正的笑。她那双由于年纪已大而显得没有生气的、渐渐长起了白内障的眼睛停在了梅吉吃惊的脸上,显得十分严厉,带着讥讽的神情。“你把我当成傻子了吗,梅吉?我指的不是卢克·奥尼尔。我的意思是,戴恩活脱是个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

沉重。她的脚就像灌了铅,落在了西班牙花砖地面上。灌了铅般的身子在下沉,胸膛里那灌了铅般的心沉甸甸的,挣扎地搏动着。跳呀,该死的,跳呀!为了我的儿子你必须跳。

“什么,妈?”她的声音也像是灌了铅,“什么,妈,你说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啊!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

“你知道多少个人的名字呀?卢克·奥尼尔决不会生那孩子的。他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儿子。他出生时,我一接过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你没说什么啊?为什么等到他七岁的时候才发出这样发疯似的、毫无根据的指责呢?”

菲把腿伸了出来,优雅地交叠起了双脚。“我总算是老了,梅吉。人事沧桑不会再使我深受打击。年老真是一种福气啊。看到德罗海达恢复了生机,真是叫人高兴,因此我心里也觉得好多了。这些年来,我头一次想说说话。”

“好吧,我得说,当你决意说说话的时候,你实在应该明白挑个什么样的话题!妈,你说这样一件事是绝对错误的。这不是事实!”梅吉绝望地说道,心里拿不准,妈妈是打算继续折磨她,还是同情她。

突然,菲的手伸了过来,放在了梅吉的膝头上,她在微笑着——既不是抱怨,也不是蔑视,而是一种令人不解的同情。“不要对我说谎,梅吉。你可以对普天下任何人说谎,但是不要对我说谎。什么也不会使我相信卢克·奥尼尔是那孩子的父亲。我不是傻瓜,我有眼睛。他身上没有卢克的血统,根本没有,因为实际上不可能有。他是那个教士的形象。看看他的那双手,发际在前额形成V型的那样子,他的脸型和眉毛、嘴的形状吧。甚至连他走路的姿态都像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梅吉,像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啊。”

梅吉屈服了,现在她坐的姿势松弛了下来,这姿势表明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有那眼睛中的冷漠。这是我自己最注意的一点。是那么显著吗?大家都知道吗,妈?”

“当然不知道,”菲肯定地说道,“人们除了注意眼睛的颜色,鼻子的形状,整个身材,别的就注意不到了。这些长得确实像卢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曾经观察了你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很多年。他不得不自饮苦酒,喝喝威士忌酒,而你则不得不跑开,所以,谈到离婚的时候,你说的什么‘这是违背教规’是毫无道理的。你曾经渴望过违背比离婚更严重的教规。伤风败俗,梅吉,你就是这么回事。伤风败俗!”她的声音略带着几分严厉。“可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一心想的是当一名教士。你可悲地成了一个第二位的人。哦,白痴!这对他毫无益处,对吗?某些事件的必然发生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外廊的拐角处有人在敲着锤子,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菲缩了一下,浑身发着抖。“仁慈的上苍啊,他们要是把纱网安好的话,我真是要谢天谢地了!”她又言归正传了。“你以为你嫁不成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才嫁给卢克的时候,就能把我骗过去吗?我早就明白。你想让他作新郎,而不是司仪的教士。后来,当他去雅典之前回到德罗海达的时候,你不在这里,我就知道他早晚会找你去的。他在悉尼复活节庆祝活动会上,就像个怅然若失的少年似地徘徊彷徨着。梅吉,嫁给卢克是你采取的最聪明的行动。只要拉尔夫知道你钉住他不放,他就不想得到你。可是,当你成了别人的人时,他又拿出了一副典型的自己不吃又不让别人吃的样子。当然,他确信他对你的依恋就像雪那样纯洁,但事实却是,他需要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对他是必不可少的。以前别的女人没有这种力量,而且我想,将来也不会有的。奇怪的是,”菲带着真正迷惑的神情说道,“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瞧上了你什么。不过我想,做母亲的在没有衰老到嫉妒年轻人的地步之前,对女儿总是有点儿视而不见的。朱丝婷之于你,正像你之于我。”

她靠回了椅子上,轻轻地晃着,半闭着眼睛,但是,她就像个科学家看标本似地望着梅吉。

“不管他看上了你什么,”她继续说着,“那是在他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看上的,这种魅力一直使他着迷。他不得不正视的最困难的事就是你长大成人了。但是,当他到这来,发现你已经离开,嫁了人的时候,他正视这个问题了。可怜的拉尔夫!除了找寻你之外,他别无选择。而他确实找到了你,对吧?你回到家里的时候,在戴恩出生之前,我就知道了。一旦你得到了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就没有必要再和卢克一起呆下去了。”

“是的,”梅吉叹息道,“拉尔夫找到我了。但对我们来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对吗?我知道,他决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他的上帝的。正因为这样,我决心得到我仅能从他身上得到的那一部分。那就是他的孩子,就是戴恩。”

“就像听到了回音一样,”菲说着,刺耳地笑了起来,“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也许就像我一样。”

“弗兰克?”

椅子吱嘎刺耳地响着,菲站了起来,在花砖地上踱了几步,又走了回来,紧紧地盯着女儿。“哦,哦!梅吉,真是针锋相对呀,是吗?你知道有多久了?”

“从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从弗兰克逃走的那时候起。”

“他的父亲是个已婚的人,他比我大得多,是一个有地位的政治家。要是我把他的名字告诉你,你就会认出这个名字的。全新西兰都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也许还有一两个市镇。不过为了说明问题,我就叫他帕克哈吧。毛利人[澳洲的土著居民。]的话就是‘白人’的意思,不过这样称呼就行了。当然,现在他死了。我身上有一点儿毛利人的血统,可是弗兰克的父亲是半个毛利人。这在弗兰克的身上是可以看出来的,因为他从我们俩的身上得到了这个特点。哦,可是我爱那个人!也许这是我们血统的感召力,我说不清。他很漂亮。身材高大,一头黑发,一双最明亮的、含笑的黑眼睛。他具有帕迪所没有的一切——有文化,非常老练,极有魅力。我爱他到了疯狂的程度。而且,我想,我决不会再爱另外一个人了。我是这样长久地耽溺在这种幻觉中,我把它抛弃得太迟了,太迟了!”她的声音变了。她转身望着花园。“有许多事情我是要负责的,梅吉,请相信我。”

“这么说,那就是你为什么爱弗兰克胜过我们了。”梅吉说道。

“我想是的,因为他是帕克哈的儿子,而其余的是属于帕迪的,”她坐了下来,发出了一阵古怪的、悲哀的声音,“所以,历史又重复了。告诉你吧,当我看到戴恩时,我暗自笑了。”

“妈,你真是个叫人惊奇的女人!”

“我吗?”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往前一俯身子,“梅吉,我悄悄地告诉你一桩小秘密吧。不管是惊人还是平凡寻常,反正我是个不幸的女人。不管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那个,反正从我遇上帕克哈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了不幸。基本上是我的错。我爱他,但是,他对我所做的对其他女人来说是决不会发生的。于是就有了弗兰克……我一心扑在了弗兰克身上,忽视了你们,忽视了帕迪,他是我能碰上的最好的人!只是我没有明白罢了。我总是一个劲儿地把他和帕克哈进行对比。哦,我感激他,除了发现他是个好人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她耸了耸肩。“哦,全都是旧话了。我想说的是,那是错误的,梅吉,你是明白的,对吧?”

“不,我不明白。依我看,教会是错误的,只要看看她的教士们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了。”

“真可笑,我们怎么总是把教会当成女性呀。梅吉,你偷了一个女人的男人,就像我一样。”

“除了我以外,拉尔夫绝对没有效忠任何一个女人。妈,教会不是一个女人。它是一个东西,一个机构。”

“用不着费心在我面前为你辩护。我全都明白。那时候,我曾经和你想的一样。对他来说离婚是办不到的。他是他那个家族中能达到政治高位的第一流人物中的一个。他必须在我和他的家族之间进行选择。男人怎能抵抗那种显达的机会呢?就像你的拉尔夫选择了教会一样,对吗?所以我当时想,我不在乎。我要从他那里得到我能得到的东西,我终究会得到他的孩子,让我去爱的。”

可是,梅吉突然间对她母亲能怜悯她感到恼火,对她那种麻烦都是自找的结论感到恼火。于是,她说,“妈,我比你做的要巧妙得多。从我儿子的名字上谁也看不出什么,甚至连卢克都在内。”

菲的牙缝里发出咝咝声。“呸!哦,那是靠不住的,梅吉!你想装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是吗?哦,当初我的父亲买通了我的丈夫,给弗兰克取了个名字,并且还把我赶走了。我也会打赌,认为你是决不会知道的!可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那是我的事。”

“梅吉,你会付出代价的。相信我吧,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不会比我更好。我以一个母亲能碰上的最糟糕的方式失去了弗兰克。我连见他一面都不行,而我渴望见他一面……你等着吧!你会失去戴恩的。”

“要是我有办法的话,就不会失去的。你失去了弗兰克,那是因为他和爸合不来。可我却能把他拴在德罗海达。我已经在逐步把他造就成一个牧工了,你怎么看?他在德罗海达会安然无事的。”

“那爸爸呢?斯图尔特呢?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倘若戴恩打算走的话,你就无法把他留在这儿。爸爸约束不住弗兰克,这是事实。弗兰克是不可能被管住的。而假使你认为你,一个女人,能拴住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儿子,那才是错打了算盘呢。这是合乎情理的,难道不是吗?要是我们连他们的父亲都保不住的话,我们怎能希望保住儿子呢?”

“我失去戴恩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嘴不严,妈。我可警告你,那样我会先杀了你的。”

“用不着操心,我是不值得上绞刑架的。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是安全的。我不过是个有兴趣的旁观者罢了。是的,确实,我就是这样一个旁观者。”

“哦,妈!是什么使你那样呢?为什么要像那样不肯屈服呢?”

菲叹了口气。“是那些在你出生前发生的事情。”她凄婉地说道。

可是,梅吉却激烈地晃着拳头。“哦,不,你不是因为那些事。你并没有放弃和我时时翻那笔老账的打算!废话,废话,废话!听见我的话了吗,妈?你大半生都沉溺在这上面,就像一个苍蝇在糖浆里打滚一样!”

菲宽容地微笑着,着实感到愉快。“我以前常常想,养女儿怕不像养儿子那样重要,可是我错了。我很欣赏你,梅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儿子身上根本得不到这种享受。女儿是相同的人,而儿子却不是,你知道。他们只不过是我们装配起来,供我们空闲的时候拆着玩的、无法自卫的玩偶罢了。”

梅吉目不转睛地望着。“你太冷酷了。那么告诉我,我们是在哪里走错了呢?”

“一生下来。”菲说道。

男人们成千上万地返回了家园,脱下卡其布军服和软檐宽边帽,换上了便服。依旧在执政的工党政府始终紧盯着西部平原上的产业和附近的一些较大的牧场。在已经为澳大利亚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的人们需要房子容纳他们的所有物的时候,当国家需要对它的土地进行进一步的精耕细作的时候,这样广袤的土地属于一个家族是不对的。在像美国一样大的土地上有600万人民,但是,600万人中只有一小撮人顶着仅有的几个姓氏,却占着广阔的土地。最大的一批产业必须再进一步细分,必须放弃一些田畴,给那些战争中的老兵。

布格拉从15万公顷减到了7万公顷。两个退役的士兵各得了马丁·金的4万公顷的土地。鲁德纳·胡尼施地方有12万公顷的土地,因此,罗斯·麦克奎恩失去了6万公顷,捐献给了另外两个退役士兵。事情就是这样进行着。当然,政府给了这些牧场主赔偿,但价格要比公开的市场给的低。这是使人痛心的。哦,这是使人痛心的。再多的争论也说服不了堪培拉,像布格拉和鲁德纳·胡尼施这样大的产业将要被瓜分。基里地区有许多不到5万公顷的、兴旺发达的牧场,因此,谁也不很需要这个,这是不言而喻的。

最伤人心的是人们得知这一次似乎非得安排那些退役士兵不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大多数的大牧场曾经历过这样的部分再分配,可是干得很拙劣。那些初出茅庐的牧场主没有受过训练,也没有经验。渐渐地,那些牧羊场主用最低的价格从灰心丧气的老兵手中买回了被窃据的土地。这一回,政府准备自己出资训练和教育这些新的定居者。

几乎全部牧羊场主都是狂热的农民党成员,原则上厌恶工党政府,认为它和工业城市中的蓝领阶级、工会分子和毫无责任心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是一回事。最使人痛心疾首的,是看到著名的工党拥护者克利里家那令人咋舌的德罗海达的广田漠野却一分也丢不掉。因为天主教会拥有它,它自然就免于被分掉了。堪培拉方面听到了这些抱怨,但不为之所动。对于那些一直认为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强有力的院外集团的牧羊场主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而在堪培拉掌权的人则发现政权的运用不能得心应手。澳大利亚是个相当松散的联邦制国家,联邦政府事实上是没有权力的。

这样,德罗海达就像利利帕特[英国作家斯威夫特所著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世界中的巨人那样继续经营着百万公顷中的每一块土地。

雨时有时无,有时很适当,有时太多,有时太少。但是谢天谢地,再也没碰上像那样的大旱。羊的数量渐渐增长起来了,羊毛的质量比旱前也提高了,剪羊毛无需特别熟练的技艺。饲养牲畜是一件“招财进宝”的事情。人们谈到了养兔场附近的霍顿·里戈为了拿到在悉尼举办的复活节庆祝活动上公羊和母羊的头奖而和他的雇主麦克斯·福基纳开始了积极的竞争。羊毛的价格开始上升,随后便扶摇直上。欧洲,美国和日本都渴望得到澳大利亚所能生产的每一批细羊毛。其他国家的那些较粗劣的羊毛是做厚重织物、地毯和毡子的。只有来自澳大利亚的那种发着丝光的长纤维才能做出极细的、手感像最柔软的草坪一样的羊毛织物。而新南威尔士州的黑壤平原和西南的昆士兰州出产的羊毛是这类羊毛中的极品。

就好像经过了所有这些劫难之后,应得的报偿已经到来。德罗海达的盈利完全出人意料地猛增。每年都有数百万镑。菲坐在写字台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鲍勃在花名册上又添了两名牧工。要不是因为闹兔灾的话,放牧的条件本来是很理想的,但是兔子为害之烈还是不减往年。

在庄园里,生活突然变得愉快起来。铁纱网把苍蝇都挡在了德罗海达的房子之外。大家对它们的出现已经司空见惯了,现在没有了它们反而觉得奇怪。人们在热天里能够在户外的廊子中和摇曳的紫藤叶下吃着东西了。

青蛙也喜欢这些铁丝网。它们是些小东西,绿色中带着淡淡一层闪亮的金光。它们用有吸附力的脚慢慢爬到铁纱网的外面,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吃饭的人。一只青蛙会蓦地一跳,抓住一只几乎比它还要大的蛾子,利用惯性重新站住脚,露出三分之二的蛾子在它那塞得过满的嘴里拼命地扑打着。青蛙完全吞下一只蛾子的时间之长使戴恩和朱丝婷觉得很有趣,他们一本正经地盯着铁纱网的外面,每10分钟蛾子便有一点被吞下去。那蛾子残喘苟延了很长时间,而且当翅尖的最后一部分被吞没的时候,它还不时挣扎一下呢。

“哎呀!什么样的结局呀!”戴恩咯咯地笑着,“想不到你的一半在被消化的时候,另一半还活着。”

贪婪地读书——这是德罗海达的爱好——使奥尼尔的两个孩子在小小的年龄便掌握了大量的词汇。他们十分聪敏,对一切都很注意,都感兴趣。生活对他们来说基本上是愉快的。随着他们个头儿的长高,他们也得到良种的小马。他们在史密斯太太那绿色的炊事桌上温习他们函授的功课;他们在胡椒树下的小房子里玩耍;他们有自己宠爱的猫和狗,甚至还有一只心爱的杂色大金丝雀,它步态优美地在皮条上走动着,一叫它的名字,它就答应。他们最宠爱的是一只粉红色的小猪娃,像狗一样聪明,名叫伊格——皮格。

由于远离都市的拥挤喧嚣,他们很少得病,从来没有伤过风或得过流感。梅吉非常害怕小儿麻痹症、白喉,以及不知来自何方的、能夺去孩子生命的病症。因此,不管是什么疫苗,他们都注射。这是一种令人称心如意的生活,拥有体力上的充沛和精神上的兴奋。

在戴恩10岁,朱丝婷11岁的时候,他们被送到悉尼的寄宿制学校去了。按照传统,戴恩去了里弗缪学院,朱丝婷去了金科帕尔学校。当梅吉第一次把他们送上飞机的时候,看着他们那苍白而勇敢的小脸从机舱窗口向外望着,挥动着手帕,以前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她极想和他们一起去,亲眼看着他们住进新居。但是,反对的意见如此强烈,她屈服了。从菲到詹斯和帕西,人人都说让他们自己行事要好得多。

“不要溺爱他们。”菲严厉地说道。

但是,当DC——3型飞机扬起一团尘雾,摇摇晃晃地飞上闪光的天空时,她确实觉得自己就像变了个人。失去戴恩使她的心碎了,而对失去朱丝婷她感觉很淡漠。对于戴恩,她在感情上没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他所表现出来的欢快、平和的天性和那公认的爱,就像呼吸那样自然。可朱丝婷却是个既可爱又可怕的怪物。人们不由得不爱她,因为她身上有许多可爱之处:她的力量、正直、自信——许多东西。麻烦在于,她既不容许像戴恩那样接受爱,也没有梅吉所需要的那种渴望爱的情感。她不平易近人,也不爱开玩笑。她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可悲的习惯,而且似乎主要对她母亲是这样的。梅吉在她身上发现了许多令人恼火的、与卢克相同的地方。不过,朱丝婷至少不是一个守财奴。这可真是谢天谢地啊。

一条兴旺的航线就意味着孩子们所有的假期,哪怕是最短的假期,都可以在德罗海达度过。但是,经过初期的判断之后,他们发现两个孩子都喜欢上学。回过一次德罗海达之后,戴恩总是想家,可是朱丝婷却喜欢呆在悉尼,就好像她一直住在那里似的。在德罗海达度假的时候,她总是渴望回到那座城市去。里弗缪教会学院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操场上,戴恩都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学生。另一方面,金科帕尔修女院学校肯定是一个毫无乐趣的地方。像朱丝婷那样目光锐利、伶牙俐齿的人是不会受到喜爱的。她比戴恩高一个年级,也许两个人中,她是个更好一些的学生,但只是在课堂上。

1952年8月4日的《悉尼先驱晨报》非常有趣。一整页头版只登了一幅照片,通常这一版都是登一些文学性的短文和重大事件,以及当日趣闻轶事的。而那天的照片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英俊的肖像。

目前充任罗马教廷国务大臣助手的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大主教阁下,今日已被教皇庇护七世陛下封为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

拉尔夫·拉乌尔·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从1919年7月以新任命的教士身份赴澳直到1938年3月去梵蒂冈为止,曾长期地、杰出地将罗马天主教廷与澳大利亚联系在一起。

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于1893年9月23日生于爱尔兰共和国,是一个血统可以追溯到拉诺夫·德·布里克萨特的家庭的次子。这个家族是随征服者威廉一世的队伍到英国来的。根据传统,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加入了教会。他在17岁时进入神学院,受委任派至澳大利亚。最初几个月,他在温尼穆拉的迪奥西斯为前主教迈克尔·克莱比服务。

1920年6月,他调至新南威尔士州西北的基兰博当教士。嗣后被任命为神父,继续留任基兰博,直至1928年11月。从那时起,他成了克卢尼·达克大主教阁下的私人秘书。最后又任教皇使节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阁下的私人秘书。当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调往罗马,在梵蒂冈从事他那引人注目的生涯时,德·布里克萨特主教被擢升为大主教,并作为教皇使节从雅典返回澳大利亚。他担任梵蒂冈的这项重要职务,直到1938年调往罗马。从那时起,他在罗马天主教廷的中心统治集团中声誉日高,引人瞩目。他现年58岁,据悉是决定教皇政策的少数几个有活动能力的人之一。

一名《悉尼先驱晨报》的代表和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以前在基兰博地区的一些教区居民进行了交谈。人们还清楚地记得他,并且对他怀着钟爱的心情。这个富庶的牧羊区由于其坚定的宗教信仰而素为罗马教廷所重视。

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创立了“圣十字丛林文学藏书协会”,基兰博的律师哈里·高夫先生说:“尤其在当时,这是一项著名的服务。已故玛丽·卡森夫人首先慷慨捐助,在她去世之后,由红衣主教本人捐助。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和我们的需要。”

“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人,”目前新南威尔士最大、最鼎盛的牧场德罗海达的老前辈,菲奥娜·克利里太太说,“在基里期间,他是他的教区居民的一个巨大的精神支柱,特别是对我们德罗海达人。正如你所知道的,这个地方是属于天主教会的。在洪水泛滥期间,他曾帮助我们转移牲畜。在火灾期间,他赶来援助我们,尽管只是为了埋葬我们的死者。事实上,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一位杰出的人,比我所遇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魅力。人们可以看出,他是注定要做大事情的人。虽然他离开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可是我们却清楚地记得他。是的,我想,说基里附近有人依然十分怀念他,这不是假话。”

战争期间,德·布里克萨特大主教忠诚地、坚贞不渝地为教皇服务。由于对陆军元帅阿尔伯特·凯瑟林施加影响,在意大利已成为德国的敌人之后,仍然使凯瑟林元帅做出决定,使罗马保持不设防城市的地位。因此,拉尔夫大主教备受赞扬。与此同时,徒劳地要求同样特权的佛罗伦萨市则损失了许多宝物。这些宝物只是由于德国人战败才得以复还。战后,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立即帮助成千上万名颠沛流离的人在新的国家中找到了收容处,尤其热情地支持澳大利亚的移民事务。

尽管从出生地的角度来说,他是一个爱尔兰人,尽管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似乎将不会像他在澳大利亚时那样发挥影响,我们依然感到,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澳大利亚认为这位名人是属于她的。这种感觉也许是恰当的。

梅吉把报纸递还给了菲,冲着她的母亲苦笑着。

“正像我对《先驱报》记者说过的那样,人们得向他表示祝贺。他们没有发表这话,是吧?尽管他们几乎逐字逐句地发表了你那一小段颂词。你的话多刺人啊!我终于知道朱丝婷是从哪里继承下这个特点的了。我怀疑有多少人能读懂你说的那番话字里行间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要是他看到的话,他会懂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咱们?”梅吉叹息道。

“毫无疑问。他毕竟还是抽空亲自支配德罗海达的事务呀。梅吉,他当然记得我们。他怎么能忘掉呢?”

“真的,我曾经忘掉过德罗海达。我们正处在赚钱的顶峰,对吧?他一定很高兴。在拍卖的时候,咱们的羊毛一磅顶一磅,今年德罗海达的羊毛股票一定使金矿都相形见绌。人们都在说羊毛如金呢。光是剪小羊的毛,就超过四百万镑了。”

“梅吉,不要冷嘲热讽,这和你不相配。”菲说道。这些天来,她对梅吉流露出了尊重和钟爱的神态,尽管常常使梅吉略感到羞惭。“咱们干得够好的了,不是吗?别忘了,无论好歹,咱们每年都是赚钱的。难道他没有给鲍勃10万镑,给我们每个人5万镑作为奖金吗?要是他明天把我们赶出德罗海达的话,即使是今天这种飞涨的地价,我们也买得起布格拉了。而他给了你的孩子多少钱呢?成千上万的呀!对他要公平一些。”

“可是我的孩子却不知道,也不会发现的。戴恩和朱丝婷将会长大成人,以为他们必须得自己去闯世界,用不着受亲爱的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恩惠。想不到他的第二姓是拉乌尔!极富于诺曼底味儿,是吗?”

菲站了起来,走到火边,把《先驱报》的头版扔进了火焰中。拉尔夫·拉乌尔·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冲着她战栗着,眨着眼,随后便消失了。

“梅吉,要是他回来的话,你会怎么办呢?”

梅吉嗤之以鼻。“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许会的。”菲莫测高深地说道。

12月,他回来了,极秘密地回来了,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亲自开着一辆阿斯顿·马丁牌赛车。从悉尼一路而来。澳大利亚的新闻界丝毫风声也没得到,所以,在德罗海达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来。当汽车停在房子一侧的砾石地面上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阒无一人。显然,谁都没有听见他的到来,因为没人从外廊里走出来。

从基里来的一路上,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感情,呼吸着丛林、绵羊和在阳光下不停地闪动着的干草的气息。袋鼠和鸸鹋,白鹦鹉和大蜥蜴,成千上万的昆虫嗡嗡叫着,盘旋着;蚂蚁排着队穿过道路寻找糖浆;到处都是矮矮胖胖的绵羊。他是这样热爱这个地方,不知为什么,这和他所热爱的一切都是如此水乳交融。过去的那些年月似乎根本不能将这一切从他心头抹去。

唯一与先前不一样的是安装的防蝇网。不过,他注意到菲没有允许大宅面向通往基里那条道路的廊子像其他地方那样被挡起来。朝着这个方向的只有洞开的窗户,他觉得很有意思。当然啦,她是对的。一大片纱网会破坏这座可爱的乔治时期房屋正面的造型。这些魔鬼桉高寿几何了?一定是80年前从边疆地区移植来的。那枝叶高张的紫茉莉藤是一团摇曳不定的黄铜色和紫红色。

时序已入夏季,再过两个星期就到圣诞节了,而德罗海达的玫瑰正开得热闹。到处都是玫瑰花,粉红的、白的、黄的,那深红的恰似胸膛里的鲜血,猩红得犹如红衣主教的法衣。蔓生在一派葱茏掩映的紫藤中的玫瑰是无精打采的粉红色和白色,藤蔓从廊子的顶棚垂下来,落在铁纱网上,亲昵地紧附着二楼的黑色百叶窗,延展的卷须越过它们伸向天空。现在,水箱架被掩盖得几乎看不到了,水箱本身也是一样。在玫瑰花中到处都有一种颜色,一种浅淡的粉灰色。是玫瑰灰吗?对,这就是这种色彩的名称。一定是梅吉种的,一定是梅吉。

他听到了梅吉的笑声,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恐惧。随后,他迈步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向着那悦耳的咯咯笑声走去。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是这么笑的。就在那儿!在那边,在胡椒树房一大片粉灰色的玫瑰花丛后面。他用手拨开了怒放的花簇,馥郁的馨香和那笑声使他头脑晕眩。

可是,梅吉不在那里,只有一个男孩蹲在葱翠的草坪上,逗着一头粉红色的小猪。它正在拙手笨脚地奔向他,他迅速地侧身退着。那孩子没有发觉他的观众,他甩着闪闪发光的头,大笑着。梅吉的笑声是从那生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拉尔夫红衣主教下意识地放开了玫瑰花枝,迈步穿过了它们,也没有注意上面的棘刺。那少年约摸在12岁到14岁之间,正处在发育期前夕。他抬起头来,吓了一跳。那只猪尖叫着,紧紧地卷起尾巴,逃之夭夭了。

这小伙子除了一条卡其布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赤着脚,皮肤呈金棕色,像丝缎一样光滑。那细嫩的、孩子般的身体已经隐约可以看出将来会有一副强健有力的宽肩膀,小腿和大腿的肌肉发达,腹部扁平,臀部狭窄。他的头发有点儿长,蓬蓬松松地鬈曲着,恰似德罗海达那褪了色的草地,他的眼睛在厚密得出奇的黑睫毛中闪耀着热切的蓝色。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逃出天庭的天使。

“你好。”那孩子微笑着说道。

“你好,”拉尔夫红衣主教说道,发现那微笑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你是谁呀?”

“我是戴恩·奥尼尔,”那孩子答道,“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

戴恩·奥尼尔。那么,他是梅吉的孩子了。她终究没有离开卢克·奥尼尔,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了,生下了这个本来也许是他的漂亮的小伙子,倘若他不是首先舍身教会的话。当他和教会结合的时候,他是多大来着?比这孩子大不了多少,还不太成熟呢。要是他当年等一等的话,这孩子几乎肯定是他的了。别胡扯啦,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要是你没有和教会结合的话,你就会留在爱尔兰养马,根本不会知道你的命运将如何,决不会知道德罗海达或梅吉·克利里的。

“我能为你效劳吗?”那孩子温文尔雅地问道,那轻快优雅的步伐拉尔夫能认得出来。他觉得那步态和梅吉一样。

“戴恩,你父亲在这里吗?”

“我父亲?”那漆黑、纤细如画的眉毛皱了起来,“不,他不在这儿。他从来没到这儿来过。”

“哦,我明白了。那你妈妈在这儿吗?”

“她到基里去了,但是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不过,我姥姥在家。你愿意去看看她吗?我可以给你带路。”那双像矢车菊一样蓝的眼睛看着他,时张开时眯上,“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我听说过你。啊!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阁下,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尽管他脱下了教士的服饰,穿上了他所喜爱的靴子、马裤和白衬衫,可那红宝石的戒指仍然戴在手指上,只要他活着,是永远不会摘下来的。戴恩·奥尼尔跪了下来,用自己那修长的手拿起了拉尔夫红衣主教细嫩的手,恭恭敬敬地吻着那只戒指。

“好啦,戴恩。在这里我不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在这里我是你母亲和外祖母的朋友。”

“对不起,阁下,本来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应该认出你的。我们在这里常常说到这个名字。只是你的发音稍有些不同,你的教名使我糊涂了。我知道,妈妈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高兴。”

“戴恩,戴恩,你在哪儿?”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喊着。这声音非常深沉,喑哑得使人着迷。

低垂的胡椒树枝被分开,一个约摸15岁的姑娘弯腰而入,又直起了身子。从那双令人惊讶的眼睛上,他马上就知道她是谁了。这是梅吉的女儿。长满了雀斑,尖脸儿,鼻眼秀小,完全不像梅吉,令人失望。

“哦,你好。对不起,我不知道来了客人。我是朱丝婷·奥尼尔。”

“朱茜[朱丝婷的昵称。],这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戴恩高声耳语道,“吻他的戒指去,快!”

那双色泽很淡的眼睛闪着轻蔑的光。“戴恩,你真是个宗教迷,”她根本没打算放低声音地说道,“吻戒指是不卫生的。我可不愿意吻。此外,我们怎么知道这位就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呢?我看他倒像是个老派的牧场主。你知道,就跟戈登先生一样。”

“他是,他是!”戴恩坚持道,“朱茜,请仁慈些!对我好些!”

“我会对你好的,但只对你。可是,即使是为了你,我也不愿吻那戒指。令人作呕。我怎么知道最后一个吻它的是谁?他们兴许还得了感冒呢。”

“你用不着非吻我的戒指不可,朱丝婷。我是在这儿度假的;眼下我不是红衣主教!”

“那好,因为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是个无神论者,”梅吉·克利里的女儿镇定地说道,“在金科帕尔学校呆了四年之后,我认为宗教完全是一大套骗人的东西。”

“那是你的特权。”拉尔夫主教说道,极力摆出像她那样庄严、认真的样子来。“我可以去找你们的外祖母吗?”

“当然可以。需要我们带路吗?”朱丝婷问道。

“不,谢谢。我认识路。”

“好吧。”她转向她的弟弟,可眼睛依然在盯着来访者,“来,戴恩,帮帮我。来呀!”

可是,尽管朱丝婷使劲地拉他的胳臂,戴恩还是留在那里望着拉尔夫红衣主教那高大、挺直的身影消失在玫瑰花丛的后面。

“戴恩,你真是个傻瓜。他有什么特别稀罕的?”

“他是一位红衣主教啊!”戴恩说道,“想想吧!一个活生生的红衣主教在德罗海达!”

朱丝婷说:“红衣主教是教廷的权贵,我想你是对的,这是相当了不起的事。可是,我不喜欢他。”

菲除了坐在写字台旁,还会在什么地方呢?他迈步穿过窗式门,走进了客厅。这几天,打开一扇铁纱网还是必要的。她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但还是继续工作着,弯着后背,那头可爱的金发已经变成银丝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记起来,她一定足足有72岁了。

“你好,菲。”他说道。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现她的神色有某种变化,他无法准确地肯定这种变化实质上说明了什么。她的神态还是那样冷淡,但同样还有另外一些神情在其中。似乎柔和与刚毅同时在她身上并存着,变得更富于人情味儿了,然而这是一种玛丽·卡森式的人情味。上帝啊,这些德罗海达的女家长!当轮到梅吉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吗?

“你好,拉尔夫,”她说道,就好像他每天都在迈进这些门似的,“见到你很高兴。”

“见到你也很高兴。”

“我不知道你在澳大利亚。”

“谁都不知道。我度几个星期的假。”

“我希望,你会和我们在一起的吧?”

“还能去哪儿呢?”他的眼睛在豪华的墙壁上扫动着,停在了玛丽·卡森的画像上。“你知道,菲,你的情趣真是无懈可击,毫无差错。这个房间可以和梵蒂冈的任何东西相匹敌。那些带玫瑰花的黑色椭圆形图案是一种天才的手法。”

“哟,谢谢你啦!我们竭尽了我们卑微的努力。就个人而言,我喜欢那间餐厅。自从上回你到这儿以来,我又把它布置了一遍。有粉红、白色和绿色。听起来很可怕,可是等会儿你看看吧。尽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试一试。这是你的房子,对吗?”

“只要有一个克利里家的人活着,就不是,菲。”他平静地说道。

“真叫人感到安慰。嗯,自从离开基里以后,你肯定是平步青云了,对吗?你看到《先驱报》上关于你荣升的那篇文章了吗?”

他畏缩了。“看过。你的嘴真够尖刻的,菲。”

“是啊,更重要的是,我对此很得意。这些年来,我紧闭着嘴,从来不置一词!我不知道我在怀念些什么。”她笑了笑,“梅吉在基里,不过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戴恩和朱丝婷穿过窗式门走了进来。

“姥姥,我们可以骑马到矿泉那儿去吗?”

“你们是知道规矩的。除非你们的母亲亲口答应,否则不许骑马。我很遗憾,可这是妈妈的命令。你们的礼貌都到哪去了?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客人。”

“我已经碰到过他们了。”

“噢。”

“我本来以为你在寄宿学校呢。”他微笑着对戴恩说道。

“12月份的时候不去,阁下。我们有两个月的假——是暑假。”

年头隔得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南半球的孩子们在12月和1月要度一个很长的假期。

“阁下,你打算在这里呆很长时间吗?”戴恩依然感到着迷,他问道。

“戴恩,阁下能呆多久就会和我们呆多久的,”外祖母说,“不过我想,他会发现,总被人称为阁下是会有点儿厌烦的。叫什么好呢?拉尔夫舅舅?”

“舅舅!”朱丝婷嚷了起来。“你知道,‘舅舅’这个称呼是违背家里的规矩的,姥姥!我们的舅舅只是鲍勃、杰克、休吉、詹斯和帕西。因此,那就是说应该叫他拉尔夫。”

“不要无理,朱丝婷!你的礼貌都跑到哪去了?”菲指责道。

“不,菲,这很好,我倒愿意人人都简简单单地管我叫拉尔夫呢,真的。”红衣主教很快地说道。这古怪的小家伙,为什么她这样讨厌我呢?

“我不干!”戴恩气呼呼地说道,“我不能只叫你拉尔夫!”

拉尔夫红衣主教穿过房间,双手抓住了那裸露的肩头,低头笑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非常和善,在屋子的阴影中显得十分鲜艳。“你当然可以,戴恩。这不是一桩罪孽。”

“来,戴恩,咱们回小房子去吧。”朱丝婷命令道。

拉尔夫红衣主教和他的儿子转向了菲,一同看着她。

“真没法子!”菲说道,“去吧,戴恩,到外边玩去,好吗?”她拍了拍手。“真吵人!”

孩子们跑去玩了,菲慢慢地转向了她的账簿。拉尔夫红衣主教很怜悯她,便说他要到厨房去。这地方变化真是太小了!显然,灯光照明还是依旧。这儿依然弥漫着蜂蜡和大花瓶中插着的玫瑰的芳香。

他呆在那里和史密斯太太,女仆们谈了很久。他离开后的这些年里,她们已经老多了,但不知为什么,比起菲来,年龄和她们显得很相配。很幸福,她们就是这样的。真的,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幸福。可怜的菲,她是不幸的。这使他急于看到梅吉,看看她是否幸福。

可是,在他离开厨房的时候,梅吉还没有回来。于是,他便穿过院子,向小河漫步而去,以此消磨时间。墓地是多么宁静啊。陵墓的围墙上有六块青铜饰板,和上次来这里时一模一样。他一定要看到自己葬在这里,返回罗马以后,一定要做出这项指令。在陵墓附近他看到了两座新坟,一座是园丁老汤姆的,另一座是一个牧工的妻子的,这个牧工从1946年起就被雇用了。此人一定有某种贡献。史密斯太太认为他会继续在这里和他们呆下去的,因为他的妻子就躺在这里。中国厨师那按祖墓式样建成的伞形墓由于这些年毒烈的阳光已经褪色了,从最初他所记得的那种浓淡不一的威严的红色褪成了眼下这种粉中透白的颜色,几乎像是玫瑰灰。梅吉,梅吉。你在我之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天气暑热难当,飘来了一阵微风,拂动了小河边的依依垂柳,摇动着中国厨师伞状墓上的铃铎,发出哀然低回的响声。“坦克斯坦德·查利,他是一个好人。”这行字迹已漫漶失色,实际上难以辨认了。哦,这样是对头的。墓场应该没入大地母亲的胸膛中去,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退出人类的生活,直到完全消失,只有清风才记得它们,为它们而叹息。他不愿意被安葬在梵蒂冈的地下墓穴里,置身在与他相同的人之中。他愿意葬在这里,在真正生活着的人们中间。

他转过身来,眼光碰到了大理石天使那灰蓝色的眼神。他举起一只手,向它打了一个招呼,眼光又越过草地,望着大宅。梅吉,她来了。腰身苗条,生气勃勃,穿着马裤和一件与他的一模一样的男式白衬衫,后脑勺上扣着一个男式的灰毡帽,脚蹬一双棕黄色的靴子。她就像是一个翩翩少年,像她的儿子,那本来应该是他的儿子。

他是一个男人,当他将来也躺在这里的时候,世上不会留下任何活着的东西证明他的存在。

她来了。跨过了白栏杆,越走越近,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仍然十分美丽、紧紧抓住了他的心的、秋水一般的灰眼睛。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冤家就在他的怀抱里,就好像他未曾离开过她似的,那生气盎然的嘴就在他的嘴下,不是在做梦。长相思啊,长相思。这是另一种神圣的东西,像大地一样神秘而不可测,和上天毫不相干。

“梅吉,梅吉。”他说着,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她的帽子落在了草地上。他的双臂搂着她。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对吗?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合上双眼,说道。

“是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说道,深信这话。

“这儿是德罗海达,拉尔夫。我曾警告过你,在德罗海达,你是我的,不是上帝的。”

“我知道。我承认这一点。可是我来了,”他把她拉倒在草地上,“为什么,梅吉?”

“什么为什么?”她的手抚摩着他的头发,现在,这头发比菲的还要白,依然是那样厚密,依然是那样美丽。

“你为什么又回到了卢克身边?给他生儿子?”他嫉妒地问道。

从那明亮、灰色的窗口中是可以窥见她的灵魂的,而她的思想却瞒过了他。“他强迫我的,”她温和地说道,“只有一次。可我就有了戴恩,所以我并不感到遗憾。戴恩是我值得花任何代价去得到的。”

“对不起,我没有权利说的。是我先把你让给了卢克,不是吗?”

“没错,你是这样做的。”

“他是个极好的孩子。他长得像卢克吗?”

她偷偷地乐了,猛地躺在草地上,把她的手放进了他的衬衫,贴在他的胸膛上。“实际上并不像。我的孩子看上去既不像卢克,也不大像我。”

“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多情善感。年龄和你很相配,拉尔夫。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我曾希望我能有机会看到你的这种样子。我已经认识你30年了!好像只有30天似的。”

“30年?有那么久吗?”

“我41岁了,亲爱的,所以肯定是这样的。”她站了起来,“我是被一本正经地打发来叫你进屋去的。史密斯太太正在摆着向你表示敬意的好茶呢。等过一会儿茶凉了,还有烤得噼啪作响的猪腿。”

他和她一起慢慢地走着。“你儿子的笑声就和你一样,梅吉。他的笑声是我到德罗海达后听到的第一个人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你呢,便走去找你,可是却发现是他。”

“这么说他是你在德罗海达看到的第一个人喽。”

“嗯,是的,我想是的。”

“拉尔夫,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着急地问道。

“我喜欢他,他是你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可是,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你的女儿远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她也不喜欢我。”

“说起来朱丝婷是我的女儿,可她却是个脾气坏到家的女人。我在这么大年纪学会了骂人,这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朱丝婷哩。而你的影响,有一点儿,卢克的,有一点儿,战争的,也有一点儿。它们一起发作起来,该多有意思啊。”

“梅吉,你已经变多了。”

“我吗?”那柔软丰满的嘴一弯,笑了,“我不这么想,真的。这只是由于大西北使我厌倦了,就像莎乐美[见《圣经·马太福音》,莎乐美是希律王的侄女。]揭去了七层面纱一样,剥去了一切伪装。或者说是像剥洋葱一样,朱丝婷就爱这样形容。那孩子没有什么诗意。拉尔夫,我还是往日的那个梅吉,只是更赤裸裸了。”

“也许是这样吧。”

“啊,可是你变了,拉尔夫。”

“什么样的变化呢,我的梅吉?”

“就像是日益剥蚀的柱顶石,如果从上往下看,会令人失望的。”

“是的。”他哑然失笑,“想想吧,有一回我曾经轻率地说你是个寻寻常常的女人。我收回这话。你是个独一无二的女人,梅吉。独一无二的!”

“你怎么啦?”

“不知道。我发觉过教会的偶像是泥足的吗?我是出卖了我自己,付出了高昂的精神代价而换取物质利益吗?我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吗?”他蹙起了眉头,仿佛很痛苦,“一句话,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一堆陈腐的东西。梵蒂冈的世界是一个古老、酸腐、僵化的世界。”

“我更现实一些,而你当年却根本不明白。”

“真的,我当时是无能为力的。我知道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可是我办不到。和你在一起我也许是一个好男人,虽然不会这样威仪赫赫。可是我偏偏做不到,梅吉。哦,我多希望能使你明白这一点啊!”

她的手偷偷地摸着他裸露着的胳臂,非常轻地摸着。“亲爱的拉尔夫,我是明白这一点的。我明白,我明白……我们各自的心中都有某些不愿摒弃的东西,即使这东西使我们痛苦得要死。我们就是我们,就是这样。就像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那胸前带着棘刺的鸟,泣血而啼,呕出了血淋淋的心而死去。因为它不得不如此,它是被迫的。有些事明知道行不通,可是咱们还是要做。但是,有自知之明并不能影响或改变事情的结局,对吗?每个人都在唱着自己那支小小的曲子,相信这是世界从未聆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难道你不明白吗?咱们制造了自己的荆棘丛,而且从不停下来计算其代价。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且告诉自己,这是非常值得的。”

“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痛苦。”他低头瞟了一眼她的手,那手如此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胳臂,使他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为什么要痛苦呢,梅吉?”

“问上帝吧,拉尔夫,”梅吉说道,“他有播种痛苦的权力,对吗?他创造了我们。他创造了整个世界。因此,他也创造了痛苦。”

鲍勃、杰克、休吉、詹斯和帕西回来吃饭了,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明天,沃蒂神父按预定要来做弥撒,可是鲍勃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谁也不会去听弥撒了。这是一个毫无恶意的谎言,是为了不走漏拉尔夫红衣主教的风声。这五位克利里家的男人比以前更像帕迪,更显老了,说话也更慢声慢气,就像土地那样坚忍持久。他们多爱戴恩哪!他们的眼睛好像一刻也不离开他,甚至他去睡觉时,也要从这个房间目送着他。看到他们生活在一起,等待着他长大到能够和他们一起在德罗海达奔驰的那一天,心里是很受用的。

拉尔夫红衣主教也发现了朱丝婷满怀敌意的缘由,戴恩对他着了迷,渴望听他说话,总是缠在他的身边。朱丝婷嫉妒坏了。

孩子上楼去之后,他望着留下的人:众兄弟,梅吉,菲。

“菲,从你的写字台旁离开一会儿吧,”他说,“到这儿来和我们坐一坐。我想和你们大家谈一谈。”

她自我保养得依然很好,身材没有变化,只是胸部松弛了,腰部略有些发胖。实际体重的增长并没有破坏老年时期的体型。她默默无言地在红衣主教对面的一把乳白色大椅子上坐了下来,梅吉在她的一边,那几个兄弟坐在紧挨着的一张石凳上。

“是关于弗兰克的事。”他说道。

这个名字在他们中间飘荡着,好像是远处的回音。

“弗兰克怎么样了?”菲镇定自若地问道。

梅吉放下她的针织活儿,望了望妈妈,然后又望了望拉尔夫红衣主教。“告诉我们吧,拉尔夫。”她很快地说道,一刻也不能再容忍她母亲的镇定了。

“弗兰克在一个监狱里差不多已经服刑30年了,你们想到这一点了吗?”红衣主教问道,“我知道我的人按照安排好的那样一直给你们通风报信,我要求他们不要使你们过分地忧伤。老实讲,我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处理弗兰克的事,也不知道你们听到关于他的孤独和绝望的细节后会怎么想,因为我们是无能为力的。要不是他在古尔本监狱中的暴力行为和三心二意,他在几年前已经被释放了。可是迟至这场战争,当一些囚犯被释放去服兵役的时候,可怜的弗兰克依然被排除在外。”

菲从她的手上抬起头来瞟了一眼。“他就是这个脾气。”她不动声色地说道。

红衣主教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汇方面颇费踌躇。在他沉吟的时候,一家人都在用又畏惧又盼望的眼光望着他,尽管他们关心的并不是弗兰克的利益。

“我为什么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又回澳大利亚来,这一定使你们迷惑不解吧。”拉尔夫红衣主教终于说道,他没有看梅吉,“我并没有总把你们的生活放在心上,这我是知道的。从我认识你们的那天起,我就是首先想到我自己,把我放在首位的。当教皇以红衣主教的法衣报答我担任教廷代表的辛劳的时候,我问我自己,我是否能为克利里家效些什么劳。从某种程度上这样做可以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关切是多么深。”他吸了一口气。眼光集中在菲的身上,而不是梅吉的身上。“我返回澳大利亚,看看在弗兰克的事情上我能够做些什么。菲,你还记得帕迪和斯图死后我和你谈过的那次话吗?那是20年前的事了,我一直无法忘记那时你眼中的表情。活力和朝气都不见了。”

“是的,”鲍勃冷不丁地说道,他的眼睛盯着他的母亲,“是的,是那么回事。”

“弗兰克就要被假释了,”红衣主教说道,“这是我唯一能办到的表示我对你们由衷关切的事情。”

要是他本来盼望能从菲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到猛地异彩大放的话,那他会大失所望的。起初,那双眼睛不过微微一闪,也许,年岁的磨蚀实际上已经永远不能使那双眼睛异彩大放了。但是,他在菲的儿子们的眼睛中却看到了一种真正的事关重大的神情,使他感到了自己所采取的行动的意义。这种感觉自从战争和那个年轻的、名字令人难以忘怀的德国小兵谈话以来还未曾体验过呢。

“谢谢你。”菲说道。

“你们欢迎他回德罗海达吗?”他向克利里家的男人们问道。

“这是他的家,是他应该来的地方。”鲍勃简单明了地说道。

除了菲以外,每个人都点了点头,她似乎独自沉浸在幻想中。

“他不是以往的那个弗兰克了,”拉尔夫红衣主教继续温和地说道,“我到这里来之前,在古尔本监狱见到了他,并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我还告诉他,德罗海达的人对他的遭遇一直都是非常清楚的。倘若我告诉你们,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难于接受的话,你们也许就能够想象得到他的变化了。他简直是……非常高兴。急切地盼望着再见到家里人,尤其是你,菲。”

“什么时候释放他?”鲍勃清了清嗓子,问道。他为母亲显然惧怕见到弗兰克回来时的情形的那种矛盾心理而感到高兴。

“就在一两个星期之内。他将乘夜班邮车到达,我本来希望他坐飞机,可是,他说他愿意坐火车。”

“我和帕西去接他,”詹斯热切地说道,可随后脸又拉了下来,“噢!我们不知道他的模样!”

“不,”菲说道,“我亲自去接他,就我一个人去。我还没有老糊涂,自己能开车去。”

“妈妈是对的,”梅吉坚定地说道,抢先堵住了兄弟们的齐声反对,“让妈自己去吧。她是应该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好啦,我还有工作要做。”菲生硬地说道,她站了起来,向写字台走去。

五兄弟一起站了起来。“我想,该到睡觉的时候了。”鲍勃煞费苦心地挤出了一个哈欠,说道。他腼腆地冲着拉尔夫红衣主教笑了笑。“又像往日那样,早上由你给我们做弥撒了。”

梅吉叠起了针织活儿,放在一边,站了起来。“我也要向你道晚安了,拉尔夫。”

“晚安,梅吉。”他目送着她走出房间,然后转过来,向菲一欠身。“晚安,菲。”

“你说什么?你说了些什么吗?”

“我说晚安。”

“哦!晚安,拉尔夫。”

他不想在梅吉刚刚上楼的时候到楼上去。“我想,在上床睡觉之前去散散步。有些事你知道吗,菲?”

“不知道。”她声音冷漠。

“你连一分钟也骗不过我。”

她大笑起来,声音中充满了不安。“是吗?我不知道是什么。”

夜色已深,星斗阑干。南半球的星斗,缓缓转过天穹。他已经永远不再痴迷于它们了,尽管它们依然在天上,迢迢万里,但却无法暖人心胸,冷漠难接近,不能使人得到慰藉。上帝要离得近一些,难以捉摸地横亘在人与星辰之间。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翘首仰望,侧耳倾听着风声在树林中穿行着,沙沙地笑着。

他不愿走近菲。他站在房子尽头的楼梯上。她那张写字台上的灯依然在亮着,可以看见她俯着身的侧影,她在工作。可怜的菲。她一定是太怯于上床睡觉了,尽管弗兰克回来以后也许会好一些。也许吧。

楼梯顶上静极了,窄窄的高桌上放着一盏水晶玻璃灯,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晕,使夜间的漫游者感到宽慰。夜风掀动着桌旁窗户上的窗帘,灯光摇曳不定。他从灯旁走了过去,脚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梅吉的门大敞着,从里面倾泻出一片亮光。他的身体挡住了灯光,过了一会儿,他关上了身后的门,上了锁。她披着一件宽松的睡衣,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望着外面那看不见的家内圈地。但是,当他向床上走去,并且在床边坐下来的时候,她转过头看着他。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向他走去。

“喂,我帮你把靴子脱掉。这就是我从来不穿高帮鞋的缘故。不用鞋拔子我脱不下来,可是鞋拔子把好皮靴都弄毁了。”

“梅吉,你是有意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吗?”

“玫瑰灰吗?”她莞尔一笑,“这一直就是我喜爱的颜色。它不会破坏我头发的色调。”

当她拉下一只靴子时,他就把另一只脚放在了她的背后,随后,换一只脚。

“你对我来找你就这么有把握吗,梅吉?”

“我告诉过你了。在德罗海达,你是我的。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没错。”她把他的衬衫从他的头上拉了下来,有那么一阵工夫,她的手极其敏感地放在他那赤裸的后背上。接着,她走到灯前,将它扭灭,与此同时,他把自己的衣服搭在了椅子背上。他能听到她在走动着,脱去了睡衣。明天早上,我还要做弥撒。但那是明天早晨,弥撒的魔力早就不复存在了。这里依然是黑夜和梅吉。我曾经想得到她。她也是一个神圣的东西。

戴恩大失所望。“我以为你会穿红法衣呢!”他说。

“有时我穿的,戴恩,但只是在宫墙之内。在宫墙的外边,我就穿一件有腰带的黑法衣,就像这件。”

“你真的有一座宫殿吗?”

“是的。”

“里面挂满了枝形吊灯?”

“是的,可是德罗海达也是这样呀。”

“哦,德罗海达!”戴恩厌恶地说道,“我敢打赌,比起你的来,我们的吊灯要小。我真想看看你的宫殿,和你穿红法衣的样子。”

拉尔夫红衣主教笑了笑。“谁知道呢,戴恩?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在那孩子的眼睛深处有一种奇特的表情,一种冷淡的表情。做弥撒时,当戴恩一转身时,拉尔夫红衣主教看得更真切了,可是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真身。

路迪和安妮如期来过圣诞节,而且确实是年年不误。大宅里到处都是无忧无虑的人,盼望着这些年来最快活的一次圣诞节。明妮和凯特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走了调地唱着歌。史密斯太太那胖乎乎的脸上笑逐颜开,梅吉不置一词地任戴恩缠着拉尔夫红衣主教;菲似乎也快活得多了,不那么一个劲儿地粘在写字台旁了。每天晚上,男人们抓住每一个借口往回跑,因为晚饭之后,客厅里谈得热火朝天,史密斯太太则准备着就寝前的小吃,有吐司涂奶酪,热奶油烤饼和葡萄干烤饼。拉尔夫红衣主教抗议说,这么多好吃的,会使他发胖的,但呼吸了三天德罗海达的空气,和德罗海达的人一起呆三天,吃了三天德罗海达的饭之后,他初来时那憔悴枯槁的面容似乎已经不见了。

第四天的时候,天气变得十分热。拉尔夫红衣主教和戴恩出去把一群绵羊赶回来,朱丝婷在胡椒树下独自生闷气,梅吉懒洋洋地坐在廊下的一张加垫的藤靠椅中。她觉得浑身的骨头发软、放松,感到非常幸福。一个女人在多年的紧张生活中没有这种东西也能过得不错,但是这种东西是美好的——当这种东西是她所爱的男人给予的时候。她和拉尔夫在一起时,除了属于戴恩的那一部分以外,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变得充满了活力。麻烦的是,当她和戴恩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属于拉尔夫的那一部分以外,她身上的每一部分也是充满活力的。只有他们俩同时存在于她的生活中时,就像现在这样,她才感到十足的圆满。哦,这是自有道理的。戴恩是她的儿子,而拉尔夫是她的男人。

但有一件事使她的幸福美中不足:拉尔夫没有看出来。于是,她对她的秘密缄口不言。他自己瞧不出来,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他凭什么让她说出个中底细?有那么一阵儿,他居然会认为她是心甘情愿地回到卢克的身边,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倘若他把她看成这种人的话,那就不应该告诉他。有时,她感觉得到菲那双失色而嘲讽的眼光在她身上转。她就转过头去,泰然自若。菲是理解的,非常理解。她理解这种半怨半恨,理解这种不满,理解这种向孤独凄凉的年月进行报复的愿望。徒劳地追逐绚丽缤纷的彩虹,那彩虹就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她为什么要把他的儿子交给他这个可看而不可得的彩虹呢?剥夺他的这个权利吧。让他受折磨,而又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受着折磨吧。

代表德罗海达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梅吉漫不经心地听着,随后便想到她母亲一定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接电话。

“请找菲奥娜·克利里太太。”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梅吉喊了一声菲,她转过身来,接过话筒。

“我是菲奥娜·克利里。”她说道。当她站在那里听电话的时候,脸上的颜色渐渐褪去,看上去就像帕迪和斯图死后那几天的样子。她显得那样瘦小,那样脆弱。“谢谢你。”她说着,挂上了电话。

“怎么了,妈?”

“弗兰克已经被释放了。乘今天下午的晚班邮车到达。”她看了看表,“我必须赶快去,已经过两点钟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梅吉提议道。当她自己心中充满幸福的时候,不忍看到母亲灰心丧气。她明白,对菲来说,这次会面不纯然是快乐。

“不,梅吉,我会很没事的。你照顾一下这里的事情,把饭留到我回来。”

“这难道不是大好事吗,妈?弗兰克正好赶上圣诞节回家!”

“是的,”菲说道,“好极了。”

人们若能乘飞机的话,谁都不会坐晚班邮车的,因此,当火车喷着气从悉尼而来的时候,沿途小城镇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二等铺的旅客,有几个人一到基里就呕吐了起来。

站长和克利里太太有点头之交,但是决不敢梦想和她攀谈,因此,他只是看着她从过顶的天桥上沿着木台阶走下来,任她独自直直地站在那高高的站台上。她是个漂亮的老太太,他想道,穿着时髦的衣服,戴着时髦的帽子,还蹬着高跟鞋呢。身条真不赖,对一个老太太来说,她脸上的皱纹委实不算多。这足以说明牧场主那种舒心的日子对一个女人会起什么样的作用。

弗兰克也是从母亲的脸上认出她来的,而他母亲认他则没这么快,尽管她的心马上就认出了他。他已经52岁了,他不在的这些年正是使他从青年过渡到中年的年头。站在基里的夕照中的这个男人非常瘦,几乎是形容枯槁,苍白至极。他的头发剃掉了一半,那透出力量的矮小的身体上穿着一件走了样的衣服,形状很好看的手捏着一顶灰毡帽的帽檐。他背不弯腰不驼,也不显病态,但却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里,两手扭着帽子,似乎既不盼望着有人来接他,也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菲控制着自己,快步走下了月台。

“你好,弗兰克。”她说道。

他抬起了那双曾经灼灼有光的眼睛,落在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脸上。那完全不是弗兰克的眼睛了,枯涩、有耐性、极其疲惫。但是,当那双眼睛看到菲的时候,一种非同寻常的表情在其中闪动着,这是一种受伤的、毫无自卫能力的眼光,一种即将死去的人哀诉似的眼光。

“哦,弗兰克。”她说着,便把他搂在了怀里,摇动着那放在她肩膀上的头。“好啦,好啦,”她低低地、依然十分柔和地说道,“一切都好啦!”

起初,他萎靡不振,默默无言地坐在汽车里,但是,当劳斯莱斯加快速度开出市镇的时候,他开始对周围的环境产生兴趣了,看着车窗的外面。

“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他喃喃地说道。

“我想是这样的吧。时间在这里过得很慢。”

他们轰轰地开着车,从狭窄而又混浊的河面上的木板桥上开了过去。两岸垂柳依依。满是盘结的树根和砾石的河床大部分都露了出来,形成了平静的、棕色的水洼,乱石嶙峋的干河滩上到处都长着桉树。

“巴温河,”他说道,“没想到今生还能见到它。”

他们的后面扬起了一大团土雾,他们的前面笔直的道路就像是一幅透视图一样,跨过了缺少树木的、绿草茵茵的大平原。

“妈,这条路是新修的吧?”他似乎竭力在找话说,使局面显得正常起来。

“是的,战争刚结束,他们就从基里到米尔帕林卡铺起了这条路。”

“他们也许就铺上了一点儿柏油,却还是留下了旧有的尘土。”

“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习惯吃尘土了,认为把路弄得能够抗住泥浆,这样做花费太大。新路是笔直的,他们把路面筑平了,这条路省去了我们27个大门中的13个。在基里和庄园之间只有14道门了,你等着看我们怎样对付这些门吧,弗兰克。用不着把这些门开开关关了。”

劳斯莱斯爬上了一道斜坡,向着一道懒洋洋地升起来的铁门开去,汽车刚刚从门下钻过,它便沿着滑轨下降了几码,大门自己关上了。

“真是让人惊讶!”弗兰克说道。

“咱们是附近第一家安装了自动斜坡门的牧场——当然,只装在米尔帕林卡和庄园之间。其他围场的门还得手工开关。”

“唔,我估计发明这种大门的那个家伙一辈子一定开关了许多门,是吗?”弗兰克露齿一笑。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可是,他随后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于是他母亲便集中精力开车,不愿意过快地逼他说话。当他们钻过最后一道门,进入家内圈地的时候,他惊叹了起来。

“我已经忘记它有多可爱了。”他说。

“这就是家,”菲说道,“我们一直照料着它。”

她把劳斯莱斯开进了车库,随后和他一起走回了大宅,只是在这时,他的箱子才由他自己提着。

“弗兰克,你是愿意在大宅里占一个房间,还是愿意单独住在客房?”他母亲问道。

“我住客房,谢谢。”那枯涩的眼睛停在了她的脸上。“还是和人们分开好。”他解释道。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及监狱的环境。

“我想,这样对你要好些,”她说道,带着他向自己的客厅走去。“眼下大宅住得挺满,因为红衣主教在这里。戴恩和朱丝婷在家,路迪和安妮·穆勒后天到这里来过圣诞节。”她拉了拉铃要茶,很快地在房间里走着,点起了煤油灯。

“路迪和安妮·穆勒?”他问道。

她停下了扭灯芯的动作,望着他。“弗兰克,说来话长啦。穆勒夫妇是梅吉的朋友。”灯调整到了她满意的程度,她坐在高背椅中。“我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开饭,不过咱们先喝杯茶吧。我要把路上的尘土从嘴里洗掉。”

弗兰克笨拙地坐在了一个乳白绸面的矮凳的边上,敬畏地望着这间屋子。“这屋子和玛丽姑姑那时候不大一样了。”

菲微微一笑。“哦,我想是的。”她说道。

这时,梅吉走了进来,看到梅吉已经长成一个成年妇女比看到母亲变老更令人难以接受。当妹妹紧紧地拥抱着他,吻他的时候,他转开了脸,松垂如袋的衣服中的身体畏缩着,眼睛越过她找寻着他的母亲。母亲坐在那里望着他,好像在说:没啥关系,不久一切都会正常的,只要过一段时间就行了。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还在搜肠刮肚地想对这个陌生人说些什么的时候,梅吉的女儿进来了。她是一个高个、清瘦的年轻姑娘。她拘谨地坐在那里,一双手捏着衣服上的衣褶,那双浅色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脸上转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梅吉的儿子和红衣主教一起进来了,他走过去坐在姐姐身旁的地板上,这是一个漂亮、平静而冷淡的少年。

“弗兰克,这太好了。”拉尔夫红衣主教说着,和他握了握手,随后转向菲,一扬左眉。“喝杯茶吗?好主意。”

克利里家的男人一起走了进来,空气是很紧张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宽恕他。弗兰克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当年使他们的母亲伤心的那种行径。可是,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使他们有所理解。他既无法向他们倾诉他的痛苦和孤寂,也不会恳求宽恕。唯一真正关键的人是他的母亲,而他从未想到有什么可让她去宽恕的。

这天晚上一直在竭力打圆场的是红衣主教,在晚餐桌上他引着话题。饭罢回到客厅里以后,他带着一种自如的外交风度聊着天,有意给弗兰克创造机会,让他介入谈话。

“鲍勃,我一到这儿就想问你——兔子都到什么地方去了?”红衣主教问道,“我看到了无数的兔子洞,可是一只兔子也没有。”

“兔子都死啦。”鲍勃答道。

“死了?”

“是啊,是因为得了一种叫什么粘液肿瘤的病。到1947年的时候,因为兔子和连年大旱,作为初级产品生产国的澳大利亚几乎完蛋了。我们都绝望了。”鲍勃说道,他热烈地谈着他的话题,很高兴能讨论一些把弗兰克排除在外的事。

在这一点上,弗兰克很不明智地发表了和他大弟弟不一致的看法。“我知道情况很糟,但还不至于糟到那种地步。”他倚坐在椅子上,希望他对这次讨论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能使红衣主教感到高兴。

“哦,我并没有言过其实,相信我的话!”鲍勃刻薄地说道。弗兰克怎么会知道呢?

“发生了些什么事?”红衣主教很快地问道。

“前年,联邦科学与工业研究组织在维多利亚州进行了一项实验,用他们培育出来的这种病毒使兔子得了传染病。我不能肯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毒,只知道是一种微生物。反正他们管这种东西叫粘液瘤病毒。起初,这种病毒的传播似乎不太理想,尽管兔子染上它就丧命。可是大约一年之后,这场试验性的传染就像野火一样传播开了。他们认为蚊子是载体,但是和藏红色蓟草也有关系。从那时候起,兔子上百万上百万地死去了,它们被一扫而空。有时,你会看到几只病歪歪的兔子,脸上都是肿块,难看透顶。但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拉尔夫,真的。其他的动物都没有得粘液肿瘤病,甚至连种属相近的动物都没得。多亏了联邦科学与工业研究组织的那些人,兔子再也不能成灾了。”

拉尔夫红衣主教望着弗兰克。“弗兰克,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知道吗?”

可怜的弗兰克摇了摇头,希望大家能让他不起眼地退在一边。

“这是大规模生物战。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的人是否知道,就在这里,在澳大利亚,从1949年到1952年对数不清的兔子进行了一场病毒战,并且成功地消灭了它们。哦!这是对头的,是吗?这完全不是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而是科学的事实。他们还是把他们的原子弹和氢弹埋掉的好。我知道不得不进行这场生物战,这是绝对必要的,也许这项重要的科学成就还没有得到全世界的赞扬。但这也是非常可怕的。”

戴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这场谈话。“生物战?我从来没听说过。到底是怎么回事,拉尔夫?”

“这是一个新词,戴恩,但我是一个教皇的外交家,可悲的是我不得不与‘生物战’这样的词汇打交道。一句话,这个词就意味着粘液性肿瘤病。培养出一种只杀死或重创一种生物的病毒。”

戴恩有些下意识地划了一个十字,又靠在了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膝头上。“我们最好祈祷,对吗?”

红衣主教低头看着他那漂亮的头,微笑着。

多亏了菲,弗兰克才终于完全适应了德罗海达的生活,尽管克利里家的男人态度生硬,可她却若无其事,好像她的长子只是离开了短短一段时间,从来没有使这个家庭蒙羞受辱,或深深地伤过他母亲的心似的。她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把他送到他似乎想占有的空间里,离开了她其他的儿子。她并没有鼓励他重新恢复往日的那种活力。因为那一切已经都是明日黄花了。当她在基里车站的月台上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就明白,那一切已经被一种他拒绝和她详述的生活所吞噬了。她能为他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使他尽可能幸福。毫无疑问,做到这一步的途径就是像接受往日的弗兰克那样接受现在的弗兰克。

不存在让他到围场去干活的问题,因为他的弟弟既不需要他,他也不想去过那种他一直厌恶的生活。看到那些蓬勃生长的东西,使他感到高兴,因此,菲就让他在大宅的花园里干些闲事,使他得到宁静。对弗兰克回到家庭中间,克利里家的男人逐渐习惯起来了,开始明白,以前曾在弗兰克身上存在的那种对他们利益的威胁已不复存在。一切都不能改变他们的母亲对他的感情,不管他是在监狱抑或是在德罗海达,都没有关系。她对他的感情都是不变的。重要的事情是,让他留在德罗海达会使她感到快活。他没有干扰他们的生活,和往日一样。

然而对菲来说,弗兰克重返家中并不是一种快乐。这又能怎么样呢?每天看到他和根本见不到他只不过是一种不同的哀伤罢了。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一种被毁灭的生活和一个被毁灭的人是令人悲痛欲绝的,这人是她最钟爱的儿子,而他一定是在忍受着她所无法想象的痛苦。

弗兰克回家六个月之后的一天,梅吉走进了客厅,发现她母亲坐在那里,透过高大的窗户望着正在修剪着沿车道的一大排玫瑰花的弗兰克。她转过身来,那故作镇定的脸上带着某种表情,使梅吉双手捂在心口上。

“哦,妈!”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说道。

菲望着她,摇了摇头,微笑着。“没什么,梅吉。”她说道。

“要是我能尽点儿力就好了!”

“能。只要保持你往日的样子就行了。我很高兴,你已经成为我的助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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