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瓯缺  作者:徐兴业

继马政到渭州西军统帅部传达动员令以后,朝廷在旬日以内,又连续发出七起御前金字牌,传达了同样的命令,而且语气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峻。最后一道命令中竟有“届期大军不能开抵雄州,贻误戎机,惟都统制种师道是问”的话。御前金字木牌只有在传递十万火急军报时,才能应用,一昼夜之间要走六百里,使人手捧金字硃红牌,每过一个驿站,就要换匹好马,疾驰而过,势如电光。现在朝廷在旬日之内,连发七使,朝廷急于用兵的心情,可想而知。对此,种师道不敢怠慢,急忙作了调兵遣将、紧急动员的部署。

西北边防军的组织虽然号称完整,正式列入编制的作战部队实际上不超过十一万人,其中多少还有些病号和缺额。朝廷历次下达的动员令中,根据官家的指示,都有“与河北军易防,全师以出”一句话。但是河北军名存实亡,并无军队可以开来易防,西军真的“全师以出”,那就是把国防当做儿戏了。种师道毅然作出决定,让熙河路经略使姚古统率各军区酌留的部队共三万人留守原地,全面负责西北的防务。姚古本来懒于出动,又不愿受种师道的节制,这一决定,完全符合他的心愿。他的儿子姚平仲却以勇锐自任,坚决要求去前线作战。种师道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率领熙河军一万人赶赴河北。熙河路距离最远,估计这拨人马要最后才能到达前线。种师道把它作为后军,给了他接应全军的任务,实际上是让熙河军做全军的总预备队。

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统率和节制的部分环庆军和鄜延军,自去年到两浙地区镇压了方腊起义以后,就留驻在京西北路,没有复员回到西北来。这支军队奉有朝廷明令,要随大军出发北征,从京西北路到河北去的路途最近,路又最好走。这部份军队是刘延庆麾下的主力军,种师道特命刘延庆的儿子刘光世赍着军令,督促这支军队,作为第一拨前军,首先开赴前线,不得有误。

种师道考虑到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较差,纪律松弛,没有把选锋军[宋人称先锋军为选锋军。]的重任相畀,而把它交给西军的著名勇将杨可世。让他率领全军精锐的泾原路主力一万五千人作为选锋,火速出发。种师中率领所部秦凤军,刘延庆率领其余的环庆军和鄜廷军分别作为左、右两军,比杨可世晚些出发。种师道自己带着统帅部和余下来的泾原军作为中军,与姚古交割了防地,也跟着出发。

种师道考虑到大军出发后,军粮、马秣、兵器、火器、火药以及其他种种军需物资的供应与补充,势必要和朝廷及地方的转运部门打交道。他策略地委派了童贯的亲戚王渊和童贯的爱将辛企宗两人为护粮将,名为护粮,实际上是要利用他们跟童贯的关系,使全军的军需供应得到保证。种师道有时也会打小算盘,他早知道这两个已经变了质、走了味的军官一旦当上这分优差,肯定要为自己发点小财,但要与童贯打交道,却也少不得他们。如能完成任务,保证大军粮需不匮,即使让他们发点小财,也无所吝惜了。

西北军的指挥系统犹如一辆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战车。虽然某些部份陈旧了,发锈了,或者已经损坏了,它的身骨还是相当结实的。只要略为修补一下,加进润滑油,它就会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大军出发令下达到各军区之日,在各级军官与广大士兵之间,由于没有充分了解战役的积极意义和明确的战斗目标,从而引起了种种不可避免的推测和议论,由于出征日期过于匆促,物质和思想上都没有准备,从而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具体困难,发生了不少阻力,有些人还口出怨言;由于某些命令下得不当,有的相互抵触,有的前后矛盾,从而造成某些人与某些部队之间的冲突和责难。尽管如此,这支军队节制有素的纪律还是把各种消极因素都克服下去。接到命令后,各部队尽快地做好出征准备,并且一般都能够按照命令中规定得十分匆促的日程,开始向前线出发。

已经沉寂了三年之久的八万大军,一旦行动起来就好像几条解了冻的河流,开始是缓慢地,随后增加了速度,穿过广阔无垠的西北原野,穿过山区,滚滚不断地顺流东进。

目前驻屯在京西北路淮宁府(或称陈州府)周围地区的那支军队——种师道希望它成为北征的先遣队,在西军中是一支特殊例外的军队。

这支军队在名义上还是属于西军统帅部节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把它从西军的建制中分割开来,但它已另行取得“胜捷军”的番号,它的给养和军饷都由枢密院直接关发,在数量、质量、关发日期和其他待遇上都比西军本部的各军来得优厚,它的统领刘延庆的长子刘光国和辛兴宗的兄弟辛永宗等经常受到枢密院高级官员的邀请,到京师去领受渥惠的赏赐,迥非西军其他将领所能比拟。

这支军队受到这些与众不同的待遇,使人看起来,它好像是领枢密院事童贯的一个领养儿子,一个受到干爸爸特别宠爱的义儿。

人们或者可以把这些特殊待遇看成为一种“补偿”。要说补偿,也不无理由,去年春季,童贯、谭稹两个内监统军到两浙地区镇压方腊起义,就是以刘延庆统带的这支军队为主力。杨可世、姚平仲、王禀等也受命被调去参加这一战役,但都没有像刘延庆那样卖力。这支军队受到农民军顽强的抵抗,以致在几个月的战斗中,损折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后来在睦州城外青溪帮源洞附近的一场决战中,它又损折了留下来的三分之二人马中的半数。在这样短期中,损失这么多的人马,自西军成军以来,这还是极罕见的事情。它受到这样大的损失,理应向上峰取得补偿,这似乎已成为官场中一条不成文的法律了。

但是单就补偿一点而论,这支军队的长官们手长脚长,不待上峰命令,自己早就取得了。他们每次损折一批人马,攻陷一座城市以后,就要放手进行一次洗劫,把公私财物,一概囊括进自己的腰包。青溪帮源洞一战,农民军英勇抵抗,流尽最后一滴血,农民军的家属和附近地区的妇孺老幼也遭到他们的清洗。他们彻底到这样的程度,把妇女们身体上最后一条布条都“清洗”掉了,然后把裸着的尸体悬挂在树林问,谎称她们是自杀的。这样悬挂着裸尸的树林绵绵不绝,竟达一百余里之遥。从人民英勇牺牲的惨重,就可以推知强盗们杀掠奸淫的彻底化。他们损失了大批人马,却取偿于累累结实的腰包,这对于刘延庆、刘光国、辛永宗以及其他参与这些暴行而侥幸逃脱惩罚的军官们来说,都没有遗憾之可言。

何况他们除了自行取得补偿外,还可以取得官方合法化的补偿;例如优加物质上的赏赐,准予扩大官兵名额,增加军饷,给予好听的军号,升擢高级军官等等。为权贵们效劳,一向是一场现买现卖的交易,双方互不赊欠,而以阔绰著称的童贯,对于供自己驱使的鹰犬,更加不会亏待,这一点他们倒是可以放心的。

童贯之所以特别优待这支军队,把它视为宠儿,其深心密机,决不仅仅限于给他们以补偿。

原来在朝廷权贵集团中素有军事实力派之称的童贯,虽然长期在西军中以监军的资格参与对西夏和青唐羌族诸领袖的战争,实际上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监军”。他发现西军的首脑们,无论是较早的统帅刘仲武,还是后来的统帅种师道以及有资格与种师道竞争统帅地位的姚古,尽管他们内部之间也有矛盾和斗争,对他童贯,都采取了同样的原则,就是“敬而远之”,把他当作鬼神,表面上很尊敬他,却不让他在实际军务上沾边。他们决不利用童贯拉拢他的关系来压倒竞争的对方。靠拢童贯虽然立刻可以增重天平秤上自己一边的砝码。但是违背军队传统的道德观念。他们如果这样做了,首先就要丧失自己在军队中的声誉,以后再也无法统率全军。西军是一支排外性很强的军队,有矛盾也只限于内部,外面的人,如果没有一点渊源,很难插手进来,即使朝廷派来的大员也不例外。

野心很大的童贯明白他要打进西军,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实力派,必须拿出水磨功夫。多年来,他把自己的亲信例如辛氏兄弟、王渊等安插在军队的要害部门,又把西军中的材武之士如杨可世等人努力拉到自己的一边来,使之成为他夹袋中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地位、声望都远远不足满足需要。何况像杨可世这样的顽固派,也未必肯完全倒向他那一边。

在两浙战役中,童贯非常高兴地发现刘延庆这个宝货,这是他物色已久的理想人物。第一,刘延庆对人民凶狠如虎,对上司驯从如犬,这种气质完全合乎他的脾胃;第二,刘延庆早已爬到环庆路经略使的地位,也具有候补统帅的资格;第三,刘延庆在西军中受到普遍的轻视,这使他成为全军中的一个异端分子。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中都不像种师道、姚古、赵隆他们那样顽固不化地表现出要保卫整个西军的利益和名誉的愿望,反而利用了两浙战役中统帅部鞭长莫及、管不着他的机会,捞进不少油水,肆无忌惮地破坏了全军的纪律,这增加了他对军队的离心力。这三点都成为童贯特别欣赏他的理由。

“咱家和刘延庆共事多年,一向小觑了他,真叫做是‘门缝里张望,看扁了人’。”童贯暗暗地敁敠道,“谁知道他‘刘家的’竟是大有可用的,岂可等闲视之?”

童贯决定了要在他“刘家的”身上大做文章,就制定两套方案,一套是要把西军分割开来,使刘延庆统率的这部分人马长期脱离母体,逐渐独立于西军之外,最后直接归自己掌握。另一套是要使刘延庆取代种师道的统帅地位。后者如果实现,他就可以通过庸碌无能的刘延庆来掌握全军了。去年两浙战役结束后,他就借口要雕剿“草寇”,使折可存节制这部分军队在京东作战,后来移屯京西,不使复员,在军队里做了不少工作。他又在朝廷里,大肆宣扬刘延庆的才略,夸大他的战绩,提高他的官阶,优擢他的部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以上两套方案服务。

童贯的设想虽然周密,无奈刘延庆真有点不识抬举,他既懒又蠢,一时还不大能够领会这个于他个人大有好处的分化运动。他的胃口只限于他看得见、捞得着的实际利益,他的野心也没有大到想把种师道一口吞下去的程度——像种师道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谁要想把他一口吞下去,就会患消化不良症。童贯自己也明白,种师道在西军中仍然享有那么高的威信,没有十足的理由是很难动摇他的统帅地位的。因而童贯不得不把他的深谋密计暂时抑制一下,转入地下活动。

刘光世赍着种师道的军令到达淮宁府以后的第五天,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河北宣抚使司派来的文字机宜[相当于近代的机要秘书。]王麟和贾评两个带着一大批随从也接踵而至。就他们的任务而言,本来没有派出这许多人来的必要,可是宣抚使是伐辽战争的最高统帅,宣抚使司是指挥这场战争的最高权力机构,这支“胜捷军”是宣抚使司直接可以调遣指挥的唯一的军队,而这道将要向这支军队传达的命令,又是宣抚使司在正式成立以前就用它的名义发出的第一号军令。如果不派出这么多的人员来壮壮威势,就不足显示出这个机构的权威性。何况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机构里已经挤满了那么多的闲杂人员,他们早已用灵敏的鼻子嗅出,来出差一趟,既有油水可捞,又能博得个“勤劳王事”的美名,一箭双雕,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们赍着文书,带着大令,像一群过境的蝗虫一样,把他们所过之处的麦穗、稻粒吮吸一空,然后气焰十足飞到淮宁府。

实际上他们赍来的命令与刘光世赍来并且已经下达的命令内容一辙,并无不同。同样都要调动这支军队“克日北上,至雄州待命”。但是属于宣抚使司管辖的西军统帅部没有通过宣抚司,竟然胆敢擅自调动宣抚使司的直辖部队,这在宣抚司的人员看来,简直是目无王法,大逆不道。王麟、贾评一经发现这个严重情况,立刻把刘光世找来,迎头痛斥一顿,问他眼睛里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宣抚使、有没有宣抚使司?责成刘光世当着全体官兵面前,收回成命,然后由他们出马去传达宣抚司正式颁发的出征令。

王麟和贾评明知道刘光世的官阶要比他俩高得多,刘光世借浙东一战屠戮人民之功,跃升为遥郡防御使,已成为当时知名的军官,他俩虽然仗着童贯之势,在外作福作威,却不过是权门下的两条走狗,还来不及弄到一个像样的官衔(人们称这批人为“立里客”,他们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喜,因为能够进出“立里”之门,成为他的门客,这也是非同小可的了)。他们也明知道童贯正在有意识、有计划地培养和争取刘延庆和他所节制的部队,曲意笼络他的部下,另眼相待。主人的心思,走狗岂有不解之理!但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抑止他们的发威狂,发威的本身,给他们提供了一种近乎肉体享受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他们抵抗不了它的诱惑力。

此外,他们也窥测到这次童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西军抓到自己手里来,而不像过去仅仅在名义上节制西军。他们对刘光世的咆哮如雷,实际上也是间接向西军统帅部示威。打击了统帅部的威信,也就是为“宣相”效劳。如果宣相知道了这一情一节以后,一定要击节称赞他们道:“孺子深获我心!”

刘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诺诺连声,他老子既然连儿子一起都卖身给权门了,他又怎敢得罪这两条权门中的声势汹汹的狗?可是要纠正他的错误,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连得直接带兵的刘光国、辛永宗也感到束手无策,何况他呢!三天前,他们好不容易,把部分军官找来,由刘光世宣读了统帅部的出征令,命令还未读完,军官们就一哄而散。这几天,军官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部队中当然找不到人,临时寄寓的处所也不会有他们的踪迹。这大半年以来,他们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窑子、勾栏、赌窟、博坊中混过来的。自从这支军队从京东调驻京西以来,淮宁府干这一行的突然兴旺了,外地同行也纷纷流入,赶来凑热闹。军官们一头钻进这些老窠、新窠,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轻易不肯再钻出来。你想想,如果碰巧这个队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潋滟酒波中,或者那个队官手气大好,一下子用三颗骰子掷出一副“宝子”,这时你送了命令去,他会乖乖地跟随着传令兵应召前来开会听调吗?

过了三天,刘光国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军官,把他们集合起来。刘光世撒消了他上次传达的军令,当众认了错。然后,敲起锣鼓,摆开全副执事,王麟带着跟班,袍笏登场。他的这副好像戴着乌纱帽的猢狲相,在自己的心目中产生了无限尊严感。他咳嗽一声,扫清喉咙,尖声地宣读起新的出征令。

取消一个,又传达一个,把本来已经昏沉沉、醉醺醺的军官们搞得更加稀里糊涂。但是归根结蒂,还是要他们出征。这是他们根本不能考虑、绝对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统帅部也好,宣抚司也好,谈别的还可以商量,为你们去卖命出征,老子可万万办不到。

他们有千百个理由反对出征。

因为他们从两浙战争和京东一战中夺来的“战利品”还没在准宁府这座销金窟里完全销化掉。这些“战利品”一定要放进这口大锅子销化掉心里才会舒服呢,彻底销化掉,才能彻底舒服。或者因为他们虽然化完了全部外快,但在这新的半年中又学会了许多新的谋生之道,例如克扣军饷呀、吃空额呀、勾结当地商人抛售军需物资呀……总之,他们学会了许多过去在西军中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谋生之术,因此也就适应了过去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新生活,彻底改变了人生观。他们的钱越多,谋生之道越广,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们要终老在淮宁府这一片温柔乡中,谁也不高兴到前线去为哪个卖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场,并没有使他所宣读的出征令变得更加悦耳一点。他一读完,会场下面就像踹翻了窝的黄蜂一样吵扰起来。

继王麟以后,另一个立里客贾评登场。贾评一向自认为对军官们的心理状态作过系统研究,他和王麟两个,今天各自扮演一个角色,在唱工、做工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向军官们宣称:他们是宣相(这个称呼是他贾评首创发明的,后来风靡一时,确是一件杰作)特意派来向贵军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视贵军,不管其他各军多么眼红,已内定派贵军为选锋。

贾评说到这里,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军官们感激涕零起来。然后他画龙点睛地点出了当选锋军有什么好处。

“想那燕京乃是大辽百余年来的京都,金银如山,美女如云,决非贫瘠的浙东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馋涎,继续说,“贵军担任选锋,一旦抢先占得该城,只消把一座空城报效朝廷。其余金银珍宝、子女玉帛,统归贵军所得,管教诸君一生受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贵军迟迟其行,让老种派了杨可世当选锋,一块肥肉落进别人口里,这才叫做噬脐莫及哩!唵唵,俺这话可说得有理?”

贾评的话确像一丸金弹打中军官们的心窝,使他们忐忑不安起来。可是他们也有现实的考虑:两浙一战,死伤惨重,使他们直到今天还深怀戒心。再则贾评的话,即使句句是实,毕竟还是未来的事情,要他们放弃眼前的好处去博一场未来的富贵,这笔交易未必合算。

实用的甲胄挡住了金弹的射击,军官们经过一番交头接耳的议论,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以后,就有人首先发难道:“机宜的话,说得不错。只是本军军饷短绌,官兵们一贫如洗,怎得成行?”

“这话对了!”其余的军官也一齐起哄,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军军饷奇绌,官兵们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哪里走得脱身?”

“走不脱身,走不脱身。”

这话也许不假,军官们欠了酒楼、行馆、博坊、勾栏一屁股的饭债、嫖债、赔债,戏债,但这些债务不是由于军饷短绌,相反地,倒是因为军饷特别丰厚了才欠下的。胜捷军是宣相的宠儿,它的军饷向来得到优待,不仅分文不欠。一年来还多发了两个月的恩饷酬功。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贵军军饷怎生短绌?”贾评才问了一句。

“出征打仗,报效朝廷,敢情不好?”下面又有个麻脸汉子发话道,“只是本军军粮不足,官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贾评一看在座的军官们包括这个发言的麻脸汉子在内,一个个都像钻在粮仓里舐饱了谷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满面,哪有面黄肌瘦的样子?正待再说几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马匹、马秣和武器配备问题。一个问题没说清楚,第二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使得这位军事心理专家大有接应不暇之势。

贾评按照他们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戏,他耐下性子,满拍胸脯地保证道:“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是宣相门下,转运判官李邺,不仅身列宣相门墙,还与在下交好。唵唵,在下与他向来互通有无,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来证实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只鼓足了气,两边腮上吹出两个大气泡的青蛙似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壁厢,贾评满面堆下笑,继续说:“可知俺是掬诚相告,所言非虚了。李判官放着便宜货不给自己兄弟,倒叫别人拣去?大军此去,俺叫李判官多发一个月恩饷,让兄弟们安家开拔。唵唵,这个就保在贾某身上。大军哪天开拔,贾某哪天就把恩饷亲自送到诸君手里,决不短欠分文。”

然后他又说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黄潜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库里储藏着足够装配十万大军的兵器甲胄,另有两百床床子弩,一百位七梢炮,都是克敌致胜的利器。凭着区区与王机宜跟黄留守的交情,这些都可拨与本军使用。最后他又笔酣墨饱地补上一句:“诸君成全得这段功劳,唵唵,休忘了区区与王机宜今日为诸君的一番效劳。”

一切可以在会场上提出来作为反对出征的借口都被打消了。热戏结束,冷戏再度登场。王麟摆出好像宣抚使亲自范止的那付架势,连得说话的声音,经过多年揣摩和练习,也有点像一只阉过的雄鸡的啼鸣。他用着这付架势和这个假嗓子,一本正经地宣布:限期五天以内,全军开拔。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

据一批在外面乱飞的“蝗虫”的侦报,军队丝毫没有执行出征令的朕兆。应该从府城里开拔到城郊去集中的部队,仍然文风不动地留在城里,应该从外县开到府郊来集合的部队也杳无音信。士兵们找不到军官,军官们照样窝在自己的窠里厮混,征歌逐色、呼五吆六,豪情如昔。军营里只能够找到少数士兵,他们根本没有被通知要出征去。

王麟、贾评两个听到消息,不禁大光其火。他们一面宽限五天的期限,一面拿出文字机宜的看家本领,两个亲自执笔,拟出一道文告,叫人连夜刻印好了,张贴在各营部和通衙大街上。

告示发散出新的油墨味道,文字内容,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它道是。

“照得大军北征,早经朝廷明令。

宣相调拨此军,特令本司严申。

顷据侦事探悉,各军仍无动静。

如此藐视功令,实属目无朝廷。

本司宽大为怀,特再展期半旬。

再有玩愒等情,定依军法严惩。”

但它和宣抚司文字机宜的口头命令一样,完全不起作用。有人干脆把新贴上去的告示撕下来,代替草纸使用。

刘光国、辛永宗两个统将慷他人之慨,每天大鱼大肉地招待这批蝗虫,即使把一座陈州府吃空了,也不叫他们心痛。招待费用,自有陈州府知府汪伯彦掏腰包,谁叫他也是从这个根子里长出来的地方官。可是事情一点也没有进展,到了第三十五天的期限过去,王、贾两个认为事态已经发展到必须采取严厉措施以维护宣抚司的威信的时候了,两人一齐变成红脸,把刘、辛二将找到行馆来,下令要“斫去几颗驴头”才能把事情办好。他们要刘、辛二将立刻把那天传达命令时提出军饷、军粮、军需等困难问题造谣惑众,阻挠出师的几名军官拿来,当场斩首,号令辕门,以警玩愒,要借他们的头来行宣抚司之威。

事态迅速恶化,军官们尚未拿到,当天晚上,就有一支明火执仗、摇旗呐喊的变兵,径奔行馆而来。王、贾两个还来不及逃脱,变兵已把行馆包围起来,麻脸汉子带头喝叫:“把那两匹蠢驴牵出来,斫下他两颗驴头示众泄愤!”

驴子还没牵出,变兵又吆喝着堆起柴草来,把行馆烧成灰烬。

王麟一看大事不妙。急忙脱去袍服,一头钻进茅厕,一面又撅起肥臀,使劲地把也想挨进来一起避难的贾评挤出去。贾评急切问挤不进茅厕,急得发昏,忽然一眼瞥见一个地坑,急忙连滚带爬地把身体塞进去,两个总算都找到立身安命之处。

正在紧要关头,刘光国、刘光世兄弟闻讯赶来,打恭作揖,好不容易才把变兵打发回去。

这个小小插曲只具有示威的性质,并没有酿成真正的叛乱和流血事件。但是事情已经闹成僵局,动员北上,既无可能,王、贾两个空手回去,又怕汪伯彦通风报信,心狠手辣的宣相可能以“激变”的罪名,把他们按照军法严惩,斫下他两颗驴头来以警玩愒。这个,他们倒是颇具经验的。这时,他们的宣抚使司文字机宜的威风已经一扫而光,终天孵在刘光国公馆里不敢出房门一步。刘光国故意折辱他们,借口怕泄露风声,把两个关进一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他们得便就拉着刘光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都是俺两个不是了。只是当初二太尉不合也同俺两个一起传达军令。如今他们做出来了,大家都有牵连。好歹请二太尉想个办法,平息此事,彼此在宣相面前都有个交代。”

刘光国、辛永宗心里有数,这着吓唬吓唬这两个狗头,固然绰乎有余,如果真把事情闹大了,朝廷、宣抚面前难交帐。刘光世还是西军体系的人,受种师道之命前来动员此军北上,完不成任务,怎生交差?汪伯彦虽是地方行政官,不敢插手部队之事,心里也只想把胜捷军早些推出陈州府,让他的日子好过些。他们几个聚头商量一下,鉴于目前局势混沌,群情激昂,对部队里几个出名的捣乱分子,他们也无能为力。最后决定,要解决问题,只有让刘光世回西军去搬救兵。刘光世怕受到种师道的斥罚,不敢到总部去找统帅,却借口事势紧急,星夜北驰,直接到潼关附近一带去找比较好说话的种师中那里去乞援。

刘光世找到种师中的时候,种师中已经率领秦凤全军开出潼关。在黄河西岸候渡。他骑匹白马,松弛着缰绳,提着马鞭,正在亲自指挥第一批集中起来的骑兵,准备用随军携带的皮筏和临时编扎起来的木筏连人带马地渡过河去。种师中是个有条不紊的人,他的一切行动完全按照事前定下的计划严格执行,如果第一天的行程被什么意外情况耽误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得自己带头,小跑一阵来补足它。秦凤军出发以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上碰到许多事前估计到和估计不到的困难。由于他的计划性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官兵们不惮辛劳,一一克服了这些困难,预定的日程还没被耽搁掉一天。种师中在那些日子里,神情十分安闲,干起什么来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刘光世手里有一份各军开拔的时间行程表,他按图索骥,一下就找到种师中。种师中不但在手里、而且在心里也有那么一分全军行军时间表。拄照计划,胜捷军早该走在前面了。此时刘光世匆匆而来,他马上猜到那里一定又发生什么麻烦事情了。他招呼了刘光世,不忙着问他的事情,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却先把几个骑马疾驰而来向他请示什么问题的军官们打发掉。他的判断是敏捷的,有时和随从人员交换几句话,商量一下,有时直接作出决定,发布命令。他的说话是有力的,他发出的命令是简单可行的,充分发挥了一个头脑清楚、经验丰富,对本身业务十分熟悉的老将的作用,使得接受命令者都满意而去。

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青年军官也驰来向他请示,接受了他的指示后,仍然露出疑惑的神情。种师中鼓励他把心里的疑点提出来。他勇敢地说:“据小将目测,那渡口距这里约有七八里之遥,更兼河面宽阔,摆渡困难。何不就近找个渡口渡过去,又省时,又省力。”

“你们贪图近便,”种师中带着很愿意接受部下的建议,但在这个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上不容再有任何异议的断然的神情,摇摇头,“却不省得这里的河面狭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还得兜个大圈子,斜渡过去,才到得彼岸,岂不是欲速则不达!”然后他伸出肥胖的手,用马鞭指指左边的山坡,再作出一个急转弯的手势,继续说,“绕过山坡,顺着它的斜势走去,就是给你们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头,如何不留心有这条捷径可走?”

“小将离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师中的态度虽然是缓和的,他的谴责却是击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现出了惭愧的神情回答,“即如这里,往昔也曾来往几次,却不知道山坡后面还有这条捷径。”

“行军作战,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审度利害,临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数。李孝忠,你且随俺来!”种师中再一次向刘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他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后再跟他说话。却转过马头,拣个视野广阔的处所,纵耳四望,不觉神情严肃起来。他不住地点头,仿佛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说话似地,“休看这里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敌我争夺的要害地带?”接着,他扬鞭遥指灵宝、陕州一带地方赞叹道,“那一带州县,面河背山,西负崤函之固,东接渑池之险,守得住它,关中可保无恙,只是关东之事怎么得了?”这时,他的思考已经完全超越出目前的利害关系以外,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回过头来,说道:“李孝忠,你休道这是杞人之忧。将来的局面云扰,俺虑的可远啦!”他带着特别感喟的语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一遍。

种师中是伐辽战争的温和的反对派,对战争前途的可能性作了两种考虑,而且着重考虑的是战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战败了,由此引起的许多并发症,将会把整个局面导向不堪设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对着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里不断地抚弄着悬挂在腰间的一把宝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这把宝刀能屈能伸,盘屈了可以装进一只方匣内,伸直了就变成一泓秋水,闪闪发光。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是他叔祖、熙宁间的名将种谔在临终前特别持赠与他的。叔祖没有把它遗赠给自己的子孙,而留给他这个侄孙,含有多少期待黾勉的意思,种师中完全能够体会到叔祖赠刀的深意。当他对大局进行全面考虑的时候,就不禁去抚弄宝刀的穗子。

可是种师中毕竟是一个温和派,当他担心局面云扰的时候,他的思想却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去谴责那些制造云扰局势的负责人。有的人特别擅长于制造这种局势,他们往往是声容并茂、豪气冲天的,他们的头顶上似乎罩着一轮光圈,他们一出场就要使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另一种人却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替前面一种人收抬残局。种师中选择了后者的道路,他的哲学是既然有人闯了祸,扬长而去,自然也应该有人来为他善其后。天生这两种人是缺一不可的。因此部队里发生意外之事,人们都来找他,他碰到的麻烦事情特别多。

他把李孝忠打发走了,这才缓缓地下了马,让一名亲兵牵着,找棵大树把它系上了,自己招呼刘光世过来。两个在一块石墩上坐下,一起说话。

刘光世叙述这番事变的时候,很难使自己镇静下来,但是种师中的安闲的态度使他镇静下来了。种师中带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神情倾听了刘光世的汇报,频频颔首,似乎在安慰他,这种意外事故,谁都会碰上,值不得大惊小怪。虽然在他内心中也在惊讶这支军队离开母体一年多功夫,竟会变质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的安闲的外表首先就对刘光世发生了镇定和安抚的作用。

种师道派到左军来当参谋的马政被种师中找来了参加谈话。听完刘光世的汇报,种师中就转向马政,征求他的意见。

“据平叔所云,”马政考虑了一回说,“那拨人马积重难返,乱端已成,恐非口舌所能折服了。”

种师中点头称是,一面又问刘光世如何。

“马都监所言甚是,小侄此来,正是要向端帅搬请救兵。”

种师中艰难地转动他的肥胖、摺叠的头颈,听马政继续发表意见。

“据马政愚见,平叔既来搬兵,端帅这里自应拨去一标铁骑。只今夜就要随同平叔星驰淮宁府,出其不意,慑其神魂。然后与辉伯等协商定乱之计,不出数日,大局就可平定。”

马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后,转向刘光世道:“环庆、秦凤路分虽异,总属西军一家,患难与共,祸福同当。此去谅不致再生意外了。平叔看看那里的情况,要带多少人马去,才能集事?”

种师中又点头称是,但在讨论具体人选前,却机敏地插上一句:“这标人马让平叔带去最妥,只是要烦马都监辛苦一趟,与平叔一同前去,有事彼此有个商量才好。”

这是经略使的将令,再加上刘光世在旁力促,马政只得慨然允行。

然后他们就在大树下商议起来。那边一堆略微隆起的土丘,权充淮宁府,他们各自折根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进军路线,商定了应变和定变的方略。原则上以弹压为主,尽量避免军事冲突。但必须镇慑住胜捷军,使之能够就范。他们决定了把原定今天渡河的第二批骑兵一千五百人马上从渡口撤回来,由马政、刘光世带去听用。这个临时决定,要使得十分之一的秦凤军改变统帅部原定计划,甘冒一定要愆期到达前线,并且也很有可能与友军发生冲突的风险。这对于一向谨慎小心的种师中来说,绝不是一件小事情。可是情势既然发展到这一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的途径可循,他就带着逆来顺受的心情,挥挥马鞭,毅然下令行动起来。长期的战斗生活,使他习惯了这种想法:各军都有为难的时候,彼此既属一家,总要互相援手才是。就因为他处处关心友军,随时顾全大局,因之在全军中,他博得比种师道更大的尊敬。

一千五百名秦凤军铁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进军,只化了两昼夜不到的时间。就跑了六、七百里路,直抵淮宁府。早一天摸黑时,府邡外还是一片空白,第二天天刚亮,已经出现一支刁斗森严、壁垒分明的大军,所有城外形势之地,都被它掌握住了。单单这个事实就构成一种稳定力量。它好像一座在一夜之间从哪里飞来的山峰一样,屹立在府城之外,顿时压住胜捷军的混乱秩序和嚣张气焰。兵变的扰事者一看大势不妙,一个个都悄悄地溜之大吉。于是刘光世的任务再也没有什么团难了,一切都按照常规推动起来。

刘光国、辛永宗不敢大张筵席宴请客军的军官和犒赏士兵,只好按照西军的老规矩与马政等秦凤军将领厮见了。他们收拾起临时公馆,派亲兵们打磨了早已发锈的兵刃,喂饱了厩马,添置起新的甲胄马具,这才真正做好上路的准备。长期生活在勾栏行院中的军官们慷慨地还清债务,多情地和“相好”道别,约定后会的日期,悄悄地溜回房门。跑赌窟的朋友们吵吵扰扰地和地方的赌友们分了手,把骰子和纸牌塞进靴简里,准备转移阵地,俟机到部队里去摆开摊子,做一轮庄。外县的驻军陆续集中到府郊来,城里的部队也陆续开拔出去,临时扎了营帐,等候出发。一切可以阻止大军开拔的军饷、军粮、马秣、兵器等问题统统自行消灭了。秦凤军来不了十天,没有左一个,右一个定出期限,两支军队就混合编制起来,灰尘仆仆地走上征途。

王麟、贾评两个从刘光国的黑房间里钻出来,现在又敢于把他们的险险乎被斫去的长头颈伸出来。但是这次不是伸向刘光国、辛永宗,对于这几位将爷们是早已领教过,不堪再去领教了。现在他们的长头颈转而伸向马政。这个灰溜溜的西北佬老是不声不响地专心干着自己的活,看来是个老实头,是一颗好吃果子。可是他又是多么骄傲,事事独断独行,说了算数,也不向宣抚司特派来的文字机宜请示汇报。他可是忘了这支军队是归宣抚司直接管辖的,是奉宣抚司的调遣,开到雄州前线去听命出征的。真是目无法纪、目无长官、目无他们文字机宜,这还了得!非要煞煞他的威风不可。

虽然是两个一齐出场,这次却轮到贾评来扮演上次王麟扮演的那个角色了。临到大军即将出发之际,他神气十足地跑到马政的马前宣读起差点被丢进茅厕的宣抚司文告。然后严厉地宣称;这拨人马理应在二旬之前就开赴雄州前线,现在耽搁了这么长久,才得上路,中间还滋生事端,威胁长官,其责任完全应由边防军统帅部承担,他们要把经过情况上复宣相,听候处置。

“二位已经来了一个月,”马政沉住气回答,“怎不早把部队带走?”

“就是有人惑乱军心,从中捣鬼,阻止大军开拔。”贾评咆哮起来。

“就是有人惑乱军心,从中捣鬼。”王麟在旁搭腔道,“宣抚使司一定得派人好好查上一查!”

“二位何不就近查明了,立刻上复童太尉,童太尉岂有不听尊意办理之理?”

“还要查什么?”贾评发威道,“姓马的,你休得装聋作哑。统帅部干的事情,你马都监还有不清楚的?”

急遽之间,马政的脸被暴怒和轻蔑扭得完全改变了样子。他蓦地吼一声。

“滚回去,你们这两头蠢驴!”

接着他就高高举起马鞭,在空中挥舞一下,甩出一个大圆圈,然后噼啪一声直劈下来。这一鞭的势头来得如此凶猛,以致这两匹“驴子”错以为鞭子已经打到自己身上。他们忙不迭地回头就跑,连掉在地上的宣抚司文告也顾不得捡起来。

在一旁看到这幕活剧的官兵们一齐痛快地拍手,哈哈大笑起来,用这一阵狂笑给宣抚使司的两位机宜大人饯行。

最早抵达雄州前线的是西军统帅部的后勤人员,他们先到一步,要为五路大军安排住宿安顿之处,布置粮站,采办马秣,担负着重要的任务。三月初旬,作为西军的选锋,由杨可世率领的一万五千名泾原军暴风骤雨般地开到汛地。几天以后,种师中率领的秦凤军主力也按期到达雄州。

在这以后,到雄州来的客人越发多了。宣抚使童贯本人和幕僚团首脑、他的左右手述古殿学士刘鞈、龙图阁直学士赵良嗣虽然还继续逗留在京师,不得动身前来。但是由李宗振、李子奇、于景等“立里客”组成的宣抚司却抢先种师道一步在雄州城里正式挂上招牌,择吉开张。他们眼快手快,把雄州城里最好的房舍——接待辽使的行馆,抢在手里,作为宣抚司办公和他们寄宿之处。接着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河北转运判官吕颐浩、李邺等人也接踵而至。转运衙门要负责供应大军的军需物资,是全军的总后勤部,责任重大。可是他们首先忙着从京师转运来大批山珍海味、牛羊鱼肉,以便知雄州和诜可以排日在州衙大厅及宣抚司里大摆筵席,决无供应不周之虞。

雄州原是个边境小城,一年中,只有宋、辽两朝互贺正旦、互祝圣寿的使节送往迎来之际,才稍稍热闹一番。如今平添了这么多的客人,“立里客”又最好寻欢作乐,他们委请转运部门连带也转运来大批歌童舞妓、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才使得这座边城真正热闹起来。

继秦凤军主力而到达的是马政率领的一部份秦凤铁骑和胜捷军。他们在路上总算风平浪静,太平无事。

应当最后抵达的姚平仲率领的熙河军也提前开到了,他只比马政晚几天,而超过了应当比他早到的种师道的统帅部和泾原军余部。种师道并无愆误,而是万事好胜逞强的姚平仲以非常识的急行军故意超前了。前线尚未发生战争,这种急行军并无必要,反而给后勤人员增添不少麻烦。姚平仲明知道种师道不喜欢破坏命令,在行军中,超前和愆误同样都是破坏命令的错误行为。但他偏要用这样那样积极勇敢的错误来冒犯种师道、激怒种师道,似乎这种冒犯能够给他很大的快乐。

到了三月下旬,西军已经开到三分之二,只有种师道和刘延庆及所部尚未抵达。十万大军在几个月的短促时间中,基本上完成预定的长途行军计划,对西军来说,简直是一件杰作。可是就在这几天内,各军之间以及全军内都有那么多的共同性的事务,亟待办理。后勤人员负不起这等重大的责任,于是众望所归的种师中不得不徇诸将之请,暂时代替老兄几天,摄行统帅部的职务。

这种临时的摄护,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丝毫没有好处。种师中虽然具有对敌战斗的丰富经验,却缺乏对自己人、特别是对不拿武器的文员们作战的经验。他不在宣抚司人员的心目中,他既然摄护统帅,就是他们的头号敌人。在几天之中,宣抚司的排炮,选中了他这个目标集中轰击。

没有宣抚使的宣抚司和没有都统制的统帅部处于绝对对立的地位。宣抚司每天以措词严峻的文书,以咄咄逼人的口舌、以烦琐细小的事务以及只有超群轶伦的天才们才想得出来的一切办法来折磨种师中。使得脾气一向温和克制的种师中也有忍耐不住、招架不迭之势。

幸而到了三月廿九日黄昏,也就是朝廷规定西军统帅部必须抵达前线的最后期限,种师道带着僚属们赶到了。他在当天晚上就把李宗振早一天送去的一份预先警告统帅部不得愆期到达的文书痛快淋漓地驳回去。这是种师道个人作战史上一次最痛快的出击,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体无完肤。李宗振虽然惯于惹事生非,还没有狂妄到敢于去捋这支出名的“南朝老大虫”的虎须,只好暂时憋下一口气,等到宣相亲自来到后,再想办法收拾他。

无论种师道,无论种师中,无论西军中的其他人员都是宣抚司的作战目标。朝廷结结巴巴地成立一个河北宣抚司,其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跟辽作战,而是专门为了跟西北边防军作战。这是除了刘延庆以外的西军官兵们共同承认的事实,而宣抚司的人员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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