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瓯缺  作者:徐兴业

与萧皇后在瑶光殿向马扩洽降同一天的晚间,辽政府的军事首脑四军大王、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干与前线都统耶律大石也在白沟前线举行一次同样重要但在内容和结论上恰恰与之完全相反的谈话。萧皇后与马扩谈的是化干戈为玉帛,耶律大石和萧干的谈话正好是勾消了前者的成果,变玉帛为干戈。

前线副都统,牛栏军监军萧遏鲁把耶律大石的建议送呈萧皇后以后的第七天,萧皇后否决了这个建议,给予正式的明旨,要萧干督同耶律大石准备全军降附宋朝,以观后衅。派往宋朝去的谈判使节王介儒即日首途前来军中,要他们提出军队方面的具体要求,以便王介儒带去与对方磋商。

萧遏鲁不但带来了皇后的手书,令旨,还带着激动的情绪把昨夜御前会议争论的经过和结果分别向萧干和耶律大石汇报。他本人是主战派,对会场上李处温积极鼓吹和议,萧皇后又毫不掩饰地加以支持,感到十分愤怒。

对于萧干来说,现在的问题是简单化了,不是接受皇后的命夸,准备全军投降,就是违抗她的命令,拒绝投降。要么为瓦全之计,要么宁为玉碎,两者必居其一。王介儒和马扩即将接踵来到,他们必须在使节们来到之前作出决定。萧干听了萧遏鲁的汇报后,立刻派人去把耶律大石请来,以便听取他的意见,预筹应付之策。

四军大王是辽政府最高的军事长官,是耶律大石的上级,但是萧干不仅一贯尊重耶律大石的意见,并且在不知不觉之间,反而听从他的意见,甚至服从他的指挥。因此在前线实际居于举足轻重地位的不是萧干,而是耶律大石。

萧干不是一头柔驯的绵羊,有时他暴跳如雷,简直是一匹怒吼着的雄狮。他也不是轻易肯把自己的权力交出的人。他之所以尊重耶律大石,固然因为他们二人在事实上对掌着奚、契丹的军队,后者的实力虽然在辽金战争中消耗了四分之三以上,但在绝对数字上仍然超过前者,同时也因为耶律大石一贯表现出来的才能、勇略和个人气质等方面,都有着使萧干十分折服的地方。

作为一个自然的人、生理的人,一般说来,身体的各个部位和器官,基本上都发育得相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是病态和畸形的。作为一个后天的人、社会的人,由于各种社会因素的作用,人们的智力和才能等方面的发展可能是不很平衡的,有时甚至是大相悬殊的。萧干虽然长得躯干颀伟,体魄健全,通过长期的战争生活,也锻炼出一副喑哑叱咤、万人辟易的嗓子,一双善于抡刀舞剑、挽弓射生的手。只是他的头脑组织,没有相应地跟上去,特别遇到重大问题,他的思考力、分析力、理解力、判断力都显得相当贫乏,需要把别人的脑子装进到自己的头颅内,才能成为—个整体的人。总之,他不是一个统帅之才,如果不是依靠国舅的地位,他决不可能被任为全军的统帅,这是很明显的。

对于他妹子皇后的这道令旨,他自己没有立刻接受或拒绝的明确的意见。这对他确乎是个难题。

他们辽的第一代皇帝耶律阿保机娶的述律后就是奚族人。奚本来也是契丹的同盟部落,在军事实力上仅次于契丹而居其他各族之上。述律氏后来改成为汉化的萧姓。耶律阿保机为了要平衡两族之间的势力,在他建国之初,曾经明白誓言,他们契丹族耶律氏要世世代代做这个朝代的皇帝,而他们奚部落的述律氏(萧氏)要世世代代地做这个朝代的皇后,使两者永远保持亲密的亲戚关系。二百年来,耶律氏果然没有违背这个诺言,这使得他们奚族萧氏与这个朝廷有着休戚相关的血肉联系。何况他手握重兵,身为统帅,要不经一战就束手降人,这是他决不甘心的。

可是要违反皇后的命令,拒绝投降,这对于他也是不可想象的。经验告诉他,在政治上,他的妹子要比他成熟得多。并不是依靠他哥哥的关系,妹子才当上皇后,而是依靠妹子的力量,他才当上四军大王。他的利益,过去是,现在也仍然是依附在妹子身上。拒绝她的命令,就无异于割断自己的政治生命。此外,他的狭窄的脑袋里也想不出拒绝投降,冒险与宋人决战,万一战败了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他们今后还能有什么出路?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能力所能答复的,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诸葛亮请来,问计于大石林牙,听听他的意见。由于事关重大,连他们的重要副手萧遏鲁和萧斡里剌两员大将也没有被邀来参加密谈。

耶律大石是当时包括宋、金、辽三个朝代的统帅部中最杰出的人才,是契丹族在十年艰苦的辽金战争中锻炼出来的优秀领导人物——失败的战争和胜利的战争一样可以锻炼出人才,如果他们能够从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有些人能够顺应时势的发展,采取及时的合适的措施去收割已经成熟的作物。有些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中能够面对现实,暂时收敛起自己的羽翼,静候时机,把损失和灾难缩小到最小限度,以待再起。要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但是还不够,第一流的人才更加能够发挥他的主观能动作用,打开局面,化不利的处境为有利,使自己从被动地位转入主动。这不是依靠偶然的机会,而必须全局在胸,有一系列缜密的考虑,合乎实际而又坚定不移的自信以及不为时俗、潮流所左右的卓越的见解(当然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度,他们的见解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受到社会的约制,而远远地超过一个时代的总的水平)。

耶律大石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领导人物。

他听了萧遏鲁的汇报,经过分析研究,全面考虑了局势,迅速作出自己的结论。然后应萧干之邀,一同去商量大计。他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可以说服萧干同意他的主张。但也作了万一的准备,如果萧干坚决不听他的话,他就自己干。

他微微踅着右腿,走进萧干的机密房。从胎里带来的软骨病,使他从孩提时期开始,就成为一个瘸子。这天生的残疾几乎使他要想放弃军人生涯,做个文官终身。他中了进士,并且做到翰林承旨。契丹话称翰林为林牙,他被普遍地尊敬地称为大石林牙。但是多难的时局,仍然把他送回部队去。他用了惊人的毅力,忍受极大的痛苦,最大限度地克服了这种残疾。现在他不但锻炼得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走路,还能比普通人更矫健地骑马作战,只是在快步疾趋时,不免要露出一点与肉体作痛苦斗争的痕迹,蹙起那两道浓黑的眉毛。

他听了萧干的发问后,就以一种冷静的自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朝廷屈膝,果然不出俺之所料。大王既然问计于俺,依俺之见,不必理睬朝命。只今夜俺和四军全军渡河掩击宋军,必可获得全胜,重固疆圉,然后再定重振乾坤之计。”

“今夜就渡河去掩杀,”萧干骇然问道,“难道林牙调兵遣将,早已准备有素,有了把握吗?”

“为将之道,随时都要准备好攻守之计,”耶律大石坚定得好像一块岩石。他说,“俺对此早有忖度,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几个时辰内,就能发动掩击。”

“掩击宋军,林牙保得定必能取胜吗?林牙对此可有胜算?”

这是一个愚问,没有一场战争可以在事前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保证必胜。但为了提高他的信心,耶律大石还是作了正面的回答:“背城借一,我军人人怀必死之心。宋军远来不战,锐气已自折尽。童贯、蔡攸阘茸无能,愚不知兵,俺视之犹如草芥。就是种师道也是左右掣肘,力不从心,无可作为。我以哀兵临敌之骄兵,无有不胜之理。如无胜算,俺怎敢向大王贸然献此掩击之计?”

“即使掩击得利,宋人可以济师重来。”萧干心里已自有些活动了,但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有意要找出一点反面的理由来,“我军全军在此,一胜之后,难乎为继,林牙可见到这一着?”

“我军固全军在此,宋朝的精锐,却也只此西军一军。打败了它,大局自定,还怕它有什么后续力量?”

“就算我军能击败宋师,”萧干点点头,继续找出反面理由来,“如今云州及周围之地,全被金军侵入。我凭着这燕州弹丸之地,又怎能与金师相抗衡?”说到金师,这个胆大心粗的萧干也不免有些凛然变色。

“大王休得如此气短,”耶律大石用着目空一切的气概为萧干打气道,“我军能击败宋军,士气大振,焉知就不能抗衡金师?总之,事在人为,只要有了决心和勇气,天下哪有不可为之事?千万不可先折了自己的锐气。”这时耶律大石双眸焃焃,神采飞扬,他已经目光如炬地看到一片更加广袤的天地,一条更加宽阔的出路。在残辽的贵族中,没有一个人像他想得那么深远,他似乎已经掌握了今后几十年历史发展的趋势,描绘着那一幅新生道路的前景。他说,“就算咱们放过中原这块土地,让宋、金双方作鹬蚌之争,大王可知道黄河以西,大漠以北,还有一片广大无垠的草原?当年突厥人、铁勒人、薛延陀人都曾在那里牧马放青,今后正是英雄们龙争虎斗之处。我们只要保得住这支军队,占有那里之地,以逸待劳,还怕金人恁地?再则葱岭以西还有回鹘诸国,什么乞尔吉斯、塞尔柱克,什么寻思干,去过那里的人说它们的算滩[中亚诸国的统治者称为算滩,也作算端。明人译为锁鲁檀,都是苏丹一词的异译。]都是疲惫无能,积弱已久。这几年倘非我朝多事,俺早想统一军问鼎于彼了。如今真到了万不得已时,咱们也可率此全军,横绝大漠,直趋天西。极目苍穹,茫茫乾坤,出路正宽。安见得天下之大,就没有我辈立足之地?俺奉劝大王也要开廓眼界,千万不要被燕云一隅之地囿了自己耳目!”

这些话都是萧干闻所未闻的。其实他也来自草原,在那广阔的天地中扎下很深的根,只是多年来在中原过的贵族生活把他身上的泥土青草气味冲刷掉了,他的耳目受到堵塞,他的胸襟变得狭隘。如今耶律大石的一席话,不觉引起他的雄心壮志,使他勇气陡增。

“林牙说得如此气壮山河,俺听了也自开拓心胸,长了志气。恨不得身长双翼,飞到天西漠北那片广袤天宇中自由翱翔,鹰击鹘突。”可是他毕竟是障碍重重的,一时还舍不得目前这个锦衣玉食、雄踞虎帐的生活地位,当他的思想一回到现实世界,就又不禁气馁起来。这时他又不得不想起他的衣食根子的皇后妹子。他继续说下去时,不由得把调子降低了。“只是朝廷与宋使已有成约。俺等一动手打起来,岂不使国主、皇后失信于人,坏了朝廷大计?”

“大王这话还是鳃鳃过虑。”大石林牙豪爽地笑起来,“岂不想到和议不成,还有一个朝廷,和议若成,举国降人,举动不得自由。到了那时还是什么国主、皇后、四军、林牙?大家都做了宋人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大辽的江山社稷?此事俺日夜筹思,虑之已熟,不管大王下不下令,俺已下定决心,只今夜就要拼死出击。一战得胜,这是祖宗之灵,社稷之福,大家都得到好处。万一战败,俺拼着捐此微躯,”他左手按住剑鞘,右手做一个拔剑自刎的姿势,加重语气道,“尽忠朝廷。这一遭出兵掩击之计,皇后、大王都可推在俺耶律大石一人身上,与你们无干。那时要战、要和、要降,就悉凭你们作主了。”

耶律大石这番话说得意气奋发,热血沸腾,萧干也大受感动。

“既要发动掩击,自应由俺负责,岂可令林牙独自承担罪过?不然,俺夔离不还成什么人?”这时,他也已下了决心,猛击一下桌子说,“林牙既有准备,今夜俺们便动手。林牙指挥东路,俺亲自指挥西路,两头并举,务要把种师道打得落花流水。只是俺那亲妹子呀!为了宗庙社稷,俺可顾不得你了。”

亲妹子皇后是萧干思想中的最后一道障碍,耶律大石还得花些工夫把这道障碍扫除了,才能使萧干以全力投入战斗。一个统帅的决心是耶律大石要想打赢这一仗必须争取的条件,何况他直接指挥的奚军,也是临敌决战中的一支强大力量,它们只听他的命令。

“发动掩击,正是为了保护皇后圣驾,四军怎的把话说颠倒了?”接着他危词耸听地说,“大王可知道朝廷内的汉儿们,正要借和议为名,邀取富贵,断送皇后咧!”

“岂有这等样事!”萧干愕然地说,“汉儿们身为朝廷大员,久食我家之禄,怎能见异思迁,无良至此。林牙这话,可有的据?”

“俺没有真凭实据,怎好在大王面前信口胡说?大王看看这封信函就明白了。”耶律大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略作解释道,“大王可知道十年前逃亡南去,尽输我朝虚实,卖国叛主,目前正在童贯身边参谋军事的赵良嗣是谁?这个赵良嗣就是李处温的嫡亲表侄,曾为光禄卿的马植。马植在我朝时,内行秽恶,不齿于人,不想一头钻进童贯的门路,做到南朝的龙图阁学士。这封书函是俺在前线,从两个潜入我境的汉儿身上搜获的。这马植叛国求荣,姑置不论,谁想那李处温身为国家柱石,十年前就与马植勾结一起,沥酒设誓,意图叛国。这书函里面不是写得明明白白?”

“这厮们如此可恶,真该碎尸万段。”萧干读了信,不禁咆哮如雷道,“林牙早已搜得它,怎不送呈皇后去告发?”

“俺职司军务,未便过问朝廷政事。况且皇后亲信李处温,凭着这一纸书函,也未必就能治倒他!”耶律大石极力抑制住一个已经出现到他口角边的微笑,保留了一句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向萧干明说的话,反而一本正经地说,“如今事实俱在,大王看了信,按图索骥,就可知信中所说的都非虚言了。”

“怪道萧遏鲁回来说,在御前会议中,李处温力主和议,”萧干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这是把一块糖糕放在手边,让他自己抓起来吃的婴孩式的聪明,“想必是这番宋使马扩晋京,又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才能荧惑圣听,达成举国降人之议!”

“大王所策甚是。”耶律大石像夸奖一个能够用自己的手去抓糖糕吃的婴孩一样夸奖了萧干。然后他又故作惊人之笔地说,“宋使马扩大胆,胆敢派人混进宫禁去勾结李奭呢!”

“这还了得!李奭掌管着宫禁宿卫,他和宋使勾结一起,岂不要危及圣躬!”萧干骇然问道,“这样的机密事,林牙怎生知道的?”

“这个俺自有办法,大王不必多问了!”

“林牙洞烛一切,无所不知。可知道左企弓、康公弼等汉儿可曾与他们伙同一气,密谋叛国?”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一伙别有打算,他们早与金人勾勾搭搭,书函亲信,私下往来,已非一日。大王没听萧遏鲁说,他们在御前会议中力主降金吗?”

“降宋可恶,降金更为可恨,总之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干越想越气恼,不禁双脚直跳,恶狠狠地骂道,“这厮等如此歹毒,不念朝廷对他们多年豢养之恩,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出卖宗庙社稷。如此负恩之人,猪犬不如,留着他们何用?”

“祖宗手里,只让汉儿们当南面官,管些没要紧事。”耶律大石索性再激他一激,把这篇文章做得淋漓尽致,“谁料到近年来,狐鼠横行,窃据要津,擅与庙议,颠倒过来掌握俺等的生死大权,绝了国家的命脉。大王想想,如果让此辈狼子野心得逞,国主、皇后还有葬身之地吗?俺力主出击,还不是为了保护可敦[突厥人称皇后为可敦,契丹人因之。]圣驾的安全。”

耶律大石故意用了一个契丹词来称呼皇后,表示他对皇后的忠心耿耿和对汉儿们的深恶痛绝。萧干果然霍地站起来,一声怒吼,犹如一头猛兽在林樾之间嘶呜,使得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很快地在密室里环行,似乎要把这些卖国贼都放在拳头里捏个粉碎。萧干的理智是属于别人的,他的感情也受到别人的操纵,只有力量才是他自己的。在他的铁拳下,一切都可以变成齑粉。

“明日宋使马扩来到军前,”他忿然地发令道,“就传俺的将令,把他杀了。王介儒一行都扣押起来。然后回戈京师,就要在两日之内,尽诛鼠辈。斩草除根,绝了内应,才叫俺夔离不出胸中一口无穷之气。那时再定出兵掩击之计。”

耶律大石交替地使用理智和感情两根鞭子,驯服了这头威猛的狮子,完全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但是掩击宋军是他的主要目标,今夜就动手出击,是他选择下最合适的时机,这两点万万不能受萧干的一时冲动的干扰而改变。他劝萧干冷静下来。

“大王何必忙在一时?”他自己也显得十分冷静地劝告道,“这许多汉儿岂是一时杀得尽的。李处温俺早已派人监视了,还怕他飞到天上去?处置他们的事,等候击败了宋军再说,此刻要紧的是部署午夜后出击的大事。”

“刚才不是已与林牙商议定当了,西路出兵,都包在俺夔离不身上。这通筹全局、左右策应之事,就烦林牙代俺操心了。”

形势决定了萧干不得不把全局的指挥权交出来。耶律大石当仁不让地慨然说道:“既然大王以指挥全局之事相舁,俺责无旁贷,大王快把萧斡里剌召来,待俺向他发号施令。”

这时已接近午夜。

这场简单的谈话,好像一阵隐隐的雷鸣,从远处滚来,成为一场血战的前奏曲。隔不多时,它就把战争的暴风雨带来了。

五月廿六日丑初到卯初之间,经过半夜准备的辽军(或者说得正确些,始终处于紧急备战状态,随时准备出击的辽军)行动起来,在东起兰沟甸、西迄范村,绵亘四十多里的沿河阵地上,选择了七八处渡口,先后渡过白沟河,发起全面攻击。

这是一个晴朗的、标准的北方炎热的日子,但在太阳还没出来前,沿河地区不时吹来一阵阵凉意袭人的风。夜,好像一块没有完全收拢的黑暗的幕布,始终透露出一线亮光。一队队辽军在那神秘的、透着亮光的黑夜里,越来越多地从原来驻扎的营房里涌出来,集中到指定的渡口去。他们兴奋地准备渡过这一条他们渴渡已久的界河,大战一场。

虽然绝大部分的辽军都有着出击的思想准备,虽然耶律大石的军事计划经过缜密的考虑和紧张的部署,在实施过程中,大家都力求按照计划,有步骤有秩序地正确执行,可是他们仍然做不到这个。因为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可能像建房子那样,按照预先绘制的施工图就能精确地建造起来。各式各样事前难以预料到的因素,阻挠和改变了原定计划,使它无法全面、正确地执行。有的队伍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以后,忽然又发生新的情况,推迟了出发的时间。有的队伍在顺利前进中被其他交叉地行进的队伍阻挡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乱中停下来等候。应当集中到甲处渡口来的部队,由于在黑暗中迷失了道路,随着别人的队伍集中到乙处渡口来了,两个队伍并在一起,变成为一支强大的攻击力量。原来指定的丙处渡口,忽然发现事前没有估料到的障碍,部队自动转移到原定计划中没有的、而且确比原定计划要好得多的丁处渡口待渡。他们未经请示上级,因为他们找不到上级在哪儿,他们也没有接到新的命令,因为上级也找不到他们,不了解他们对计划的实施情况。大家遵奉着比计划更有权威性的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形,通过大众与个别人的意志,临时作出决定和修改,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

按照计划在何时何地渡河作战,这还是次要的,大家兴高采烈地准备渡河作战,这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大石作为全军的统帅,其重要的贡献不在于制订出这样一分出击计划,而在于他了解、掌握、培养、扩大了战士们的这种情绪,并且把它集中使用在突然的一击上。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把握胜机。

但这不是说作战计划就不重要了。

计划没有被精确地执行,而且事后证明,被临时修改的计划的大部分都比上级原来规定的更加符合实际,更加具有实施的可能性,但它毕竟是自发的,不是出于领导者的统一意志,没有经过全面平衡。因此在渡河之初,各处渡口都出现了不是耶律大石事前估计到的程度不等的混乱,这给予宋军以可乘之机,但是辽、宋双方的战士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骚动的辽军一心只想渡河去攻击宋军,没有想到自己也处在被攻击的危险中。防守的宋军很早就发现有大批辽军从后方出动,集中到河沿来准备渡河,有的已在开始渡河。防守部队急忙把这个警报一层层地转报上级,自己守住阵地。眼看辽军的活动越来越颓繁了,却没有采取任何阻击行动来阻止敌军的渡河。

这是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

假使宋军是士气旺盛的、是坚强的,假使他们处在一场常规化的战争中,那么不待上级命令,任何一个中下级的军官,任何一个战士都会利用辽军渡河前和渡河中的混乱情况,毫不犹豫地、主动地、痛快地出击了。这在有名的《孙子兵法》中叫做:“兵半渡而击之。”战争的实践证明这是一个有益的经验,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收到预期的战果。即使没有读过兵法的战士,从实践中,也都懂得掌握这个有利时机出击,化自己的被动地位为主动地位。

但是目前的宋军远非如此。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处于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中。他们机械地执行任务,在规定的地点巡哨,在规定的范围中发射旗榜,到了规定的时刻收队、接班,这一切都是上级要他们做他们才做,与他们自身痛痒无关。使本来应该与战争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战士们变成这样麻木不仁,这是一个蹩脚的司令官从反面发挥的最大效果。宣抚司一道荒唐的禁令,李孝忠事件的处理,给予战士们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巨大了,他们已经丧失过河去一击的信心和决心,虽然到了如此必要的时刻,他们仍然鼓不起和敌人拼一拼,同归于尽的勇气。

不仅士兵如此,中上级的军官们萎靡更甚,听到这样紧急的警报,他们也是心中无数的,都怕负起责任来。他们唯一可行的就是把情况上报,把责任迅速往上推,等候更高级的军官决定他们的行止。

士兵们都挤到河边来,利用拂晓前越来越明亮的天光观察辽军的动静。他们指指截戳,大声地议论、叫嚷,互相转告他们看到的辽军的动向,好像他们是一群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这时辽军忙于渡河,也并不急于要把这批对他们并无妨碍的宋军消灭,因此在真正的战斗开始前,双方似乎保持着不仅不是敌对的、而且还是互不侵犯的友好关系。

“这一彪全是骑兵,”著名的“千里眼”说。他是最初发现辽军活动,第一个向军官汇报,并且奉命留在原地上继续观察对方动静的士兵,因此拥有最高的发言权。“后面又一队接着一队地跟上来,都是披铠带甲的,好不威武!”

“听他们铁甲铮铮,马蹄又跑得拍挞拍挞的,想是从燕京直跑到这里,一夜功夫,把他们跑得黄汗直流、白沫满口。”一个“顺风耳”补充了千里眼听不见的声音,并且毫不怀疑从声音中听出这支部队是从燕京跑来的,他似乎还听见辽皇帝坐在燕京城里金銮殿上正在发号施令的声音。

“远迢迢地从燕京调来了军队,把他们的老家底都搬出来用上了,可知今天要在这里大干一场。”

从燕京搬来的骑兵,这个结论,已经得到大家无条件的公认,有人问道:“燕京离开这里有几程路?”

“好像东京离开这里一样远近。”

“远在天边,近出眼前,”顺风耳为了保卫从燕京来的结论不受攻击,马上补充道,“从这里渡过白沟,再渡过一条混同江,走过蓟州、临潢府,这就到了燕京府,比咱们的东京要近得多了。”

“他们一不敲锣,二不打鼓,”千里眼故意问道,“尽在呜嘟嘟——呜嘟嘟地吹着什么?”

“这叫做‘海螺’嘛,”顺风耳对一切音响都有渊博的知识,“俺识得这个东西。在西北战场上,河西家不用这个,只用觱篥。”

“这不叫海螺,”千里眼幽默地笑起来,“叫做法螺,你老兄刚才吹的什么混同江、临潢府,吹的就是这个大法螺。”

“你听他们呜嘟嘟——呜嘟嘟地吹得这样好听,”另一个吹得更大的法螺的士兵插嘴道,“这吹的叫做‘昭君出塞’。你们可知道有个头戴大红兜,身骑银鬃马的王昭君,停会儿还要弹着琵琶,前来犒赏军队呢!”

“哪里是什么王昭君?这一回想是他们的什么萧观音亲自从燕京跑来犒赏军队了。看看这个观音娘娘,今天大家要开眼界了。”

“呸!”一个士兵吐一口唾沫,故意做了一个鬼脸,夸张地说,“俺听了你的话,真道是萧观音来了。张眼一看,谁知道只看见一个长着锅底脸的黑大汉,骑着乌骓马在河沿岸跑来跑去,好不丧气!”

“兄弟们休得胡噪,”负有正式使命的千里眼忽然一本正经指着对岸说,“大家看那拖到河滩边上来的黑黝黝的家伙是什么鬼东西?”

“一条船。”

“俺跟你打赌,没边没缘的,是一条筏子,哪里是一条船?”

“那边不是又拖来了几条筏子?看样子他们想扎起一座浮桥来,”千里眼又指着那边说,“好兄弟,烦你的飞毛腿,跑到都头那里去报告一声。”

“又是全身披挂的人,又是全副兵装的马,凭着这几条筏子,就能把这许多人马都渡过来?”有人替辽军操起心来,唯恐他们渡不成河。

“别小看了筏子。咱们大军渡过黄河时,那里的河岸高、河身宽,河水又急。凭着几只皮筏,几个来回,就把咱们都渡过来了。怎见得番子们就不能用这木筏渡河?”

“那砍去了头的牛皮,是要吹足气,扎缚起来,才能作成筏子渡人的。”这一位也对法螺专家开起玩笑来,“老哥吹得好大的牛皮,当年倘非老哥去吹,别人哪能吹得这样气足!”

“可不是全靠俺吹胖了牛皮筏,才把你载渡到这里来看锅底脸的黑大汉,今天算你小子的运道高,天没亮就碰上丧门神。”顺风耳顶水推舟地进行反击。

“那里不是有几条船驶来?”有人高声地喊起来,好像发现一片新大陆。

“怕什么,俺看鞑子们笨手笨脚的,就是撑不动船。你看过了这半天,才驶动得那么一小段路。”

“北人骑马,南人驶舟,真是各擅千秋,”有人感叹地说。

“他们连人带马,共有六条腿,俺爹娘只叫俺长两条腿。停回儿交起锋来,俺的两条腿倒要和他们的六条腿较量较量,看看是谁强谁弱?”

“交锋”这个词儿才使他们比较清醒地回到现实世界,想到这场“交锋”的一个方面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在河边作“壁上观”的士兵们。亲眼看到敌军准备渡河,即将渡河,正在渡河,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渡河过来的目的是要进行一场厮杀。他们中间也很少人想到自己首当其冲,马上就要成为厮杀的一方。因为他们在思想中没有战斗的准备,他们的上级没有让他们准备好随时迎击来犯之敌。他们没有以一矢相加,阻止辽军渡河。他们不知道这场大厮杀将以怎样的形式开始,将以什么结果收场,特别不清楚在这场混战中自己应该作什么,怎样来发挥一个战士应当发挥的作用。似乎这一切都要由上级来决定,而上级之上还有上级,说不定要等到官家下一道圣旨,才能决定他们是否可以挺身迎击。这一切都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他们还来得及在河边上打三个瞌睡。他们就是在这样谈笑风生中白白浪费了最宝贵的一个、两个时辰的。

等到种师道、种师中、王禀、姚平仲等高级将领看到形势不妙,临时作出还击的命令,亲莅前线督战时,时机已经太晚,辽军已在大部分的渡口渡河成功,形成燎原之势,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了。

这是士兵的失职么?这是中下级军官没有尽到他们的责任么?不!他们都是宣抚司的错误决策的牺牲者。宣抚司的错误决策,现在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即使这样,即使辽军的攻势已像潮水般地涌来,也没有任何历史记载说到当时身为宣抚使的童贯听到紧急的战报时有过什么思想活动,下令采取什么应变的措施。

从出击的辽军一方面来说,攻击的重点放在耶律大石的东路。萧干和萧斡里剌指挥的奚军的西路开始攻击的时间要晚一些,在整个战役中只起配合作用。

耶律大石在东路要碰上的敌人是西军主力,种师道、种师中亲自率领的泾原军、秦凤军和姚平仲率领的熙河军。耶律大石的想法是打败了主要的敌人就可以取得全局的胜利。东路的主要战场,他选择在兰沟甸一线。兰沟甸河面宽阔,中流有三、四丈深,人马涉渡往来都有困难。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条件并不太好的渡口,原因是在于他自己的东南面都统指挥所就设在兰沟甸河北的韦家营,杨可世的东路军指挥所就设在兰沟甸以南的南塘洼,两者距界河都不到十里路。把这里作为主力决战战场,组织、调拨自己方面的人马和集中歼灭敌方的主力都比较容易。

战争有时要避坚攻瑕,首先挑选敌方的薄弱环节来攻击,有时则相反,先集中全力与敌方的主力硬拼,突破了这一关,其他部分就可以迎刀而解。在这两种不同的战略方针中采取哪一种,主要是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条件来决定,但与指挥者的决心、作风以及他的指挥艺术也有关系。耶律大石运筹用兵好像一个大赌徒,他宁可使自己全军覆灭,也要把他可能筹集起来的大部分赌注全部押在一笔足以使对方倾家荡产的输赢上,不大胜,则大败。因为他明白这场战争的性质就是背水决死的死战,要末战胜了,找到自己的生路,要末战败而死。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

耶律大石进攻的矛头,一开始就指向西军的精锐杨可世所部布防的阵地。

杨可世最初听到警报后,立刻作出坚决和紧急的决定。他派出传令官传令所有沿河的部队一律坚守阵地,主动出击,不准放敌军过河。他调动第二线的后续部队开到比较薄弱的第一线去参加作战,预备队全部开进第二线去填防。一面派兄弟杨可胜驰往统帅部要求认可这些临时措施,并要求种师道自己立刻率领全军投入前线,全面策应还击。他不仅没有慌张,反而带着十分欣喜的心情,希望事态扩大,把全军投入战争漩涡,迫使统帅部欲罢不能,迫使宣抚使也不得不在既成事实面前屈服。

杨可世力求一战的决心和耶律大石如出一辙,但他既没有后者的权力和魄力,又不幸处在被动地位上,因此这些虽然合理,正确但为时已晚的措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

杨可世下达了这些命令之后,不待统帅部和宣抚司的回音,就率同偏将高世宣、马颜傅、吴革等人率领他自己的五百名亲兵迅速驰往兰沟甸前线。警报虽然从沿河防线上纷至沓来,但他直觉地判断出最剧烈的战争一定发生在兰沟甸的渡口,他毫不犹豫地向那个方向驰去。五百名亲兵是杨可世长期亲自训练出来的部队核心。他们似乎是用战争的筛子一再筛过,筛剩下来的精锐中之精锐。它在西北战场上转战数千里,声誉卓著,是一支使西夏和诸羌族军事领袖一听到它的名声就要心惊肉跳,千方百计要想包围它、消灭它而不可能的中坚部队。

杨可世的行动是迅速的,可是耶律大石的部队行动得比他更迅速。杨可世驰抵前线时,看见自己方面的防河部队挡不住敌方勇猛的进攻,正在纷纷撤下来。第一线的长官统制官刘正彦本人也是一面抵抗,一面后退。辽军渡河成功,一部分人早已乘坐木筏、竹筏、船只渡过河来,赶杀沿河的宋军。还有一些人占据了一个桥头堡,正在巩固和扩大阵地。另外一些人把木筏连缳起来,固定在一条由西北向东南顺着水流之势的斜线上,搭起一座浮桥来。所有这些行动都是十分紧凑的,浮桥还没有完全搭成,大队辽军已经利用它跑跑跳跳,歪歪斜斜地抢渡南岸。他们的马蹄刚着陆地,就像出柙的猛虎般地扑入战斗。河北岸麇集着成千上万的人马,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正在想方设法地尽快抢渡过来。

白沟河附近一带都属于华北平原地区。在北宋建国之初,也有一些责任心较强,把国防事务挑到自己肩膀上来的边防将领何承矩、李继隆等,在白沟河以南掘了不少沟渠地堑,种植了很多树木,希望以此来限止辽军铁骑入侵的马足;这种单纯防御性的战略措施本来就是消极的。到了“澶渊之盟”以后,这里成为双方使节相互交聘的要冲。北宋政府为了表示“睦邻敦好”的诚意,单方面地砍去树林,填平沟渠,企图消除辽方的嫌猜,确保主动权操纵在对方手中的所谓“太平”,再加上百余年来朝政腐败,武备废弛,未砍去的树木早被人视为利薮,芟伐殆尽,未填平的沟渠也早已涸干堙塞,无济于事了。于是这最重要的边防地带变成了不设防的状态,恢复了一片大平原的本来面目,最有利于铁骑的驰突。

杨可世赶到前线的时候,正好看到麇集在桥头堡周围的辽骑将要利用这个有利于他们的地形向纵深方面发展。形势确乎是危急的。杨可世既没有去招呼溃败的士兵,也不去解救在敌军包围中的刘正彦,他凭着长期战斗的经验,立刻判断出谁占领和保持了这座桥头堡,谁就会取得这个局部地区战役的胜利。杨可世不假思索就催动坐骑。挥舞着两根共重五十一斤的铁锏直往桥头堡的敌丛中冲杀过去。他连对自己的部将和亲兵们也没有打个招呼,因为他了解,在这个严重关头,主将的意志就是全军的号令,他主将的马首所瞻就成为全军突击的方向。他自己冲到哪里,全军就会跟上来和他一块儿冲锋、搏杀。他腾云驾雾般地冲进敌阵,被马蹄掀起的泥土尘埃既遮蔽了他的视线,也遮蔽了辽军的视线。他们好像隔开一道尘雾的屏障,在他还看不清楚对方的真面目时,四、五条铁槊已经一齐向他搠来。他用铁锏奋力一格,就势把铁槊都揿压在地上,只听得“格嘣”两声,两条铁槊齐齐地折断了,还有一条也因为受到的压力过重,猛然脱手堕地——这一回合的战斗,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使他迅速地获得胜利。直到那时,他才看见满面灰尘的辽军拎起半根铁槊,或者空着双手,一齐拨转坐骑逃走。

杨可世乘势飞追上去,吴革、高世宣两员偏将紧紧护卫在他左右侧。高世宣挥舞长刀,一有机会,就腾出手来,彀弓搭矢,连连把敌骑射下马来。那边吴革骤马上前,补上一槊,把坠马的辽军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当他抽出带血的槊尖时,这边高世宣早已抢着大斫刀,迎住好斗的敌骑厮杀起来了。

他们这一组三员主、偏将好像从重霄之上穿入阵云的飞将军,以掣电走雷的速度,急驰飞奔,远的箭射,近的锏打枪挑,大刀斫杀,一连杀死了十多名辽军,逼退了其余的辽军,霎时间就把他们的万丈气焰压了下去。

他们发挥了战将们在一场肉搏战中能够发挥的最高效能。

桥头堡狭窄的地面上,麇集着这么多的人马,大家都施展不开手脚,于是双方不断地向两翼展开。这时杨可世的全部亲兵都已赶到,撤下来的防河部队也重振旗鼓,返身回来战斗。这一部分部队刚才因为缺乏统一的号令和指挥,在敌军的压力下,被迫撤离阵地。现在得到主将的驰援,又有生龙活虎般的五百名亲兵做他们的拄心骨儿,他们顿时勇气倍增,返身搏杀。这时刘正彦也从敌军的包围圈子里脱身出来,重新部署了进攻。

辽军背临着河,要退回去已不可能,只好拼死格斗,才能死里逃生。双方战鼓大震,喊杀声四起,展开了势不两立的剧烈的决战。

亲兵们不但用双手,用兵刃和敌军搏斗,他们还利用骤马疾冲的冲刺力,冲击敌军,把他们连人带马一下子就挤坠入河。这是一种简单有效、因地制宜的搏杀方式。他们从较远的地方觑定一个目标就猛冲上来,一些猝不及防的辽军被他们冲坠河中了,也有的亲兵因为去势过猛,勒不住坐骑,自己和被他冲撞着的辽军一起坠河,也有的辽军有所准备,乖巧地把马头一拎。躲闪过亲兵的冲刺,反而转身到他背后,借他疾冲时留不住马蹄之势,轻轻一挤,就把他挤入河中。

尽管剧战还在进行,形势显然扭转过来了。北宋军队完全控制住桥头堡,把原来占据在那里的辽军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赶开去。浮桥上的辽军看见桥头堡被夺,他们的通道已被卡断,无法登陆,就抢着、挤着、挨着,混乱地退回北岸,只有零星的船只和木筏还在继续载运人马过河。但是登陆点都被宋军控制住了,难以上去。高世宣当机立断地从主将身边离开,率领一部分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面对河岸,瞄准目标。他手里的红旗一挥。弩弓齐发,神箭到处,就有一批辽方人马滚落河去。船只失去了篙手,滴溜溜地在河心乱转,筏子大幅度地向左右摇摆倾仄,把中箭和没有中箭的人马一起晃进河里去。也有个别辽军力持镇静,站稳身体,用盾牌挡住箭矢,竭力保持筏子的平衡,还想抢渡上岸来援救南岸被围的战友,但是他们挡不住高世宣这一批弓手一再瞄准,向他们施射,最后一个个都被消灭在筏子上、河中心。

辽军增援的路线被卡断了,宋军的后续部队却源源不绝地从后方开上来。聚在北岸的辽军既不能渡河,他们的箭矢又够不到南岸,只好瞪着眼睛干着急。

这时残存在南岸的辽军虽然好像落入陷阱中的困兽般勇猛搏斗着。但在人数上已居绝对的劣势。他们被优势的宋军切成一段段、一块块,再也没法把残存的力量集合起来。他们就几个人围成一团,背靠着背,和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宋军战斗着。他们的衣甲上已经溅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有的受了七八处、十多处的创伤,血从创口里涌出来也腾不出手来包扎一下,有的兵刃已经残缺不全。面临着如此迫近的死亡,他们还是毫无惧色地为了保护自己、掩护战友,为了保卫这个面临生死关头的民族而战斗。有时他们一刀把宋军砍死在地上,一枪把宋军挑下马来,就欢呼一声,表示他已经捞回本钱,死而无憾了。有时他们英勇地抉围而出,沿着河岸疾驰,又受到前面敌军的拦击。看看前后受敌,实在无法脱身时,就迅速地卸下衣甲,连人带马涌身向河中一跃,企图泅水回去。追上来的宋军,站在河岸边,一阵乱箭,一连串的血泡浮上水面来,结束了他的英勇的生命。

桥头堡周围的辽军已被全部歼灭了。

兰沟甸南岸猖獗一时的辽军已被全部肃清了。

第一个战役是经过激烈的艰苦的战斗才分出胜负的。富有经验的杨可世一上手就掂得出对方的斤两,好像他掂得出手里的兵器的斤两一样。战士们也同样掂得出对方的斤两,一致感觉到这是一场沉重的战斗。但是现在他们已有一个轻快的间歇了。

这时已是辰、巳之交。晴朗的天空中没有一片浮云,太阳高高地照在战场上,一切曾经被黎明前的黑暗、被在紧张战斗中产生的激动心理状态、被震耳的擂鼓声、被铺天盖地的尘埃所遮盖起来的敌、我双方形势,现在清楚地呈现在战士们的眼前了。

战士们首先看到的是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大批人马的尸体,有敌方的,也有我方的,由于服装和发式的区别,一见就可以辨别出来。他们有的早已断了气,伤口的血已经凝成紫色、褐色、黑色。有的还在喘最后的几口气,在他们的已经失去神采但还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流露出生存者无法理解的表情。还有人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向战友或向敌人乞求一口水,这口水对他是这样重要,这些英勇战斗过的勇士已经把生命力集中在小小的一点上,他只需要一口水。

可是生存着的战士们也同样需要这宝贵的一口水。

几棵孤伶伶的树木和一些临时搭制起来的掩蔽体,虽然把它们的影子清楚地投在地面上,可是战士们很少有机会得到它们的荫蔽。热辣辣的太阳直射到他们身上,一身铁甲好像火烤着一般,贴在他们的皮肉上。他们的皮肤像要裂开来,他们的喉咙干渴得像要冒出烟。可是这种苦热、干渴的感觉只有在一场紧张的搏斗结束以后才开始感觉到。现在趁着这休战的片刻,他们纷纷涌到河滩旁舀水喝。有的战士身边没有带舀水的铁碗、铁壶,又来不及找到其他的器皿,就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掏起不干净的水来,大口地喝着,然后奔到垂死的战友面前让他尝到一口余沥。他们牵着的马匹比他们更灵活地伸长头颈或者涉游到河水里埋下嘴巴畅快地痛饮一场。这似乎是补充了人和马在一场紧张的战斗中所流失的开水和血,给他们带来无上的享受。有的战士索性找一块石墩坐着,掏出身边带的干粮,和水一起吃起来。

解决了生理上最大的需要以后,这才去观察战场的全貌。他们看到在界河中敌人架起来的浮桥虽然有几处中断了,但并没有遭到完全的破坏,有的辽军正在把它连缀起来。他们看到失去驾驶者的木筏和船只仍在河心中淌着,仍有一部分奋不顾身的辽军想尽办法要把它们用挠钩钩回来,企图重新利用它们。他们特别看到河北岸仍然挤着那么多跃跃欲试的辽军,不但没有撤退的迹象,反而得到后方的增援。企图重新渡过河来。

把这些看到的现象联系起来,他们清醒地想到,一场激战并未告终,他们现在得到片刻的畅快的享受只不过是在两场热闹的戏剧中间的幕间间歇罢了。

这时,杨可世本人也饮了一囊水,吃了点干粮。亲兵们牵着他的战马在河边饮水,他亲自在旁看着,不让饮得过多。许多将领都围到他身边来,听候他的命令。他定一定神,对战局作出一个全面估计,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杨可世指挥的这部分军队确实毫无疑问地已经取得兰淘甸南岸局部地区战役的胜利,可是这个局部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像西北战场上战胜了敌人以后常有的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因为他也像所有战士一样无误地判断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敌军不但是十分顽强的,而且还是非常坚韧的,正在俟机作第二次的反扑。

从战略意义上来估价,杨可世部队的这个胜利,只不过堵塞住辽军的许多渡口之一,歼灭了一部分辽军的有生力量而已。这个战果十分有限,它并不可能对正在进行中的全面大战发生决定性的影响。杨可世身负着指挥东路军的重责,当然不能以此为满足。在他战斗胜利的过程中,不断地得到友邻各军告急的警报。他自己纵目西望,在河以南,他目力所及的纵深地带都有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有的敌军已经楔入相当深远的后方,但我军不能采取钳形夹攻来进行有效的反击,说明在那些地区的战斗中,我军正处于被动情况。

杨可世不断地传令把可以调动的后续部队和已经开抵兰沟甸前线的增援部队调出去增援友军。他发现对岸的辽军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许多整齐的步骑军扬旗鼓噪地向他们的西面驰援。但是他们已经控制住许多渡口,可以无阻碍地渡过河来作战,而我军只能被迫在自己的阵地中作战。他还发现一部分西驰的辽军和西去增援的我军,只隔开一条河,沿着两岸的径道上,似乎正在进行竞走比赛。有时走到河面比较狭窄的地区,战士们就用一阵急雨般的箭矢威吓对方,企图打乱它的队伍。这种盲目发射射不到对岸就坠入河中的乱箭,大大受到对方的奚落和嘲笑。

但是兰沟甸对岸辽军的大部分人仍然留在原阵地上,不问歇地擂着战鼓,吹起海螺,作着战斗的准备。在它的后方,川流不息地出现新的流动部队,似乎正在向前线增援。沙场宿将杨可世凭着多年战斗经验,一看就判断出这是疑兵。老是这些部队,这些战马,却擎着不断地改变了颜色和番号的旗帜在后方转来兜去。就算它是虚张声势的疑兵罢,仍不能得出敌军兵力已竭的结论。聚集在北岸的部队仍有那么多,这是凭肉眼就能看清楚的,他们轻捷地行动着,并不因为一次渡河的失败就挫折了锐气。他们不是在虚弱下去,而是越战越强。他们仍在准备第二次、第三次的渡河,至少他们仍在作出再次渡河的姿态,用来牵制杨可世的主力精锐部队。认真渡河或者仅仅作出渡过的姿态,这两者同样都够叫杨可世伤透脑筋了。

现在杨可世的确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

他虽然取得局部战役的胜利,但是西面战场上正在激战,他要不顾一切地西去增援,敌军就会真的渡河过来重新占领这一片他好不容易通过一场血战才争夺过来的河沿阵地,并且也可能直捣他的指挥部,使整个东路军陷入失却根据地而指挥失灵的狼狈境地。但他要继续留在这里,敌人就达到牵制他的目的——由于东路军统领的地位重要,种师道把泾原军的大部分和秦凤军的一部分混合编制起来,放在他的指挥之下。辽军牵制了他就等于达到牵制西军主力的战略目的,而在其他战场上扩大战果,向纵深方面发展。他没有得到范村方面的确实消息,但他对刘延庆和辛兴宗的作战能力显然不会估计得太高。如果种师道的统帅部有失,全局就可能糜烂了。

在一场英勇的格斗中,杨可世与他麾下的战士同心戮力取得了胜利,可是在一场比赛耐心的交战中,他被击败了。这时已近晌午,太阳像一团烈火似地顶在他头顶上燃烧,这增加了他的烦躁和焦急。种师道那边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而他派出去与友军联系的联络兵却带回来很不一致的消息,有的联络兵确实与那边的长官联系上了,并根据自己的观察,作了正确的汇报,有的汇报的情况虽然是正确的,但已过了时。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情况。刚回来的联络兵报告了大将王禀已经进展到渡口边,把辽军打败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的王禀自己派来的联络兵则报告说辽军有了新的增援,已把他逼退到第二线,要求这里再派部队去增援。还有的联络兵并没有与哪边的负责长官联系上,只根据他看到的一鳞半爪,就当作全面的情况来汇报;有的则因为种种的障碍,根本没有能够到达目的地。后面的两种联络兵受到杨可世的斥责,但是前面两种也不足成为他正确判断全局的根据,他只是综合了这些报道,模糊地构成一个总的印象:整个战局于我不利。

善于打胜仗而不善打败仗,善于打速决战而不善打持久战的杨可世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忽然间有一种大胆的甚至是鲁莽的想法闪进他的脑袋:“寇可来,我也可去。”既然辽军可以过河来攻我,为什么我军就不能过河反击?现在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可以把他束缚起来了。“救赵围魏”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战略,只要过河去消灭辽军的指挥部,无论这里,无论种师道那里的威胁都可以解除了。他看到再一次被辽军缮修好、再一次被我军破坏的浮桥基本上还是可以利用的,就立刻派人去补缀靠近自己一边的浮桥,准备率军过河。在这个瞬刻里,他气吞河山,并不把对岸二三万名敌军看在眼里。他认为凭着他的五百名亲兵和手头可以使用的这部份兵力,不但可以驱散沿河岸的辽兵,甚至可能冲到韦家营,直捣耶律大石的巢穴,迫使已渡河的辽军不得不撤回去救援,使整个战局扭转过来。

抽象的计划,迅速间就化成具体的行动。他一决定,立刻派人去报告种师道(等到派去的人带了种师道的指示回来时,他早在对岸决战了),一面就吩咐手下的统制官赵德说:“眼前局势混沌,胜负难决,俺要亲率一军过河去决一死战。请老将军用床子弩掩护俺渡河,然后斟酌情况,续派应援之师相接应。这里一片阵地,就拜托老将军了,千万守住它,休教番子们断了浮桥,绝了俺的归路,最为重要。”

赵德就是有过喝酒三十斤记录的那个老将,他有的是丰富的作战经验,可是相形之下,那一股猛厉无前的勇锐之气就显得缺乏了。这两者往往难于统一在一个军事长官的身上。当下他听了杨可世的冒险决定,不禁冒出一身大汗,劝告道:“眼见得对岸辽军不下数万余人,杨统领带着偏师过河,事非万全,务请三思而行。”

“兵在精而不在多,俺意已决,老将军就依俺的将令行事,不必阻挠。”

杨可世用一种压抑的、却是坚决的口气发出命令,这是将令,知道他的“霹雳”脾气的赵德不敢再拗违他,只好依依违违地答应了。他一面增派人员缮修浮桥,一面派人把十床凤凰弩搬到桥头堡来,一字儿地摆定,对准渡口对岸的辽军猛烈地发射箭矢。

凤凰弩是一种利用机械发射的高级弩弓,每一床需要二、三十名熟手服伺它,一经彀弓注矢,弩手们用力一踏足,十支七、八尺长短,单单一个箭镞就有三斤重的巨矢就同时飞出,最远处可达一千步。铁甲、盾牌、挡板、牛皮帐篷都挡不住它的锋芒,两三尺厚的土墙也射得透,确是当时战争中远攻的有效武器,不到决胜关头,不肯随便拿出来使用。它只有一个缺点,在两军相交,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怕误伤了自己人,这种风凰弩却施放不得。

桥头堡上,弩矢猛发,急如骤雨。对岸的辽军,无论在地面上、窝铺里都存不得身,只好纷纷散开,胆大的就匍訇在原地上,伺机攻击。

杨可世趁此弩矢乱发的机会,率领部众,一声呐喊,径登浮桥,直奔对方的渡口。这真是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辽军虽然挡不住弩矢,却躲在弩矢射不到的隐僻处发射箭矢来攻击浮桥上的宋军。宋军越是接近中流,箭矢就越加来得密集和有力,宋军一个疏忽,就被射倒在浮桥上或掉下河去。杨可世性急地催督亲兵们抢渡,他自己也随着大队人马快步走在浮桥上。木筏一晃一晃地不住往左右摆动,给他们的前进造成莫大的困难。

“哎哟!”

几个声音同时高呼起来。他们忽然发现距浮桥不远处的上游,有十多条已经着了火的木船,顺着水势,直向浮桥靠拢来。火船上满载着油脂、干荻、硫磺、麦杆等容易着火的东西,乘着风势,倏忽之间就烧得十分炽旺,径驶到浮桥旁边,冲撞、打散和延烧着木筏。它像一条火龙似地阻挡浮桥上宋军的去路。

木筏上出现一阵不可避免的混乱。

有人看看无法前进了,有人怕火延烧到自己身上,有人被烟焰迷了眼睛,都想退回去。术筏以更大的幅度摇晃起来。这种混乱的情形如果不加制止,就可能引起全面的溃败。杨可世一看形势不好,急忙顺着木筏摇晃之势,左右摆动着他的沉重的身体,然后站稳了,厉声喝道:“俺们既已来到此地,有死无生,刀山能上,火海能闯。几条火船打什么紧?哪个兄弟跳下河去制服它?”

好像回答他的说话一样,辽军一阵密集的乱箭向他射来。一个亲兵猛然跳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箭矢,这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喉咙,他倒在筏子上,还用颤抖的手举起盾牌来掩护主将。这壁厢另一个站立在杨可世左旁的亲兵,双脚一蹭,扑咚一声,顿时涌入河中。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好用什么方法来制服火船以前,就抢先响应主将的号召,跳进急流中去了。这时,勇气比智慧更重要,他投身在混浊的水涡中,拨开一层层的恶浪,直向火龙的方向泅去,想凭他一双空手去制服火龙。筏上的士兵大声嚷喊,替他出主意,想办法。早有五六个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跃入波涛中,他们努力捞住一根正在水面上飘浮的长木柱,一齐扑入火海,企图用木柱拄住火船,不让它靠上浮桥。这是在当时条件下,他们可以考虑,用以制服火龙的唯一有效的办法。这时泥污的河水已被烧得发烫,一股股的火焰,借着风势,直往他们的头面和身体上扑来,使他们近不得火船。北岸上的辽军,又对准他们,箭矢频发。他们几番上去,几番都被逼退回来。筏子上的士兵大声呐喊,为他们助威。他们被逼退下了,又再次扑上去,屡退屡进。他们做出了好榜样,接着又有十多名亲兵跳下河去,几个人掮一根木柱——这些木柱是从被撞散的木筏上飘浮开来的,都有大口碗粗细,四、五丈长。他们捞住木柱,就分成几个小队,拼命扑上去。他们凭着木柱,凭着赤裸的身体,根本不顾北岸射来的乱箭,滚在火海里乱闯。火烫的水、一股股的烈焰、着了火的木柴和芦荻以及他们身上被烧得一溜溜的燎泡,都阻挡不住他们的猛扑。他们一寸一寸地在火海中挺进。他们成功了,当他们靠近火船用木柱拄住火船的时候,大家不禁欢呼起来。他们把一只只火船在两边拄开去,拄得远远的,让它们自行烧毁,烧成灰烬,中间顿时出现了一段可以通行无阻的地带。着了火和被冲撞散的浮挢早被筏子上的宋军扑灭扎缚稳固了。大队宋军,乘机呐喊一声,通过这道横拦在河心,横在他们成功的道路上的火墙,直扑河滩。

他们来不及揉一揉被浓烟迷住的眼睛,已被拥在河滩边的辽军截住厮杀。这群被南岸的凤凰弩矢迫散的辽军,这时又从隐蔽处跳出来,与宋军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人们克服了最大的危险就有权利藐视次要的危险。宋军刚从河水中拖泥带浆地爬出来,许多人被烧得皮开肉焦,许多人被烧去头发和胡须,许多人在和水、火的搏斗中失去了兵器和马匹,现在又要跟人数比他们多得不可胜计的辽军接战。他们只存在百分之一的生存机会,但是能够在地面上与辽军接战,就是他们的生机来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们成功地登陆的道路,辽军再强也强不过火龙,火龙尚且可以制服,又何在乎也是血肉之躯的辽军!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持着他们,他们必须登陆,所有的障碍必须扫除,而且一定可以扫除。他们的勇气和神力都陡然增长了几倍。

一名空着双手的亲兵,刚刚爬上河滩,就被藏身在斜坡上的辽军当作目标,觑定他用力一枪刺下来。这名亲兵猛然把枪杆抓住。斜坡上的辽军生怕自己的武器被夺,用力向上一扯,抓住枪杆的亲兵顺着这一扯之势,耸身跃上一丈多高的斜坡。他的双足还没有站稳,就尖声地喊道:“俺第一个登上坡了,兄弟们快跟上来!”

所有在河滩上接战,在浮桥上抢渡的士兵们都看见这惊险的一瞥,他们不仅用肉眼,而且也用精神上的视觉看到这惊险的一瞥。

这惊险的一瞥,对于当时正在接战中的宋军,的确起了极大的鼓舞作用。犹如第一个跳下河扑进火海的亲兵一样,虽然他们都不过是个士兵,不一定能够亲自完成任务,但他们已经以自己的英勇行为为大家树立了榜样,改变了临战时战士们的心理状态,使一些在事前想象起来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他们是每一个战役真正起着作用,有时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无名英雄。历史就是被这些无名英雄创造出来,而不是像历史家根据间接的、有时甚至是有意歪曲、捏造、颠倒的材料所写出来的那种已经罩上灿烂的光轮的英雄伟人们所创造出来。

跟着这个登陆战的胜利,杨可世本人也走到浮桥的尽头处。他是一个身重一百八十斤的魁梧奇伟的男子汉,再加上三十多斤的铁甲。虽然在战斗中他的动作和他的身材不相称地矫健轻快,充分发挥了一个战将的作用。但现在要爬上陡直的土坡,爬上河岸,却需要弟兄们的帮助。他的全副具装的战马也由亲兵牵着上来。这时河岸附近的辽军都被肃清了,暂时清出一片空宕宕的战场。

和白沟河南的宋朝边境线一样,河北辽军的边境线上也几乎是光秃秃的,没有多少防御工事。不同的是宋朝是为了要讨好于辽,自动撤去防务,而辽方却由于轻视宋朝,特别从澶渊之盟以后,辽方历任的北院枢密使和边防将领根本不相信宋朝有进攻的力量,因而自己撤了防。自从耶律大石接管前线以来,他的主导思想是拼死一击,也没有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去建筑防御工事。耶律大石的全部历史记录,证明他是一个毫不犹豫的进攻者。虽然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不是一个很好的防御者,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进攻者。

杨可世站在这一片空宕宕的战场上,从亲兵手里接过铁锏,高高地举起来,向南岸的伙伴们摇晃一下,表示他们已经取得敌前强行登陆的初步战果。

他的这对人人认得的铁锏也成为他的认旗了。

杨可世喘一口气,迅速整理了队伍。他留下一百名士兵负责修理和保卫浮桥,保持两岸之间的交通线。这是非常重要的,却并不具有很大吸引力的任务,因为这个时候,人人都想跟随主将前去冲锋陷阵,建立歼灭敌军的大功,谁也不想留下来担任这个具有后勤性质的工作。

杨可世一眼瞥见在第一批登陆的士兵中间也有李孝忠在内。“这是一个可以放心把任务交给他的人。”他高兴地想着。立刻下命令:“李孝忠,你留在这里指挥俺的三哨亲兵一百名,守住浮桥,不得有失。如有动静,随时派人来联络请示。”

还没有等到李孝忠的答复,杨可世就带着大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走了。

也只经过极短促的时间——正好和杨可世整理自己队伍的时间相等——辽军已重新调整了阵容,布置了一个“偃月阵”。所谓“偃月阵”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是左右两翼环抱住河岸,中间一部分阵地向里面凹进去,准备把进攻的宋军随时吸入钳形包围圈中。这是一种常识性的作战布置。原先被宋军驱散的辽军,现在又迅速回到自己岗位上,按照指定的部位排列起来,阵容十分严整,仿佛在顷刻之间就在刚才还是光秃秃的平地上竖起一道人墙。杨可世虽然久战沙场,但在西北多山的战场上,却很少碰到过这种阵势。他不敢怠慢,亲自带着一部分亲兵,环阵巡视一下,不禁点头赞叹道:“乱后能整,临危不乱,真不愧为一支劲旅。俺倒要好好地对付他。”

宋军留给辽军的时间和辽军留给宋军的空间都是十分有限的,那边的辽军刚刚布置好阵形,这里宋军的攻击就开始了。

杨可世先派吴革率领一彪人马“尝敌[尝敌是宋朝人特别爱用的军事专门术语,意思是先尝尝敌军的滋味,或者掉过头来让敌人尝尝我军的滋味,总之是一种试探性的进攻。]”,这彪人马挟着敌前登陆的余威,一鼓作气,直向辽军中央阵地突进。一阵猛打猛冲,把这部分辽军逼退几十步。

吴革是泾原路的队将,不但胆气过人,更兼谋略非凡,杨可世商准了种师道,把他调来总管亲兵营。这个调动虽然使他的军职降低了一级,但在统帅部领导核心成员的心目中,他的身价提高了三倍。大家都公认他是可造之才,假以时日,不难贮为国家干城之选。现在他发现辽军虽然后退,却没有溃乱。它好像一圈富有弹性的钢带,承受得起重大的压力,弯曲一下,一待压力减轻,它就弹回到原地。这分明是个劲敌。他们这彪人马,完成了试攻的任务,就掠着阵地从容撤回。

杨可世接着又命高世宣率领一彪人马作第二次的试攻。高世宣选择了敌阵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在中间偏右、人马比较疏薄的阵地中冲过去。他自己让几个使用藤牌斫刀的亲兵掩护着,挽起大弓,瞄准辽军前队的队官就射。

高世宣的弓箭十拿九稳,他一连射倒二、三名辽军。然后发一声喊,企图利用辽军混乱退却的机会直冲进阵去。辽军的前队倏地分开了,第二线的弓箭手突出阵前,把箭矢飞蝗般地射来。他们以箭对箭,以多对少。高世宣恐怕部下吃亏,只得约退人马,自己殿后,回身射倒一名辽将,徐徐退回。

根据杨可世的经验,他拥有这样精锐的士卒,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两次试攻,都只获得有限的战果,冲不进坚阵去,这显然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了。

时间的因素对对方有利。进攻的锐气犹如刚刚出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时间拖延得越长久,热气消失得越多,敌方的阵地就越加巩固,战胜的希望也越加渺茫了。杨可世心里焦急,幸喜得李孝忠守护浮桥,十分得力。他们不为辽军的矢石所动,迅速修理好中断之处,牢牢地确保交通线,使得后方的增援部队,可以通过浮桥,大量开到。杨可世略略部署一下人马,重整队伍,把全军力量集中起来,仍然选择了高世宣刚才突阵时的敌方薄弱环节,亲自带头进行第三次真正的冲击。

这是最后的一次冲击。看来不但在这个局部,今天全局的胜负都将决定于这一次冲击。

他们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他们的勇气鼓得如此之足,哪怕辽军阵地是用纯钢铸成的,也要把它熔成铁汁。在战斗意志方面,他们的主将杨可世就是全军突出的表率。

杨可世全身披一领闪闪发光的连环吞兽面狻猊甲。有的将领在战场上故意把自己隐蔽起来,打扮得好像一个普通的士兵,以避免暴露目标。杨可世则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突出主将的身分,希望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他身边来。这一身金盔金甲就使敌军一望而知他是全军的统帅。还有他的坐骑,是一匹号称“一丈雪”的久经战阵的白马,马身上也披着铁甲,大腿以下也有甲叶保护,只有腿弯处才露出一段雪白的皮毛,不致妨碍它的自由驰骋。一名亲兵掌着绣上了“杨”字、白底黑字、镶着红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大旗。另外有四名亲兵紧紧护定他,他们紧跟着杨可世突阵前进。“一丈雪”飞奔腾踔,扬起满天灰尘,马蹄下面似乎激发出阵阵风雷,把他们这组人平空托在半空中,像一把千淬百炼的匕首猛然扎进辽军阵地。

二、三千名宋军在吴革、高世宣、马傅颜等几名将领的率领下,还有种师道特别派到东路军前线来听候调用的泾原军第十副将吴玠和他的兄弟吴璘等这时都跟随着主将矫若游龙地搅入辽军的阵云深处。这一次不再像刚才两次试攻那样只攻入辽军的表皮层就戛然而止。“杨”字大旗飞到哪里,这些勇将锐卒就杀到哪里。在紧张的突阵战中,在惊风骇浪之间,大旗一会儿低沉下去,有时沉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人们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忽然它又露出面来,与许多五颜六色的辽军军旗搅在一起,相互升降低昂,人们兴奋起来。接着“杨”字大旗更高地举了起来,敌方的军旗纷纷被刷下去,好像一张锦帆驾驶着一叶轻舟顺风前进,把周围的波浪撇向两边。人们的心就更加振奋了。他们挥戈挺刃,卷舞着刀盾,直薄辽军的心膂之地,给了它致命的一击。

正面的辽军挡不住宋军的锋芒,就采用旁敲侧击的战术。他们从正面退却,却几次三番地拦腰冲上来,企图把宋军割成几段。他们的战术部分地成功了,把个别的小队宋军拦截在大流以外。于是这里那里都形成小范围的各自为战。一些流动的圈子在阵云深处挤来挤去,从激烈的动荡进入静止状态,有时静止片刻以后,又重新振荡起来,表明有些战士已经陷入重围,在受到致命的重伤后,还在作着最后的格斗,不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决不罢休。

六队宋军已经透过几层辽军,一直贯穿到敌阵的后方。忽然发现有一部分自己人受围,他们又回过头来,一阵搏杀驱散,把受围的战士从重围中救出来。

紧跟着杨可世一起突阵的几名亲兵转瞬间被一队强劲的辽军截留住,包围起来。杨可世错眼不见,就失去他们,他立刻飞马回来。这时,他的眼腈和喉咙里都冒出火来,他只见在敌人的包国中,两名护卫大旗的亲兵被砍倒在地上,第三名名叫豹儿的一个亲兵也被敌人用套索扯住捆绑去了。

套索也称为“搨(“扌”旁换“纟”)索”,是契丹骑兵从长期习骑和实际作战中锻练出来的一项绝技。原来只用以套马,数十步内外,一条软索抛出去,软索上端的活结就能把疾驰中的马匹套住,百发百中。后来他们把这项绝技发展成为一种骑战中的有效战术。套索上系着钢钩,作战时,从马上飞出套索,只要钢钩钩住敌方步骑的衣甲皮肉,顺手一扯,就可以把他活提过来。契丹人的老祖宗在唐初—场大战中,用搨(“扌”旁换“纟”)索一连活捉得唐朝的三名大将,从此搨(“扌”旁换“纟”)索之名远扬塞内外。现在他们又在双方距离接近的混战中使出这项有效的武器来对付杨可世。

杨可世不愧为久经战阵的老将,他一看飞索抛来,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铁锏,从腰间拔出“断兕”宝剑,迎空一挥,就把套索割断。接着是几名辽将一齐上前攒住杨可世,几根套索好像几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从天空中飞来。杨可世奋起神威,挥剑四舞,只见剑影熠熠,寒光闪闪,把所有的套索一齐砍断在地下。一名辽将不识高低,挺起一杆三棱点钢矛奔前杀来,没料到一丈雪像一阵旋风似地卷扑到他的身边,他来不及把钢矛掣回来,保护自己,杨可世已抢过他的马头,巨剑一挥。把他斜斜地劈死在马上。发慌的马驮着他的半边尸体在战阵中乱闯。其余的辽兵,看见杨可世如此英勇,发一声喊,转身就走。杨可世的亲兵们就势上去救出豹儿,抬起杨可世的铁锏,赶散残余的敌军,这队人马又和大队汇合在一起。

宋军的这条长龙有时是直线前进的,有时则像刚才发生的插曲那样,又是迂回曲折地行进着,有时受到几方面辽军的抵抗,又要分头厮杀,暂时变成不规则的队形。但是他们向前突进的总的目标漫有改变。“杨”字大旗成为他们的鹢首[航行队领头的第一艘船头上涂饰有鹢鸟,称为鹢首。],为他们这支舰队指明航向,破浪前进。密集的敌军成为他们的目标,哪里还有死战不退的辽军,他们就扑到哪里去加以痛歼。

耶律大石精心布置的偃月阵中心阵地,在杨可世这一阵摇山撼海的攻击下,似乎已濒于破灭的边缘。

突阵的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要求达到的目的是借此引起敌方的大溃退、大混乱,从而予以决定性的歼灭。北宋军凭着超人的勇气,付出重大的代价,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前后驰突,杀退了层层顽抗的辽军,使他们无法保持原来的队形,使他们丢下大量人马的尸体、兵器、折断的旗杆、撕裂了旗面的军旗(到了战胜后,抢获对方多少面军旗,是计算胜利成果的重要依据,但在战斗紧张的当儿,战士们践旗而过,谁也顾不得把它捡起来),纷纷从原阵地上撤退。似乎只消再加上一点压力,就可以造成敌方的大溃退、大混乱。大规模的歼灭战的实现,已经近在眼前。

可是到了此时,北宋军自己也已到了“三鼓而竭”的衰弱程度。在一场战争中,战士们的主观能动性固然很重要,但是客观力量的对比仍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就这次突阵而论,宋军虽然高度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但在力量对比上仍然居于劣势。何况辽军死中求活,作战也同样是非常勇猛的。宋军由于过早地用完了全身的力量,到达高峰的最后一级阶梯时,突然瘫痪了。这是一个偶然因素引起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没有这个因素,也还有其他种种因素可以导致形势的逆转,它的发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啊!”

有人看见杨可世的靴筒里有血涌出来,不禁失色地叫喊一声,这成为形势逆转的信号。

原来当突阵前进、剧战方殷之际,杨可世的小腿肚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剧痛,自己把箭拔出来,没有哼一声。有个紧跟着他作战的亲兵看见了,要上来为他包扎,他也挥手把他止住了。他懂得鼓足了气的突阵,犹如一只气球,只要哪里有一点漏洞,就会叫它立时瘪下去。这件事的全部过程只经过极短促的一个顷刻,以后紧张的搏战和胜利的信念麻痹了他的疼痛的感觉,他自己早忘了这回事。现在忽然有人惊呼起来,他这才感到忍耐不住的疼痛,同时也发现了整只左脚连同胫部都浸在靴子里的血泊中。他下了坐骑,找个土墩子坐下来,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紫血和淤血块,扯一条布,把伤口包扎起来。他再一次定定神,扶在一个亲兵的肩膀上,踏上一个高的土墩上来观察全局。他忽然发现辽军的左翼部队已在包抄他们的后路,一大群鞑子的步骑兵正向浮桥的北端靠拢,企图争夺浮桥,切断他们的退路。李孝忠指挥的亲兵正在那里与他们混战。现在辽军已有了反击的可能了,中央阵地被突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崩溃,他们反而加强左右翼的力量实行反击,这将导致全局的“翻盘”。杨可世不禁大惊失色。

他的女婿、偏将马傅颜从后面驰上前来,打听他的伤势。

“这点伤算得什么?”他的双颊忽然神经性地抖动起来,连带颊髯也有飞动之势。他指着浮桥周围发生的战斗,厉声喝道,“那里才是致命的创伤,难道你们都瞎了跟睛,不曾看见不成?”

但是局势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忽然又有人锐声叫喊起来:“哎,你们看那里。”

辽军的右翼部队在距他们二、三里路外的河岸地区,又开辟了新的渡口,用船只和木筏把大部队载运过河去。他们不顾重大牺牲,在凤凰弩的密集射击下,奋勇抢渡。有些更加勇敢的辽军,等不及用术筏和船只,试着连人带马轻装泅渡。几个人沉下去了,也有几个顺利地渡到中流。这吸引了更多的人按着泅进,顿时形成蜂涌渡河之势。

战争这才到了真正的转折点。

辽军的偃月阵直到这时才发挥最大的妙用。尽管中央阵地被突破,被迫撤到第二线,左右两翼的加强部队却采取勇敢、果断的行动,攻击宋军的薄弱环节,威胁他们的交通线和后方根据地。现在摆在宋军面前的问题,不再是继续突进,而是急遽地后退,以避免受到包围和被全部歼灭的命运。这个决定来得如此自然,似乎已成为每人的共同要求,于是进攻的巨浪,霎时间变成迅速的退潮。他们混乱地退到河边,和留守在浮桥附近的部队会同起来,向南岸撤渡。

辽军的左翼部队加上中央阵地的残部立刻跟踵而进,紧迫撤退的宋军。宋军各自为战,杨可世本人也赶到桥边,亲自断后,掩护大军过河。但他发现军心已乱,很难再组织起有效的阻击战来阻挡敌人的追迫。有一部分窜乱队伍的兵,捷足先登,抱上浮桥,更多的人却被拥塞在桥口周围的士兵们所阻塞,他们大声地嚷嚷、吵闹,混乱地挤来挤去,不但没有帮助留守部队一起去抗击辽军,反而妨碍了作战,也妨碍自己顺利登上浮桥。

只有杨可世的亲兵们还协同留守部队一起奋战。他们的力量也早分散了,他们被辽军切成一块块、一段段地围住趼杀。他们的人数迅速减少。杨可世眼看他们一个个在战斗中倒下去——杨可世对这批子弟兵是这样熟悉,他不仅叫得出每个人的姓名,或者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绰号,了解他们的本领、武艺、特长、缺点,知道他们的家世和家庭情况,而且也熟悉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他们平日即使在他面前也是能够随便谈笑的,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具有不寻常的特殊关系,而不是一般的上下属关系。现在看到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去,杨可世感到一阵截去自己肢体中一部分般的剧痛。和这剧痛比较起来,他小腿上的那点箭伤,简直就算不得什么。

战场上的数学是一种特殊的数学:当五百名亲兵汇合成为一股力量时,足足可以对付一万名敌军,而当他们分散,各自为战时,一个人却只能起一个人的作用,甚至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常会被打败。战场上的力学也是一种特殊的力学。同样是这五百名亲兵,当他们乘胜前进对,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而当他们退却时,形势就完全颠倒过来,大量地受到辽军的杀害。这时,他们都已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了,他们失去战胜的希望,可是仍然英勇奋战到底。这是因为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多牵制辽军一会,就可能有更多的战友逃过浮桥。他们这些杨统领的亲兵,平时享受到其他战士享受不到的特权,临到危难之际,他们理应尽更大的义务,宁可以自己的一身换取许多战友们的生命。这种想法是悲壮的。亲兵们的战死都是光荣的死,现在他们的意愿是,死也要死在杨统领眼前,让他亲眼看到他不辜负统领多年的培养、期待和教育,终于成为国殇。除非敌军绕到背后,给他们冷不防的一枪以外,他们决不会让自己的背部受到创伤。

这是一支封建家长式的子弟兵能够发挥的最大效能。

亲兵们的悲壮心理影响了主将。这个自信力很强的统领,等闲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战败者。但当无数的现实无可争辩地摆在他眼前,迫使他痛苦地接受这个结论时,他不仅失去战胜的信心,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当他正在浮桥渡口进行绝望的抵抗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杨统领回南岸去,那里需要你。”

两个步兵缠住杨可世,用短刀攻击他,使他无法发挥骑将的长技。这个人帮他砍倒一名步兵,驱走另外的一名,给了他喘一口气的余裕。杨可世还待骤马赶杀上去,这个人拉住了他的马笼头说:“杨统领快回南岸去!俺等在此拒敌,不让浮桥失守,务保得大军安全撤退。杨统领放心回去!”

迎着耀眼的夕辉,杨可世看了好久没有认出他来,并且完全忘掉自己刚才的任命。后来忽然认出来了,好像碰到一个亲人似的,动了感情说:“李孝忠,想不到是你在这里助俺一臂之力。”

“末将在此护卫统领。”

“李孝忠,你快撤回去!”杨可世发出了与他七尺之躯、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不大调和的温柔的声音,亲切地说,“今日我军一败涂地,多少袍泽死在两岸,俺的亲兵也所余无几,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一股热泪突然从他的虎目中渗出,“俺不如就在河北岸这片土地上与番子们拼个同归于尽,死了也不失为鬼雄。你回去后把俺这话传与小种经略相公知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统领何乃出此颓唐之言?只是如今大局危殆,统领还得看看形势,统筹全局,再作进止。”李孝忠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截获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骑了上去,用刀尖指着南岸道,“统领且看看那里。”

透过这一片混战的地带,透过浮桥上混乱的撤退,杨可世这才看清楚这时辽军的右翼部队已经渡河成功,杀上南岸。凤凰弩在近距离中已经失去效力。宋军慌忙后撤,阵形大乱。杨可世一见这种情况,不禁发指眦裂,气愤填膺,怒叱道:“这赵德老匹夫,如此无用,未经一战,就拱手让出阵地,把番子放上岸去。如此俺这里的士卒退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岂不贻误大局?”

“统领休得气恼!统领如战死在此,两岸大军,同归复亡,岂不更加贻误大局!”越在紧要关头,李孝忠越显得沉着。他挥着刀尖,四面环顾着,冷静地分析道,“河北岸的敌军,多如猬毛,力图阻我南撤。渡河的敌军又已蜂拥登陆,猖獗之势已成,眼见得就要包抄浮桥南口,使我进退不得。”他停顿了一下,让杨可世看清形势,澄清头脑中的混乱思想,才建议道,“依俺看来,统领要急其所急,立刻渡河回去代替赵统制亲自指挥河南的全军奋力死战,力保后路。这里末将等背河借一,拼死力战,争得一分是一分,争得一刻是一刻。好歹掩护几千名袍泽回去,两头接通,才能死中求活。”

李孝忠的建议十分及时。南岸的艰巨的任务,重新激励起杨可世的雄心壮志,当他想到执行新的战斗任务,收拾大局,要比留在北岸一死了事困难得多的时候,他就冷静下来,放弃战死的想法,慷慨说道:“既是如此,俺就撤回去力保后路。”直到此时,他才从已经苦斗多时,满身浴血,仍然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的李孝忠身上想起刚才让他指挥留守部队的命令。杨可世立刻探囊取出一面三角形的小令旗,授给李孝忠说,“这令旗留给你,这里河岸上的厮杀就归你指挥了。”

李孝忠接过令旗,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立即驰前去组织有效的阻击战。

战争进行到最后阶段,河北、河南两岸都是一片混战。双方都没有取得最后决定性的胜利。

李孝忠果然不负杨可世的期望,在北岸转战多时,步步为营,确保航道线,逐步把遗留在北岸的战士和伤员们掩护过河,最后自己也抢得一条渡船渡回南岸来。

这时瞑色四合,暮光四垂,辽、宋双方战士经过一整天的鏖战,都已精疲力尽,双方都没有准备、而且也不可能继续进行挑灯夜战。杨可世一等到南北岸的残余军队会合,就且战且退地会合了姚平仲前来接应他的熙河军,脱离战斗,退入第二线。辽军见好即收,他们看见杨可世有生力军接应,也不敢再行穷迫猛打。在一片鸣金声中,在刀光剑影中,在双方都已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结束了著名的兰沟甸战役。

把一场战争组织得像一架时钟那样精密,正确地进行,这是近代化的战争科学进化和发展的结果。发生在十二世纪初期的兰沟甸战役,从攻击方面的辽军来说,无论在计划和组织中部具有近代化战争的规模。这是古代战争史中一个罕有的实例,一个突破了时代水平的成就。

辽方统帅耶律大石始终留在兰沟甸这个阵地上指挥作战(这就是宋军其他各军受到的压力较轻的原因),指挥得得心应手,从他个人的作战经历来看,这也是一个突出的成功。

检查一场大战的结果,不是从战术上检查计划执行的程度,而是从战略上检查其要求完成的程度来进行的。在兰沟甸这个局部战役中,耶律大石以三万名精锐部队牵制住宋朝主力杨可世的部队,使他不能东西驰援,从而为全局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但是反过来说,杨可世以二万多兵力牵制住耶律大石的主力,并且把他本人也牵制在这个战场上,阻止了辽军在其他地区胜利的范围和进展的深度,也不能说是徒劳无益的。

在这一全面性的大会战中,耶律大石利用了宋军和战不定、宣抚司和统帅部的重重矛盾、战士们的士气不振,特别利用了童贯这道束缚士兵手脚的荒谬命令,在东西两线发动闪电式的进攻,在十多处渡河获得成功,歼灭了一部分宋军。把自己的阵地推进十余里至二十余里不等。在西路范村战线上,由于奚军的准备不足,辛兴宗也勉为其难地抵抗了一阵,辽军只取得有限的进展。这是辽、宋两军开战以来辽军获得的第一个带有决定意义的胜利。从此辽军在河南的阵地巩固了,坦步进入战略进攻阶段。

退到第二线的宋军利用一百几十年前掘下的沟洫[宋自太宗伐辽失败后,即疏浚开拓边地河道,西起沉远泊,经泥沽海口,屈曲九百里。滹沱河、永济河汇注其中,深十余尺。称界河或塘水,塘外筑堤,沿塘设置二十八寨、一百二十五铺戌守,戌卒三千余人,乘船百艘往来巡逻。真宗时又植榆柳三百万株以代鹿角,曾作《北面榆柳图》示大臣。]的旧址,勉强构筑起临时阵地。可是二、三十丈阔的白沟河界河,辽军也能往来自如,这几丈阔的干涸的小沟渠又怎能限制他们的马足?宋军全面暴露在辽军的攻击面前,形势确是十分不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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