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金瓯缺  作者:徐兴业

保州位于燕山府以南,真定府以北,正好处在从燕山到真定一条由东略略偏西的南北大道的中心点上。它东西又与雄州处在平行线上,高低位置,大略相等。

五代未季,雄才大略的周世宗发动全面进攻,迅速从契丹贵族手里收复瀛、鄚等州。兵锋所向,契丹人望风奔溃,幽州城内的统帅部已准备仓皇北撤,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大业似乎已是指顾间的事情。由于一个偶然因素,在那关键时刻,周世宗忽然染上热症死亡。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没有能够在这结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完成周世宗未竞的大业,但在思想上并未放松过为统一全国做好准备工作。他重视周世宗新收复的土地,加强了那里的政权建设,划出鄚州一部分的地区置保塞军[军,宋朝时的行政区划单位,在州县之间],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光义又改保塞军为保州,它与平行线上的雄州一样都是宋辽接界处的边境重镇。

世代居住西陲,并且早已成为熙州土著的马氏家族本来与北边的保州风马牛不相及,自从政和八年马政接受任务,第一次出海与完颜阿骨打举行“海上之盟’的外交谈判以来,他就深深感到任务的艰巨性和重要性,决非一年半载内就能轻易解决。为了出海航行的方便,到了第二年,他就悄悄地把自己那个简单的家庭从西北边庭迁到京东东路黄海之滨的牟平县。

随着形势的发展,即使迁居到牟平县也远远不能适应需要。这时他看到朝廷已经有了与辽一战以收复燕云诸州的决心,正在极积筹备军事行动。他除了本身的外交活动外,也參与了军事策划,并且提供了必要的情报。又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再次把家庭从牟平迁到宋辽边界的保州。

海上之盟引起了两次伐辽战争,伐辽战争的失败导致了金人的入侵。根据这条顺理成章的逻辑,后来有人追溯北宋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海上之盟。最早参加海上之盟并且一直起着积极作用的马政,相应地也成为造成北宋灭亡的罪人。运用这条简单逻辑的人忘记了海上之盟不能为伐辽战争的失败负责,伐辽战争不能为金人入侵、北宋灭亡负责,如果处理得好,这些战争都可能发生完全相反的结果。问题在于北宋末年这个腐败透顶的政府、腐败透顶的宣和天子和当时的权贵集团,已经为亡国制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可以说他们无论干什么,最后都逃不了亡国的命运。

放过这些最本质的原因不谈,而把责任追究到少数几个执行政策(还不一定是错误的政策)、实心办事,确有成效的具体人员,这种论断是不公平的,也不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

要了解背上“海上之盟的罪魁祸首”这口黑锅的马政。只要看看他在两年之内三易住处这件小事就可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不能脱离历史的具体条件来评论人物,两年之内,三易住处,对于普遍抱有安土重迁思想的当时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但马政这样做确实很有必要。宣和三年冬,完颜阿骨打袭破辽的首都中京,天祚帝南逃燕京,接着又西入阴夹山的鸳鸯泊,从此就把他的政权建立在有水草可逐的流动的“奈钵”[契丹语。原为逐水草处畋猎,建立行帐之意,后来引伸为辽皇帝出行所在之地,相等于汉语中的“行在”。见《辽史·营卫志》]中。这条头等重要的消息,就是马政迁居边境保州后。派了人潜入辽境,觇探得知的。可笑当时的知雄州和诜,身为边境地方长官,负有“觇探敌情”的正式任务,手下还拥有一整套“刺探”机构,对这样重要的消息竟然被懵在鼓里,一无所知。他是依靠制造假情报,或者半真半假的情报來取得朝廷信任的,从而积极主张发动伐辽战争,还觊觎副都统制之职,想与种师道争一日之短长。

单从这一点上來看,马政与和诜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在当时的官场上,象和诜这样的官儿比比皆是。他有本领包揽情报工作,制造假情报,高唱伐辽,从而影响了朝廷的决策,这在当时已被公认为是个了不起的边才。

明知道任务有危险,自己身膺王命,说不得只好舍命去干,但决不能把爱子亲儿拉进去,免得发生不测时,父子同归于尽,这又是常识的做法。如果这样做,谁也不会提出异议,但是马政经过与完颜阿骨打一度洽谈后,偏偏又把亲子独儿马扩拉进去做自己的助手,参加“海上之盟”的谈判,甘冒极大的风险而不知回头。

明知道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已无可避免,把家庭迁到距寓战地较远的地方以策安全,这也是常识的做法。凡是身历其境的人都会这样考虑问题。例如这个高唱伐辽、慷慨陈词,表示愿意献身疆场的知雄州和诜,投等到西军开抵雄州,先要紧把自己的家庭悄悄地迁离是非之地,搬回到非常安全的濮州鄄城老家去。借口总是容易找的,或者是老母病了,要回乡去颐养,或者老婆要做产,在前线边城不方便,再不然说得更加漂亮一点是:把家庭迁走,包袱卸掉,自己就好轻装上阵。总之随便他怎样说都有十足的理由,决不会受到任何非难。而做着与他完全相反的非常识的事情的马政,却也没因此受到朝廷的表扬。人们议论他,顶多是:“这个古怪的人这会子把家庭迁到前沿来了,想是恋妻爱孙,舍不得远别,再就是贪图安逸,省得两头奔跑。”很少有人愿意承认他的搬家是为了“王事”之需,是为了觇探敌况、商量军情的方便。他们又怎能体会到他搬家的进一步的用意是在于表示破釜沉舟,不惜以全家的生命为事业之殉的决心。

人与人在精神上的距离可以是十分窎远的,尽管是同僚、邻舍,每天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因为在两者之间隔开一条不能相通的道路,他们的关系叫做“咫尺天涯”。

马政的家庭有着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精神状态。

这个家庭,从马政开始,到他的妻子丁氏,到他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国殇的长子马持的寡孀和马持的遗腹子亨祖,连同马扩以及加入家庭组织不久的新妇亸娘在内,所有战斗的和非战斗的人员都把这场伐辽战争以及由它诱导出来很可能就要爆发的宋金战争看成为他们自己的家事,无条件地支持它,为它呕心沥血,为它奔走驰驱,为它鞠躬尽瘁,并且在精神上准备着必要时为它献出自己的和亲人的血,义无反顾。

以上追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马扩借公差之便,回到保州老家,探视老母、寡嫂、孤侄、妻子,表面上是探亲——当然探亲也并不假。他多么需要以亲人之情来润湿自己枯竭的心田,实际上述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同时他也为战争已经非常迫近了,要给家里一点暗示,使他们做好更充分的精神准备。

马扩是在母亲房里看见亸娘带着侄儿亨祖一起进来的。他们彼此问了好,马扩问起嫂子和赵杰娘子。

“大嫂和赵大嫂都下田干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来嘎!”

亸娘由于自己没跟她们一起下田劳动,不无有点赧然地回答。这种赧然的意识来源于她的谦卑,永远以为自己占了他人的便宜,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按照马母的安排,家里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总持家务的马母,只要健康情况许可,自己也要下田。她从西北带来的田间知识,在这里仍然适用。家人们在劳动中发生了疑问,都要好象请教一个老农一样来请教她。她一直是田头的主宰者,直到赵杰娘子来到这里以前。

从她们的家搬来保州后,马母就割得三十多亩田地,依靠自家和雇工的劳动,有所进益,并且遂渐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马政、马扩长年离开家里,马政复员到西北后,按照西军的传统,他的俸禄收入,几乎是与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马扩东奔西走,大手大脚地赈济朋友部属,领来的请受,不仅不能够帮助家庭生活,有时还不免要给亸娘写信,从母亲那里刮去一点。有时信里写明请交来使白银十两,很可能这个信使就是受赈济者。白银坐等要取走,哪管家里抽筋剥皮!在这方面,马扩倒真该脸红一下的,大约他不会有赧然的意识,如果他要用的钱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里,去向哪个要?游子取给于家,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的复杂的头脑里,每天都在千思万想,大约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经济账。

可以伸出手来,无限制地向家里要钱,可以伸出手来,无休止地向母亲要索她的母爱,这是从十五岁以后就离开家庭从军、参政,已经作出一番事业的马扩身上残留下来的亲子、娇儿的依恋。每次他回到家里,这种残余的依恋就会无限地扩大起来,终于把他完全掩没了为止。

亸娘在家庭中的分工是利用她的文化知识为亨祖授读。在那边境小城里,亨祖没有可以附读的地方。让亸娘担负起马家第三代的教育,显然是最重要的任务。亸娘的文化程度也很有限,但在这个军人世家中,已算得是个女秀才。她一心想把这份吃力的工作做好,以尽对马家的责任。看得出她是十分努力的,她熬得两眼通红,昼夜没个休息,还怕教不好书。特别爱怜她的马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再给她分配其它的任务。

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亸娘对于还没落地就失去父亲的亨祖有着一种超越家放关系的特殊感情。这种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感情有着非常坚韧的性质。虽然她们彼此都怕触痛这个创口,有意把它严密地封闭起来。

任何一个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间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学的成绩就能事半功倍。

亸娘按照当初马扩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儿,连授课的内容也完全相同:《史记》、《左传》、《唐诗》、《楚辞》。这些书家里都有,有的还是亸娘作为嫁妆带过来的。可惜《楚辞》丢失了一本,她记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别艰深,诘屈聱牙,她自己也读不懂,丢了倒好。所有这些书,她都照当年马扩为她讲解的讲解给侄儿听。有时讲得精彩,亨祖听了入迷,她就低声腼腆地向学生声明,自己无非把三叔讲过的书复述一遍给他听罢了。说到“三叔”时,她的心就会狂跳起来,而她感觉到侄儿也有同样的激动,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种机会,把“三叔”提起几次。这给了她巨大的喜悦。后来越说越多了,虽然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愿意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兴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个秘密,只能在侄儿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

说自己只不过复述“三叔”的讲解,那无非是借这个机会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说得太谦虛了,事实上,她在讲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灌注进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纤细的感觉和微妙的联想力,这些在马扩的讲课中都没有,也许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却掺杂进去很多。她讲得深刻、隽永、形象、激动,使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都变成一则传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调激越的军歌。

有一天讲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她把马扩讲给她听的许多有关张巡、许远守睢阳的史实都串在一起讲给侄儿听了,那许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没有写到。然后讲到南霁云断指誓矢,讲到他们受俘时,张巡对南霁云说的“南八男儿死则死尔”的话,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泪,然后侄儿也跟着哭出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在那泪光中分明闪耀着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马扩授课中绝对不允许学生流泪,那是一条戒律。

亸娘就是用这种柔情、激情来弥补她学问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产生了感情早熟的迹象。他领受了双份的母爱,他从婶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亲还多。他多情善感,富于想象力。他神往于英勇捐躯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亲和其他人告诉他的,他得之于耳闻,那好象是已经过了几百年的事,他对爹和二叔只存一个神圣的回忆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于传奇性的三叔,那不仅得之于别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观察。三叔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他早已习惯了从三叔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中追踪他的英雄业绩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个习惯在婶母进门前已经养成了的,现在他更要求婶母多讲讲三叔的一切。伐辽之役,三叔单骑陷阵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灵中已经追摹过几十次、几百次,好象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红簿上,把自己用浓墨写的墨字覆盖在红字上面一样。现在他又惯于在婶母的授课中,以三叔的语言行动来印证、比较书本上记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训和言行。他把人类分成两大部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好人占一半,三叔一个人占了一半。他的课程,包括婶娘讲解的内容和时间大体上也按照着这个比例进行。

家里另外两个中年的妇女,对亸娘来说,都是大嫂。一个是丈夫的亲哥哥的妻子,另一个是丈夫的义兄的妻子。她给了她们同样的尊敬、同样的称呼,只不过在后者的称呼上加上一个姓氏以示区别。当她与赵大嫂单独在一起时,这个区别没有必要了,她就省掉这个赵字,也成为大嫂。赵大嫂是马扩找来为亸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时间里,她成为这个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员。她是田间操作的主要劳动力,是内外一把抓的家务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马扩与当时散处在河北、河东各地义军诸头领的主要联系人。马扩回家的时间不多,义军诸头领就以他的家为据点,通过赵杰娘子与马扩以及与其他头领进行联系。赵杰已经来过多次,在这里当然是熟门熟路了。当时河北义军领袖石子明和河东义军领袖韦寿栓都曾到马家来过。

马扩与义军诸头领发生不寻常的关系是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在抗金事业中与义军合作的必要性。赵杰娘子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来到马家的。她很忙。不能象刘锜娘子那样与亸娘朝夕盘桓,她来了,就给亸娘增加生活的勇气,因为无论从本质和精神方面来说,她都是十分结实的,足以使人对她产生信任感。

马扩估计亸娘一定听到他对战争和时局形势的说明了,正当她们进房的时候,马扩与母亲说到不出一个月,宋、金战争必将爆发。现在与妻子交換了寒暄,问了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又继续就战争问題与母亲谈下去。他们马家传统的生活信条是不妄语,不危言耸听,不作没有根据、没有把握的模棱两可的预测。他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判断一个月内必将发生战争,那一定是战祸已经迫在眉睫了。对这一点,大家都信任他,谁也没有怀疑。

一生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战、小战的马母乍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平静的,好象这一场大家谈论已久的战事,即使就要爆发。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也好象当初在西北时,经常听到公公、丈夫和儿子带回来战争爆发的消息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征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这一遭可不比往常与河西家作战,”马扩看见母亲满不在乎,提醒她说,“当初战争都在家门外几百里、几千里外打开,我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穷年累月,才见分晓,怎么也打不到家门口。如今啊,金军倾巢而来,我军全靠燕山一路为屏障,万一常胜军有失,门户洞开,敌军转瞬间就可直叩保州之门。娘可要预先有个打算才好!”

“上月间你爹托小种经略相公捎来的信也说战争近了,却没有别的话。想俺家从西北迁到牟平,再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几年,好容易筑起一个窝,难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让它不成?你们男子汉没本领打退它,”听得出马母这句话把朝廷失策、宣抚司无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儿子在内的男子汉统统骂进去了,“让它深入堂奥,施虐百姓。它如真的来俺家骚扰,娘知道怎样自处的。”马母说到这里,面上出现一种刚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说到下面一段话时,把眼睛轮流看着亸娘和亨祖,这才动了感情。她低声说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马家的这点骨肉好歹要保全下来,才好让你爹儿两个放心出去打仗。”

马扩也跟随着母亲的目光去看亨祖——这个马家唯一的血胤、马家未来希望的寄托。他长得清清秀秀,活脱是大哥的翻版。大哥已经死了十多年,马扩对他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只有看到了孩子,他才想得起大哥的样子。可是孩子是那么瘦弱,文质彬彬,象是文人家的孩子而不象他们军人世家的子弟。马扩不禁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想要探索其中有什么奥秘。

孩子的脸上忽然也出现了刚才在祖母脸上出现的那种刚毅的表情,然后又转变为某种稚气的期待的喜悦。从他变换着的表情中。马扩看得出孩子完全理解他们说话的意义,不禁赞许地向他点点头。孩子胆怯地朝叔叔偷看了一眼。叔叔的赞许,使他陷入狂喜之中,他抓住机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侄儿多次请缨,”亨祖停顿了一下,又偷眼去瞅着婶母,似乎向她征询这个典故用得是否确当。典故是用对的,用在这里,恰到好处,不过它文绉绉的,不是他们马家用的语言。马扩截获了妻子无言的答复,才弄明白原来正是她把他弄得这样文绉绉的,对此他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不过不急于说出来。

“侄儿多次请缨,叔叔总是说侄儿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说,如今战祸已迫在家门,侄儿再也憋不住了,这番叔叔上前线,务必要把侄儿带走。”

“你上前线去干什么?”

“杀番子!”

“前线杀敌是你爷爷和三叔的事。如今家里没个男人,你要留下来保护奶奶、娘和婶子,这个差使可也不轻哪!你倒问问奶奶,她肯放你出去?”

“奶奶,你放孙儿出去不放?”他一头扑进祖母的怀里,非要她支持他不可。祖母搂着他,也在思想斗争,不肯定地说。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你三叔也是这个年纪出去的。可是三叔的话说得对,如今家里没人,你要留在家中保护娘和婶子。再过两年出去不迟。”

“过两年出去?”亨祖急起来,叫道,“到那时。番子都叫爷爷和三叔杀绝了,叫孙儿怎生为爹报仇?”

这个稚气的想法,使马扩笑了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侄儿,你在家好生听奶奶、娘和婶子的话、听赵大娘的调度行事,先要学好本事。战争真要来了,哪儿都有仗可打,有的是番子叫你去杀哩!只怕你没有本事杀他们。从叔叔上回离家后,你的射力加了几个?还有赵大叔指点你的杨家枪法,你都练熟了没有?”

“箭力增加了两个,如今箭靶已放到一百五十步外。枪法天天练,已记熟了,前些日子又跟赵大叔学了马槊,还在练习。”

“他上午练弓、练枪、练骑,”马母急急表扬孙子道,“下昼跟婶子读诗读文,文武两艺全不荒疏,你看他不是瘦下来了?”

“还早着哩!”马扩摇摇头,“侄儿你可听说过完颜阿骨打箭射三百步,矢无虛发,你只及得他的一半。明儿有空,要下场看看你的箭法和枪法。”

然后马扩又询问侄儿的诗文,一般都还过得去,他只纠正侄儿一个错误说:“刚才侄儿说要为你爹报仇,志气可嘉。你爹当年战死在河西战场,死在羌人手里,死得轰轰烈烈。如今在北边动兵的金虏是女真鞑子,与河西羌人不是一家。你跟婶子读了几年书,想来还没有把这两家弄清楚。对当前的许多事情还弄不清楚,那就读了一百篇文章、一千首诗也顶不了用处。你知道张巡许远死守睢阳,慷慨击贼,那睢阳城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守住睢阳就能保住江淮?还有与张、许一时击贼的颜杲卿,他就是颜鲁公的哥哥,他以常山太守起兵,阻绝了安史南下的道路,那常山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能阻绝贼兵南下?这些在读书时都应知道。博古为的是通今,知古而不知今,读书尚有何用?”

“他还小哩。”对第三代的爱怜超过第二代的马母不禁在旁嘀咕了一句,“一时间能记得这许多?”

马扩也意识到自己的教训过于严厉了,这才伸出手去,把侄儿的下巴轻轻托起来,把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他确是瘦了,比上回看见他时瘦了下少。一种亲密的亲族感,忽然涌上心头,那严格的要求也转化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儿的手,殷切地说:“亨儿,这文武二艺,全靠勤学苦练,还要多动脑筋,你可不能放松啊!”

在他长篇大论教导侄儿的时候,亸娘惝惝恍恍地在一旁听着,在一句话中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受到连带的责备了,因而脸红起来。扪心自问,她虽然成天家听人说河西家、契丹家、女真家,到底他们间有什么区别,她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还有,她又何曾知道睢阳在哪里,常山在哪里?为什么守住了常山,河北的贼兵就无法南下?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去教侄儿?学生的错误,可不是她老师的失职?”

可是他过去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跟她讲过,或者是讲过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知道这些,总之就是他的失职。有了这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她又敢于微微地抬起头来。

马扩注意到亸娘今天已经有两次红过脸,两次红脸都眼自己的谈话有关,因而他对年轻的妻子的一再赧然感到歉意。现在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亸娘。

这是马扩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实际是第四次与亸娘见面,因为有一次他与赵大哥匆匆途经此地,进来歇歇脚,吃了一顿午饭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

从上次正式见面以来到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间距,上次见面时还在干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进入深冬了,当然还是一个干燥清冷的深冬。

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情况:一句随便的家常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动作都不曾从他的记忆中逸走过。他知道,在她的那方面,一定会更加珍惜这些回忆,把它们深深地保管起来,封存起来,好象一坛儿深埋在地下的善酿酒,不管隔开多少年,只要打开泥坛,就会发出一阵阵浓冽得酒香。

如果她有什么珍贵的宝藏,这一坛,埋得很深、封得很严的回忆就是她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她最值得骄傲的私产。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來,马扩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亸娘彻底开放,把亸娘心里的疑云迷雾一扫而尽。从那以来,马扩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深地陷入于亸娘的“心网”中。这张网是这样轻柔、绵密、温暖,是亸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温的热情交织起来的。如果柔情是这张心网的经线,那么热情就是它的纬线。它们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小至无间,大入无垠,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网。它可以是马扩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风港,它可以是马扩这个到处受到排斥打击的流浪儿的精神寄托所,也可以是马扩这个爱情的傻角儿不断寻求的温柔乡。爱情到了深处,与宗教非常接近。马扩虽然从不佞神拜佛,有时他的钢铁的心也会突然柔软下来,以钻进妻子的心网中去找一所庙宇,膜拜他的爱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马扩追求的事业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对马扩之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亸娘的柔情和热情在他们上次见面时达到最高峰。那次见面的时间十分短促,连头搭尾也不过一昼夜,总共就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十二个时辰。他们把见面的欢乐注满在一格铜匱中,然后听到它一点点一滴滴地从那小孔中漏出去,他们几回揭开盖子来看,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底的一点了。他们的幸福的流失,都带着铜漏的点滴声。

正是那种紧紧压在心头上的紧迫感,使他们沉浸在热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战争风云,纷纭烦乱、层出不穷的边疆危机,钻心缕骨的离别之恨和对自身命运把握不定的战栗,这些在平时一时片刻都难以排遣的纠结,忽然在一剎那之间都神秘地解开了,自动地消失了,他们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让那偶然来到而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来填补。

幸福落入温暖、绵密的心网中也可以小至无间,大入无垠。不过纯粹、绝对的幸福是从来没有的,它总是被愁苦与恐惧伴随着一齐而来。

随着漫漫长夜的逐渐消逝,随着那铜漏声越滴越短,他们的恐惧越来越增大了。他们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终于会不留情地把留在这间暗室里的越缩越小的幸福完全驱走。

有千百种奇思怪想出现在潜意识中:是那些天还没亮就飞到乌桕树上咭咭呱呱噪个不休的雀儿破坏了他们的欢娱?他要拿起弹弓,一弹打去,把雀儿赶得无影无踪。是那只用了尖厉的嗓子不断长鸣报晓的雄鸡妨碍了他们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长竿把雄鸡赶回鸡埘。

那雀儿、那雄鸡为什么赶在黎明之前就到窗户外来乱啼乱鸣,搅破他们的好梦?不!其实在那提心吊胆一夕数惊的夜里,他们本来就很难圆成好梦,正是他们自己心里的紧迫感把幸福打成了碎片。却迁怒于雀儿,雄鸡。难怪它们要反唇相讥了:你们咒罢!你们骂罢!你们去发誓许愿罢!黎明不久就要来轻叩你们的窗扉,再过不多一会儿,那一轮红艳艳的朝暾就要露面出来主宰人间的一切,凭你们本领再大,也拗不过那必然要来到的自然规律的运行。

幸福只剩下了一个底,它滴到下面一格也将溢满的水面上,发出短的、急促的漏滴声,催得他们心烦意乱。

但愿那根长竿就在手边,把初升的太阳从它刚冒头露面的山谷中赶下去,一直赶下大海洋,但愿霎时间涨起一片弥天大雾,把那白日遮盖得严严密密,伸手不见五指,但愿一个接着一个的长夜永远主宰着人间,一年都只许天亮一次。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但愿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就是他们在一夜中、特别在长夜即将消逝的黎明前的胡思乱想。可是雀儿、雄鸡没有去赶,大雾没有涨起来,白日也没有被赶入海洋,赶回崦嵫山谷中。马扩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天里,他们以怎样的心情,终于不得不接受自然规律之运行,让黎明、朝暾、叫人目眩神摇、透不过一口气来的艳阳烈日交替地落到他们头上,然后是在斜阳落日的古道上黯然判袂。

他感觉到她当时的心情,知果能够系住他的玉狻猊,她宁愿让自己化身为一根系马柱,长年累月、白天黑夜都植立在祁寒酷暑、山风谷雨的郊原上,为的是,可以永远伴随他的被系住的影子。

今天,马扩还带着上次离别时那个强烈的印象来看亸娘。他宁可再一次束身于她的温柔的心网中,但愿能够重温五个月前的那个绮丽的梦!

可是只经过短短一会儿的观察,马扩发现亸娘变了。不错,许多迹象都证明她是变了,不是微小的、某些细节上的改易,而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变换。在马扩心目中,他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然而她竟变了,而且变化还这样大,这就更加增加了他的惊讶。

曾经有多少次马扩从她急速地从内室中奔出来迎接他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激动和欢乐,他几乎可以从她的脚步声中数出她的急遽的心脏搏动。

还有她那种毫不顾虑旁边有人——有时是婆母,有时是侄儿——的逾规越矩的强烈的握手。那与其说是紧握还不如说是摇撼。她虽然经常能够约束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到了某一个爆炸点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丈夫乍到时。她一时间找不到其他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抓起他的双手,猛烈地摇撼起来,然后死命地把它们紧攥着,把它们拉近到她的胸口,似乎要通过这种异乎寻常的握手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输送进他的血管里,让他燃烧起来,把他们两个全都烧成灰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种爱情的慢性的枯死炙死还不配她的胃口。她要求的是用他们自身所有的三味真火,通过这两双手的交感,那用不着什么导火线,霎时间就会把两个人全部烧成焦炭,再烧成灰烬,最后一阵风吹的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特殊形式的“摇撼”。

还有,她用特别方法贮存起来的爱情的语言。

马扩发现,每次乍一见面时,她都说不出话,她的爱情用无声的摇撼和激动的暗哑表现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在他离开的岑寂的日子里,她把所有爱情的语言都贮存起来,贮存在心室的一角中。如果语言是固体的,她有那么多的贮存,那就不是心室的一角而需要用整整一个山谷来储藏了。加果语言是液体的,它早已化成艰涩的眼泪,从冬天流到春天,从夏天流到秋天,几乎可以流成一条河,流入那大海洋中了——怪不得所有的海水都是咸的。不幸的是,虽然有着那么丰富的贮存,到了他们真正见面的一刹那,那些固体的和液体的语言都化成气体一下子跑光了。这里只剩下无声的呜咽在喉咙口哽塞,或者变成难平的块垒在胸脯中起伏。

所有这一切都是马扩在结婚后将近四年中逐渐适应和变得习惯起来的。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习惯到习惯都有一个复杂和曲折的过程。记得就在那第一次出征的前夕,她忽然伏在白木桌上出声地哭起来,他越推她,她越哭得厉害。他一向怀有一种偏见,认为女孩家流汨既是她们的弱点又是她们应有的权利。碰到难以处理的事情,不让她们哭几声,又怎么办?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变成了自己妻子的时候,她行使特权,哭个不休,他顿时就手忙脚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她停住不哭。还有,最初,他远别回家时,妻子用了一对好象燃烧着的眼睛看望着他,然后迅速地递过去那双也好象在燃烧的手。这时他在理论上已经想通了,认为她完全有权这样做,可是在行动上,他接过她的双手时不免有点犹豫,而当她热烈地“摇撼”着他,他不知不觉想把自己的双手从她的手掌中轻轻地退出来。

可是如今他已经完全适应它们、习惯它们了,他就非常渴望并且完全相信将会继续得到它们,享受它们。不但这样,他还希望和相信他要得到的那些“爱情的保证”在程度上一定还会继长增高,不断地超过现有的水平。在这方面,他相信亸娘具有无限的创造力。

爱情是一座既有实体感又好象建筑在虚无飘渺之间的如梦如幻的迷宫。当你被眼前的瑰丽的奇景所震慑,以为它已经达到鬼斧神工的颠峰,没有想到你的伴游者还可以把你导入更深的一层,用更加瑰丽奇伟的神秘之境使你心摇神驰,使你目瞪口呆。一次又一次的更新,一层进一层的幻奇,都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预测。

马扩还没有走进家门以前就已经神游于这座迷宫中,而且根据习惯和适应的惰性规律正在尽他想象力最大限度的可能去想象那未可知的、更深一层的奇幻梦境,虽然他明知道亸娘丰富的创造力将会给他新的什么,决不是他的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臆测。把未来笼罩于一片朦胧的绢纱之中,那就更加增加了它的魅力。

无论如何,马扩只要想到在顷刻之间他就有希望被导入那样一个梦境,这就是他其大的幸福。

正因为马扩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向往来到家里的,在最初的观望和接待中,不免叫他暗暗失望。

他感觉到这一次她进母亲房里来迎接他的,她的情绪是反常地平静。平静本来是正常的情绪,正因为过去多次她迎接他的表现出来的不寻常的波动,现在他已习惯了以反常为正常,以正常为反常。首先他听不到她的急速的脚步声。然后,在出迎的时间上也比他事先估计的要慢,事实上他早已精确地计算过从家里知道他的意外回家到人们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加上她从内室奔到母亲房里来一共需要多少时间。他不但精确地计算过,并且还把过去几次她出来迎接他的时间拿来比较。

过去是:他还来不及与母亲说几句话,她已经一阵风似地卷到他身旁,单等母亲与他说话中间有一些空隙,她马上就插身进来,把双手递给他。这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的,完成于叫人来不及透一口气的瞬间中。爱情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就会自动排斥“慢郎中来医急惊风”式的那种令人怄气的从容不迫。

亸娘与当时许多刚结婚的少女一样,曾经有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曾开,低头向暗壁,千呼不一回”的“十四年代”,可能有些妇女一生都没有离开那个“十四年代”,而她则很快就越过它,早已进入“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的“十五年代”。她现在的那些过分热的爱情表现很可能被指摘为逾规越矩,如果处身在其它环境中的话。但这里,有婆母对她的理解和纵容,有丈夫对她的渴望以及其他人对她的爱怜。她们始而是默认,继而是鼓励,使她的行动完全合法化了。这个军人之家受到诗礼的约束比较少些,“自由”空气比较浓厚些。

可是这一次,他在母亲房里等了好一会,等得有点心焦的时候,才看见她与侄儿一起进來,倒是侄儿嫌她走得慢了,抢在前面走。在问好和交换寒暄中她也没有激动,她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怨,却出现了一种不大熟悉或者可以说是似曾相识的腼腆的表情,那表情曾出现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十四年代”,后來进入到“十五年代”时,它很快就消失了。不想今天,它又复活在她的略嫌丰满的脸颊上,她似乎要把已经挨得很紧了的丈夫重新推到适当的距离外面,对他进行一次再估计。

不错,在这五个月中,她是明显地发胖了。她身上穿一套湖绿色的绣金棉襦和罩在外面的淡红背子,两件都是刘锜娘子为她添的妆。当时刘锜娘子已经深谋远虑地考虑到她将来可能“发胖”,故意裁得比较宽大些。前年新春中,她穿了这套盛装,还有些宽空的感觉,尤其是两根虛设的飘带,晃晃荡荡地垂在前面,走起路来,很不方便。根据赵大嫂的建议,把飘带缩上去一大段,又把两腋下开的缝子——胯子都重新缝上,一直缝到腰部以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改造,空荡荡的感觉是没有了,行动也方便了,可惜刘锜娘子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服裝美,东京人所谓“韵缬”,也眼着消失了。幸亏赵大嫂留有余地,缩上去的飘带仍可放下,缝紧的胯子也仍可拆开。今天她穿上这套盛装来迎接他时,两者都已恢复了原状。现在她穿起来倒反有些紧绷绷的感觉,那显然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的缘故。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象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睑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的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象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踮起脚跟,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內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告诉他的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地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佔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庭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儿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作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

黄昏以后,两位下田的妇女回家了,然后有一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餐为马扩接风,除了马政不能回来,马家全家的成员都在这儿了。这次接风便餐,也可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合家欢。

两年前,马政跟随小种经略相公的大军西撤,他仍在种师中麾下任参谋之职。那次西撤,不问全军的意见如何,朝廷严旨督促,限日限时,宣抚使司派员就地催发,看起来竟有押解充军的味道。从那以来,马政就没有回家到过保州,即使目前北方风云已紧,只要童贯卡住西军,不让东调,马政就没有可能回家,而把种师中领导的这支强劲可用的秦凤军和许多熟谙边事、智勇可任的有用之材弃置闲散之地,不让参与对女真的战争,而把有危险的常胜军放在最重要的防地,自己又手忙脚乱地到处征发人马,增加实力,这是宣和朝廷的既定方针。谁也没有本事使他们改变这种方针。

合家欢由于马政的缺席,家长没有在场,再加上马扩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在马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大家共同的想法是过了今天,再要有这样一个即使家长缺席的合家欢宴,也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了。

因此欢宴虽在进行,大家的心却“欢”不起来。随着几杯闷酒喝下去,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更加扩大,大家都想到未來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这个刚强的军人世家,即使对未来的世变已有相当的精神准备,仍未能完全排除耽忧和感伤的成分。这原因是她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创疤。丧失儿子、丈夫和父亲,那搂心剜肝的痛苦是不能轻易忘怀的,不过时间的浪涛把它们冲淡了,今天马扩带来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那好象是一支探针,刺进旧的创口中仍会流出新的鲜血。

然而,后事固然难测。现在的会聚毕竟是十分难得的,就是因为后会难期,今天的宴会就更足珍重了。大家还想到要照顾亸娘的健康和情绪,应该尽量开怀痛饮,制造欢乐的气氛以扭转局面,于是马母、马嫂先后举杯祝饮,为儿子和叔叔“洗尘”。

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来共饮凯旋之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孔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曰中,叔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地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子,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为要紧得多。侄儿啊!今夜为叔的敬你这杯酒,你要牢牢记得为叔的这席话。”

“‘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亭祖重复了叔叔的教训,把它们铭刻在心版上,然后连咳带呛地干了叔叔的这杯酒,再度陷入狂喜。

“亸儿虽说有喜,你三哥远道而来,今夜席上敬三哥一杯是少不得的。”马母转向亸娘,向她作出一个斟酒举杯的姿势,还给大家提醒,制造今夜的欢乐气氛,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亸娘顺从地在丈夫和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用一个深情的凝视祈求丈夫先干了杯,然后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亸娘是她父亲的“不肖女儿”,父亲并没有把喝酒的本领遗传给女儿,现在她一下子干了杯,这个豪爽的动作,博得人家的喝采。然后大嫂又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马氏有后,喜果成双,一定要叔叔和弟妹喝了双杯,然后又是夫妻俩对大嫂的回敬。

六七怀酒喝下去,亸娘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马扩用一个暗示的动作制止她继续再喝。这倒使亸娘为难了!这一杯是家里几个养娘祝她的公杯,不领她们的情说不过去。马扩正待走过席来,坐在她身旁的赵杰娘子便捷地抢过她的酒杯,代她干了,还讨喜地补上一句道:“待到汤饼宴上,让弟妹痛痛快快地喝上十盅酒,谁也饶不了她,今天这一杯,看在肚里的小东家面上,就免了她吧!”

此后赵杰娘子就包揽了所有给亸娘的敬酒,还代替亸娘向每个人回敬,从婆婆到养娘,还有一个丫环和一个短工。从來是涓滴不饮的赵杰娘子,今天忽然大开酒戒,喝了一杯又一杯,比在座的哪一位都要喝得多,这使大家十分惊奇,宴会的气氛也因此大大地稠密起来。

听说在田里她要干两个女人的活,足足抵得上一个精壮的男工。从田头回来后,她又帮马母端整酒菜——今夜的一桌菜都是她烹调出来的,后來又包揽了别人给亸娘的敬酒和亸娘回敬别人的酒。还有,宴会后,这桌面上和厨房里的善后事宜,当然又是她的份儿。

赵杰娘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地方需要她,她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个空档里,按照别人的需要去完成她认为属于自己本份的工作,一切别人需要的事情都是她的本份。她占的地位并非重要,而干的工作却总是最吃紧的。一个家庭、一个团体,或者扩大一点来说,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果有了那么一个两个或者多至几百几千个这样沉默实干的女长工(这是她在马家为了掩护秘密工作而取得的公开身份),它们就会兴旺起来。反之,在那行将死亡之国、破败之家,偏偏就多了与她完全相反的那一号人,这才是它们的大不幸。

凭这一点,这个女长工岂不值得大大地歌颂一番?

赵杰娘子知道现在最需要她的是马扩,这一次倒不只是为了马扩的需要,也总是为了她自己和许多有关人员的需要。她有许多重要的消息急于要告诉他,他们能够交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马扩明天早晨不走、晚晌前一定得走,不能再在家里留宿第二宵。明知道马扩在房里等候她,一定等得十分焦急了。赵杰娘子还是坚持要让她一个人包办厨间的“善后工作”。这原属于马母和一个养娘的分工。今年入伙以来,为了亸娘的怀孕和准备婴儿落地,马母多操了一点心,身体不如以前,今夜儿子归来,心里七上八落的,又是高兴,又是耽忧,多喝了几盅酒,走起路来,竟有些摇摇摆摆的。马母身体向来健壮,一点微小的不适,没有引起家人们的注意,细心的赵杰娘子却注意到了。她采取了一种不惹眼的形式,抓到一个机会,借口老年人错过平常睡觉的时间就会通宵失眠,逼着她回房休息去了。至于那个养娘,也是多喝了两杯,甚至在马母休息之前,就横一福、竖一拜地托付给赵娘子,自己先去睡觉了。这里“投大遗艰”,全部繁重的善后事业都落到赵娘子的肩膀上。

赵杰娘子洗涤好碗盏以后,再一次举起油灯照着厨房里容易受到疏忽的角落,确定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工作了,然后用一个铜面盆舀点水洗净了双手,又在饭单上擦干手,卸下饭单,露出一身因为參加今晚的盛会而特别换上的花俏的衣服,这才象解丁牛的庖丁一样,踌躇满志,心安理得地离开她的老根据地——厨房间。

这时十二月的弦月已经升到中天,墙角边的寒蛩苦鸣不缀,墙外传来了初更的柝声。围墙以内,全家的人都已睡寂了,连得因为受到叔叔的赞许,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亨祖也带着一个喜悦的微笑沉入梦境。

这时只有亸娘府里还点着蜡烛,在全屋的黑暗中,显得很突出,在那摇曳的灯光影里,透过一层薄薄的桑皮窗纸,可以看见马扩的身影。他一会儿俯身在窗下的书案上,正在写什么文书,一会儿站起来,看看户外的月色,再侧耳倾听屋子里和庭院外发出来的各种杂声,神色似乎很不安定。

赵杰娘子轻轻走去,轻轻推开房门。恰巧正在马扩从门口回到书案边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房门“咿呀”一声自动打开了,吓得一跳。他确是在久候着她,一见是她来了,显出非常高兴的神晴,急忙推开桌上的纸笔,把坐椅挪动一下,让她坐下来,自己退坐到亸娘睡的炕床边。

亸娘早睡着了,脸上的余酲末退,显出苹果般的鲜红。微微的鼻息声,说明她睡得很酣,似乎正沉入一个香花缤纷,群婴游戏的烂漫世界。赵杰娘子爱怜地向她看了一眼,用一个轻微的手势示意马扩把她已经褪到胸口的绫被拉上一把,然后指着桌上的纸笔,轻声问道:“三弟正在写信?”

“兄弟正给大哥写信,告诉他真定之事,待请大嫂捎去。”

“三弟信里是说你与刘家的话不投机的事吗?这个你大哥全已知道,就不必写了。”

“这倒奇了,”马扩惊讶道,“俺前天才与刘鞈谈开了,话不投机,怫然而别。昨天去找大哥的那位朋友,竟未找到,今天一早就首途来此,回家省亲。大哥怎得这样快就知道端详?大嫂又怎知道俺与刘家说的话不投机?”

“兄弟可认识大哥的那个朋友?”

“未曾见过面,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大哥信里只写了个地址,叫俺到那里去找他,昨天去了两次,叩门都无人应声。”

“可知三弟要吃闭门羹了,”赵娘子说话不搞神秘化,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地把事情都说清楚。“他在刘家手下当差,多与军队的人熟悉,前天下午就尽知你们所谈的话,几番要找你递个信息,却不得闲。因事关紧急,立刻去见张大哥。张大哥令他到保州来候你,咱晌午时分在田间劳动时,就碰见他了,才知其详。”

“他姓甚名谁,在刘鞈手下当什么官?”

“你大哥管他叫刘七爹,他们早就相识,他如今在真定府军巡院[宋朝的司法机构,中央地方都有]里当一名椽吏,为人正直,肝胆相照,是个可与深交的朋友。”

“此人可就住在家里?怎得此刻就与他见见面最好。”

“七爹今夜住在朋友家,半夜三更,叫咱到哪里去找他?横竖说好明天一定要见面的,三弟何必忙在这一刻?”

“大嫂可知道大哥、张大哥他们打发他来此,对兄弟有何吩咐?”

“大哥说三弟一片丹忱,为我军收编之事,一再与童贯、刘鞈交涉,心焚血注,事虽不成,三弟的心大家都见到了。如今义军诸头项都在西山和尚洞聚义,剋日大会。大伙儿要你大哥寄语三弟致意,更兼有大事相商,特请刘七爹前来保州邀驾前往西山。三弟如有意前去,事不宜迟,明天就让刘七爹作伴,送你进山去如何?”

“大哥既然派了人来相接,必有大事商议,兄弟岂可不去?再说,成天家说起和尚洞,不日还待请大嫂把眷属送去,兄弟自己却未上去过,岂非憾事?今得老爹相伴,能与诸头项畅聚一堂,大遂生平之愿,明日准去。只不知山里已有哪些头项来到?大嫂可都知道他们?”

“咱也说不全,只知道石子明大哥、石頳大哥、焦文通大哥都去了。河东五台山有个智和禅师前两天也去了,好个莽和尚,听说他手下有三百僧兵,个个武艺高强,如虎似熊。那年金军拦入边界,他挺身出战,斩了个银环将,把他们打退。可惜和尚有事,昨天已回五台山去了。此外还有韦寿栓大哥、李臣二哥也都去了。这些头项,咱知名的多,识面的少,他们可不与咱妇道人家打交道。三弟想都认识他们?”

“大嫂虽是个妇道人家,识见行事,须眉勿如,端的是个巾帼英雄。”马扩由衷地称赞一声,然后再问,“俺在真定与刘鞈交涉之事,大哥还有什么说的?想刘七爹也一定与大嫂说了,兄弟愿闻其详。”

“恁地性急的兄弟!”赵杰娘子谴责地朝马扩看了一眼,“明天与大哥见了面,多少话不好说,都要咱这个笨舌头把转来转去的话相告?”

不过在马扩坚持下,她还是把赵杰的意见说了。虽然是转来转去的话,她说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怕说错了走了样,尽量用了赵杰的原话:“大哥说:‘真定之事,三弟不必介意。此事谈得成了,两三万南下的兄弟暂得栖息之所,衣食有着,固为美事。但县官[这里泛称官府]的饭岂是好吃的?我无求于他,他自奈何我不得,一旦受了招抚,衣食都要仰求于他,他手握缰绳,就会耍出花招,今日一道命令,拨去几支人马,明日一道指挥[宋朝时总称各级从上至下的命令为指挥]抽调几个头目,非要把你东剁西割,零敲碎打了,决不罢手。董庞儿之事前车可鉴,他如今已变了心,山中人人切齿。如今我燕南地区的弟兄已陆续南下,结聚在和尚洞,胭脂岭等几处山寨中,与当地弓箭社[当时在两河的民间武装]的乡民们和睦相处,情好甚笃。粮食绐养,有他们接济,暂时也尚无匮乏之虞。大哥之意,不如暂时在这里歇住脚,观望一时,不去与县官打交道也罢。至于刘鞈扬言派兵入山雕剿,那无非是空言恫吓,凭王渊等几个狗头,他来一万,就杀他五千双,他敢来就来,俺义军何惧于他?大哥要咱问问三弟之意如何?”

赵杰这番话说得气壮山河,它虽然是安慰马扩,弦外之音,却表明他反对联宋,在大会的前夕,他让妻子转告这番话,明显地含有试探的性质,马扩与赵杰肝胆相照,情同手足,要不,他会放心把自己的老母、爱妻、寡嫂、遗侄一并托付给他?唯独在联宋抗金一事上,与他存在着不同的意见,两人为此曾有过争论。如今在赵娘子而前,他也不能默然苟同。沉吟了半晌,说道:“大哥之意,兄弟都理会得,只是天下之势,合则两利,分则力弱,此乃事理之必然。金寇方张,是我与宋朝联合了并力抗金有利,还是双方各自为政,被金寇一一击败有利?此事还请大哥三思。真定之事,俺本有部署,不想刘鞈那厮,目光短浅,不以大局为重,竟然严词相拒,此时只好暂且搁下了。但联宋之举,关系重大,乃是我义军的根本大计,却不容改图。”

“三弟所论甚当,咱妇人家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明天大会有多人参加,至关紧要,三弟就和大家谈个透彻,大伙儿都赞同了,你大哥也拗不过众人之意,何足为忧?”赵娘子用了这句话表示她也有自己的主见,并非完全三从四德,不过她也提出了一点异议,“只是宋军中也有败类,譬如当日那个范麻子,凌辱拷打于咱,如非三弟拔刀相助,咱也活不到今天了。如今听说他投靠了高俅,已升为统制。与这等人联合,倒教咱有些寒心咧!”

“范麻子之事,大嫂兀自耿耿于怀,”马扩笑起来说,“只是此等败类,在军队中也只有少数,况且他在东京,又不去和他讲联合,何足道哉!”

“范琼等么麾小厮,固然不足道,但童贯、高俅等人掌握国家大权,他们赏识的就是王渊、范琼等人。与他们讲联合,难菹好教人放心?”

赵娘子说得咄咄逼人,使马扩一时无词可对。他深思了一下,也认为这确是一道障碍,许多义军头项,就怕落在奸臣手里,不肯与朝廷打交道。非要在这个问题上有所突破,把大家都说通了,联宋抗金的大计就不能真正确定下来。

好象一管芦笛那样呜呜吹着的西风不断从窗隙缝中透进来,把那支已经剩下不到半寸的蜡烛吹得摇摇晃晃,铜檠中的烛泪已经流下厚厚的一堆。赵杰娘子从她熟悉的抽屉里抽出一支蜡烛,点着了接在旧的那段蜡烛上;示意她还有话要告诉马扩,还不想马上结束谈话,尽管这时已过了子时三刻。看出了她的企图,马扩也要求自己出点力来改善谈话的环境,他左右挪动着烛盘,想使它避开风口,却没有成功。还是赵杰娘子有办法,她站起来,找了亸娘的一件衣服挂在窗沿上,挡住了风,重新稳定了蜡烛的光圈,房里的亮度和暖度都有所增加了。

借助于这一线光亮,马扩从很快的一瞥中看到赵娘子的一个动作,她用两根食指轻轻揉着已经出现了很多皱纹的眼角,然后张开口,强迫吞下一个自动升上来的呵欠。

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中马扩看到赵娘子以来,她变化得很多了,那时她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少妇,如今隔开三年半的日子,从年龄上来说,仍然还是三十不到的少妇,但从形态上来看,已经完全是个中年妇女丫。那些过早出现的皱纹记录着她自己和丈夫的不平常的生活经历。那好象永远在浪花尖顶上翻滚的泡沫,一次撞上岩石的峭壁,被消灭了,再撞一次,他们的青春就是消失在那千万次从不回头的永恒的冲撞中。

这个时候,马扩很希望赵娘子谈谈她自己的事情。他问起她娘家一家老小是否还住在固次县小谷村中?当年收复了燕山府,马扩就亲自去旺谷村和小谷村两处地方打听他夫妻的消息,还曾在她的母亲、小姨见过面。

“她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小谷村、旺谷村里再也没有咱们两家的人,三弟休再提那边的事。”这里包含着多少血泪故事,可是赵娘子一句话就把它剪断了。“你且说明日什么时候动身进山?”

“大嫂什么时候把刘七爹找来,咱什么时候就动身走。”

“三弟这样容易就走得脱身?”赵娘子不禁转过头去看看熟睡着的亸娘,这时她已改变了姿势,侧身朝里睡着。赵娘子好象感觉到她盖的被子又有一下轻微的牵动,不由得把声音放低了,“都要安排一下才好走哩。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三弟这番进山去了,下山时还能回家来住两天再去太原府吗?”

“不能了!”马扩屈指计算了日程,摇摇头说,“俺离开太原府时,童贯只给十天期限,还钉在屁股后面说:‘廉访早去早回,还待派你与辛兴宗去云中府走一趟。’如今天下人都皆知金寇‘必’来,”他顺手从书案上抓起墨渖未干的笔,高高举起来,摇了两下,以至有两滴墨水溅在书案上。他用这支笔来与“必”字谐音,这个很大的动作使他在谈话中充满了愤怒和轻蔑,“偏生童贯那厮死不相信,旬日前已派俺与辛兴宗去云中与粘罕、撒卢母打话,探知他们必将入寇的消息,他兀自狐疑,还待派俺与辛兴宗再去走一趟,试探其意,岂不十分可笑?如今俺的日程已过了六、七天,过山去两天,急忙回到太原,也已超过十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家来了,这里的事,”他向亸娘睡着的方向努努嘴,“还有老母、寡嫂、孤侄,说不得只好把这一家子全部奉托大嫂了。”

不愿马扩问起她的家庭的赵娘子,却勇于承担任务,接受马扩的托付。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好”字。

“前回与大哥说过,战衅一开,就把全家带到和尚洞山寨,与义军相依为命。刚才与娘说了,看她的意思,还不想就走。娘一向听大嫂的话,到时也只有大嫂去劝她才劝得动。这个也要奉托大嫂。”

“好!”

然后马扩放低声音说:

“亸儿腹中的一点血肉也要奉托给大嫂了!”

“好!”

赵杰娘子三次点头说好,言简意赅,说得铿锵有力,使马扩放下心来。他想说句表示感谢的话,赵娘子却用一个严厉的表情把他制止了。在这种场合里,任何感谢的话都是不必要的,如果与她接受了委托在自己内心中暗暗发下的誓愿相比较,那种感谢之词还有什么意义!

赵杰娘子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她虽不善于悲歌慷慨,但仍保持着一千多年来燕赵之士(应该包括士女两性)重然诺、一言相契,便以身许人,百折不回的优秀传统。那传统是司马迁接触了很多燕赵之士,从他们身上概括出来并加以热情歌颂的,如今它又体现在一个燕赵的妇女身上。

赵杰娘子生长在一块饱受蹂躪的国土上,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欺侮和凌辱。在那块国土上,有千百万个妇女都遭受过同样的命运,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她成为职业的反抗者赵杰的妻子。她跟随丈夫参加抗辽斗争,她抛弃家乡,奔入山寨,后来又奔到南方,学会了不少抗斗的知识和技能;她决定以丈夫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的丈夫是另外的一种人,或许竟是与现在完全相反的那种人,大概她也只能默默地接受做那种人的老婆的命运。由于她有七、八分姿色,邻里的一个富家子弟非要把她娶回去不可。这个男人后来做了涿州刺史萧余庆手下的官儿,风光了几个月,为常胜军所杀。如果不为赵杰所娶,她很可能是个官太太,并且很快就与丈夫同归于尽了。

然而,在几年的斗争中,她树立起残辽必亡、义军必兴的信心,事实发展证明了前面的一点,因此她坚信后面的一点也必将实现,她的乐观精神來源于义军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彼此间的勉励、鼓舞和影响,来源于斗争的实践以及他们的主观愿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马扩。与她素不识面的马扩出于一时义愤甘冒丧失生命的危险,从死亡圈里把她拯救出来。从那天开始,她就决定马扩什么时候需要她,她就什么时候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报告马扩的慷慨行为。她不能忘记别人给她的恩惠好象她不能忘记别人施加于她的凌辱一样,她的爱与恨都是十分强烈的。

从这点出发,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马扩的邀请来到他家。她找寻一切可以让自己献身报答的机会,她承担起马扩与义军的联络工作,促进了双方的联系,使双方都感到她的活动十分重要。这个工作为许多人所需要,符合许多人的利益,却没有多大的危险性,还不足以满足她的献身的需要,她仍在继续寻找。

机会终于来到了。今晚马扩向她提出三点要求,在兵荒马乱之中,要做到这三点,肯定是有危险的。在她三次默默点头表示承诺的时候,她在内心中发出宏亮的誓言,她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证它们的实现。

然后她们转入今夜谈话的最后一个內容。她向马扩提出严重警告。据刘七爹从真定方面带来的消息,对他十分不满的刘鞈与对他切齿痛恨的王渊正在酝酿一场陷害他的阴谋。他们已派人到他的下处秘密搜查过他的行箧了。这消息是王渊的一个亲信将佐向刘七爹透露的,来源绝对可靠。赵娘子谆谆嘱咐道:“三弟一向忠厚待人,不料他们竟在背后耍鬼。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更兼刘七爹说王渊为人阴狠毒辣,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三弟可要提防他们!”

在真定的几天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人斜着眼睛看他,这个哑谜终于打破了。他还联系到那天刘鞈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要他当天就离开真定,当时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刘鞈已知道这两天就要对他采取什么行动,刘鞈一时良心发现,催他快快逃走。这样推测,未始不在情理之中。

刘七爹的消息决非无稽之谈,大嫂的关心,更使他铭心镂骨。可是他本来就是生活在罗网之中,他早已习惯了危险,也就不以危险为危险。这个消息虽然叫他气愤,却也没有怎样把它放在心里。他的倜傥的性格,对于涉及到个人安危利害的问题,往往就这样出之以漫不经心的轻率的态度。

赵娘子对他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她再三嘱咐他要小心从事,然后与他告别道:“夜深了,咱明天一早就把刘七爹请来与你厮见,打点你们动身的事。三弟现在就安置,恐怕也睡不到两个更次了。”

马扩秉烛把赵娘子送到门外,还高举起烛台,照着她一直走进她的下处,直到她回身向他打招吁后,自己才转身进房,心里想着他自己的事好办,哪管来的明枪暗箭,他都会躲闪、提防,啥都不怕,只是这个家,这个已濒于破碎边缘的家,这个沉重的包袱,可要给大嫂栓上了。

马扩擎着烛台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挡住风,不让它把烛光吹灭。他轻轻推开刚才出去时因为怕有冷风倒灌进去而虚掩着的房门,忽然发现亸娘已经离开被窝,黑洞洞地坐在炕床边沿上。

最初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揩一揩犹未适应的眼睛,再举起烛台照一照,可不是亸娘已经穿上白天穿过的那件湖绿绣金棉襦,下面系一条号称“拂拂娇”的百叠霞纹裙,好端端地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烛光把她的放大了的黑魆魆的影子投在砖坪地上,那影子看来也象她本人一样端庄凝寂。只有他移动烛台时,影子才跟着转动。

“小驹儿,半夜三更,你怎地坐起来了?”马扩一半惊喜,一半爱惜地问,“外面霜风凄紧,都快要结冰了,你不多加上一件半臂,仔细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里的烛台,转身去把虚掩的房门拴上。由不得伸手在窗口试试有没有风吹进来。刚才大嫂挂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她已穿在身上了。果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嘘嘘地叫着,刮得他几个手指都有点痛。

“小驹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时找不到半臂,马扩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紧些,炕床边有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亸娘把肩膀扭动一下,让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没有答理马扩。马扩又一次提起烛台逼到近处去照看亸娘的面庞,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生气了。出乎意外的,她好端端地坐着,既不是睡意朦胧,也不是泪痕满面。前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确地理解他的这句话,后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常地与她对答,但她两样都不是。她只是挥手示意,要他把过于逼近的烛光退后一点。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进一步挥手示意要他把烛灭了。他费了奸大的劲,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长气就把烛吹灭了,让淡淡的月光透进屋里。她这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抓过来,长久不释地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马扩终于刚白了,爱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酝酿的,把爱情化为语言需要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爱情的“复位”也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几个月来,亸娘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一滴滴地注入腹婴身上,对腹婴的专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暂时挪动了,甚至把他完全挤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来乍到的丈夫时,神情确实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错觉。她看了他半天,好象在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上有一个古老的回忆,与她有着什么联系似的。她在自己生锈的头脑里搜索了半天,也只获得一个遥远的一鳞半爪的印象。后来她在表面上,也参加了他们间的家务讨论,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听着,不理解丈夫提出的处理战时家庭的意见有什么意义,特别不理解丈夫提到它们时,把头转回来向她看着,那种迫切期待于她的眼色有什么意义。她忽略了这个处理意见与她本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是,除了腹婴以外,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对丈夫的爱与对亲儿的爱本来不是对立的,可是在某些人身上却很难统一起来,因为她们在一段时期中,只存在、只承认一个生活中心而不是两个、三个。爱情的单一化固然使爱情纯化了,但也使它简单化了。爱情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即使最坚贞的爱情也是如此。

然后,丈夫的爱终于在她的心中甦醒了,而要求“复位”。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一点一滴地把它捕捉回来了放进心中原来的位置。当他把它挤出去的时候,它是完整的,而现在一点一滴地回来,却变成爱情的碎片了。要把这些碎片补缀起来,拼缝起来,恢复成为一个整体,还需要多少细微复杂的工作。

然后,她听到了赵杰娘子的警告,突然明白了丈夫的危险的处境,突然看清楚了他和他们家庭正处在一股阴暗逆流的袭击中。危险的逆变成为一个新的起点,她一下子就全部收复了丈夫的爱情,很快完成复位的过程。此刻她向他伸出手来,就在重新召唤他,把他蒙头夹脑地沉浸在黑暗与沉默的幸福之中。

当他作为一个整体重新回到她心中原来的位置上时,他又是她的了,她又是他的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问一句。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回不回到这里來?”

马扩摇摇头,伴随着一个深含歉意的惨然的笑。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去真定府不去?”

“离开山寨就回太原府,哪里都不去了!”

“为妻的问你,再去真定府不去了?”

“不去了。”

“今后还去真定府不去?”亸娘投去深情的一瞥,带着稚气的认真一定要他答应从今以后,再也不到真定府去了。

“小驹儿,你已听到赵大嫂说的那番话了?”

“嗯……”

“真定的事,丈夫自理会得,你休耽心。只是家里的事,全要听赵大嫂的调度了。亸儿你可要答应我,今后一切你都要照她说的话去做。”

“嗯……”

“还有那,”马扩指着她的腹部说,“临产之际,要多听娘和两个嫂子的话。”

“嗯……”

她们彼此都作了叫对方不太能够放心的承诺,可是不愿再开口了。

她们继续沉浸在黑暗和沉默的幸福之中。把可以丢掉的事情都丢掉吧,那灾难重重的过去,那可以预见得到的坎坷崎岖的未来,但愿能够丢掉这一切。许多时刻过去了,直到窗外出现一抹紫色,直到雄鸡的第一声啼鸣,直到家里开始有了脚步声。

知道赵大嫂一向早起的习惯,她很快就会把刘七爹带来与丈夫厮见。抓住这将明未明前的一刻,亸娘携起丈夫的手,推门而出,在庭院中徘徊一回。这时露珠未晞,霜华犹白,一阵风过处,把亸娘本来没有梳好的头发吹得更加蓬松了。他们的目光越过短短的墙垣,看到城楼背后蓝灰色的天幕上,还挂着一钩将沉未沉的残月,它看上去好象一片切得薄薄的萝卜,浸在汤碗里,在它周围还有几颗摇摇欲坠的星。两人都意识到今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也可能是永远没有了,那么现刻就是他们可以盘桓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可是谁也没有本领把那些星星和那片萝卜似的残月摘下来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亸娘两三次梦呓似地对自己惊呼,直等到他们真正到来时,她的精神忽然振作起来。她招呼了客人,忙碌地为丈夫整理行装,然后抽空把自己的纤小的手握在赵大嫂的粗糙的手掌里,她是想用这个动作来向大嫂表示今后她的一切要听大嫂的调动了,并以此向丈夫保证她是听丈夫的话的。

与刘七爹谈话后,感到山里的任务吃紧,马扩的胸膛中好象燃烧起一堆烈火。他们三个人略为商量一下以后,就决定把预定的计划再提前半日,不是吃罢午饭而是吃罢早饭,告别了母亲、两个嫂子、妻子、侄儿就要上路。

“儿子休走!”马母急忙忙地赶出来,“俺一清早蒸上的肉馅蒸饼想已熟了、透了,你们把这一笼饼子都包去,不要留下一块。”

利用等蒸饼凉一凉的时间,马扩和母亲说了一会家常,忽然趁母亲冷不防之际,一把把她搂住了,把自己的面颊尽往她的面颊上贴去。然后又把一绺从她的银簪中逸出来的白发塞回到冠子里。头发既没有梳拢好,冠儿又戴得歪歪抖斜的,显得有些草草了事。

“三叔做不来此等之事,毛手毛脚的,”大嫂在一旁笑他道,“还不如请你媳妇来拢。”

说他毛手毛脚,索性就毛了,他卷起一张蒸饼,直往母亲的嘴里塞去:“娘自来最爱吃肉馅蒸饼,把这张饼子吃了,权当儿子对您的一番孝心。”

母亲吃完了这张饼子,大家都把他们送出门外。真正离别的时刻来到了。马扩最后一次的目光落在亸娘的腹部,家人们懂得他的涵意,大家用同样关切的目光向他作出“集体保证”,叫他放心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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