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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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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开始之时,木兰正和全家在牯岭避暑。牯岭是长江沿岸的名胜。 阿眉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会中学念书。阿通已经大学毕业,正在上海附近政府电信局的无线电台做事。这个电台能以强大的电力越过太平洋把信息发到旧金山。他请了六个礼拜的假,随家到牯岭。 杭州现在是中国公路网的中心,这些公路能把中国各地都联系起来,是政府近年来十万火急下加速赶建的。在杭州背后的钱塘江上,一座公路铁路两用的大铁桥刚竣工通车,在乡下人看来,是现代工程上的奇迹。另有一条新完工的铁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岭附近的江西省城南昌联系起来。这条新铁路通过多山地区,工程虽然艰巨,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国家这样突飞猛进地建设发展,事实上,也是引起战争的原因之一,因为日本看出来,若想进攻中国,再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在中国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对抗日本侵略保卫国家主权的决心。 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女士这时正在牯岭,牯岭已然成为政府官员的消夏胜地。木兰的房子正在蒋氏伉俪官邸的上面。虽然蒋氏官邸是在木兰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码的荒野山坡相隔,木兰可以望见官邸中仆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条山路的开端,但这条路为自上而下的一条溪谷所阻,与此溪谷并行有一百码之遥,然后相交叉,一条较为宽阔的公路由此开始。在交叉路口,设有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对面,可以望见官邸之中紧张的活动。各省的高级军官,南京的重要大员,不断出出进进,有的步行,有的坐轿。中国将来的命运如何,或沦为日本的保护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或抗战建国,使中国成为一个自由、团结、独立的国家,就要在这栋房子里决定了。 在七月十七号,终于达成了最重要的决定,蒋介石向全国广播抗战到底的国策。他警告全国,必须准备重大牺牲,中途绝无妥协可能,否则其恶果不堪想象。 荪亚说:“他这个人,别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战争这项空前艰巨的任务,他必须要担当起来,他已经完成了。现在他又遇到更艰难的任务,要领导中国对抗日本。他已经习惯于在风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许他以此为荣。他一定能够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过去这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挺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脸上显出的坚强不屈与足智多谋,两者配合得那么神奇,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阿通说:“我愿给他做个渡船夫。” 木兰喊道:“什么?”她的脸突然沉下来。 “妈,怎么?您不恨日本吗?” 木兰看着荪亚,默不作声,荪亚也一言不发。 阿通又问:“您不赞成?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但是木兰却走开了,依然没说话。又经过一个钟头,她也一句话没说。她失去了心情的平静。她突然的感觉,就犹如战争来临时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觉一样。战争已经来到门前。为什么过去她没想到呢?中国现在向她来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儿子。 她和丈夫商量这件事。一个钟头之后,她和荪亚把阿通叫去,有话和他说。 她问:“你已经决定去打仗了吗?” 阿通回答说:“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么用?妈,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了解……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已经决定。” 阿通说:“是,我已经决定。” 木兰心里在挣扎交战,她眼中流出泪来。她说:“阿通,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哭起来。 荪亚说:“儿子,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父母的心……” 木兰喊道:“我宁愿自己死,不愿看见你死。我受不了。” 他父亲又说:“阿通,你听着。你妈和我已经商量过。国家若需要你,你必须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妈这方面忍受的牺牲比你的牺牲要大。年轻的爱国志士在战场上死得光荣快乐——他也有他的战友——可是他年迈的父母在家里活着,怎么受得了。我们并不是阻拦你,你也要为家里想一想。” 阿通说:“国若亡了,家还有什么用?” 父亲很有耐性地说:“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现在若像你那么年轻,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们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已经把你大姐献给国家了。你妈和我都上了年纪,再不能有儿子。由个人和国家的观点看,你应当去;从曾家的观点看,若没有特别的理由,你不能轻易牺牲。你的情形与众不同,曾家可能绝了后。日本但求中国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国家的第一道防线。你想想祖父祖母。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孙子呢?我们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经亚伯父的两个儿子。阿瑄不是我们曾家亲骨肉,现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统不能断绝,要一直传下去。你也许觉得这话不切实际,也许你不懂,可是中国四千年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呀。甚至在征兵制度的国家,没到万不得已,也不征召独生子去当兵打仗……” 阿通两手很紧张地攥住椅子的两臂,他说:“爸爸,妈,我知道您两位老人家难过……可是我不得不去。” 木兰脸上流着眼泪,抬头看了看儿子,她说:“好,去吧!我命里是要受罪,是要伤心的。” 荪亚说:“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你要去从军?” “我要去从军。国家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一定要为国家做点儿事。” 父亲问:“你为什么不能照旧在电台做事?虽然不是上前线,也同样是报效国家呀。” 木兰把握住这个想法,她说:“你说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无线电就像一个渡船,你为什么不做这件事呢?” 阿通慢慢说:“好吧,若是对国家重要,我可以继续做。” 这似乎是父母和儿子之间的一个折中办法。可是事实上,阿通做事的那个电台靠近江湾,正是战争的中心。 阿眉并不像她大姐阿满那么聪明有才气——也不那么活泼愉快——但是谦和高雅,是不知不觉从母亲身上得来的。她也敬佩曼娘,而她的端庄腼腆也正像曼娘。在现代的女学生之中,她完全是家庭教养良好的那一等少女。 现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几个女传教士,同时也在金女大教书,也正在牯岭消夏。阿眉很得老师的喜爱,有一位康宁汉小姐特别关心她。这几位老师都在牯岭木兰家住过,她们也曾邀请木兰到她们的住处去过。八月十三号,上海战事爆发时,金陵女大是否秋季还开学,大有问题。倘若不再开学,阿眉不愿在学校白白耽误一学期。因为阿通的假日即将期满,木兰正说带他回杭州,在他回去上班以前,一同住些日子。康宁汉小姐说让阿眉继续在牯岭和她们同住,将来一齐回南京。秋天学校若不开学,阿眉可以坐火车回杭州,也很方便。康宁汉小姐是个心肠很好性格温柔的新英格兰女人,木兰很喜欢她,所以就同意让阿眉和她一同多住些日子。 回杭州去的前一天,木兰说:“阿通,阿眉,你们兄妹俩暂时要分别些日子了。这个战争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和你们相隔不远,阿眉,若有什么急事,赶紧给我打电报,立刻回家。念书不要看得太重要。战事若不久就停,明年我给阿通娶个媳妇。你看,乡间,这儿多么太平安静。咱们可以在这儿买几百亩地,我要看着阿通和儿媳妇在这儿安居乐业,务农为生,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儿。” 她是一半开玩笑,可是孩子们懂她的意思。 阿通说:“战事不久就会结束的。我们已经向虹口进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赶下河了。” 第二天,荪亚和木兰带着儿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从徽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出发,一路风景极美,尤其是七里泷那一段。一边岸上有两块巨大的岩石,叫严子陵钓鱼台。那两块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儿抛锚过夜的时候,木兰心中纳闷:当年严老先生怎么从那么高的石台子上往下钓鱼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为那是两千年以前。大家听了这种想法,颇有感慨。在河面船上过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风自河面吹来,其美真是无法描绘,荪亚和木兰小饮了数杯。 阿通在家和父母过了几天,回到上海去办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的一封信,说无线电台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轰炸下毁灭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毁的还有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江湾市民活动中心的体育场。他们只能尽量抢救设备,以供将来在公共租界恢复电台的活动。 中国大批援军进入吴淞地区,在上海附近长江三角洲上将要进行大规模的阵地战。战事已全面发展,范围势将越来越广。京沪铁路沿线的城市时常遭敌机空袭,乘火车旅行已经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轰炸数次。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难。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国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则往内地逃,逃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木兰接到阿非的电报,说他到了上海,和经亚家住在沧州饭店,但并没提曼娘和阿瑄。他们为什么没出来呢?木兰很担心,有意去看阿非、宝芬、暗香,打听点详细消息。 到九月一号,情势十分危急,荪亚和木兰决定把阿眉接回杭州来,情势若再坏,就欲归不得了。坐火车回来还可以,当然也有几分危险,并且必然会比平常慢得多。公路当然随时都通。为了不使女儿冒险,荪亚和木兰决定由荪亚去把她接回来。木兰说她也要到上海去,因为她急切于得到有关曼娘的消息。木兰心想也许曼娘已经和他们一齐出来了。想到也许有这种可能,她心里觉得好兴奋。 他们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儿已从军。念及国若不存,家有何用?若为人子者皆念父母儿女之私情,中国将如何与日本作战?祈勿悬念。不驱倭寇于东海,誓不归来。 ---儿 阿通 木兰看完信愣住了。儿子已经从军,但是去何处从军?在何部队?为何不先告知父母?这样,她越发急于往上海一行,也许阿通正在上海某处作战,亦未可知。乘着交通情况还不太坏,先使女儿离开南京。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倘若阿眉还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难民妇女集中营,她必然也成了日军暴行的牺牲品。那种暴行使文明人无法想象,在未来几百年,会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军人。 他们到了上海,找到宝芬、暗香和他们家的人。他们正住在一个舒适的旧式家庭饭店里,那家饭店以前是洋人开的,现在由中国人经营。使木兰失望的是,曼娘没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知道木兰的这位结盟姐姐家出了什么事。木兰很担心。 荪亚到南京去接女儿,木兰就和他们一起住着。由南京到上海平时只走七个半钟头,但是目前由于军运频繁,自然要耽误。莫愁已经到上海看过他们,也已经回苏州去了,她心里非常不安,因为倘若国军撤退,苏州就处于下一道防线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夫是政府的官员,若是搬家逃难,会让他显得意志不坚定,而且他回家也越来越不容易。木兰告诉她丈夫在苏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劝他夫妇再到上海去一次。 荪亚去了之后,木兰才得有时间多打听点亲友的消息。素云的死她非常受感动。她听到黛云和陈三的事情,以及他们怎么在西北参加了游击队。他们无法告诉她曼娘和阿瑄家的情形,大家都恐怕他们很可能出了差错,因为好多难民告诉过他们在北平日本兵蹂躏乡间糟蹋妇女的暴行。 因为木兰的亲友都属于上等社会,受战事的灾害还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并不太平。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空中机关枪的扫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顶上。爆炸之声,昼夜可闻。老百姓凑集在江边上,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有人站在楼顶上看闸北和江湾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坏的是,逃难的男女、孩子,由闸北涌来,在大街上踟蹰犹豫而无所归。北平来的这批人看见上海阔绰的人还在戏园子、电影院、舞厅里追欢寻乐,不觉大惊失色,就如同两者属于不同的国度一样。北平人懒散轻松,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但是而今至少脸上是显出愁眉不展、垂头丧气的样子,内心则隐藏愤恨,敢怒而不敢言。对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固然不少人忙于救济难民的工作,忙于到医院探视伤病者,为士兵送慰劳品,安慰鼓舞士兵,因为他们补给并不够充分,但是整个上海则呈现两个划分得显然不同的阵营:一类人享受欢乐,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护,正合心意;另一类普通老百姓、保国抗敌的士兵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战争的摧残蹂躏之下,则首当其冲。 木兰现在对战事的关心,不是只限于个人了,她不能忘记自己的亲生儿子正身处惊天动地的炮声中。她接到儿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转寄来,说他在杨行前线一个无线电单位服务,说在请假期间也许能和父母一见,也许父母能到战地去看他。 第三天,荪亚和女儿安然归来,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来。 立夫的长子肖夫,也在请求父母允许他去打仗。荪亚告诉他们说他的儿子阿通已经从军,肖夫的问题也自然不难解决了,因为立夫有三个儿子,不能不答应。立夫和莫愁决定自己带着肖夫和他两个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两个表兄弟在一个单位工作,这样也可以减轻两位母亲的悬念。肖夫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文笔很好,写作很快。他有轻度的近视,戴着眼镜,在做写报告信息的参谋工作,是个有用的人才。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线了,这减少了亲戚聚会的欢乐。虽然没人说出口来,姐妹见面时的气氛却明显并不轻松。暗香的儿子也说要去,但是叔叔荪亚说:“给曾家留个根吧。并且,你还年轻。” 问题是现在怎么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务的单位去。立夫费了一天的工夫办这件事。 傍晚,他回到饭店,告诉他们说:“运气不错——我找到的那个团长,是我的学生,几年前在北平跟我念书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帮着打电话给她丈夫。” 莫愁问:“他答应对肖夫特别照顾了没有?” “他说了。他说尽量让他表兄弟俩在一起。” 木兰问:“他知道阿通在他那一团吗?” “他说他会立刻查出来。” 现在莫愁掉下眼泪来,因为儿子从军已经无可挽回了。 立夫说:“我带他到前线去。” 荪亚说:“你自己到前线去?” 立夫说:“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齐去,我们明天晚上走。” 荪亚问:“为什么晚上去?” “晚上安全。团长会派车去接我们。杨行离上海很远,普通车也不准到前线去。有副官坐车来带我们走。” 木兰坐着发愣。 她突然问:“立夫,女人也能去吗?” “我想团长会让你去,不过对你不会很欢迎。” “我听说妇女慰劳队也送慰劳品到前线去。” “那又不同。她们是自己情愿冒险。” 荪亚说:“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危险有什么用?” “我儿子在那儿几个礼拜都不怕,我为什么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立夫说:“大概来往要一夜。当然夜里灯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木兰又问:“危险不危险?” 立夫说:“最好你在这儿和妹妹一起住。为你手里这些条性命着想吧。” 木兰再没说什么。全家都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儿子待在屋里,静静地坐着哭。木兰让荪亚去买四木箱橘子给前线士兵带去。 吃晚饭时没人说话,今天早晨每个人都在报上看到了惊人的消息,但是没人敢提。前线的战事是自开战以来最惨烈的。日本人宣称已攻下宝山,但是中国的报道是,还有一营仍在靠近吴淞的那个海岸城市抵抗中,不过已完全与外界隔绝。两天之后,一个生还者说全营战到弹尽粮绝,全部牺牲。 在十点钟,一个穿着肮脏军服的青年人,戴着钢盔,显得蛮精明伶俐,走进饭店来,说车在等着接他们到团长的司令部。现在不可避免的场面来到了。在不断流泪之下,木兰和莫愁再三嘱咐肖夫,话说得那么简单,可是儿子却永难忘记。告别的话再三说,因为情无尽,意无尽。 最后,立夫叫儿子上车,别人随后进去。莫愁往车里窥探,肖夫伸出手来握母亲的手,车一开动,才把母子的手挣开。 副官在前面和司机一起坐。他们刚一开出租界,进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机便把灯关起来。天黑无月,这样很好,免得夜间轰炸。 荪亚问:“这么黑你怎么看得见?” “一路我们都知道,眼睛习惯了。我们很喜爱这种夜晚。前线的夜晚好美。” 副官是一个聪明愉快的青年人,开始说些战地见闻。 “你在战场上害怕不?” 他喊道:“害怕?我们等着会会对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们会怕这个好机会?我们弟兄们最初的毛病是蛮劲太大,耐不住要冲出战壕去,听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来。在前线有一种激励的力量。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一个人的勇敢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有一个乡间的小伙子,才十九岁。他妈刚给他娶了一个乡下姑娘。他离开新娘,来到前线。他常说:‘日本鬼子的枪射两千公尺,咱们的枪射一千五百公尺,咱们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口令!”黑暗里喊了一声。 副官回答了。手电筒的强光一直照进他们的汽车,照到他们的脸上,然后灭了。万籁无声,又是可怕的黑暗。 “我们怎么走过去呢?” 副官说:“我们就快到大场了。过了刘行,你们会听到机关枪声音,过了杨行,会听到大炮响。再过去就是无人地带,在那一带已经接连打了一整天。” 过了大场,他们看见日本军舰上发射的探照灯,在天空转动,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车引擎低沉的声音之外,只能听见田里蟋蟀的叫声。 荪亚说:“我听说有满洲国军队,当然也是咱们中国人,也在敌方呢。”副官说:“不错,不过没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离战斗。我们接近对方四五十码的时候,听见对面用中国话喊:‘都是中国人,别过来!’他们当然是满洲国军队。他们喊:‘别过来!过来我们可要开枪了。’我们的士兵回答说:‘你们要不要尝尝我们的来复枪?’一个大个子的在对面喊:‘我们的比你们的好。’我们看见他开枪,但是他往天上放。转眼间,一个日本兵从后面过来,用枪从背后刺死他。我们的士兵看见,立刻扣动扳机,结束了那个日本鬼子的狗命,替那个中国人报了仇。满洲国军队也很为难,他们身为中国人,却被迫杀中国人。” 现在他们开始听见机关枪嗒嗒地响,声音越来越大。每隔一分钟,他们就看见远处突然一闪亮,十秒钟之后,就轰的一声传过来,跟远处的雷声一样,同时伴有音乐似的呼哨声,然后砰然一响。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经过他们上空飞过去。 肖夫问:“那是什么?” 副官大笑说:“是子弹。” 立夫问他儿子:“你怕不怕?” 肖夫说:“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够大。 “你现在还可以回家去。” “怎么能回去!” 司机说:“我们到了杨行,还有好东西看呢。”现在路弯弯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块块的黑东西。司机把速度减到蜗牛那般的慢。 “口令!” 副官回答了。又一个手电筒的强光从黑暗里照到他们。 “前进!” 他们听见跑步的声音。 “士兵正开进战壕去。” “这么黑暗行吗?” “夜晚是最好的时间。” 在寂静的黑暗里,他们听见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人的说话声。 肖夫买了一个手电筒带来了,他不胜好奇心的驱使,用手电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动队伍。真是奇观!兵戴着钢盔,穿着制服,枪挂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静中移动。坚决而冷酷的男子汉在走向战斗。 他还来不及再看一眼,一个声音喊:“关起来!”然后骂一声:“他妈的!” 肖夫立刻咔嗒一声关上。 副官很严厉地说:“这你不应当。” 司机说:“看,漂亮的东西来了。” 他们在他指的方向看见高空中有两条光,一红一黄。副官说那是大炮的指示信号。 炮弹开始在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咝咝声,然后轰然一响。地面震动,他们的军车也震动。 车开始转很多弯,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领他们进了大门。荪亚、立夫、肖夫,在屋门口站着等候。 那是乡下房子。屋里电话一旁有个行军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盏灯,窗子都是封闭的。 团长正打电话。 “什么?全团完了?我们再派一团去……不?……是,司令官。” 刘团长咚的一声把电话挂上,站起来欢迎客人。 团长说:“我正等着您呢。老师,您请坐。” 立夫向刘团长介绍他儿子。团长说:“来参加我们?”说着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后派副官到无线电单位去找阿通。 刘团长说:“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一直工作没停。我们正缺人手。我恐怕宝山完了。我们部队曾打无线电要求增援,但是全被他们切断了。一营在城里撑了三天,但是没办法去增援。我们的援军第三次被消灭了。我相信他们孤军奋战,一定要战到最后一人牺牲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动,几乎忘记了他们是客人。 过了一会儿,阿通进来,向团长敬礼。他穿着军服,和以前看来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裤子都很脏,可是脸上却流露着坚决的快乐神情,迈步时显出前所未有的威仪。 荪亚问:“你的工作怎么样?做着有兴趣吗?” 儿子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轮班管无线电。连想兴趣不兴趣的时间也没有。工作当然很重要。” 肖夫突然问:“我可以去下厕所吗?” 阿通微笑着说:“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儿。” 肖夫往外走时,阿通向团长敬礼问:“我可以喝杯水吗?” 团长从热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递给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后一滴。 团长说:“水在我们这儿很宝贵。” 立夫听了很感动,他说:“我们怎么帮助你们呢?我们带来了几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们弟兄饿得倒不厉害,渴得厉害。这村子的老百姓帮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们的伤兵。什么都缺乏。伤亡的很多。告诉后方老百姓给我们送绷带,纱布、药、香烟。” 这时荪亚和儿子说话。肖夫回来,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过去。 荪亚说:“不管平时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顾。不要忘记往家写信。一个人若是太忙,另一个人可以替他写。” 肖夫问:“我能在无线电单位学着做吗?” 立夫转过身去看刘团长。 刘团长向阿通说:“带他去,你们俩若谁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帮你们看。” 阿通说:“我教他,他会学得很快。并不太难。乔治胖,爱困。” “你说的是谁?” “我的同伴。他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立夫对儿子说:“是你的好运气。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学,要像亲兄弟一样……”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话停住,掏出手绢来。 阿通说:“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的十五分钟满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乔治会睡着的。” 现在两位父亲低下头吻自己的儿子的前额。 团长说:“带六个橘子,你们俩吃。我知道是你妈买的。”阿通的眼睛亮起来。 电话又响了,团长立刻过去接:“反攻——五点半。是,司令官。” 荪亚和立夫最后向儿子告别,告诉他们有假时回饭店去。说完立刻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钟儿,纺织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静的万年太平曲。听见这些虫声,荪亚立刻想起他当年跟平亚、经亚斗蟋蟀的童年故事,于是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了。他们到达大场时,天开始发亮。这一夜是他们俩毕生难忘记的。 他们到饭店时,大概是早晨四点半。木兰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静等他们回来。现在木兰在沙发上打盹,莫愁穿着衣裳倒在床上。 立夫和荪亚用脚尖轻轻走进屋去。莫愁是第一个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她立刻坐起来。他们低声说话。他们听见木兰在沙发上翻动,忽然她尖声叫:“阿通!” 荪亚跑过去唤醒她,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她刚才在梦里哭了。现在她抬起头来看,有点发愣。 她喘了口气说:“噢!你们都回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看见阿通中了子弹,在泥里打滚儿——后来肖夫背起他来。” 大家劝慰她时,荪亚看了看表,四点五十。 他们叫来咖啡喝,荪亚、立夫说他们到前线去的经过。木兰听着,一言不发。她心里七上八下。 立夫叫饭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报来看,把消息念给他们听,木兰听着打盹。 国军反攻宝山,收复若干失地。孤军一营,立誓战至最后一人。浦东国军炮兵与日本军舰全夜炮战。黄浦江两岸在继续炮战中。自八月十三以来,最惨烈之战斗。华盛顿电:罗斯福总统警告美国侨民撤离中国。华北战线自天津至山西东北全长二百里。据称在河北省有日本二十万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苏、安徽,日机遭我军击落总数达六十一架…… 那一天,木兰一直心中不安,希望得到阿通的消息证明她所梦不实。她叫荪亚再送十箱橘子去,让中国妇女战地劳军团转交,宝芬就在那个妇女团体里工作。 莫愁说他们一家必须赶紧回去,因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苏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宝芬谈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儿子和宝芬最小的女儿同岁,都是十一。宝芬没有儿子,很喜爱莫愁的小儿子,她提议双方互收他俩为义子义女。但是莫愁说:“无须交换,他们是姑表兄妹,索性我们请求你把你的女儿许配我儿子,让你女儿做我的儿媳妇。” 宝芬微笑答应。她们俩说这话,彼此的丈夫都听见了。 第二天,木兰也和丈夫商量带着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过了真如之后的一站,坐火车回苏州,姐妹和连襟于是就此告别。他们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见面。木兰向宝芬和暗香辞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时她会回上海去看他。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点半,木兰、荪亚带着阿眉到梵皇渡车站去搭火车。那天早晨雾气迷蒙,他们头脑里也是混沌不清。木兰没接到阿通的消息。火车站有好多人在等车,堆着大堆的行李。有些难民据说是前天来到火车站的,就在露天之下睡,等着机会上车。孩子们躺在箱子上。有人躺在通往月台的路边。中国和公共租界的警察联合维持秩序。 幸而木兰、荪亚没有多少行李,因为火车上挤,阿眉从南京上车时也只带了两个小衣箱。荪亚花了两块钱给一个挑夫,他答应至少能给他们找到两个座位。 群众拥挤不堪,但是荪亚他们终于上了二等车,三个人占了两个座位,甚至站的地方也没有了。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有钱的中国人,穿着哔叽西装,带着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父亲似乎有五十岁,头发平滑,从中间分开,戴着眼镜,不时用鼻子吸气做声,显得斯文镇静,悠然自得。那个孩子穿着西服上衣,下穿短裤,叫那个男人父亲。 一个满脸油腻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车开动了,火车站上的人仿佛还像刚才一样多。火车在龙华站突然停住时,前后一摇动,老人猛转了一下,摔在穿西服的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的父亲喊说:“你不长眼哪?”老人赶紧道歉。 火车一开动,又一摇动,老人摇摆了一下,不知怎样,总算又站稳了。他怯生生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开始轻轻坐在靠近那个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绅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绢,以十分厌恶的样子捂上鼻子。 那个老人说:“老兄,我借坐一下。我上了年纪。” “为什么你不早来?中国人就是不懂礼貌。若有个外国人看见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么办?人家回国去,说中国人肮脏没秩序。” 木兰热血沸腾起来。 她说:“这种时候,将就点儿吧。”显然是对那位绅士说的。 木兰因为眼睛哭肿了,所以戴着一副墨镜。那位绅士不知道她是否望着他说的。他拿起一份英文早报看,立刻神游到安全乐土,高高超出气味恶臭的人类之上了。 但这次与雅士同车,也并不是什么旅行的吉兆。木兰又陷入沉默。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通情理——不过也看你持怎样的观点。他有一个孙子,有五六岁大,正抱怨说站得累得慌,老祖父就把他挤到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镜穿西服的那位绅士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看不见乘车规则吗?‘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说:“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儿啊。” 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并不见得真正反对,但是他父亲却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木兰说:“这叫什么事?阿眉,你到对面儿去坐,让那个小孩子到咱们这边儿来。”那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大感意外,抬头看了看。 他用英文说:“谢谢您。” 阿眉过去,坐在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间,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亲做了一个暗号,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个老人的孙子过来,靠里面坐,挨着荪亚。现在天空渐渐黑暗下来,开始细雨纷纷,窗外仍是绿黄相间的田地。一连数里的金黄油菜花,在烟雨迷蒙的九月,平静而美丽。 火车进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车外面,仍然是人潮汹涌。 火车头已然把车卸下,要到另一头去向前把车拉动,因为车没办法转头。 对面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吃一个包装得很清洁的夹心面包。他告诉儿子那纸是消过毒的。荪亚拿下一包苹果还有一包蛋糕来打开。 他觉得身旁坐的那个孩子显然是很饿,就给了他一个苹果。这时有人喊:“飞机来了!” 那位绅士正在吃他那夹心面包,一听见人嚷嚷飞机来了,面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乱作一团。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车上逃出去。有的带着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从窗子里跳出去。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喊叫声,乱在一起。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那位绅士拉起儿子,从座位上跑开,面色苍白,一边连骂带叫“My God”。老人跟孙子也不见了。转眼间,火车上几乎全空了,除去木兰家以外,只剩下了五六个人。 木兰天性快,而荪亚天性慢。 木兰喊:“咱们怎么办?”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兰把右边的百叶窗关上。 她向阿眉喊:“过来,蹲下!”阿眉蹲在火车的地板上。 木兰的话刚完,就听见“滋滋滋滋……嘭!”的响声,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机关枪在天空中嗒嗒乱响。外面的难民鬼哭神号。车一端一个人喊叫,说他自己已经炸死了。 飞机的嗡嗡声渐渐微小,机关枪声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声。 暂时平静下来。万幸木兰家没有人受伤。逃过了大难,木兰说:“把那扇百叶窗也拉上!咱们死在这儿和外头是一样!” 荪亚把那扇百叶窗也关上,开始把箱子堆在他们座位的左右两旁。 他说:“一直躲在下头,飞机走了再出来。上头若有炸弹掉下来,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若是榴霰弹和子弹由外面进来,还有逃命的机会。” 不久,外面喊声又起,飞机的嗡嗡声又回来了。 荪亚蹲在中间通道的边上,阿眉和木兰几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吓得直哭。他们把衣箱拉到头上遮挡。这时有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全车都震动了,一定是前头或是后头中了炸弹。然后是空中机关枪嗒嗒的声音凶猛地响。外面的难民自上空遭受屠杀,犹如猪狗一般。 又一个炸弹投中。荪亚看见一只人腿自窗外飞进来,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个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闭上眼睛,肠胃直翻滚。 又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呛啷一响,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后,飞机的嗡嗡之声渐渐消失,听见外面人说敌机已经飞走。 荪亚觉得有神灵保佑一般,他向木兰说:“飞机走了。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站起来。一个女人站在车那一头,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里,处处躺着死尸,受轻伤的人正在走动,晕晕忽忽,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荪亚说:“现在算过去了。咱们总算平安。”把挡着身子的箱子搬开。 木兰和阿眉站起来。木兰的右裤腿上一大片污痕,是阿眉的头刚才放的地方,完全湿了。阿眉还在打哆嗦没停。 荪亚说:“大难已过,咱们平安无事。” 他们带着行李,下了车。 那个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观音菩萨保佑您哪!” 荪亚告诉那受伤的女人说去找人来救她。 外面,火车站,就像个露天屠宰场。民国十五年北京的屠杀学生,与这个相比,那不过是儿戏而已。后来报上报道,此次轰炸,死了四百人,伤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车逃出来的。只有大约五十个人没受伤。来此轰炸难民的敌机十一架,共投炸弹十七枚。 一辆救护车来到了,这么大的灾难,真是无济于事。火车后面两个车厢还燃烧未熄,烟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弥漫不散。荪亚找人来救车上那个受伤的女人,并且帮助把她运送到救护车上。但是伤员太多,所能给予的救助则少得可怜。 在火车站外乡间的路上,他们看见那个穿西服的绅士平躺在地上,身体一半泡在池塘中,白哔叽西服上溅着水、血、泥。 他们经过了好多困难,才到了嘉兴,在那儿过的夜。隔天,雇了一辆汽车回杭州。 木兰越回想她家逃过的那场大难,越觉得那么奇迹般的逃脱之可惊。她虽然已经在家平安无事,可简直还不能信以为真。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接到阿通的信,至此由于木兰的梦引起的忧虑才算消除,后来阿通几乎天天写信,木兰也就为这些信活着。 火车上那次经验使他们改变了计划。即使阿通能请假回上海,木兰也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回杭州来。 前途如何,茫然不可知。杭州暂时还算平安。敌人虽然对杭州空袭,无非是扰乱人心,很多居民开始往内地迁移,但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荪亚叫左忠和他儿子在后面房子下掘个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瑄的一封长信转寄给木兰,叙述曼娘和他家遇见的那场惨祸。信是寄给阿非和木兰的。木兰看描写曼娘和家人的死时,她开始哭,然后又看,又再哭,一直哭着看完那封信的最后一行。信纸上都是她的眼泪。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发愣,信从手里掉到地上。荪亚进来看她。 荪亚吓了一跳,喊说:“喂,妙想家,怎么回事?” 木兰指那封信,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站起来,脚拖拉在地走进卧室去,猛一下子倒在床上,哭得一摊泥一样,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她那样躺了一整个下午。虽然进去劝她,她根本不听劝。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后,点上灯,走到化妆盒那儿,拿出她那位干姐姐在山东曾家给她的那个玉桃。她把那个玉桃挂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在头发上特别戴上了一个蓝绒线结子,像戴孝一样纪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说话,被逼得不得已,才说句话。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战后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国人的血肉和优势的大炮飞机对抗之后,中国军队开始撤退,阿通和肖夫两个姨表兄弟,在前线随军向北移动。 莫愁已经将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轰炸下,苏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正在新战线上,必然会遭受空中轰炸和炮击。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决定将国都迁往汉口,命令所有与军事防御无关的政府官员,都要把家眷迁往重庆、汉口、长沙。人口之撤退于是开始了。庞大的迁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运输工具无不利用,逃离即将来临的日本的虎狼之师。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没有这样可怖。世界历史上逃避入侵的军队,没有一国的人口逃难,是像中国人这样逃避日本的,实在是一次罕见的大迁移。 二十三日,木兰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说她和立夫要在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孩子迁往重庆。木兰知道要很久不能见到他们了。他们这个要迁往内地的消息,引起了木兰的思索。杭州将来会怎么样呢? 她儿子还有信从前线寄来,当然是绕路辗转寄到的。阿眉还和董娜秀小姐经常通信,由一种特别的外国邮包传递。这样,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转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宽顿小姐。因此阿眉开始与司宽顿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来,木兰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内地迁移。杭州好在与往内地逃难的各地点都有路线相连。再者,日本军队的真面目还没有揭露,阿眉的外国朋友还在说她们对日本军队的纪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军在华北的暴行信以为真。 木兰一天天地过,无时不在等儿子的信。据她看来,不到战争结束,是没有机会见到儿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调到内地。她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无儿之母,也开始了解陈三的母亲等儿子回家的心情。望子归来似乎永远是母亲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陈妈时,她就想到陈妈的儿子陈三。她觉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开始就如此,于是她极力想从父亲的道家哲学里寻求一种安慰。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儿子的人生则正在春天。秋叶的歌声之内,就含有来春的催眠曲,也含有来夏的曲调。在升降的循环交替中,道的盛衰盈亏两个力量,也是如此。实际上,夏季的开始并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昼渐长,阴的力量开始衰退;冬天的开始在夏至,那时白昼渐短,阳的力量开始衰退,阴气渐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环而有青春,成长,衰老。陈妈已经逝去,但是儿子陈三则正在壮年。曼娘逝去了,但是阿瑄则正在继续。木兰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也感觉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兴起。 在她回顾过去的将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觉得中国也是如此。老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长起来,精力足,希望大。 这些想法使木兰耐性渐大,更能达观知命,虽然是来日岁月渐少,她却勇气再现。荪亚发现她的面容已经改变,虽然有点伤感,有点衰老,却显得慈爱多了,她已经不再对死亡恐惧,也不再担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担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了南京。日军的无耻行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腾不安。他们荒唐堕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他们才停下来喘喘气,这一段日子有几个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湾以北,自从十月底就在日本占领之下。进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事,并不困难,因为杭州是在浙江省的北部尖端,战略地势上正控制通往南部、西部和西南内地的公路网和一条铁路。 木兰的头脑还在懒散消沉听天由命的状态之下,有什么变故并不很在意,这时谣传中国军队即将弃城撤退,到十二月二十二日,横跨钱塘江的大铁桥和一个大电力厂,这都是杭州人颇引以为荣的建设,被我军自行炸毁。撤退的国军实行“焦土”政策,把遗留下可能为敌人利用的东西完全毁灭。撤退甚为成功,城外道路桥梁完全炸毁无遗。 但是杭州这个湖山城市,像北平一样,立刻又受到人的青睐,当地所受的破坏不像苏州、无锡、南京那么厉害,因为在杭州没有作战,日军占领之后,也不会有重大的破坏,因为是国军自动放弃的。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日军到了!三三两两,在街上散漫乱转,疲乏而厌倦,既没有军人秩序,也没有任何警觉,因为知道城内已经没有中国军队。他们在几天行军之后,显得又累又饿又肮脏,漫无目的,各处徘徊,寻找食物。 其实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日本可以表现出保护善良百姓的军纪和能力,让百姓在他们统治之下重度正常生活。 最初,老百姓并不很怕占领的日军。木兰在城中城隍山的家里,在圣诞节,听得见天主教修道院的歌唱。后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恐怖让女人开始在外国学校、外国医院、外国修道院躲藏。两个最大的外国教会住宅,原先打算各自收容避难的妇女儿童最多一千人,后来各收容了两千五百人。走廊、阳台、楼梯的梯顶,每一个可坐的地方都有人占满了。 日军占领了五个礼拜之后,一个美侨医生觉得实在是抑制不住了,写出这样的话来:“我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哪一个人家没遭到骚扰。各处恐怖暴行公然进行。在日本人占领之前,中国朋友所说的日本人的暴行,我们曾给打了折扣,现在我们在万分悲伤之下承认,那还不足以充分描写实际的恐怖……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五周,你不管在城内什么地方走,几乎都会看见日本兵公开抢劫,而日本当局毫无干涉制止之意,即便到现在,妇女到什么地方也得不到安全。” 惊人的传闻都是抢劫奸淫,千篇一律。木兰说对了,日本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 城隍山因为是俯瞰西湖和钱塘江的高处,有几个日本哨兵驻扎在木兰家附近,这很使木兰家受到威胁。阿眉认识美国老师司宽顿小姐,但是学校离他们家太远,可是天主教的修道院则在木兰家附近。司宽顿小姐给修道院的院长写了一封信,请她允许木兰母女和一个女仆去避难。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木兰和阿眉,还有锦儿就迁入修道院。男人不许进入,分手时也有点难过;但是荪亚算放了心,他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就和左忠、丙儿回家去。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阿眉吃了早饭之后,走到修道院的花园里去散步。她母亲正在小教堂里,看早晨的祷告。那天早晨天气晴朗,阿眉越走越远,忘记了会有危险。 忽然她看见十五尺之外修道院的墙外,一棵树上有一个人头往里窥伺,显然是一个日本兵,因为戴着军帽。 阿眉尖声号叫,赶快奔跑。日本兵跳过墙来追她。路很弯曲。她绕着一条小径奔跑时,日本兵从那边跑过来,差几尺没抓住阿眉。 阿眉用尽吃奶的劲跑,跑上一个矮树丛周围的石头台阶。日本兵在石头台阶上摔倒,但是又终于离阿眉近了。阿眉喊:“救命!救命!” 这时日本兵已经抓住了阿眉,用力吻她。他们现在是在上面院子里,离修女做早祷的小教堂很近。木兰正在看那新奇的典礼和修道院院长的动作,心中则力图把家中新近遭遇的突如其来的杂乱的变化都想起来,再联系在一起。木兰不像她母亲和大多数女人那样在佛教的气氛中长大,现在她觉得这洋神洋教很特别,和中国的信仰那么不同,可也那么相近。过去几个月来不幸的事故,使她越发接近一位不可知的主宰,这位主宰,她父亲名之曰不可以名之的道,而她自己则称之为命运。现在和以前一样,她一想到道,就想到父亲。修女的特别的诵经声和纯白的脸,非常感动她,她的眼睛湿湿的,觉得自己正面对着永恒。 忽然间,阿眉大声喊救命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修道院院长突然停止了仪式,命令几个修女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继续祷告。 木兰已经冲出了小教堂,四五个修女随后跟出来。她们看见阿眉在日本兵的掌握中,正揪日本兵的头发,拼命地打他。木兰也冲到日本兵身上,用嘴咬抱着女儿的日本兵的胳膊。日本兵放开她的女儿,转过身来,在木兰的头上打了一拳,木兰趔趄了一下。阿眉还尖声号叫,还想再打。但是日本兵看见白脸的外国人出现了,很快但平静若无其事地走开,木兰母女哭作一团,头发散乱。 修女走过来,想安慰母女二人,用柔和悦耳的法国话低声说了几句,但是木兰母女听不懂。木兰一生没被人打过,甚至也没被畜生撞过,现在女儿和自己受了日本鬼子的攻击殴打,又愤怒,又恐惧,又觉得丢脸,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三岛的三寸丁!你不得好死!”阿眉怒气冲冲地把日本兵在脸上吻过的地方擦了擦,简直想把那块肉擦下去一样。 这时祷告会已经匆匆结束,修女们原来都来到外面,现在修道院院长又把她们领进教堂去。院长这个女人,人矮声音大,在温和的态度之下,显出内在强大的精力。她大怒,把阿眉搂在怀里,用中国话安慰她。虽然危机已过,阿眉还抽抽噎噎地哭,浑身颤抖不已,嘴唇的颤动也和木兰当年一样。一个中国修女前来跟她们母女说话,阿眉的哭泣渐渐平息。 刚过了十分钟,那个日本兵带着另外四个日本兵来了,要求见院长。 院长向他们喊:“你要干什么?” 一个日本兵说:“我们要搜查共产党和反日的女人。你们这有很多这种女人。” 院长坚决地说:“不行,不能搜。” 在小教堂内有三四十名妇女,看见日本兵之后,她们便赶快溜进里面屋子去。吻过阿眉的日本兵现在看见阿眉和木兰,他说:“她们在这儿——反日的共产党!”他把一只袖子卷起来说:“那个女人咬我。这是对天皇陛下的污辱。必须处罚。”院长说:“你不能抓她!”说着在胸前画十字,低声祷告了几句。 一个日本兵打了她一个嘴巴。院长一看这情势,不再多言,立刻走开,用法文向修女说把中国妇女从教堂后面领走,把门锁起来,她自己从前门走出来,从外面上了锁。这么一来,日本兵还不知道,已经被锁在里面。 院长给美国教会医院打电话求救。几分钟之后,一个美国医生和一个日本军官来了,那日本军官是赶巧那时到美国医院去有事。院长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们,并领他们进去,几个修女在后面跟着。日本军官问那几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日语回答。第一个日本人卷起袖子,告诉他被女人咬的地方。出乎大家的意料,日本军官没再说什么,出手在那个日本兵的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向修道院长转过身来。 他用很坏的中国话说:“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呢?我要见见她们。” 院长走进去,把木兰和阿眉带出来。日本军官一看木兰和阿眉如此美貌,转过去对那个日本兵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显然是报告过他们原是搜查共产党。 阿眉和修道院院长勉强用英语和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生用英语和日本军官说话。阿眉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美国医生再转告日本军官。日本军官似乎是个好人,而且已经懂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仍然想保持日本军队的尊严,所以他问了一个问题。 美国医生说:“军官问你们是不是反日的共产党。”阿眉说:“我恨他们!”木兰说:“我们不是共产党,但是反对日本人,因为他这个日本兵侮辱我女儿。” 日本军官直接对木兰说:“你很生气。” 虽然日本军官的发音不好,木兰懂得angry这个字,木兰现在对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生中国话全听得懂。 木兰说:“您告诉这位日本军官不要无理取闹。他怪我生气,我是生气了。但是您告诉他不要像无盐一样。”美国医生问:“谁是无盐?” 木兰说:“她是中国古代最丑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无盐。英文是No Salt。无盐这个女人去见国王,请求国王娶她爱她。她应当有点自知之明才是。” 美国医生微微一笑,觉得把这种譬喻翻译过去不太适宜。但是日本军官却把英文的No Salt听清楚了,他问美国医生木兰说无盐是怎么回事,美国医生只是说:“她说无盐那个女人很可怜,因为生得丑,没有男人爱她。” 美国医生笑起来,日本军官也笑起来。日本军官笑是表示他很欣赏这个典故,当然他并没有懂木兰用这个典故的意思。他以为木兰是说只有丑女人才没被污辱,他把“无盐”两个字写在手心叫木兰看。木兰冷笑了一下。日本军官也张开嘴唇半笑了一下。那几个修女觉得很怪,日本军官居然向中国女人有和善的笑容。 美国医生对那个日本人说:“这次你可以算在现场把他们抓住了吧?过去,你可以说你不相信。” 日本军官回答说:“我们是正在尽力维持军纪和秩序。我们在这儿的纪律已经很好了。你知道南京、苏州、嘉兴吧!” 那位军官似乎是在尽力而为,可是自己的部下以外的日本兵,他就不能管了。他转过身去,用日本话吩咐日本兵出去,他们便由小教堂的大门出去。 日本军官临走时说:“你们最好撤出这些女人,把她们迁到别处去。这个地方太偏远,我们的兵我无法监督。” 这件意外事故过去之后,美国医生和修道院院长决定暂时撤空这个修道院,因为地点不相宜。妇女们由救护军送到天主教医院,所有的难民当天都搬走了。 出乎荪亚和左忠的意料,木兰、阿眉和锦儿,那天中午以前由修道院回到家里。木兰前额上挨打的肿处尚未消失。等她把修道院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说:“杭州怎么还能住下去呢?”决定往内地迁移。 他们决定往内地迁移,开始准备那艰难漫长的逃难。他们的财产现在值十万块钱,荪亚的商店已经和全杭州城别家商店遭受了同一的命运。日本兵闯进去抢劫过,伙计们已经逃走,荪亚是一筹莫展。在一个月前,他总算弄到两万块钱的现款,只能带着这笔钱走。荪亚把一万分在他自己、木兰和阿眉三个人身上,缝在内衣上的小口袋里。因为锦儿全家也跟着他们一齐走,他们每个人身上也都同样藏了一百块。剩下的钱木兰缝在棉被里。木兰也像当年她父亲一样,把最好的古玩字画藏在以前掘好的防空洞里的地下。她也把一切玉和珍珠藏在行李袋、铺盖之内、她身上和女儿身上。他们知道路上一定有地方要徒步而行,因为不知道能否雇到车辆,所以带的毯子、衣裳,只以锦儿的丈夫和小儿子丙儿能带得动的为限。丙儿和阿通同岁,现在是个很健壮的青年了。 他们和美国老师司宽顿小姐商量好替他们转信,木兰给阿通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妹妹遭遇的事情。她很恼怒地写:“不要忘记你伯母曼娘和你妹妹阿眉遭受的污辱,不把日本鬼子赶下海,誓不停战!” 因为钱塘江大铁桥,当初是花了数百万兴建的,后来国军撤退时自行炸毁,他们现在决定向东逃,再转向南过江,然后再乘车往南昌。大桥若不断,只要往西走,离城不远即可乘火车,但是现在西方与西南方都有战事,在哪方面通过都有危险,每个难民的钱和值钱的东西,都被日本兵搜劫一空,他们指称这些钱和东西是抢来的,必须由他们退回原失主。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木兰全家人撇下了家,加入千万人的难民群,往中国内地逃难。他们是三个男人、三个女人,都是成年人。左忠和丙儿扛着大件行李,锦儿提着布包袱,荪亚提着一个小皮包,里头装着贵重的东西和文件。现在木兰的大脚对她太方便了。阿眉因为身体消瘦,走起来倒轻松。锦儿虽然是个女人,身体却不软弱,木兰和女儿好多的地方要依靠她。事实上,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段旅程是什么样子,因为情形时时改变。 过了不久,他们遇到一条小溪,二十尺宽,一座桥已经炸断。水只有一二尺深。但是锦儿说,她把木兰和阿眉背过去,免得她俩把脚弄湿。但是她丈夫说不必由她背,丙儿就可以把她们背过去。所以锦儿由她儿子背过去,然后左忠和丙儿把木兰和阿眉再背过去。这样情形之下,很奇怪的是,主仆之间的分别自然消失了。这时所需要的,是力量、智慧、忠诚。木兰由左忠背着过去时,她向那边岸上的锦儿喊: “锦儿,我应当赞美你!” “为什么?” “因为你嫁了这么个强壮的丈夫!” 荪亚这时已经站在对面的岸上,他说:“妙想家,你还能开玩笑哇?” 木兰很快乐地喊:“胖子,为什么不能?” 所以他们继续往前走,精神满愉快。当时天气晴朗,冬天的太阳照起来,步行最好,只嫌穿的衣服多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木兰和阿眉只得脱下外衣,在自己手里拿着。前面是美丽的乡野,有富足的村庄,高大的竹林。在一处竹林下,他们停下歇息,那儿的竹子高达四五十尺。 不久,他们走到一个村子,过了那村子,前面是一个渡口。渡船夫告诉他们再往前走两里有一个市镇,到那儿,若是运气好,可以雇得到车。他们接着往前走,不久,就看见一行行的难民,由东方与东北方往那个市镇走来。在那个市镇上,不论出多高的价钱,也雇不到什么车。因为洋车、摩托车、轿子、驮载的牛马,或是被军队征用,或是被前面的有钱人雇走了。但是荪亚还抱希望,他以为他们一到通往天台山的公路上,也许就能找得到车。 歇息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出发,加入了人越来越多的难民群。虽然是离乡背井的悲剧,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有时在这儿那儿,也看得见一辆洋车,拉着老母,或是有病的女人。有弟兄二人用一扇门板抬着老母,中间拴一根杠子,抬在肩上。有儿子背着母亲的,有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子,一头是小孩子,一头是饭锅和铺盖。有一个病人捆在水牛背上走。 几千人的脚在跋涉前行,那么艰苦地跋涉前行,逃避可怕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脸上有沉静的刚强毅力。没有什么人谈论过去;将来也是茫然一片;他们只想眼前的需要——比如,肩膊是否疲倦,到下一个市镇还有多远,今晚天气是不是够好。一个巨大的、顽强的、跋涉的人群,整个抛弃故国家园的人群,凭着不屈不挠的勇气,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国的内地,重建自己的家。 木兰和她全家人和这人潮一齐向前进,都是奔向同一个方向。荪亚说他们一到了大路上,他看能不能雇到一辆汽车,即便付出荒唐的高价钱。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得向前徒步而行。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天旷野,和数百名别的难民,扎营过夜,用少数的毯子和衣裳遮盖着身体。 第二天,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幸而左忠看见一家的后院里有一辆手推车。荪亚进去打听,发现那个农夫刚从天台山去了一趟回来。荪亚劝动了他再推车去一趟,幸而人家答应了。这样,左忠就可以减少一部分负担,木兰跟女儿也可以轮流坐在手车的一边。一年以前,或者也可以说一个月以前,坐手车旅行,木兰一定觉得很有诗意,但是现在她以为,与其说是诗意的事,还莫如说是使人舒服的东西,是两条劳累的腿的救星。 现在他们靠近大道了。那天下午,他们看见路旁一个大概一岁大的婴儿,在死去的母亲身旁啼哭,母亲显然是因为肚内无食露宿在外而死的。木兰荪亚两人没说一句话,同时走过去,木兰把婴儿抱起来,放在手车上。阿眉照顾他,免得他掉下车去。 那天晚上,他们找到一个农家过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们走近了公路。他们接近了天台山脉的开端,花岗岩的山峰在平原上插天而立,大道就由中间穿过。公路宽广笔直,难民的行列在广阔的平原上伸展到好远好远,仿佛一条由人类构成的活动的长城,似乎长得无头无尾,随着公路越过山坡,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在公路上还没有走很远,他们来到了一个所在,两个巨形的峭壁分立在大路的两侧,好像多少年前巨大建筑的大门的残基废柱。不久,在他们前面的远方传来轰然巨响,正像雷声。最初听来像遥远处的海啸,又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声音起落相续,在山谷中回音传送。渐渐走近,发现原来是人声,又像在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大家非常吃惊,非常恐惧,心中以为听来像古代的战场,又像叛军的喧嚣。大队的难民从大道上让开,因为在远处,接连一串串的黑物体向他们坚定稳重地移动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面载的是中国兵,高举着手向这些难民欢呼。如洪波巨浪起伏相续的欢呼声,向他们涌近,又由巨大的峭壁将声音传回。他们是开赴杭州前线的部队。 军队的卡车近了。士兵戴着钢盔在车上站得威风凛凛,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众的欢迎,开始唱军歌,那军歌的重复句子是: 上战场 为家为国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木兰的眼泪开始往下掉。这时她四周每个人都参加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歌声渐渐在远处变小,站在道旁的群众的欢呼声也渐渐淹没了那远处的歌声。靠近木兰的难民站着往后看,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过了一个钟头,有五十辆军车经过,刚才那样的场面又重复出现。这一次,几架中国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往北方飞去。疯狂般的欢呼声又从群众中飞起,又在山谷中震荡。天台山花岗岩的峭壁也似乎加入了群众的欢呼,那声音似乎是由岩石内部震动而发出的,几乎和人的腔调相同,那声音是军歌中的重复词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样,岂非山岩也说出话来! 木兰感到一种突然的解脱,深深在内,非语言可以表达。她以前也曾有这种解脱的经验,那是三十年前的中秋夜,她发现自己和立夫相恋的时候。在那次解脱时,她发现了自我,而在这一次的解脱,她却丧失了自我。因为由于这次的新的解脱,在这次的逃难的路途中,她开始表现出前未曾有的作为。 将近一点的时候,他们遇到两个孤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她九岁的弟弟,两人向他们要饭吃。木兰想到自己孩童时迷失的情形。 木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回答说:“死了。” “你们是什么地方的人?” “松江。房子和街道都炸了,点火烧了。我们原不想离开,但是全镇上只有五个老年人、几条狗,他们也没法子管我们俩。善心的大娘,我弟弟饿了。” “你们由松江一直走来的吗?” “是。一路要饭来的。” 那个小弟弟以前显然是很健壮的,但是现在看着呆呆的,毫无办法的样子,似乎一切完全依赖着姐姐。 木兰说:“咱们带他俩走吧。” 荪亚问:“那怎么带得了?” 木兰说:“放在手车上。” 那个女孩子说:“好大娘,我们能够走。至少我还能走。您先给我们点儿吃的东西吧。” 荪亚说:“来,上手车上来坐。”姐姐弟弟大感意外,和那个一岁的婴儿一同坐在车上。 推手车的乡下人说:“太太,您真是个好心人。您若再这样,您自己就不能坐车了。” 木兰回答说:“好了,我们就带他们俩,不再多带了。我们大人可以走。” 那个乡下人喊说:“太太,我也跟您到内地,给您做个仆人吧。” 松江来的那个女孩子是真累了,她和她弟弟都面有饥色。锦儿把他们在前面村庄买的饼拿出来给他们吃。姐姐弟弟两个人只吃不说一句话,只有真正饿的人才这样吃东西。 快到日落时,他们走到一条小溪。过桥时,看见下面岸上躺着一个女人,丈夫和四五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 木兰说:“站住!” 荪亚说:“现在又干什么?妙想家。” “那个女人生孩子呢。” 木兰往回跑到岸边儿。推车的停住了,吓了一跳。荪亚在后面向她喊:“你现在又有什么新主意?再带个孩子吗?” 木兰往岸上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不会乱来的。” 那个女人躺在空地上,新生的孩子躺在妈妈身旁一块蓝布上,丈夫正用一块旧毛巾擦孩子身上的血。但是脐带还没有切断。那个乡下女人正在自己接生,她正向丈夫说:“先把孩子盖起来。把胎胞和脐带先放在外面。我只要休息几分钟,慢慢就可以照顾他了。”现在木兰和锦儿已经走近,荪亚和阿眉站得远一点儿,做丈夫的向他们默默地望着。 木兰说:“我来帮忙。” 做丈夫的说:“那怎么好意思?”那个女人睁开眼,看见了木兰。木兰上身穿的是一件贵重的西服。那个女人说:“好大娘,我一会儿就好了。这么脏,怎么能麻烦您?您若能给孩子一点儿衣裳,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锦儿很了解他们太太,所以她听见那个女人的话,就跑上岸去拿一个干净的小褂来把孩子包上。 木兰对她说:“拿把剪子来。” 产妇说:“不要用剪子,那对孩子不好。给我个碗。”又说,“打破。”丈夫把碗打破。木兰还不太懂,她问: “干吗用?” “用新瓷碴儿割断脐带。” 木兰说:“我给你割,你躺着歇息。” 木兰选了一片干净锐利的新瓷碴儿,蹲下低着头给新生的婴儿切脐带,把剩下的脐带系了个结,把肚脐用锦儿拿来的毛巾小心包好。丈夫把孩子的胎胞扔到小溪里,木兰也到溪边去洗手。那个男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好心的女士道谢。 但是那位母亲说:“太太,您真是好心人,你若要,我就把这个孩子送给您。我们这么多口子,都养不起了,又在逃难,您看,这是个男孩子。” 锦儿望了望木兰,木兰也望了望锦儿,两人都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婴儿。 锦儿说:“收养他吧。我照顾他。” 木兰转身对那位母亲说:“您真是这个意思吗?挺好的孩子。” 那个女人费力坐起,想把孩子抱起来。木兰就递给她,母亲把婴儿紧紧地抱了一会儿,然后很坚决地看着木兰说:“好大娘,您若愿意收养我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他的福气。您一定很有钱。我若自己养,不知道养得活养不活。我们一路上吃的东西都不够。” 荪亚在一旁站着看,见木兰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去接受那个孩子。做母亲的把婴儿抱着挨着自己的脸,含着眼泪微微一笑,把孩子递给木兰。父亲没说什么话。几个姐姐哥哥都走过来,看新生的小弟弟那么快就由一位阔太太收养了。 木兰站起来,解开自己的外衣,把婴儿放在胸膛前温暖着,走向溪岸。荪亚走过去问那做父母的关于他们家乡的问题。 木兰从上面喊:“告诉他们咱们的地址。” “什么地址呀?” 木兰说:“咱们杭州的茶庄的地址。告诉他们说一打完仗咱们就回去。” 于是木兰叫锦儿给那夫妇拿过十块钱去,然后又继续向前走。车夫更觉得有趣,他说:“现在两天之中您就捡了四个孩子。若按这个速度推算,您很快就会收养到一百个了。”木兰说:“这一个一定是最后一个。” 车夫说:“全中国若都像您这样儿,日本对咱们就无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车去,一路上看见道旁有三次生产的。日本就杀咱们一百万,咱们还能剩下四万四千九百万人,而且每天还有孩子生下来!” 现在锦儿和木兰轮流着抱那个孩子,有时候坐车,但是大多时间是在地下走,因为手车上已经推着那一岁大的婴儿、九岁大的男孩子,另外还有行李。木兰心中在想那个男人说的话,她就对荪亚说:“你记得咱们告诉阿通的话吗?中国人的血统一定要传下去,不管是我们家的,或是别的人家的!” 婴儿哭起来。木兰随身有一个小药箱,她拿了一块棉花,蘸了点糖水,让婴儿从棉花里把糖水吸走。 那一夜,是新年除夕,他们停在天台山下的一个庙里。这一带乡间是浙江省第一等美丽的地区,公路未兴建之前是人迹罕至的,所以也是游客所稀见的地方。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见巍峨的花岗岩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天际,半入云端。庙里挤满了难民。老方丈听说他们是杭州有名的茶商,说他认识他们的父亲姚老先生,招待非常热情,虽然地方那么拥挤,还是在里院给他们找了一间屋子。 木兰要了点儿蜂蜜,说是给婴儿吃。老和尚给拿来了三瓶,因为蜂蜜是本地的特产。锦儿提出她要带着婴儿过夜,但是木兰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说:“不要,今天晚上让我带着他睡。你带着那个小的睡,照顾那对姐弟。” 荪亚说:“妙想家,今天晚上你需要好好儿睡一夜,明天还要往前走呢。” 木兰回答说:“让这算最后的一次妙想吧,下不为例。今后我让锦儿和他睡。” 夜里,婴儿哭时,木兰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头,使奶头儿发甜,她把婴儿抱到怀里,婴儿就吮着奶头儿睡着了。木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快乐,觉得来哺育这个婴儿,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中国的将来,是绵延中华民族的生命。这个婴儿是中华民族延续的象征,比她以前玩玉石玛瑙小动物,可有天渊之别了。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元旦的清晨,荪亚说他们今天应当歇息一下,老方丈也央求他们住一住。所以他们在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早晨。 木兰想到当年逃义和团和外国兵,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是遥远的过去。由那时到而今,是一串何等多事的岁月呀!她的家人亲友都已东零西散:立夫和莫愁在他们前头千里之外,在遥远的中国西部四川省;陈三、环儿、黛云在陕西;她弟弟阿非、宝芬、经亚、暗香在上海。曼娘死了,虽然曼娘已经死在这场战争里,曼娘的精神还依然和她在一处,她若能有机会再和这些人重度以前的岁月,叫她付出什么她不肯付呢!最重要的,是她想儿子阿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军队里。在她的想象中,她觉得他俩就像在她身旁经过的大卡车上,与那些微笑的年轻的战士一样,他们去牺牲性命,后来子子孙孙才能有自由。多少亿万的中国人共同处在这伟大的史诗时代,在这伟大的史诗故事里奋斗生活,木兰觉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啊! 那一天,在庙里歇息之时,她开始向阿眉说她当年逃难的经过,以及体仁和银屏的事,红玉、阿满、素云、曼娘的事,他们如今都已作古了。阿眉最爱听母亲说祖父姚老先生,他的牺牲精神似乎依然还在引领他们的生活,影响他们的生活。 木兰说这些往事,有记错的地方,锦儿就给她改正。木兰、荪亚、阿眉,三个人对时光似乎得到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时光像一条永远流动不息的江河,雄壮伟大,而万古不变。他们觉得自己的故事就像是永不改变的古老北京的一个刹那,是时光的手指自己写下来的故事。 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听见庙外人声鼎沸,又如雷声隆隆,自远而近。木兰一跳而起。 她喊说:“来,去加入。跟他们一齐走。胖子,你可以吧?” 荪亚说:“我的腿还在痛。妙想家,咱们走咱们的吧,咱们要尽快去搭火车呀。” 木兰问:“还有多远?” 荪亚回答说:“还要走四五天。我怕不容易雇到汽车。可是,即使雇得到一辆,又有什么用?你转眼就把车子填满了孤儿了。” 荪亚微笑着站起来,叫那个九岁的男孩子和他一齐走,锦儿抱着一岁大的那个,阿眉把那个新生的婴儿包在衣裳里背在身上走,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他们一齐步行。他去向方丈告辞,致衷心的谢意。老方丈送他们到门口。 他很热情地问:“大新年的日子,干吗走这么早?” 荪亚说:“我们要尽早赶到火车站。” 老方丈又问:“你们往内地要走多远哪?” 木兰回答说:“现在也不知道。也许到重庆——去看我妹妹。”她想到了到重庆也会见到立夫,心里又温热起来。于是她又对老方丈说:“也许到了那儿,我们再一齐走。” 老方丈站在庙门前,看着他们走下山坡。前面不远就是公路。如雷般的声音又渐渐近了。 老方丈听见木兰喊:“快来,去迎他们!”他看见木兰从女儿身上抱过婴儿急忙走下去。 庙下面有几千人,男的,女的,儿童,在新年喜气洋洋的早晨,在美丽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动,有军车过时,都大声欢呼。军队的歌声再度传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木兰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是一种快乐感,一种光荣感,她想那是必然无疑的。她的激动为从前所未有。这种激动,只有个人融进伟大的运动中,才会感觉得到。她记得她看孙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殡仪行列时,她心里有这样的激动;那时的激动像现在的感觉,但是没有这么强大,不像现在这样震动她的全身,这样震动她的心灵。使她这样激动的,不仅仅是那些士兵,还有那广大的移动中的人群,连她自己都在内的广大的人群。她感觉到自己的国家,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得这么清楚,这么真实;她感觉到一个民族,由于一个共同的爱国的热情而结合,由于逃离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跋涉万里;她更感觉到一个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伟的力量,就如同万里长城一样,也像万里长城之经历千年万载而不朽。她已经听说华北、华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听说四千万的男女同胞,向中国西部迁移,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移。她觉得这四千万人是以基本上共同的韵律在移动。在难民的千千万万数不尽的艰难困苦之中,她还没听见一个人说反对中央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见,所有这些人,都宁愿要战争,不愿身为亡国奴,曼娘就是一个例子。虽然这场战争毁灭了他们的家,杀死了他们的骨肉,使他们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他们的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饭碗,只剩下了筷子,他们不悔恨。这就是人类精神的胜利。再大的灾难,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越,由于精神的坚强弘毅,能将之改变而成为伟大荣耀,光辉万丈。 木兰所见的外在的光景改变了,她的内心也改变了。她失去了空间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个体感,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分子了。过去她那么常常盼望做个普通的老百姓,现在她的愿望满足了。征服自我,她父亲是全凭静坐沉思而获得,她现在也获得了,却是由于和广大的群众,男男女女、儿童的接触。杭州城隍山上是满足她美感生活的隐居处所,现在她觉得毫无意义可言了,不能使她满足,并不够真实。而今在广大的逃难的人群之中,没有富贵,没有贫贱。战争及其掠夺蹂躏,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见一位贵妇卖她的狐皮裘,只要几块钱,只为了买食物以充饥肠。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车站上那位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她知道这巨大逃难的人潮越往内地走,中国抗战的精神越坚强。因为真正的中国老百姓是扎根在中国的土壤里,在他们深爱的中国土壤里。她也迈步加入了群众,站在群众里她的位子上。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话里,是神圣的灵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庙门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见木兰、荪亚,他们的儿女,与他们同行的孩子们,所有他们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他们渐渐和别人的影子混融在一处,消失在尘土飞扬下走向灵山的人群里——走向中国伟大的内地的人群里。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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